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寿澂】以内丹术爲功于天地——儒宗王船山与道士闵一得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3-03-03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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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寿澂

作者简介:严寿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撰有专著《诗道与文心》《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等。




以内丹术爲功于天地
——儒宗王船山与道士闵一得
作者:严寿澂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3月3日
 
 

    提要:儒家本以学做人爲教;学做人,必当治心。身心相连,心气相使,惟心气兼治,始能变化气质,堂堂做人。宋、明儒有取于内丹家调息之术者,以此。内丹家旨在性命双修,炼神还虚,即悟元子刘一明所谓“修天赋之性,以化气质之性;修道气之命,以转天数之命”。若所欲化所欲转之性与命,不限于一己之小我,而推扩及于人间世,乃至全宇宙,即王船山所谓相天,闵一得所谓医世也。船山爲儒宗,一得乃道士,时间相距百余年,而皆主以内丹术爲功于天地,其所祈向所经验者,颇有类于基督教传统中之冥契主义(mysticism)。然二人虽同有冥契经验,其内容终究殊异。船山之终极关怀,不在一己之得救,而在人类全体之福祉,此其所以爲儒宗也。

   关键词:内丹术 王船山 闵一得  相天  医世 冥契主义 

 

    一、内丹术与治心

      近世学界奇才刘鉴泉(咸炘),于民国丁卯己巳间成〈三进〉一文,云:“汉以后儒者之学凡三变:汉唐儒者止于粗迹,至宋始知反本而兼取老庄、佛氏,至明更求静处之实得而通丹家、合三教,皆求之愈切,入之愈深,每变而益进者也。”“每变益进”的原因是:儒家教人爲学,本是“学爲人”,而“人之所以爲人者,心也”。汉唐儒者,“限儒学于小德细行、文章制度,甚且讳言静,讳言心”。然而须知,儒学“固不止五教八德”,其所谓仁,“固非仅爱人之行”,“一切问题之根”在于心性。宋儒有见于此,“故追求本原”。此爲儒学之一进。欲求本体而“惟恃万念百行之检束,则亦如医病者之不究病原,不培元气,而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必不能致”,于是学者不得不着重心性。此爲二进。本体虽或可乍见,然而所得终究不能持久,欲求持久,“必使挠乱之者皆不能挠乱”。此乃“治心者最要之问题,不能避免之问题”。人的行爲,固然是“本于心”,然而“本于知识者浅而力小,本于情意者深而力大”。情意则“与生理相关”,“身心相连,心气相使”。于是不得不兼取内丹家调息之术,心气兼治,以成变化气质之功。此爲三进。宋儒朱子、饶双峰(鲁),已从事丹家调息之功。至明儒,则王龙谿(畿)、唐荆川(顺之)、罗念庵(洪先)诸人,皆有得于丹道,“从此遂盛行会通三教之说。”[1]

     王船山明亡后僻居穷山四十余年,不薙发,不易服,明知恢复无望,仍坚守气节,志不少衰,以汉衣冠终其身,并世殆无第二人。其所以能如此,在于深信,人能以一己清醇的神气爲功于天地(即所谓相天)。此一信仰的预设是人的才性不灭,亦即一生的作爲,随魂气散归太虚而长留于天壤间;其所用功夫,则大有得于内丹家性命双修之术。[2]清中叶全真道龙门派第十一代传人闵一得(小艮)有“三尼医世”说(所谓三尼,乃指仲尼、牟尼、青尼,即孔子、释迦、老子),以爲天地间种种戾气皆可转移于人事,有道者则能以“三尼”相传的内修之法,消除戾气,转移天心,从而“医世”。[3]王、闵二人,一爲儒宗,一爲道士,殊途而同归,从中可见儒、道之相通。相通的钤辖,正在于心气兼治的内丹之术。

    日本学者三浦国雄以爲,中国文化的出发点,就大体而论,乃是人间乃至生物的基本欲望。以儒家爲例,其教义的底蕴爲亲子情爱,特别是子对亲的心意,即所谓孝,并将此自然实感扩充而及于天下的他者。道教则从生物的本能出发,以求生愿望爲根基,企求长寿乃至不死,于是出现了各种养生之方以及由此而生的神仙术。凡此种种方术,法国汉学家马伯乐(Henri Maspero)称之爲“生理的实践”。大要可分爲:食饵法的实践(服饵)、呼吸法的实践(服气、行气)、体操的实践(导引)、性的实践(房中)、炼金术的实践(金丹)。五者相互关联,其操作不外乎气的集聚。[4]到了唐代,如刘鉴泉(咸炘)所谓,“道教诸名师,皆明药之非草,长生之非形躯,不言白日升天矣”。[5]于是服食外药(外丹)之风衰而调息内炼之术盛。[6]蒙文通以爲:“道家自齐、梁而后,已受佛法影响,以不生不死言长生”,“以三一爲宗,而归于神与道合,神与道合则不生不死”。[7]对上清道及内丹术深有研究的法国学者Isabell Robinet指出,内丹与金丹、服饵及各种导引、行气之术有一个根本的差别,即内丹术绝不追求不死药或金丹之类的特殊物质,而是寻觅使个体得以重生之法,其依据则是个体与宇宙在源头上本是合一,内丹家于是特重对于万物原初状态的玄想。[8]此原初状态,即是所谓道。

