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寿澂作者简介:严寿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撰有专著《诗道与文心》《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等。 |
《瓶粟斋诗话》与沪上旧体诗词
作者:严寿澂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7月27日
(一)
百数十年来,西力东渐,中外人士,辐辏沪滨。于是黄歇之浦,化为十里洋场,俨然华夏西化之先驱。民国肇造,时局抢攘,沪渎一隅之地,更成避难乐土。清室遗老,若陈筱石(夔龙)、郑苏勘(孝胥);民国新贵,若章行严(士钊)、叶誉虎(恭绰);老师宿儒,若沈子培(曾植)、钱名山(振锽);才调名士,若冒鹤亭(广生)、况夔笙(周颐);摩登士女,若陈小翠(璻)、周炼霞(茝);咸居海上,往来酬酢,社集唱和,蔚为一时之盛。青浦沈瘦东(其光),风雅士也,以能诗鸣,弱冠即留稿,强仕之初,刻《瘦东诗钞》行世。吟哦之余,复着《甁粟斋诗话》,逐年分编刊行,或铅印或油印,历三十载.。公元一九五八年,集为《瓶粟斋诗话》三十六卷暨《余渖》四卷,付诸油印,留传于沪上文人间。[1]近年张君寅彭收入所辑《民国诗话》,乃渐为外界所知。是书虽不免如陈兼于(声聪)所谓,“所录稍滥,不免以佛法作人情”[2],然记人叙事,取材甚广,可觇风俗,足征文献,尤可见所谓洋场者,大雅之声,固未曾断绝,犹洋洋乎盈耳也。
(二)
沪上诗流,颇多结社,历时最久者为鸣社。《瓶粟斋诗话》(以下简称《诗话》)述其事云:
叔季之世,文士往往结社,以文章气节相砥砺。如宋元间之汐社、月泉社;明季江南北有羽朋社、匡社、南社;浙有闻社、读书社;江西有则社,而吴之几、复两社为最着。民国壬癸之际,海上有超社、希社、淞社,厥后常州之苔岑、海虞之虞社继之,而沪之希社、鸣社为最盛。鸣社历年最久,初名求声,始于丙辰,主社事者郁餐霞、茧迂父子,及严君载如也。每假酒楼举行社集,胜士如云。余己巳客沪,遇宴饮辄携蒋姬俱往。乙亥九月,社中假龙门精舍故址,举行话旧集,蒙折柬相招。余寄诗云:“廿年文酒此衔杯,稠叠邮筒往复回。画卷且留尘外赏,黄花犹向劫余开。苍茫海国题襟集,萧瑟江关作赋才。自笑年时诗债满,瘦藤不许逐人来。”倭难作,社事寖歇。(此外南社,声气亦广,惟志趣不同。)(卷二十四,页二——三)
按:餐霞、茧迂者,上海郁氏葆青、元英父子也(今日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乃元英幼子)。严君载如者,先君子也。
《鸣社二十年话旧集》一册,刊于民国二十四年乙亥,先君为作序,有云:
