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壽澂】韓柳與佛教──兼論二人思想所代表的文化意義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3-05-07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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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寿澂

作者简介:严寿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撰有专著《诗道与文心》《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等。




韓柳與佛教
──兼論二人思想所代表的文化意義
作者:嚴壽澂(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授)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5月7日
 

Syncretism versus Synthesis—

Han Yu and Liu Zongyuan in Regard to Buddhism



【提要】唐代安史亂後,夷夏觀念轉嚴。如何對待佛教,士大夫分二流。一闢佛,韓愈為領袖;一調和儒釋,柳宗元可作代表。韓愈之所以反佛,一為佛教有害於社會政治,二為佛法出自夷狄,不可行於中夏;同時又深知,釋氏之長在其心性之說,須汲取之,以與儒家修齊治平之道融合。柳宗元則仍秉承魏晉南北朝以來“將無同”之舊傳統,糅合世間、出世間法,以為釋與儒跡異而心同,而其私人信仰,實在於佛教,尤重天台宗。二人於佛教,一取融化途徑,一持糅合主義。大度包容之糅合主義,有容納外來思想與宗教、豐富自身文化之功,而吸收異質因子之際,若非易趙幟為漢幟,則不免喪失自主精神,淪為他人之奴。縱觀國史,此二種不同文化心態,實相反而相成者也。

【關鍵詞】韓(愈)柳(宗元)   夷夏觀念   三教講論   佛教  天台宗   南宗禪    糅合   融化  

 

     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八〈唐南岳彌陀和尚碑〉云:

     子厚與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時,而後世稱為韓柳者,蓋流俗之相傳也。其為道不同,猶夷夏也。然退之於文章,每極稱子厚者,豈以其名並顯於世,不欲有所貶毀,以避爭名之嫌,而其為道不同,雖不言,顧後世當自知歟?不然,退之以力排釋老為己任,於子厚不得無言也。[1]

    王應麟《困學紀聞》亦曰:

 

     韓柳並稱而道不同。韓作〈師說〉,而柳不肯為師;韓闢佛,而柳謂佛與聖人合;韓謂史有人禍天刑,而柳謂刑禍非所恐。[2]

    韓柳二人所崇尚的“道”,確是大為不同;對佛教態度的差異,則是不同的癥結所在。子厚所秉承的,是魏晉以來“將無同”的舊傳統,[3]對儒佛別異之說採取糅合態度。退之終身闢佛,強調周孔與釋迦,如水火之不相容,對於子厚的“嗜浮圖言”,並非如歐陽永叔所謂,不欲貶毀。[4]然而他同時又深知,佛教之所以能風靡於士大夫間,一個重要原因是有一套精微的心性學說,能滿足他們精神上的需要,而這正是漢唐以來儒家所缺乏的,於是試圖奪其胎而換其骨,以之融入於儒說之內,建立儒家自己的心性論。他在這方面雖未竟全功,有待後人的補苴,然而宋明以下思想學術的新方向,則由此而開啟。論者常說韓“保守”而柳“進步”,表面上似乎如此。然而若從歷史演變的趨勢看,實是韓趨新而柳守舊。[5]即使就有取於佛教而言,亦是如此。子厚所奉的佛法,乃是兩晉南北朝以來的義學;退之雖闢佛,有取於釋氏者,卻是新興的禪宗。

     以下分四章詳述。首先概述唐代的三教講論與夷夏觀念,是為韓柳二人佛教觀形成的背景。然後深入分析二人思想的來龍去脈及其對佛教態度之所以然。最後以現代西方宗教與文化研究中糅合(syncretism)與融化(synthesis)之辨為參照,闡釋韓柳異同,並對二人思想所代表的文化意義略作討論。
 

    一、唐代的三教講論與夷夏觀念
 

     唐朝結束漢末以來四百年的分裂動亂,混一區宇,政治成大一統之局。社會文化方面也是氣度恢宏,南北文化、胡漢習俗,冶為一爐。唐太宗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為五經撰《正義》,都一百七十卷,如皮錫瑞所謂,“以經學論,未有統一若此之大且久者”。[6]政治上南併於北,學術上則是北入於南(經說雖以南學為主,北學亦包涵在內)。一統氣象的閎闊,即此可見。有唐一代格局之大,更在於容納四夷,胡漢一家。[7]唐人廣泛吸收以西域為主的外來文化,胡人習俗瀰漫於社會。來自天竺的佛教,則宗派大興,名僧輩出,備極一時之盛。史家傅樂成因此認為,佛化與胡化乃唐代文化的重要特點。唐代國勢之強盛,固然與此混合文化的進取精神有關,而其盛世之不如兩漢長久,亦自此種文化的缺陷而來。[8]中唐以後夷夏觀念的演變,原因實在於對治這一文化缺陷,所強調的是華夏意識的自主性。唐宋之際儒家士大夫對佛教的主流意見,由“將無同”轉而為拒佛乃至闢佛,此為其關捩。

     唐代有“三教講論”之制,據羅香林的解釋,“蓋為聚集儒家與佛教道教諸名流大德,共於帝王前,或皇太子前,相為講述論難,以公開之盛會,而為析理明教之方者也”。這一制度為唐高祖所創設,持續了二百餘年之久,“其原意本在使三教互為觀摩,商榷義旨,而勿為私自攻擊,故常於國子學釋奠後為之,或於帝王誕辰為之,或於其他節日為之”。[9]白居易有《三教論衡》一篇,記述太和元年十月文宗誕辰在麟德殿內的“三教談論”,云:“談論之先,多陳三教,讚揚演說,以啟談端。”又曰:“陛下臣妾四方,父母萬姓,恭勤以修己,慈儉以養人,特降明詔,式會嘉辰,開達四聰,闡揚三教。”[10]儒釋道各有代表出席,此問彼答,目的在闡揚各自之教,而不在攻擊對方。其背後的理據,乃是承認三教存在的事實,但求彼此調和,相互瞭解,並不如耶回諸國,旨在建立一個國教,與今世所謂宗教間的對話,頗有幾分相似。唐代文化的恢廓大度,於此可見。[11]當時士大夫對佛教的主流看法,正是這種“三教講論”式的。

     《魏書‧釋老志》述佛教云:“諸服其道者,則剃落鬚髮,釋累辭家,結師資,遵律度,相與和居,治心修淨,行乞以自給,謂之沙門,或曰桑門,亦聲相近,總謂之僧,皆胡言也。”陳寅恪先生解釋說:


     所謂“律度”,即戒律。釋迦牟尼為一貴族,佛教戒律可謂為貴族的民主憲法。“和居”表示為一個教會團體。這個團體有自己的律度,因而具有獨立的性質。佛教的移植中國,可視為一個以憲法結合的外國(夷)貴族集團,插入到中國(華)社會中來。

