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海峰】《公羊学引论》与公羊学

栏目:书评读感
发布时间:2010-03-20 08:00:00
标签:公羊学、公羊学引论、蒋庆
景海峰

作者简介:景海峰,男,西元1957年生,宁夏贺兰人。现任深圳大学文学院院长、国学研究所所长、哲学系教授。著有《熊十力》《梁漱溟评传》《中国哲学的现代诠释》《新儒学与二十世纪中国思想》《熊十力哲学研究》《诠释学与儒家思想》《中国哲学的当代探索》等,执编《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文化与传播》等。

《公羊学引论》与公羊学
作者:景海峰(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



《公羊学引论》是蒋庆的第一部著作,也是他迄今为止影响最大的一部著作。

所谓“公羊学”,是指以《公羊传》为主来讲《春秋》的学问。除了《公羊传》一书外,儒家五经中反映孔子“春秋”思想的内容,汉代董仲舒以至何休诸人阐发“春秋”口义的经说,汉代以后研讨《公羊》的各种思想,皆为“公羊学”所包含。
  
公羊学的历史已逾两千年,大致经历了汉代的极盛、三国至清初的衰微,以及清代的复兴等三个阶段。汉代的公羊学与王朝政治有密切的关联,董仲舒以《春秋》决狱,公孙弘以《春秋》而白衣为天子三公,汉武帝尝引《春秋》大复九世之仇义以征伐匈奴。既便是王莽篡汉、改行新政,原本《周官》之礼,也多少掺杂了《春秋》之义。更因儒经设之学官,诱以利禄,大师门徒甚众,天下人才归之,故尔公羊学极一时之盛。东汉何休之后,公羊学渐渐地衰落了,以至到中唐时,韩愈有“近世公羊学几绝”的说法。沉寂了一千多年的公羊学到了清代中叶忽然又起死回生,影响越来越大,终于酿成晚清轰轰烈烈的托古改制运动。清代的公羊学起自庄存与、孔广森等经师,但为今文经的学术研究而已;至龚自珍、魏源,风气为之一变,引“春秋”义发为政论时评;到了康有为,更是借助公羊学以为变法图强的依据,于是学术变成了政治的工具。
  
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公羊学渐归于沉寂;特别是废科举、举新政等措施和制度化儒学的解体,使得传统经学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西学观照下的现代学术研究非孔辱经,于公羊学攻击尤为激烈。如钱玄同以《春秋》为五经中“最不成东西”的东西;顾颉刚说公羊学穿凿附会,多为迷信与神话;更有学者视“三统”为“妖魔鬼怪之谈”,“三世”说多为“鬼话”(《古史辨》第一册)。经学变成了“历史的陈迹”,一般学者对公羊学更形隔膜,渐渐地不知其为何物。
  
稍具有现代学术意义的公羊学研究当推陈柱和熊十力二先生。上个世纪20年代末,时任上海大夏大学教授的陈柱出版了他的《公羊家哲学》一书,以“革命说”等十四义阐发公羊思想,将“昔日治经之态度,乃变而为考古之态度”(该书《传述考》),提炼出旧学的现代意义。新儒学大师熊十力虽无关于《春秋》之专门著述,但在其《读经示要》(1945年)、《十力语要》(1947年)、《原儒》(1956年)等著作中,对春秋公羊思想多有现代诠释,饶具创意。如在《读经示要》中用将近百页的篇幅说明公羊的“三世”义,运用了现代进化论的观念,阐明三世的治道与治法,这可以说是超迈了前人的系统论述。又如对《春秋》与《周易》、《周官》等经之关系的考察,更是借助于现代哲学的方法和眼界,做出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推论。
  
正是在先辈学者们创造性转化的基础之上,蒋庆一方面拨乱反正、大力纠弹以古史辨派学者为代表的现代史学研究对公羊学的涂污,以恢复对经典、对经史、对前贤的应有敬意;另一方面循着新儒家所开创的路向,把中国古代的思想资源和现代化的学术建设结合起来,寻求中国文化发展的未来之路。和新儒家不同的是,蒋庆在《公羊学引论》一书中表达出一种更为急切的社会制度建构的愿望,将公羊学资源和现代政治理念嫁接起来,做了许多大胆的论断和臆想性的憧憬。他认为儒学可分为心性儒学和政治儒学,心性儒学以宋明理学为代表,而公羊学则代表了政治儒学。经学解体以来,新儒家对心性问题阐发颇多,对心性儒学有重要的发展,对西方的精神性回应也算成功;但在制度化的建设方面却乏善可陈,长期地陷于困境。“现在的问题是心性儒学偏盛,政治儒学受抑,儒家传统不清、儒学资源不广,所以需要划清儒学的两大传统,全面正确地理解儒学,并需要重新讲明以公羊学为代表的政治儒学,还儒学传统的本来面目”(《公羊学引论》,第9页)。所以他要做的工作似乎是想补上新儒家的缺失,为所谓“新外王”探寻一条可行的道路。
  
以制度化焦虑为核心的急切的现实关怀,使得蒋庆对公羊学寄寓了无限的深意,涂染上了过多的理想化的色彩。他不但相信《春秋》为孔子所作,《公羊传》为孔子自传,春秋公羊口义为孔子亲说;而且坚持孔子可以为王,孔子作《春秋》是在为千秋万世立法。在对公羊学基本思想(作者将其概括为“《春秋》新王说”等十二义)的论述中,处处可见作者的执拗,于历史上某些公羊家的说法确信不疑,很少现代意识的分疏和批评。这在近一个世纪以来的现代学术研究当中,殊为罕见;比之被时论视为是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新儒家们实在是又有过之。正像梁治平在该书序中所言:“他的立场是信仰者的立场,他的信仰是生命鼓荡其间的信仰。”而且《公羊学引论》也不可被视之为是恢复传统的经学述作,“这自然不是学究气的经学研究,而是贯穿以生命信仰的致用之学”。正因如此,学界以现代学术的眼光和标准对此书多不可置评,也难以置评,而大多保持了沉默。实际上,经学解体以来涉及到公羊学的研究,基本上是走历史学和文献学的路子,而很少思想上的肯定和阐发,蒋庆《公羊学引论》的问世,不啻是为经学资源与现代性关系的思考创辟了一条新路,当然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出了一道待解的难题吧。

写于西历2006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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