自辛亥国变,宙合晦盲,旧臣名士既遯世,靡不以沪渎为归。流人所聚,乃藉诗篇酬唱,遣其不可聊之岁月。若超社、希社、淞社,各张一帜,踵起于壬癸之间。诗社之兴,于斯为盛。超社属先朝显者,天地既闭,托于歌咏,以寄其旧君故国之思。甲寅、乙卯以还,夫己氏饵卑辞厚币,乃多有捧檄而喜,去此不顾者。谑者谓六书之义,其四曰会意,超字于文,盖召之即走也。嗣改曰逸社。希社人数众,流品稍杂,不数年亦即涣散。淞社行之久,其间不乏知名士,然亦不闻音响矣。鸣社初名求声,始丙辰,其兴起后于诸吟社。盖郁餐霞姻丈货殖余暇,耽吟事,始焉集里中故旧有同嗜者十人,为求声社,不过如昌黎〈南溪始泛〉诗所云,“愿为同社人,鸡豚燕春秋”者,非欲标榜为名高者也。迨后因友及友,来者遂加多。己未易今名,时余以丈哲嗣迂楼妹丈之介,亦附名其间,月为觞咏,时或徜徉吴越间山水佳处。屈指二十年,未尝间断也。而此二十年中,人事之变迁,同社人之生死聚散,若与世乱相表里。于是餐霞丈喟然兴叹,约为话旧之集。
是集录社内外多人之作,有骈散之文,有古今体之诗。李拔可(宣龚)、夏剑丞(敬观)、陈鹤柴(诗)、黄公渚(孝纾)、孙漱石(玉声)、朱大可(奇)诸人皆与焉,漪欤盛哉。
业师郑质庵(永诒)夫子有〈鸣社二十年话旧集同人小启〉骈文一首,曰:
古月茫茫,曾照云间之鹤;劳人草草,且盟海上之鸥。吾鸣社诗酒论交,山林在抱;赋双鸟则思韩孟,寻三径则慕羊求。近市何妨,遯世无闷。杯浮太白,如过丁卯之桥;烛刻半红,实始丙辰之岁。二十年寒来暑往,求声之铜钵犹存(初名求声诗社,后易今名);几千里苔异岑同,言志之霞笺宛在。风雨如晦,托微尚于鸡鸣;江湖相忘,比浮生于鱼乐。欲回天地,入之扁舟;尽有羲皇,纳于角枕。寻梅屐底,不知十日春寒;听月楼中,留得几人夜话。鞭心入古,浪迹出尘。一发青山,待扫题诗之石;半江红树,乍停载酒之船。顾诗咏杜陵,非无花近高楼之感;笛闻向秀,尤有墓多宿草之悲。郁幽抱则处处斜阳,酹诗魂则年年曲水(社中逢春禊,致祭亡友)。云烟过眼,谁藏记事之珠;风月消愁,莫惜题襟之墨。更十年而成世,举一杯以问天。所愿旧雨皆来,期于初展重阳以后;前尘共话,人在仰邀明月之间。况笙磬同音,槐榆合抱。秋声馆里,更招看竹之人;雁字风前,补咏题餻之句。庶几希踪真率,嗣响耆英。坐啸行歌,来者岂竹林之可限;忘形把臂,吾曹舍汐社其安归。千里一堂,一时千载。笑看鸥鹭,几忘今日之秋深;醉把茱萸,更鬬明年之谁健。是为启。
辞意俱美,近世不多见之佳构也,故谨录于上。
鸣社之集,倭难后仍未歇绝。先君暮年为质庵夫子《天瓢阁诗集》作序云:“迨丁丑秋,狼烟四起,社事中辍。余家早移郭外北隅,其时城中暨邻邑故旧,仓皇流转,奔凑居夷,羣萃于藁街十里之间。喘息略定,念无以舒烦懑,则相约就萧斋茗话,月订两集,集辄清谈移晷。忧中有乐,惟赖此耳。”(按:质庵夫子卒于丙寅,享年八十有一。生平所为诗颇富,惜未有定稿。其裔孙自零章断简中收得若干,抄录一过,先君为之作序。惟字迹模糊处甚多,远非完帙。)迨至己丑以后,民间结社,悬为厉禁。所谓鸣社者,于是不得不解散矣。
《诗话》卷十四云:
甲申夏,余弃濠上居,别买屋城西小红桥侧。居狭甚,不啻岸上牵舟,无复有蔬坪花圃之乐矣。曾有诗纪事,知交颇有和者。上海郑质庵云:“几人诗卷得长留,渺渺吟身寄一沤。流水门前鸣远濑,停云天际豁寒眸。多君抱膝犹堪隐,老我佣书尚未休。回首沧江初把臂,鼓鼙声里白苹秋(齐、卢之战,君避兵来沪,始由神交而成相识)。”情文并茂。(页七)
质庵夫子之作,多一唱三叹、情文并茂如此者。夫子伉俪情深,暮年丧偶,有悼亡绝句百首。兹录四首于下:
渺渺前尘我不忘,梅花溪上读书堂。
鲍宣幸作桓家婿,先到春风弟子行。
(丙午入梅溪学校,受业于外舅父张来如师。时年十二岁。)
几回听取白门潮,翁婿联床破寂寥。
知我日来诗思远,殷勤先为一灯挑。