    胡漢分別不在種族而在文化。說它是“外國”,是因為最初在文化上,僧侶實為一個天竺化的集團或階級。從姓氏上說,竺、支等姓本來代表天竺、大月支集團。如晉時天竺僧竺曇無蘭,漢末大月支僧支謙。而中國人出家為僧,也改姓竺,或改姓支。(中略)這是改姓外國姓或胡姓。既然從其文化,姓其姓氏,也便可以外國人、胡人目之。[12]

    這一天竺化的集團“不拜俗”,即“一不拜父母,二不拜皇帝、王者、官長。”從中國文化的立場來看,一是不孝,二是不忠。所謂僧俗之別,實質是夷夏之別。這文化上的“外國”性,對佛教在中國的傳播極為不利,奉其教者,不得不謀對策。東晉惠遠於是提出了儒佛二教可合而明的論點,到了唐代,宗密作《原人論》,兼采儒、道二家,成了儒、釋、道三教可合而明之說。[13]後世的三教合一論,基礎於此奠定。

     唐末人鄭愚撰大圓禪師碑銘,序曰: 

     天下之言道術者多矣,各用所宗為是。而五常教化人事之外,於性命精神之際,史氏以為道家之言,故老嚴之類是也。其書具存。然至於蕩情累,外生死,出於有無之間,昭然獨得,言象不可以擬議,勝妙不可以意況,則浮屠氏之言禪者,庶幾乎盡也。[14]


    這可說是唐世調和儒釋者的通常之見,即儒家的作用在於倫理教化,道家的勝場在頤養精神,至於生死之本、性命之奧,則祇能求之於釋氏了。此一看法在魏晉“將無同”思想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所強調的是三教各有其用,可互補而不可彼此取代。三教雖有其異,目的卻不相衝突,即人我同登善域,亦即唐高祖武德七年詔書所謂,“三教雖異,善歸一揆”。[15]北宋禪僧契嵩著《鐔津文集》,其〈輔教編上‧勸書第二〉曰:“天下之教化者,善而已矣。佛之法非善乎?”[16]元人靜齋學士劉謐作《三教平心論》,亦曰:“天下之理,不過善惡二端,而三教之意,無非欲人之歸于善耳。”[17]皆同此意。三教既然同歸於善,自然能相互觀摩、和平共處了。

     李唐“源流出於夷狄”,[18]其先世本為北朝胡化的漢人,故唐朝的夷夏觀念相當薄弱。貞觀四年,唐滅東突厥,太宗不僅為大唐天子,又有“天可汗”之號,以四海一家自詡,自然更不會講什麼夷夏大防。[19]安史亂後,成藩鎮割據之局,唐人夷夏之防的觀念於是轉嚴,如陳寅恪先生所指出,“安史為西胡雜種,藩鎮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漢人”,“故當時特出之文士自覺或不自覺,其意識中無不具有遠則周之四夷交侵,近則五胡亂華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為古文運動中心之思想也。”[20]釋迦既為夷狄之人,當時朝廷上下的奉佛之風,又大大加重了國家財政與社會經濟的負擔,士大夫排佛的聲浪遂日漸高漲。[21]德宗朝後期,甚至停止了長期以來國家對佛教譯經等事業的資助。[22]不過,其時多數士大夫雖夷夏觀念增強,且深知佛教“耗蠹國風”之害,[23]然而就私人精神生活而言,還是頗為需要佛教,正如白居易〈祭中書韋相公文〉所謂,“佩服世教,棲心空門,外為君子儒,內修菩薩行”,[24]仍不脫“善歸一揆”的三教講論式心態。

 

    二、“大中之道”與柳宗元的佛教觀

 

      柳子厚的思想,大體說來,有三個特點:一曰崇尚理智,一曰綜核名實,一曰以功利為歸。其〈天爵論〉一篇,批駁先儒以“仁義禮智”為“天爵”之說:

    夫天之貴斯人也,則付剛健純粹於其躬,倬為至靈。大者聖神,其次賢能,所謂貴也。剛健之氣,鍾於人也為志;得之者,運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於得善,孜孜於嗜學,則志者其一端耳。純粹之氣,注於人也為明;得之者爽達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於獨見,淵淵於雷默,則明者又其一端耳。明離為天之用,恆久為天之道。舉斯二者,人倫之要盡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與志而已矣。(中略)故聖人曰:“敏以求之”,明之謂也;“為之不厭”,志之謂也。道德與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與有恆,受於天者也。[25]

    大意謂:人之所以為貴,在於二端:一是有理智,二是有意志力;至於倫理道德,本為後起之物,決非先天內在於人性之內。道家所重,在虛靜之“神”;儒家所重,則在恆久之“德”。子厚此說,似是糅合儒道而成。然而以道德五常為“存乎人”而非天授,則顯然不主張性善,其源蓋出於道家與荀子(以為人性首出之物,乃“明”而非“仁”),與儒家主流的孔孟傳統不同。

     《管子》有禮義廉恥為“四維”之說,子厚大不以為然。其理由是:管子所謂廉、恥,是“不蔽惡”、“不從枉”;世人所謂廉、恥,是“不苟得”、“羞為非”。凡此其實都是“義”的內涵。義之一名,本包含廉、恥二實;義是共名,廉、恥是別名,不可並立。因此,說廉、恥與義同樣是“維”,顯然不恰當。[26]又如“守道不如守官”一語,乃《左傳》昭公二十年所引孔子的話,子厚亦加以駁斥:所謂官者,本是“道之器”;“凡聖人之所以為經紀,為名物,無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爾。”道是共名,官是別名;道是體,官是用;官之所以得名是體現了道。因此,“守道不如守官”的論斷不當,“非聖人之言,傳之者誤也”。[27]總之,古來言理者很少能首尾一貫,條理井然,往往是非混然,使人無所適從,所以他對古來相傳之理不盲從,要以循名責實之法一一予以辨析。[28]可謂深得名、法家的精髓。

     著名的〈封建論〉一文,著重在一個“勢”字:天道有其自然之理,世道亦有其不得不然之勢。勢之來,即使是聖人也無可如何。而聖人之所以為聖,正在於能順應時勢,建功立業。獉獉狉狉的上古不同於文物衣冠的商周,湯武之征伐有別於堯舜之揖讓,一切制度,隨時隆污;歷史上有大作用的事物,如封建之制,一旦功成,便如已陳之芻狗,在所必去。聖人必須能“及物”,否則猶如置一衣冠的土木偶人於廊廟之上,“不益於世用”。[29]孔老楊墨申韓之說,盡管相互訾毀、彼此抵捂之處不可勝數,“然皆有以佐世“。[30]如何佐世的關鍵,則在一“當”字;此即所謂“大中之道”。[31]

     依此大中之道,佛教自有其功用與價值。大儒如揚雄,尚且有取於“怪僻險賊”的莊墨申韓;今日儒者如韓退之,好儒未必及揚子,卻不取“往往與《易》、《論語》合”的佛說,原因在浮圖出於夷。然而聖人並未因夷夏之別而不貴季札、由余(出於夷),不斥惡來、盜跖(出於夏)。可見聖人對一種學說的取捨,所依據者乃其“實”而非其“名”,乃其“中”而非其“外”;韓退之則反是。[32]子厚在此,明確揭示了融合儒釋的立場,至於夷夏觀念,絕非其所重。

