《月窟居笔记》之十九：

祭冈田武彦先生

作者：范必萱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月窟居笔记》（范必萱 著）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七月初一日壬戌

           耶稣2015年8月14日

2005年5月，在阳明精舍，一天上午，我有急事去俟圣园找蒋先生。刚要叩门，正在干活的陈师傅从里面出来，给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叫我不要打扰蒋先生。看见陈师傅满脸严肃，我不知什么原因，立即放轻脚步向里面走去。来到园中，见明夷堂的门敞开着，堂屋中央的大方桌上有两支闪烁的烛光。蒋先生背对房门站着，身着只有在正式场合才穿的那套中式服装，正在敬香。我大吃一惊！蒋先生这是在给谁敬香啊？为何将祭奠安排在明夷堂，在他自己居住的地方？我来不及多想，径直走到门边，看清方桌上立着冈田武彦先生的牌位，牌位前放了一摞书，那是冈田先生生前送给蒋先生的专著，以前我在书柜里见过，所以记得那些封面的样式。香炉前，摆着几盘供品，中间的果盘下压着几页纸张。我没敢惊动蒋先生，只悄悄地伫立于门外，静静等候，心中不禁也悲恸起来。

冈田武彦先生是当代日本儒学祭酒、国际知名的阳明学专家。我不知道冈田先生离世的消息，但我知道蒋先生与冈田先生常有书信往来，是忘年之交，感情深厚。蒋先生非常敬重冈田先生的人品，称赞冈田先生“信道之笃、卫道之坚，是吾辈后生有所不及的。”1996年龙场阳明铜像落成时，冈田先生虽近九十高龄，却不顾家人和医生劝阻，从日本来到交通和生活都很不方便的龙场，参加阳明先生铜像的落成典礼与祭奠仪式。那天蒋先生是主祭，因当时已入冬季，天气寒冷，见冈田先生衣着单薄，蒋先生建议他不脱外衣也不行跪拜礼。可是冈田先生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依旧按照祭奠礼仪的要求脱掉外衣进行跪拜，一直坚持到祭礼结束。为此，蒋先生十分感动！

此时，我见蒋先生敬香叩拜之后，肃立于牌位前，静默了几分钟，然后从香案上取下那几页纸张，低声唱读起来：

“……呜呼！哲人其萎，天地同悲；先生往矣，吾孰與归？扶桑万里魂难到，龙场一片孤月垂；峰际连天弥望眼，东海扬波悲风回；清香缭绕上霄衢，帝庭缥缈仙鹤飞。

“呜呼！近世以降，圣学不明；欧风日炽，乱我道真。究儒术者不信圣道，等儒学为知识；传孔学者罕言功夫，抑孔道於哲学。於是道统无继，心传断绝，虽黌序国学，教授未辍；简册文籍，浩如烟海。然道本既乖，真源已岐，知识愈多而去道愈远，析理目繁其谬又何止千里也。

“先生承楠本晚岁之学，继孔孟道统之传。重体认而直指心性，倡身学以兀坐培根；挽一世既倒之狂澜，复工夫当下之本体。以心学之简素抗西学之繁杂，感万物之共生救物我之间隔。噫！先生之学深矣精矣，后生难窥于万一也。今先生往矣，吾道或因之而晦矣。呜呼哀哉！”

我听见蒋先生在读祭文时多次声音哽咽，几近抽泣。站在门外的我这时也默默流下了眼泪。

……

“呜呼哀哉！先生往矣。吾辈后学，誓当继起。传心有人，圣学可寄。吾道不灭，先生安息。尚飨。”

蒋先生再次叩拜，肃立，并用手掩面抹泪。听到一声“尚飨”，我知道祭祀即将完毕，便稍稍挪动了一下脚步。蒋先生大概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见我立于门外，便招呼进屋。我含泪进到屋内，征得蒋先生同意，也肃立于冈田武彦先生的牌位之前，燃香叩拜，表示悼念之意。

之后，我向蒋先生借来祭文，抄录于自己的笔记本上。以上便是我所做笔记的部分摘录。

我曾听蒋先生说过，那一年龙场祭奠阳明先生的活动结束后，蒋庆先生向冈田先生请益。他们交谈了许久，丝毫不受年龄和语言的障碍。按蒋先生的话说，自己当时真有如坐春风、如受醍醐之感。临别时，师生二人依依不舍，感泣无语。蒋先生说这是缘于“道心相通”、“同契交感”所致。以后的日子里，冈田先生经常致函蒋先生给予教诲，并寄来自己的平生著作。这些日文专著至今仍珍藏在蒋先生的书柜中。

在繙经阁的书柜里，我还看到一份冈田武彦先生撰写的《龙场阳明铜像落成记》。文章在叙述龙场阳明铜像是由“将来世代国际财团”矢崎胜彦先生提供资助、由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田世信教授设计等相关事项之后，用了较大篇幅援用蒋先生祝词的原文。冈田先生这样写道：“在仪式上，蒋庆先生宣读了他所作的祭阳明先生祝辞。祝辞曰：‘维孔元二千五百四十八年、西元一千九百九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吉日，吾等后学来自中国之各省及日本，恭会于四百八十年前阳明先生成道之龙岗胜地，仰先生精神人格之博大，感良知圣教之纯美。逢阳明先生圣像开光之盛典，特备时馐之典，谨祭吾阳明先生在天之灵。’”

冈田先生继续引用蒋先生的祝辞道：“‘呜呼！昊天苍苍，品汇茫茫。吾公英灵，长存无疆。忆昔贬谪，万死投荒。一朝觉悟，本心永彰。龙岗讲学，恩沐此邦。教泽东渐，爱遗扶桑。昭昭灵觉，泼泼机藏。生天生地，赖此元良。近世以降，斯学渐亡。真性被缠，良知罹障。放心不返，随物迷荡。天闭地塞，厄难始酿。哀哀我伤，不忍斯殇。复我古学，愈我心創。今我来祭，万象复昌。古祠巍峨，飨堂芬芳。君亭换颜，文柏高扬。天道往还，斯文未丧。东国反哺，道立龙岗。庄严圣像，万古辉煌。传心有人，蔫我馨香。尚飨！’”

冈田先生接下来写道：“看了以上祝词，深深感受到蒋庆先生对王阳明先生的崇敬之情。第三天早晨，我和吴瑞先生在贵阳机场同蒋庆先生道别时，看著他眼中隐含的泪水，我的心被打动了。……”

阅读到这里，我的心也被冈田先生的文章触动了。文中不仅包含了冈田先生对蒋庆先生祝词内容的认同和赞许，还饱含着他对这位中国后学的深厚感情。

后来，我还听蒋先生说，那年冈田先生得知阳明精舍建成的消息后，十分高兴，表示等活动结束后亲自到访。但无奈那几日天气不好，汽车不能抵达，又考虑到冈田先生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故未能成行。后来蒋先生请冈田先生题写“阳明精舍”山门之名，冈田先生不顾几日活动带来的身体疲劳，欣然答应，即刻命笔题写了“阳明精舍”几个大字。虽然冈田先生是日本人，但他的毛笔书法古雅苍劲，受到许多书家赞评。如今阳明精舍山门上悬挂的门匾，就是冈田先生亲笔所题。这块门匾因长年面对朝晖夕月、山风雾雨，微显点点斑驳，但是它蕴藏着冈田武彦先生“信道之笃、卫道之坚”的人格精神，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2006年9月写于阳明精舍月窟居

责任编辑：葛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