天低云密雨霏霏,窗静灯寒远漏微。
若使眼前君尚在,定然催我更添衣。
百千万遍神伤处,五十八年缘尽时。
若使有灵应更苦,愿君一死便无知。
情真意切,又文采斐然。元微之对此,当有愧色。
夫子亦有感事哀时之作,录二首:
〈元戎〉二首之一:
元戎开府石头城,喝月居然见倒行。
万里虫沙消碧血,几番虎帐写红情。
悄携海上神仙侣,泣别江东子弟兵。
从此瀛洲蓬岛远,不闻鼙鼓一声声。
〈感事〉四首之四:
多少龙蛇起蛰频,茫茫东海又扬尘。
天开覆雨翻云局,风靡恩牛怨李人。
得路每凭三寸舌,浮花谁惜百年身。
如何牖下伤时客,但把兴衰问鬼神。
细玩辞意,当是己丑国变前后所作。感慨深而措辞婉,玉溪生嫡乳也。
《诗话》数处提及丹徒许效庳(德高)。效庳乃鲁山翁(汝棻)之孙,克称家声,甫逾五十,以喉癌殁于沪上。其诗胎息温李,上溯杜陵,感慨遥深,尤工七律。惟平日不自收拾,身后赖新城陈病树(祖壬)、江阴陈文无(名柯)自断烂丛残中搜集之,编为《安事室遗诗》一卷暨诗余一卷,辛丑十二月,以油印本刊行。兹录三首,以见一斑:
〈岁莫书感〉四首之一:
入雒公孙百梦非,浮云日暮黦儒衣。
穷知文字能移命,癖剩歌诗未息机。
是处战频严介冑,末流情敝习脂韦。
相逢无意还相问,嘿算乘除事已微。(页四)
〈嘲弄〉:
刬袜提鞋向宋邻,朦胧尽道梦非真。
虚传紫凤摇朱佩,谁遣乌龙卧锦茵。
晕脸故应难映月,回躯犹恐不胜春。
朝来女伴添嘲弄,娇舞前溪苦泥人。(页十二)
〈寄讲儿白下〉:
茫茫那更待言愁,料尔中宵独倚楼。
无际帆樯千叠浪,等闲笳鼓六朝秋。
蚁封识雨将焉避,雁阵随阳遽可谋。
老我不关兴废事,似闻澼絖亦能侯。(页十八)
(三)
己丑以后,文网之严,可谓旷古所未有。若有人焉,有哀时感事之作,流传于外,为当局所侦知,以为大有违碍,冠以反动言论之名,复恰遇某“运动”高潮,则必入羿之彀中。杜少陵生于斯世,欲逃“反革命”罪名,又焉可得。然彼时沪上诸诗流,若家有宿储,生计无虞,止谈风月,不涉时事,则尽可诗酒流连,以文会友。瘦东《诗话》中,此类记载,正复不少。如卷三十三云:
甲午杪秋,余始谒冒师疚斋于海上模范村之寓邸。师晏卧未起,因就榻端揖之。旋出示己稿及近人诗词,并唤其三子孝鲁(景璠)出相见。越日治具招饮,与燕诸君有长汀江翊云(庸)、双流向仲坚(迪琮)、善化瞿兑之(宣颖)、庐陵周炼霞女士(茝)、江阴陈季鸣(名柯)、武进吴青霞女士(德舒)、吴县吴湖帆(倩)、我邑戴果园(克宽)、张聊止(厚载),合疚师乔梓,主宾一十二人。酒酣,青霞、果园、聊止皆度曲。余赋纪事诗七绝五首。别后师又寄诗云:“未揽畲峰九日晴,肯来存问见君情。笑谈但觉皆诗料,丝竹那能比肉声(是夕客度曲,无吹箫者)。常叹才难思座满,不辞酒尽到参横。连宵所至占星聚,何异班生是此行。”盖用朴庵老人集中〈己巳晚春王阮亭陈其年山涛泛舟水绘园洗钵池〉韵也。稠缪温至,情见乎词。余和云:“依然洗钵月华晴,抚昔怀今此日情。裙屐盛为沧海客,市朝流尽大江声。卷帘未许黄花瘦,听曲何烦绿玉横。凖待蒲轮征伏叟,不才料理执鞭行。”(页四)
按:疚斋乃冒鹤亭别号,朴庵老人为冒辟疆,鹤亭,其后裔也。嗣后鹤亭依其子居北都,曾蒙新朝太祖召入宫禁。瘦东和诗所谓“蒲轮征伏叟”云云,似有先见。然召对时,实则清谈而已。盖其时所崇奉者,太史公、冲虚真人之经,久矣非周孔之旧也,又焉用伏生为?且疚斋者,又岂是申公、伏生一流人物?