     佛教之所以可取,有兩方面,一是有裨於治道,一是為功於心術。〈曹溪第六祖賜謚大鑒禪師碑〉代嶺南節度使馬總曰:

     自有生物,則好鬥奪相賊殺,喪其本實,誖乖淫流,莫克返于初。孔子無大位,沒以餘言持世。更楊墨黃老益雜,其術分裂。而吾浮圖說後出,推離還源,合所謂生而靜者。梁氏好作有為,師達摩譏之,空術益顯。六傳至大鑒。(中略)其道以無為為有,以空洞為實,以廣大不蕩為歸。其教人,始以性善,終以性善,不假耘鋤,本其靜矣。中宗聞名,使幸臣再徵,不能致,取其言以為心術。[33]


    對於“好鬥奪相賊殺”的蚩蚩之氓而言,浮圖之說大有鎮靜作用;即使是貴為天子者,佛說對之亦有治心養性的功效。

     尤其是安史亂後,河北已成化外,浸染胡俗,桀驁不馴,佛教更有淨化人心的大用。〈送文暢上人登五臺遂游河北序〉云:

    昔之桑門上首,好與賢士大夫游。晉宋以來,有道林、道安、遠法師、休上人,其所與游,則謝安石、王逸少、習鑿齒、謝靈運、鮑照之徒,皆時之選。由是真乘法印,與儒典並用,而人知嚮方。(中略)今燕魏趙代之間,天子分命重臣,典司方岳,辟用文儒之士,以緣飾政令。服勤聖人之教、尊禮浮圖之事者,比比有焉。上人之往也,將統合儒釋,宣滌凝滯。[34]


    可見當時朝廷確有意用佛法來籠絡河北地區,子厚對此大表贊同。任何學說,只要有益於世,有當於時,即不應廢棄。昔日高僧佛圖澄既然能以凶悍的石虎為海鷗鳥,[35]如今為什麼不可同樣用佛法來馴化河北的蕃將蕃兵,以濟儒術所不逮呢?所謂“真乘法印與儒術並用,而人知嚮方”,意思正在於此。事實上,其時的蕃將確已受到佛教不少的影響,後來的幽州劉總即為一例。劉總弒父殺兄,奪得節度使之位以後,十分恐懼,乃於官署后置數百僧,令晝夜乞恩謝罪。到了晚年,終於削髮為僧,冀以脫禍。(見《舊唐書》卷一四三〈劉怦傳附總傳〉)弒父殺兄,對安、史之流的蕃將而言,本是極平常的事,到了元和時代,劉總卻是這樣因恐懼而佞佛,佛教的影響於此可見。

     子厚目睹其時士大夫“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而為浮屠之道者如浩初,則“閑其性,安其情”,而且“通《易》、《論語》,唯山水之樂,有文而文之;又父子咸為其道,以養而居,泊焉而無求”,足證其教對人心實有莫大的淨化作用。雖然佛徒“髡而緇,無夫婦父子,不為耕農蠶桑而活乎人”,但是此類不過是其“跡”,就“本”而論,則“不與孔子異道”。[36]簡言之,在社會政治層面,子厚對佛教的態度是以功利為準則,取其“心”而略其“跡”。

     另一方面,子厚自幼即受佛教的薰陶,尤重天台宗。〈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說,於零陵,吾獨有得焉。”(柳集卷二五,頁423)〈岳州聖安寺無姓和尚碑〉曰:

    佛道逾遠,異端競起,唯天台大師為得其說。和尚紹承本統,以順中道,凡受教者不失其宗。生物流動,趨向混亂,惟極樂正路為得其歸。和尚勤求端愨,以成至願。凡聽信者,不惑其道。或譏以有跡,曰:“吾未嘗行。”(柳集卷六,頁96)

    所重於天台者,則在其“中道”,亦即對症下藥,隨宜方便,只要受教者能得“極樂正路”即可,所由的“跡”如何,不必拘泥。此即所謂方便。一部《法華經》所反覆申述的,不外“方便說法”四字。

     佛教源自天竺,卻能擺脫異質文化的諸多限制,在中國有長足的發展,最後完全融入華夏文化,一個重要原因是其教義中的方便說法,亦即能不拘一格,遂宜施教,有很強的文化適應性。[37]所謂方便(upaya),據智者大師智顗所說《摩訶止觀》(門人灌頂記),一為“善巧”(“善巧修行,以微少善根,能令無量行成,解發入菩提道”),一為“眾緣和合”(“能和合成因,亦能和合取果”)。[38]既適用於施者,亦適用於受者。[39]其哲學基礎,則在佛教所固有的非實有形態的無執的存有論。儒家講實事實理,以為世界有最後根據,是為道。佛教則反是,主張業感緣起,業從無明而生,世界本身並無價值,一切法都無自性,不可執著。另一方面,又有真俗二諦之說,以為每一法有其“軌持”,“不捨自性”(窺基《成唯識論述記》中語),真俗圓融,理事無礙;是為諸法實相。[40]方便說法乃是這一哲學見解下的必然結果,不論空宗還是有宗,都是如此。對此發揮得最為透徹的,則為天台宗。

     天台宗遵奉《法華經》,其〈方便品第二〉有偈云:

     知第一寂滅,以方便力故,
     雖示種種道,其實為佛乘。
     知眾生諸行,深心之所念:
     過去所習業,欲性精進力,
     及諸根利鈍,以種種因緣,
     譬喻亦言辭,隨應方便說。
     今我亦如是,安隱眾生故,
     以種種法門,宣示於佛道。
     我以智慧力,知眾生性欲,
     方便說諸法,皆令得歡喜。(《大正藏》262,卷一,頁9)
 

    〈譬喻品〉中羊車、鹿車、大白牛車種種,都是“隨應方便說”,目的只在令眾生歡喜,得以出離苦宅。柳子厚所謂“當”,正是“方便”之意。其所樂道的“大中”,大概是出於天台宗所謂中道。天台弟子梁肅所撰〈天台智者大師碑〉,[41]即有“大中”一語:

    其教大略即身心而指定慧,即言說而詮解脫,大中一實,趣無相之宗,證真得之妙。[42]自發心至于成道,行位昭明,無相奪倫。然後誕敷契經而會同之,渙然[43]冰釋,示佛知見。窺其教者,息焉游焉,蓋無入而不自得焉。

    所謂大中,即是實相;實相即無相,亦即如相。眾生各各不同,聖人對之垂教,亦各各不同,旨在使其游息其中,歡喜自在,以達解脫之境(“真得”)。真得既證之後,種種分別的言說,皆可會同而化,歸於無相。此即所謂空假中的三諦圓融。

    梁氏又有〈止觀統例〉一文,釋此三諦圓融曰:

     夫三諦者何也?一之謂也。空假中者何也?一之目也。空假者,相對之義;中道者,得一之名。此思議之說,非至一之旨也。至一即三,至三即一,非相含而然也,非相生而然也,非數義也,非強名也,自然之理也。言而傳之者,跡也。理謂之本,跡謂之末。本也者,聖人所至之地也;末也者,聖人所示之教也。由本以垂跡,則為小為大,為通為別,為頓為漸,為顯為祕,為權為實,為定為不定。循跡以返本,則為一為大,為圓為實,為無住,為中為妙,為第一義。是三一之蘊也。所謂空也者,通萬法而為言者也;假也者,立萬法而為言者也;中也者,妙萬法而為言者也。破一切惑,莫盛乎空;建一切法,莫盛乎假;究竟一切性,莫大乎中。舉中則無法非中,自假則何法非假,舉空則無法不空。成之謂之三德,修之謂之三觀。舉其要則聖人極深研幾、窮理盡性之說乎!(《唐文粹》卷六一,頁425)

    這段話論天台圓融之理甚精要。凡說空假中的種種言辭,都是聖人示教之跡,乃末而非本。聖人之本,則在所至之地,即涅槃,即解脫。所謂三諦,既非相含,亦非相生,只是“一”之目而已,任舉一諦,他二諦皆在。明乎此理,則知無法非空,無法非假,亦無法不中,不壞一切法而涅槃可證。

    柳子厚所謂大中之道,其哲學根據即在於此。其〈斷刑論下〉曰:

     當也者,大中之道也。離而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經而不知權,不知經者也;知權而不知經,不知權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之仁,不仁者也。知經者不以異物害吾道,知權者不以常人怫吾慮。合之於一而不疑者,信於道而已者也。

    子厚雖屢言“大中”,但從未給予一個明確的定義。從上引一段話可知,其所謂大中之道,乃是非實有形態之物,而不是儒家心目中包含仁義禮智的實理。仁義禮智等,都是可指謂之名、可言說之辭,為“大中之器用”,乃權而非經。所謂權者,亦即“方便門”,目的在於“示真實相”。[44]然而離權亦無所謂經,真知經者必能包容種種“異物”,真知權者必不會拘泥於常人所謂的經。不取一法,不捨一法;此即“大中之道”。前引〈曹溪第六祖賜謚大鑒禪師碑〉所謂“其道以無為為有,以空洞為實,以廣大不蕩為歸”,正是指此。〈送玄舉歸幽泉寺序〉曰:“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恥制於世者,則思入焉。”(柳集卷二五,頁430)“大而多容”,“有志於物外”,“恥制於世”,則是大中之道的注腳。但是有志於物外,只是指不執著,絕不等於絕物。〈送濬上人歸淮南覲省序〉曰:“金仙氏之道,蓋本於孝敬,而後積以眾德,歸於空無。”(柳集卷二五,頁430)佛教雖“歸於空無”,但必“本於孝敬”,因為非“積以眾德”,便無由歸於空無。換句話說,既生於中國,孝敬等儒家的道德實踐,乃求解脫所必經之路,不由此方便門,不能達到涅槃的境界。

    荊溪湛然以後,天台宗已趨衰微,而柳子厚仍堅持天台宗旨,對於當時盛行的南宗禪,則頗有微辭。其〈龍安海禪師碑〉曰:“言禪最病,拘則泥乎物,誕則離乎真,真離而誕益勝。故今之空愚失惑縱傲自我者,皆誣禪以亂其教,冒于嚚昏,放于淫荒。”(柳集卷六,頁98)〈送方及師序〉曰:“代之游民,學文章不能秀發者,則假浮屠之形以為高。其學浮屠不能愿愨者,則又託文章之流以為放。以故文章浮屠,率皆縱誕亂雜,世亦寬而不誅。”(柳集卷二五,頁421)科場不得意的士子遁入禪門以為名高,而縱誕的佛徒則託於文學以為放達,因此言禪之風既於佛門不利,又對社會有害。除此現實考慮之外,子厚之不喜禪,還有學理上的原因。

    天台宗主張教觀並重,以止觀為入涅槃之法。智者大師〈修習止觀坐禪法要〉曰:

    若夫泥洹之法,入乃多途,論其急要,不出止觀二法。所以然者,止乃伏結之初門,觀是斷惑之正要;止則愛養心識之善資,觀則策發神解之妙術;止是禪定之勝因,觀是智慧之由藉。(中略)當知此之二法,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若偏修習,即墮邪倒。[45]

    若只說“觀”而不講“止”,如南宗禪之頓悟,便會墮入“邪倒”。柳子厚則更進一步,強調修止觀必須持之以律。其〈南嶽般舟和尚第二碑〉曰:“和尚心大而行密,體卑而道尊,以為由定發慧,必用毗尼為之室宇。”(柳集卷七,頁104)〈南嶽大明寺律和尚碑〉則曰:“儒以禮立仁義,無之則壞;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則喪。是故離禮於仁義者不可與言儒,異律於定慧者不可與言佛。”(柳集卷七,頁105-106)以儒家為例,若不以禮來約束身心,所謂仁義,只能是一句空話;佛家的律也是如此,若一切放縱,定慧便無從說起。子厚的這一想法,顯然是出於文理密察的名、法家思維習慣,與“直指人心”的禪門宗風異轍。

 

    三、韓愈的思想基調以及與佛教的關涉

 

     退之〈伯夷頌〉云: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中略)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餘;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46]
   

    這段話無疑是夫子自道。所謂舉世非之而不惑,確實如曾滌生所說,“乃退之生平制行作文之宗旨”,使人“岸然想見古人獨立千古、碻乎不拔之概”。[47]在皇帝帶頭佞佛、舉國若狂之際,退之獨能披逆鱗,上〈論佛骨表〉,揭櫫夷夏大防,對此大加斥責,確乎是特立獨行的大勇之人。

     自佛教傳入中國以後,以其為夷狄之法而反對者,代不乏人,南朝宋末的顧歡即為一例。其〈夷夏論〉的要旨即在“根據中、印國民性之殊異,而言西方之教不可行於中國”。[48]在胡化與佛化的唐代社會,尤其安史之亂以前,反佛的聲浪雖時有,但除傅奕等極少數人以外,以夷夏之防而闢佛者,似不甚多。唐世士大夫反佛所持理由,大致為:(甲)佛教害政;(乙)佛法無助於延長國祚;(丙)當以高祖沙汰僧徒為法;(丁)僧尼受戒不嚴,佛寺淪為貿易之場、逋逃之藪。[49]退之的特識,則在直指本原,力爭中國文化的主體地位。[50]他絕不向佛教低頭,聲稱“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51]宋初大儒孫明復(復)以退之與孟子、揚雄並列,以為“微三子則天下之人胥而為夷狄矣”。[52]同時的石守道(介)對退之評價更高,甚至置於孟子之上,以為“能是是非非推於天下,而人不以為私,更乎萬世,而人不以為易”者,古獨有堯、舜、孔子,“次則孟軻、韓愈”;孔子乃“聖人之至”,退之則為“賢人之卓”。[53]程明道亦稱退之為“近世豪傑之士”,以為“如〈原道〉中言語雖有病,然自孟子而後,能將如許大見識尋求者,才見此人”。[54]清儒李榕村(光地)則曰:“唐時佛教盛行,不得韓公大聲疾呼,更過些年,竟將正教矣。”[55]凡此議論的著眼處,正在退之重新確立了華夏文化之統。