沪上人才济济,《诗话》所录,画师医家,闺阁方外,皆有之。卷三十曰:
嘉定陆俨少来书云:“俨不常作诗,篇章散佚,姑钞寄记忆所得者。”竟读之,则杜陵家数也。〈蜀中杂咏〉云:“客里惊年换,天隅觉事非。江云寒不举,蜀雨断还飞。无复乘高兴,真成逆浪归。浮鸥吾语汝,日暮更相依。”“迂疏宜畎亩,出处各生平。即事非今古,哀时尚甲兵。寒怜秋树瘦,明爱晚山晴。后日谁能料,空怀植杖耕。”(页三)
二诗苍劲朴茂,的是杜陵家数。
名医家秦伯未(之济,号谦斋),上海人,医理极精,后召入燕都,出任北京中医学院院长,亦善诗。《诗话》卷二十四云:
秦伯未学医,得江阴曹颖甫孝廉(家达)之传,早有声望。诗亦酷似《气听斋集》,多宗晚唐。如〈宛平城楼望卢沟河〉云:“树锁孤城暗,潮声此战场。高冈吹晓角,残月在河梁。野草三春绿,流沙一线黄。不因来惜别,杜宇断人肠。”〈浙东道中〉云:“秋草西兴路,欣然此日晴。地留阮公社,山入越王城。远渚浮烟白,疏林向日明。清游来得得,懒与计行程。”〈月湖谒贺监祠〉云:“弃官兼舍宅,老监尚存祠。寂寂一湖月,悠悠千载思。狂名甘自受,幽愤少人知。休唱乌栖曲,汀洲柳似丝。”律句“晓烟轻似縠,树影静于山。”“寒葩黄染蜡,老干绿生铜。”“药纸闲临画,花缸自洗罂。”“庭深留雪迹,树老助风威。”“寺深岩作壁,佛古草为衣。”“自写疏梅遮坏壁,天留残雪煮清茶。”……“春色暗随流水远,风华消向落花多。”“四壁虫声人入定,一窗灯淡月专光。”……“已无亲养输财易,尚有人来乞药忙。”伯未兼能篆刻,画法赵撝叔,故又号谦斋。(页三)
以上五律衍姚武功一派,甚见功力;七律诸句,雅近刘文房;“已无”、“尚有”一联,则剑南家数也;确乎雅人深致。
女画师庐陵周炼霞,姿容都丽。至暮年,苏渊雷(仲翔)赠以诗云:“七十犹倾城”。忆乙未、丙申之间,上海《新民晚报》刊载炼霞一仕女画,题曰“细嚼梅花读汉书”,甚佳,迥非今时俗手所能企及。炼霞亦工词,有句云:“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无妨”,传诵一时。《诗话》卷二十一曰:“顷得其〈题画梅诗稿〉云:‘水墨疏香梦里春,年年陋巷伴安贫。米盐不是琼瑶屑,莫怪梅花冷笑人。’‘瘦影横斜倚薄醺,晚来寒雨又纷纷。春愁如梦无寻处,祇有香魂化冷云。’清词丽句,不近烟火,书法亦姿态横生。”(页四)卷二十四复引其〈题画柳〉云:“残烟漠漠雨蒙蒙,消尽春光转眼中。我与垂杨同瘦损,漫将迟暮怨东风。”〈轻寒〉云:“为有轻寒入梦迟,生憎又见月圆时。一灯细煮愁如酒,化作红笺小字诗。”〈秋宵〉云:“宵来凉意透纱栊,谁向尊前笑语同。珠箔无情闲好月,银镫有梦怯秋风。烧残香篆烟犹紫,灰尽相思豆不红。怪底难消离别恨,断肠时节太匆匆。”摘句如:“已惯生涯如水淡,未妨姓字少人知。”“黄花骨傲秋无价,明月光寒梦有诗。”“离怀欲写书难寄,密语将缄字又删。”评曰:“皆婉挚动人,足征扫眉才调。”(页四)
炼霞诗词固工,然终是“扫眉才调”而已。杭县陈小翠,天虚我生(名栩,字蝶仙)之女,定山(名蘧,一字小蝶)之妹,亦工诗善画,以女东坡自命。丙丁劫中,不堪受辱,引煤气自尽。其诗格局甚大,气概不凡,洵女中伟丈夫也。朱大可丈论陈氏一门,谓父不如子,兄不如妹。诚然。《诗话》卷二十八曰:
小翠记问强博,于风骚汉魏六朝三唐,均有根柢,能为太白长吉温李冬郎诸家诗体。如〈春日吟〉、〈七夕词〉、〈夜阑曲〉、〈春晓曲〉、〈司香曲〉、〈蚁游鼻山歌〉、〈悲西台〉、〈闺病〉等篇是也。〈李伊行〉、〈施孝女行〉,则合古乐府〈陌上桑〉、〈木兰词〉,一炉而冶,尤推杰作。惜皆限于篇幅,未能尽录。录其佳句云:“云深山齿滑,灯暗佛颜青。”(〈山行〉)“柳阴分水绿,山气渡河轻。”(〈偶占〉)“满窗疏影人初静,三径浓霜鹤未知。”(〈白梅〉)……“家国碎于双斗酒,兴亡早定一杯羹。”(〈咏项王〉)“论诗不薄魏武帝,负气谁如周亚夫。”(〈甲子秋杂诗〉)“天上桃花忘魏晋,骊山烽火笑诸侯。”(同上)“家贫作客元非易,世乱思归亦大难。”(〈旅怀〉)“论交似竹何妨少,得句如花不嫌多。”(〈甲子岁暮感怀〉)“惯经离乱翻无泪,传到文章不算名。”(〈湖滨杂感〉)……“残菊病秋开渐少,青山如友不能疏。”(〈题读画图〉)“老眼错看花似雾,小名宜唤步非烟。”(〈杨花〉)“不知一夜山何往,但觉中庭地渐高。”(〈夜雪〉)自来女子之诗,大抵止于裁红刻翠,嚼蕊吹香,而小翠独有丈夫气。能豪宕雄奇已难,能卓然成家尤难。求之三百年前,不知周羽步、吴岩子辈视之如何。尝有桐江游,逢二女道士相谓曰:“此必陈小翠也。”口占一绝云:“青天上下月轮孤,一苇横江水不波。祇有黄州千载鹤,夜游认得女东坡。”其自负乃尔。(页六——七)
《诗话》卷三十二复引其〈名山老人画竹歌〉下半云:
元初软美无足道,学书莫学吴兴赵。
三竿两竿庾信园,十日五日王宰稿。
渲染大笔何淋漓,使君一见衡气机。
至人不以画为画,要与造化争神奇。
气横心正名山帖,民国以来推第一。
清风高节人不知,独卧华堂满身月。(页六)
确是大笔淋漓,格调高绝。论书而贬吴兴赵氏,全从气格着眼,与霜红龛同调。此诗较之李易安壮句,毫无愧色。瘦东因而评曰:“因忆嗽玉句云:‘南游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而翠楼云:‘死后乾坤宁有我,愁来歌哭不由人。’则同伤晚遇而沈痛尤过之矣。余题其诗札后云:‘岁除失喜坠琼瑶,风格吟红未许高。知己大难吾贺我,弥天一个女诗豪。”(页七)一弱女子,才广识高而又心雄气傲如此,固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其时沪上女子工词而有豪气者,则有闽人邵英戡,为南汇诗人顾佛影(宪融)弟子,早年负笈燕京,后寓居沪渎。性豪迈,不事容饰。《诗话》卷三十六录其〈秋感谱扬州慢〉云:
木落山空,云横雁断,有谁带得乡音。有重阳近也,怕触绪难禁。莫凭着、阑干眺远,淡烟斜照,都如愁吟。盼何时,重摘霜花,堆上瑶簪。 昔年逸兴,到如今、无处追寻。只冷砌虫声,疏篱蝶梦,凄度秋深。画角五更吹彻,西风紧、拥遍寒衾。恐宵来短发,明朝多少萧槮。(页三)
感慨苍凉,甚似稼轩,女子词而能如此,古来不多见也。今人论近世女子词者,惟知沈子苾,见闻不亦稍隘乎?