     退之〈送靈師〉詩云:


     佛法入中國,爾來六百年。
     齊民逃賦役,高士著幽禪。
     官吏不之制,紛紛聽其然。
     耕桑日失隸,朝署時遺賢。[56]


    “齊民”以下六句,概括了佛教對唐代政俗的弊害:一是有損於國家財政(“齊民逃賦役”)與社會經濟(“耕桑日失隸”);[57]二是使士大夫沉迷於宗教,不以治國平天下為職志,朝廷因而失去可用之材。[58]這些弊害的根源,在退之看來,是魏晉以降中國文化走上了錯誤道路所致,對治之方則是恢復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徹底改變胡化與佛化的局面。從這一角度看,他極推孟子,因為“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所以孟子之功“不在禹下”,自己固然“賢不及孟子”,但是若能使聖人之道由自己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59]

    〈原道〉一文的宗旨,正是闡明聖道以對抗佛教。開宗明義即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將儒家的道德與佛、老的道德作了明白的區分。儒家說道德,必須有確切不移的內容,即仁義,決不能像道家那樣,以仁義為小,也不能像佛教那樣,“隨應方便”,以無相為“實相”。文中又揭出《大學》“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一段,曰:“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點出了儒釋之辨的癥結,與王陽明《傳習錄》中以下一段話如出一轍: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60]

    既能養心,又能治天下,二者一以貫之;這正是宋明理學的精神。在這一精神指引下,儒家建立了自己的心性本體精微之論,最終取代佛教,再度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導夫先路者不能不說是韓退之。李榕村有見於此,故評曰:“‘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一語甚精,動中其弊。”[61]

    儒家學說的根基在一“仁”字。所謂仁。即是人類基本的同情心(不忍人之心),生而有之,不由外鑠。此一不忍人之心乃是做人的根本,離此根本,便無所謂王道仁政。所以《禮記》中〈大學〉一篇,由本以達末,以治國平天下為正心誠意之用。然而漢唐儒者,如劉鑒泉(咸炘)所謂,“止於粗跡”,[62]所重在禮樂典章、道德節目等六藝之“文”,而不在人之所以為人的心。釋氏之說則探究心性,精微徹底,能滿足人們精神上的需要。《三教平心論》曰:“儒教在中國,使綱常以正,人倫以明”;“佛教在中國,使人棄華而就實,背偽而歸真”(卷上,頁497)。若是儒只是治外,內在心性之本必歸於金仙氏,則佛教興盛,儒門淡泊,便無可避免。在華夷一家觀念盛行之世,士大夫外為君子之儒,內修浮屠之法,不會覺得有任何抵觸之處。但是安史亂後,夷夏大防之見興起,文化主體性問題自必浮現。退之的過人處,即在獨得先機,指出儒教不僅自有其心性之學,而且遠勝於佛說。

    〈原性〉一文,雖以宋朝理學的標準看,不免粗疏,未能區分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但是文中明白指出“所以為性者五”,即仁義禮智信。朱子因此說:“韓文〈原性〉人多忽之,卻不見他好處。如言‘所以為性者五,曰仁義禮智信’,此言甚實。”又曰:“如論三品亦是。但以某觀,人之性豈獨三品,須有千百萬品。退之所論,卻少了一個‘氣’字。”[63]李榕村申述說:“〈原性〉本甚精,其不足處,不在認錯孟子性善之旨,只在末後少兩三行文字,把‘其所以為性者五’發揮明白。”[64]又曰:

    有謂〈原道〉開口一句便不穩當,仁自是心之德、愛之理,如何曰“博愛之謂仁”?某答之曰:“仁是性,他〈原性〉已講過了。這是〈原道〉。〈原性〉是說“天命之謂性”,〈原道〉是說“率性之謂道”,故云“博愛”,與“行而宜之”相對。[65]

    這兩段話的大意是:〈原道〉、〈原性〉二篇,必須合而觀之,退之並非不知性、情之別,只是〈原道〉篇所“原”的是“道”,此道與去除人倫的佛老之“道”大異,當然須從道的發現處來說。〈原性〉一文的精處,正在揭出了“所以為性”者。宋儒所反覆申述的,也不外乎此,只是退之明而未融,未能如張、程諸子那樣把“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分疏明白而已。一言以蔽之,退之之所以大有功,即在開啟了以“性”論“道”的儒學新境。

     這一新境的開出,則是得力於惠能創始的曹溪禪。曹溪禪的特徵,如印順法師所指出,可以概括為“見性成佛”、“直指心傳”二端。[66]退之論道德,從“性”上說起,又提出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傳心之說(〈原道〉),顯然皆是有取於曹溪禪。然而他深知釋氏所謂性,與孟子之“性”大為不同。〈答陳生書〉曰:

    蓋君子病乎在己而順乎在天,待己以信而事親以誠。所謂病乎在己者,仁義存乎內;彼聖賢者能推而廣之,而我蠢焉為眾人。所謂順乎在天者,貴賤窮通之來,平吾心而隨順之,不以累于其初。所謂待己以信者,己果能之,人曰不能,勿信也;己果不能,人曰能之,勿信也;孰信哉?信乎己而已矣。[67]

 

    所謂己,所謂初,指的都是性;然而此“性”乃是以仁義為其內容,決非禪宗所謂“無相”、“無住”。依這個“在己”者而行,便是孟子所說的盡性。而所謂仁義,決不是抽象的觀念,乃是人先天固有的同情心。仁義的行為,出於此同情心之不容已(即不忍人之心),若僅是“見性”而無孟子所說的“集義”,便不可能有浩然的正氣以行其“在己”者。這是治心養性方面儒釋之大別。

     〈送高閑上人序〉曰: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機應於心,不挫於氣,則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於心。堯舜禹湯治天下,養叔治射,庖丁治牛,師曠治音聲,扁鵲治病,僚之於丸,秋之於奕,伯論之於酒,樂之終身不厭,奚暇外慕?[68]

    高閑上人以草書知名,這段話所論的是草書,是文章之技,但是正如姚惜抱所說,“以之論道,亦然。”曾滌生對此有更進一步的解釋:“‘機應於心’,熟極之候也,《莊子‧養生主》之說也;‘不挫於氣’,自慊之侯也,《孟子‧養氣章》之說也。韓公之於文,技也,進乎道矣。”[69]所謂熟極,即是養氣至於極,沛然有餘,能隨心所欲不踰矩。“不挫於氣”的氣,乃指外在的客氣,而非養於內的浩然之氣;內在之養若臻熟極之境,便神完守固,不致為客氣所乘。劉鑒泉〈三進〉一文云:“夫人之行固本於心,而本於知識者淺而力小,本於情意者深而力大。情意又與生理相關;身心相連,心氣相使,治心者固不可忽氣。”(頁523)論心氣之理甚精,正可用作退之此序的注釋。

     此序又曰: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萬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中略)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於書得無象之然乎?(頁270-271)

    退之以為,充滿浩然正氣的人,其情感必真必強,與外物相遇,決不會“泊然無所起”,而是勃然有動於中,不吐不快。此即〈送孟東野序〉所謂“不平則鳴”,藝術之大本在此,道德之大本亦在此。而佛教是出世間法,視一切情感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絕不可執著;如此,藝術何在?道德又何在?

     在退之看來,藝術道德等一切人類活動,其根源皆在於人所固有的性,但是此性先天地具有仁義禮智等道德內容;是否承認這一點,乃是儒與佛老的根本差異。要保持這先天的性,必須養之以正氣,而正氣本身又是出於我所固有之性。〈雜說〉之一正是對此的形象化譬喻:

    龍噓氣成雲,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雲亦靈怪矣哉!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雲從龍。”既曰龍,雲從之矣。

    此文正如李榕村所說,“寄託至深,取類至廣。精而言之,則如道義之生氣,德行之發為事業文章,皆是也。”[70]宋明理學的精要,可謂盡於此一短文中了。陳寅恪先生以退之為“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先啟後轉舊為新關捩點之人物”(〈論韓愈〉,頁296),確是不易之論。而退之之所以成功,正在汲取曹溪禪的宗旨,把定了一個“性”字,同時又不為禪說所拘,如黃山谷論詩所謂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以漢幟換了趙幟;至於其契機,則是深有見於當時佛化與胡化的弊害,立志用夏變夷,重開中華文化之大統。

 

    四、餘論:糅合與融化

 

     現今宗教、人類、文化諸學領域,syncretism(糅合或糅合主義)一詞頗為流行,與所謂文化的多元主義相互交涉。西文中syncretism一詞,可追溯到古希臘時代。[71]據Nicholas Rescher,糅合主義現在一般指一種觀點,即現實界乃是複雜的多層面的思想結構,每一思想雖只把握複雜現實界的一個側面,但是就其本身而論,均可視為“真”;因此,若遇到彼此矛盾的信仰或學說,無須作出抉擇,儘可糅而合之。而糅合與融化(synthesis)不同;融化不是無分彼此,兼收並蓄,而是吸納他人立場中某些因子,以形成一個新的立場。[72]Michael Pye亦以為,糅合不同於融化。融化意謂從多種可能性中達致一個新的結論;若取糅合主義的立場,各可能性依然存在。因此,宗教中的糅合形態有三個特點:一是統一,即諸因素組成一個整體;二是岐義,即各組成部分的含義仍在;三是暫時性,即或遲或早,各岐義會趨於解決。宗教或文化的糅合於是有三種結局:一是同化,即其中較弱的因子被主流部分所吸收;二是消解,即各因子重新作自身認同,各岐義最終分離而各自獨立;三是新宗教的產生。[73]

     今日西方學者談論東亞諸國(中國、日本等)的宗教,必然會涉及“糅合”一詞。東亞歷史中無耶、回之類獨斷的一神教,糅合主義或宗教多元主義乃其文明的一大特徵,[74]所謂三教合一即為顯例。縱觀中國歷史,這種東亞型的糅合或多元主義[75]大致取兩種方式:一是“將無同”,二是“道並行而不悖”。[76]柳子厚〈送僧浩初序〉所謂“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柳集卷二五,頁425),正是“將無同”的表述。這種思想的發展,往往導致新宗教形態的產生。此類新宗教,既有下層民眾所創的羅教、八卦教、一貫道等,[77]也有上層士大夫所建立的三一教、[78]太谷學派、[79]劉門教[80]等;其共同特徵是糅合三教中諸種因素而成為一個新的教派。另一種糅合形態則是將生活中不同的功能或需要指派於不同的“教”,如南宋孝宗皇帝〈原道辯〉所謂“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無盡居士張商英〈護法論〉所謂“儒療皮膚,道療血脈,佛療骨髓”。靜齋學士劉謐因此說:“誠知心也,身也,世也,不容有一之不治,則三教豈容有一之不立?”“誠知皮膚也,血脈也,骨髓也,不容有一之不療也,如是,則三教豈容有一之不行焉!”[81]諸教各有其功能,彼此互補,相安無事,乃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劉子健所謂“多元複合”的信仰或禮教體系,正是指此而言。

     “將無同”與“道並行不悖”,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將無同”的心態,使傳統中國社會大度包容:既然諸教“善歸一揆”,當然可以並行而不悖,而且各有各的功能,彼此不能替代,那就更有互相容忍的必要。赤縣神州,於是不致像基督教文明的歐洲那樣,以宗教牽入政治,頻頻發生宗教迫害與仇殺,千餘年不息,乃至因教派之爭而血戰百年以上(今日世界上許多難解的紛爭與衝突,仍與一神教的獨斷態度有關)。然而糅合主義不免造成章太炎所謂思想學說的“汗漫”,唯調和之為尚,而非真理之是求。[82](研究中國宗教傳統的美國學者John H. Berthrong指出,中國史上的糅合論者,雖多方汲取各教之說,終究有其所以為主者,如林兆恩畢竟是儒,雲棲袾宏畢竟是僧,因此中國的糅合主義,多半是指吸收其他傳統的思想資料,而非指一個穩定的糅合形態。[83]按:此說有其理,但是為儒為僧,只是身份而已,並不一定等於其安身立命之所。柳子厚當然身份是儒,然而其安身立命處,無疑在釋氏。而且各教有不同的功能,在不同的生活領域,為主者自亦不同。)以柳子厚為例,其議論邏輯嚴密,條理清晰,實非韓退之所能逮,但在思想學說方面的創闢,顯然遠不如退之。所以如此,與其糅合主義的思考方式當不無關係。

    另一方面,正如Michael Pye所說,糅合主義有兩個內在因素,有利於思想的發展。首先,各因子間存在著緊張關係,故糅合的統一體蘊含了眾多可能性,處於不斷的分化與重組過程中。其次,糅合的整體乃動態而開放之物,終必引發新的解決問題之道。易言之,糅合主義形態乃暫時之物,或使自身崩壞(消解),或導致融化,而融化的結果,則是新控制因子的產生(同化)。[84]這一理論分析,對瞭解中國思想或宗教的發展不無啟發。同時亦須指出,中國社會暨思想本身,即是一大糅合,所謂有容乃大;因此深入研究中國歷史上各宗教糅合之例,大有助於對syncretism的理論探索。從中國歷史來看,魏晉的“將無同”心態為佛教融入中國社會準備了條件,隨著佛教的逐漸盛行,儒、道二家不得不作出反應,三教講論風氣與三教合一之說於是興起。在此糅合主義的氛圍中,韓退之獨具慧眼,有取於南宗禪“見性”之說,納入《大學》由修身至於治國平天下的理論之中,為儒學開闢了一片新天地。陳寅恪先生所謂中國思想演變歷程中“一大事因緣”的宋明新儒學,因此得以出現於世。[85]