(四)
岁次丙午,劫换红羊,瓜蔓之抄,遍于全国。沪上诗流,人人重足而立,侧目而视,酬唱之盛,于是不再。然飘风暴雨之中,或以吟咏自遣,或一二友朋间诗筒往还,以写幽忧之思者,仍不绝于黄歇之浦。虞山俞运之(鸿筹),其一也。早年居乡里,时江南尚有承平之风,武进有苔岑社,虞山有虞社,皆与焉。后以旧学商量为不足,乃至上海,习法兰西文,复治法律之学,以经世为职志。抗日军兴,毅然投身其间。乙酉岁,因汉奸之卖,为敌骑捕于杭州驿,痛掴敌寇之颊,斥其侵轶我邦家之罪。敌壮之,得不死。被执后所为诗,有句云:“缅向西湖增故实,风波风雨敢同论。”志节之壮,即此可见。在狱中遭敌讯,负伤。迨倭酋乞降,乃释出。年未中岁,而体气就衰,因寓沪上,闭户学浮屠法,不与外事,暇则以著述吟咏自遣。辛亥冬卒,遗作题曰《舍庵诗词残稿》,己未岁写印行世。[3]集中有〈丙午六十初度戏作自挽三首用靖节拟挽歌辞韵〉,其第二首云:
莫思身外事,谁来奠一觞。
虽奠亦何为,一呷焉能尝。
台山蓦直去,即是莲花旁。
平生修持伴,矻矻老孟光。
同归或异期,归则归一乡。
再来未可期,此愿尚未央。(页二一)
先生为今世之陶靖节,此诗一切看开,复有大愿存焉,修持有得之言也。
质庵夫子有〈丁未九日〉诗云:
飒然风雨感高楼,人海翻澜尚未休。
白发仰天仍九日,黄花傲世已千秋。
积书岩下云疏密,落木庵中客去留。
闭户即今思旧事,便无杯酒亦忘忧。
复有〈除夕〉诗,作于数年后,云:
抽毫且莫感多端,巾履婆娑岁月宽。
叠叠案头书不理,阴阴窗外雨初干。
波翻大海终须定,春入疏梅尚带寒。
最是今宵堪喜事,老妻病起共盘餐。
当此沉沉岁月,不以吟咏自适,又何以遣有涯之生乎?劫中之心情况味,历历如见。
吴江金赟盦(元宪,字立初)先生,松岑(鹤望)从弟,己丑前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新朝伊始,即有所谓思想改造,括九州岛知识之士,尽入一网之中,不可有己志,更不许有良贵。吕氏之子对之,当羞惭无地也。赟盦不能忍辱为五斗米折腰,于是辞教职,返归苏州旧居,曲肱饮水,读书著述,与时世可谓格格不入者也。丙丁劫后,与先君时有唱和。兹敬录先君和作二首:
〈次韵和答赟盦翁见赠之作〉云:
松楸郁郁昔年栽,攀柏纾劳憩路隈。
有道垫巾逢雨甚,羲之誓墓此心摧。
见招终负柴桑约,襟抱谁如子美开。
示我高文识胸臆,神凝口沫读多回。
〈赟翁邮示九日诗次和〉云:
重阳惊再展,瓢里接新诗。
仲蔚蓬蒿宅,渊明菊酒时。
江河争欲废,书简答知迟。
奔拜坟头土,今年恨失期。
一二素心人,赖此以数晨夕。举世滔滔,横潦污水,终不废江河之万古流也。
【注释】
[1] 见姚虞琴(景瀛)所撰序,载油印本《瓶粟斋诗话》卷首。
[2] 《兼于阁诗话》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00页。
[3] 参看其乡人钱仲联〈俞运之先生传〉,及谢稚柳所为序文,均载《舍庵诗词残稿》卷首。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责任编辑:葛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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