    新儒學地位一旦確立,就成了新的正統,內部張力日漸消退,若無外來刺激,生機日喪,終至僵化,實為勢所必至。而現代新儒家,如牟宗三先生,接受了外來學說(西方哲學),同時又不甘於作他人附庸,對自家寶藏視而不見,於是深入西方哲學的堂奧,得其驪珠,融入儒說,為中國哲學與文化傳統開出前所未有之一境,厥功至偉,所秉承的正是韓文公的精神。至於柳子厚所代表的諸教糅合心態,則不僅使吾國能避免耶回諸文明所慮見的慘酷宗教戰爭,而且提供了一個文化生態,使不同的宗教傳統能在中華大地上和平共存,由糅合而融化,新形態不斷產生,大大豐富了華夏文化的內容。韓柳二人所代表的兩種文化心態,看似相反,但從歷史看,則是相輔而相成。若非大度包容的糅合主義心態,便不能有吸收外來思想與文化的胸襟;而若非融合他人之說以自創新格,終必為他人之奴虜,喪失文化的自主,故韓退之的精神實不可一日或缺。吾民族五千年來獨立於世,日新又新,繩繩不絕,其機或在於斯乎。

注释

[1] 《歐陽永叔集》(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十九年,影印{萬有文庫本},原第十三冊,頁32-33。

[2] 《翁注困學紀聞》(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四年),卷十七,頁1300。

[3] 《世說新語》〈文學〉曰:“阮宣子[修]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衍]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之,辟之為掾。世謂之‘三語掾。’”按:“將無同”者,“莫非同”之意也。《晉書》作阮瞻對王戎語,與《世說》不同。然而史事有個性通性之別,具體的人和事可能不確,甚至對答本身或許亦是子虛烏有,但從當時人樂道此事可知,老莊與聖教“將無同”,乃是魏晉時期的流行思想。

[4] 子厚〈送僧浩初序〉云:“儒者韓退之與余善,嘗病余嗜浮圖言,訾余與浮圖游。”載《柳河東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重印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本),頁425(卷二十五)。

[5] 參看拙作〈對韓柳的評價與韓柳的歷史地位〉,載《蘇州大學學報》,1986年第三期,頁67~71。又,陳弱水(Jo-shui Chen)亦持相同看法,見所著Liu Tsung-yuan and Intellectual Change in T’ang China, 773-819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6] 《經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頁198。

[7] 繆鳳林《中國通史綱要》(香港:文淵書店,1966年,影印本),對此有簡要的敘述,可參看(頁48~51)。

[8] 〈唐型文化與宋型文化〉,載其《漢唐史論集》(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77年),頁339~361。

[9] 見〈唐代三教講論考〉,《東方文化》第一卷(1954年),頁85。按:此文於唐代三教講論的原委,論述頗為精詳。

[10] 《說郛》本,頁一下;收入鍾肇鵬編《續百子全書》(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第五冊,頁218。

[11] 美國學者Lionard Swindler有所謂對話時代之說,以為人類未來只要兩種可能:死亡或對話;過去人類一直處於獨白時代,現在正進入對話時代,必須罷脫獨白時代的心態,與“他者”對話,纔能避免一場浩劫。見Leonard Swindler, John B. Cobb Jr., et al., Death or Dialogue? From the Age of

 Monologue to the Age of Dialogue (London: SCM Press and Philadaphia: Trinity 

Press International, 1990), p. vii. 按:唐代的三教講論,正是此類“對話”的佳例,而時間要早了一千多年。

[12] 萬繩楠整理《陳寅恪南北朝史講演錄》(合肥:黃山書社,1999年),頁341~342。

[13] 參看上書,頁344。

[14] 《唐文粹》(《四部叢刊初編》縮印本),頁434(卷六三)。

[15] 參看〈唐代三教講論考〉,頁86。

[16] 《嘉興藏》本,收入《中國佛教叢書‧禪宗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十一冊,頁272(卷一頁說五上)。

[17] 《三教平心論》卷上,載《叢書集成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4年)第二五冊,頁497。

[18] 《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頁3245(卷一三六)。

[19] 參看傅樂成〈唐代夷夏觀念之演變〉,載其《漢唐史論集》,頁209-210。

[20] 〈論韓愈〉。載其《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293-294;並參〈唐代夷夏觀念之演變〉,頁214-226。

[21] 參看《唐會要》(《叢書集成初編》本)卷四七、四八〈議釋教〉諸條(頁838-841,842-844,853-855。

[22] Stanley Weinstein, Buddhism under the Ta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99.

[23] 見白居易〈策林〉第六十七〈議釋教、僧尼〉條,載《白氏長慶集》(《四部叢刊初編》縮印本),卷四十八(頁262)。

[24] 上書,卷六十(頁333)。

[25] 《柳河東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據影印宋世綵堂本排印;以下簡稱“柳集”),頁49-50(卷三)。

[26] 〈四維論〉,柳集同卷,頁49。

[27] 〈守道論〉,同上,頁51-52。

[28] 〈六逆論〉,同上,頁60-61。

[29] 〈與楊京兆憑書〉,柳集,頁485-486(卷三十)。

[30] 〈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柳集,頁419(卷二五)。

[31] 〈斷刑論下〉,柳集,頁58(卷三)。

[32] 〈送僧浩初序〉,柳集,頁425(卷二五)。

[33] 柳集,頁91-92(卷六)。

[34] 上書,頁422-423(卷二五)。

[35] 《世說新語‧言語》:“佛圖澄與諸石游,林公曰:‘澄以石虎為海鷗鳥。’”

[36] 〈送僧浩初序〉,柳集,頁425-426(卷二五)。

[37] 參看美國佛學專家David J. Kalupahana, “The Buddha’s ‘Middle Way’ as a Vehicle of Culture, Harmony and Strife: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East and West, ed. Shu-hsien Liu and Robert Allinson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1988), pp. 143-167,尤其是pp. 154-163。 有關“方便”在大乘佛教中的重要性與意義,英國學者Michael Pye有一專著Skillful Means: A Concept of Mahayana Buddhism (London: Duckworth, 1978),頗值得參看。

[38] 方立天主編《佛學精華》(北京:北京出版社,1994年,影印本),下冊,頁2322(卷四,頁一上)。

[39] 參看Skillful Means,p. 4。

[40] 牟宗三先生在其《四因說演講錄》(盧雪崑錄音整理,臺北:鵝湖出版社,1997年)對此有深入淺出的解析,參看頁116-158。前引Kalupahana一文,亦稱佛教乃一非實體性的實用的哲學,與僵硬的實體性的婆羅門傳統恰成對照。見頁160。

[41] 《唐文粹》頁423(卷六一)。又,契嵩《鐔津文集》有〈皇極論〉一篇,云:“天下同之之謂大公,天下中正之謂皇極。中正所以同萬物之心也,非中正所以離萬物之心也。”見《中國佛教叢書‧禪宗編》,第十一冊,頁296(卷四,頁一上)。“大公”、“皇極”,亦即是子厚所謂大中。

[42] 按:原文“大中一實”以下云:“相之宗趣無,證真得之妙”,顯為手民之誤。玆乙正。又,《全唐文》卷五百二十收入此文,“即言說而詮解脫”以下字句不同,云:“演善權以鹿苑為初,明一實用法花為宗。合十如十界者妙,趣三觀三智之極。”(頁八上)。

[43] 原文作“煥然”,顯誤,玆改正。

[44] 梁肅〈天台法門議〉曰:“昔法王出世,由一道清淨,用一音演法,機感不同,所聞益異。故五時五味,半滿權實,偏圓大小之義,播於諸部,粲然殊流。要其所歸,無越一實。故經曰:‘雖說種種法,其實為佛乘。’又曰:‘開方便門,示真實相。’”見《唐文粹》,頁424(卷六一)。

[45] 《佛學精華》下冊,頁2183(頁二上)。按:此書又名《童蒙止觀》,亦名《小止觀》。

[46] 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以下簡稱“韓集”),卷一,頁65-66(東雅堂本卷十二)。

[47] 引自上書,頁65。

[48]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333。

[49] 湯用彤《隋唐佛教史略》(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頁33-39。

[50] 參看鄧小軍《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頁327-332。

[51] 〈答呂毉山人書〉,韓集卷三,頁216(東雅堂本卷十八)。

[52] 見《孫明復小集》卷三〈儒辱〉,引自吳文治《韓愈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80。

[53] 見《徂徠石先生文集》卷六〈是非辨〉、卷七〈尊韓〉,引自上書,頁88,89。

[54] 《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頁4(《河南程氏遺書》卷一)。

[55] 《榕村語錄、榕村續語錄》(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頁343(《榕村語錄》卷十九)。

[56] 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臺北:世界書局,1977年,影印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刊本),頁94-95。

[57] 陳寅恪〈論韓愈〉文云:“唐代人民擔負國家直接稅及勞役者為‘課丁’,其得享有免除此種賦役之特權者為‘不課丁’。‘不課丁’為當日統治階級及僧尼道士女冠等宗教徒,而宗教徒之中佛教徒最佔多數,其有害國家財政、社會經濟之處在諸宗教中尤為特著,退之排斥之亦最力,要非無因也。”載《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290-291。

[58] 參看上引文,頁291-292。

[59] 〈與孟尚書書〉,韓集卷三,頁214-215(東雅堂本卷十八)。

[60] 《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頁107(卷三)。

[61] 《榕村語錄、榕村續語錄》,頁517(《榕村語錄》卷二九)。

[62] 見其〈三進〉一文,收入《推十書》(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96年,影印本),上冊,頁517-26(《內書》卷四,頁二七上~四四上)。按:所謂三進,乃鑒泉心目中宋明理學發展的內在理路:宋儒不滿於漢唐儒者之“止於粗跡”而探究本體,因此有取於釋道,理學於是興起;此為一進。又因本體之知乃德性之知,非僅恃知識可明,於是不得不著重心;此為二進。儒者治心之際,極感實悟實得之為難,介然之悟之不可恃,深知欲收變化氣質之功,必須心氣兼治,於是兼取道家內丹之術,乃至會通三教;此為三進。

[63] 《朱子語類》,頁3270(卷一三七)。

[64] 《榕村語錄、榕村續語錄》,頁517(《榕村語錄》卷二九)。

[65] 同上,頁517-518。

[66] 見所著《中國禪宗史》(臺北:正聞出版社,1971年),頁381-387。

[67] 韓集卷三,頁177(東雅堂本卷十六)。

[68] 上書卷四,頁269-271(東雅堂本卷二一)。

[69] 均見上書,頁270,注(一),

[70] 《榕村語錄、榕村續語錄》,頁518(《榕村語錄》卷二九)。

[71] 有關此詞來源及相關論爭,請閱Rosalind Shaw and Charles Stewart,“Introduction: Problematizing Syncretism,”in Charles Stewart and Rosalind Shaw ed. Syncretism/Anti-Syncret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pp. 3-6。

[72]見Nicholas Rescher, Pluralism: Against the Demand for Consensu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3), p. 91-94。

[73] Michael Pye, Syncretism versus Synthesis, (Leeds: 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Religions, 1993; Occasional Papers 8), pp. 5-6, 8-9;並參看Rescher, pp. 94-95。

[74] 已故劉子健教授有〈論中國的宗教和信仰體系〉一文,載《九州學刊》二卷三期(1988年4月),頁87-96,以“多元複合”說中國的“信仰體系”,頗值得參考。

[75] 有關日本情形的扼要敘述,見Jonathan Z. Smith ed. The HarperCollins Dictionary of Religion (San Francisco:

 HarperSanFracisco, 1995), pp. 1044-1045。

[76] 雍正帝即持此看法,其十一年二月十五日上諭曰:“朕惟三教之覺民於海內也,理同出於一原,道並行而不悖。”引自《三教平心論》卷首,載《叢書集成新編》第二五冊,頁496。

[77] 有關各教情形,請閱馬西沙、韓秉方《中國民間宗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相關章節。

[78] 為明萬曆間閩人林兆恩所創始,盛行於福建,乃至南洋一帶,歷經四百餘年而不衰。美國學者Judith A. Berlin有The Syncretic Religion of Lin Chao-e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0)一書,論述甚詳。並請閱《中國民間宗教史》,頁710-858。

[79] 此派為周太谷(星垣)於道光年間所開創。有關研究,請閱《中國民間宗教史》,頁1312-1350。又,1997年,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太谷學派遺書》第一輯,第二輯以下亦陸續刊印。

[80] 此教結合儒家倫理與道家內丹術,為蜀中雙流劉沅(槐軒)所創(槐軒為鑑泉祖父)。請閱《中國民間宗教史》,頁1351-1384。(按:此節引文,標點頗多錯誤。)光緒三十一年,《槐軒全書》刊刻行世。

[81] 《三教平心論》,頁497。

[82] 見其〈諸子學略說〉,載《國朝文匯》(宣統二年上海國學扶輪社刊),丁集,卷十七,頁十下~十一上。並參看Rescher前引書,pp.90-95。

[83] 見其All under Heaven: Transforming Paradigms in Confucian-Christian Dialogue (Albany, N. 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4), p. 178。

[84] 見Syncretisn versus Anti-Syncretism, pp. 5-6。

[85] 見其〈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載《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250。


(原载《史林》2003年第2期)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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