    与闵一得同爲龙门派第十一代徒裔的悟元子刘一明,着有《栖云山悟元子修真辩难前后编》,于三教合一的内炼之术剖析精详,以爲所谓道,即是“先天生物之祖气”。此“祖气”无形象可得,“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包罗天地,生育万物,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在儒则名曰太极,在道则名曰金丹,在释则名曰圆觉,本无名字,强名曰道”,“拟之则非,议之则失,无形无象,不色不空,不有不无。若着色空有无之际,则非道矣”。闵一得对此,深表赞同,曰:“道之本体,和盘托出,则此金丹大道,学者知所从事矣。”[9]按:蒙文通所谓“神与道合”,正是指此。

    张伯端《悟真篇》卷中七绝之十三云:
    
    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
    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

    王沐先生解释说,虚无“又称‘自然’,又称‘未见气’,即道教所称元始之无极,又称曰‘无’”。所谓三体,“在宇宙爲天地人,在修养爲精气神”。[10]按:所谓虚无、自然、未见气,即是前述“先天生物之祖气”。此乃“先天气”,故又称“炁”,以与阴阳既分之后的“后天气”相区别。由太极先天一气而分阴阳,成万物,是所谓顺行。内丹家所谓丹法,则是“逆行”:将三(精气神)归二(阴阳),“即炼精化炁”;“二归一,即炼炁化神”;“一归无,即炼神还虚”。[11]到了“炼神还虚”,那便是“神与道合”了。

      太极未分的一气之中,本含阴阳;而阴阳既分、形质既成之后,一气仍贯注于其中。故刘一明云:“先天阴阳以气言,后天阴阳以质言。先天阴阳,太极中所含之阴阳;后天阴阳,太极中生出之阴阳。金丹大道,取其气而不取其质,于后天返先天,故曰先天大道。”人有生之初,太极元气或“先天祖气”落于其中,此即所谓元精元气元神。经由此元精元气元神,可以返回“先天大道”,是谓“还丹”。故刘一明曰:“先天一破,生出后天阴阳,而后天阴阳,一动一静,其中又生先天。至人于此后天中,采取所生一点先天之气,逆而返之,复全太极之体,故曰还丹。”[12]“还丹”之所以可能,在于人能体认到身中所含“一点先天之气”,并能用工夫还于“太极之体”。人身中所含的“先天气”,便是“性”。此“性”自先天太极而来,犹如天所命,在此意义上又可称爲“命”。宋以后理学家所谓天理,即包含于此“性”或“命”之中。故刘一明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具。气即命,理即性。气不离理,理不离气,即性不离命,命不离性,焉得有性无命。”命既自天而降,故可曰“先天”;性则是人中之天,故曰“后天”。刘一明于是又说:“命属先天,性属后天。人自先天之气失散,于命有亏。若执一己而修,则所修者空性;若执一身而修,则所修者浊物。纵能保的现在之气而不失,焉能摄得已失之气而复还?必用他家不死之方者,所以招摄其已失之气数耳。”[13]按:若惟知追求本体(修性)而不知培养元气(修命),则性托于虚,焉能实有所得?若惟知导引行气以养命(修命),而不知如何认识先天太极之体(修性),则衹能保摄身内之气不失,焉能由后天返于先天,神与道合?全真道之所以主张必须性命双修者,原因即在于此。

      所谓他家不死方,正是《悟真篇》所谓“道自虚无生一气”之“气”,乃“先天生物之祖气:,既非”后天呼吸之气“,亦非先天之“元精元气元神”。刘一明释曰:

    先天之气,爲生物之祖气,乃自虚无中来,爲万象之主、天地之宗,无形无象,无声无臭,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然虽无形,而能生形;无象,而能生象。以言其神,爲不神之神;以言其气,爲真一之气;以言其精,爲真一之精。又名真种,又名金丹,又名他家不死方,非后天呼吸气、思虑神、交感精可比,亦非元精、元气、元神可同。

    此气“历万劫而不坏,超羣类而独尊,生死不拘,有无不立,爲后天精气神之根本,爲先天精气神之主宰,乃至阳之物、天上之寳”。[14]按:刘一明又云:“后天之精,交感之精;后天之气,呼吸之气;后天之神,思虑之神。三物有形有象,生身以后之物。”此乃“后天精气神”。至于“元精元气元神”,刘氏解释说:

    精气神而曰元,是本来之物。人未有此身,先有此物。既有此物,而后无形生形,无质生质,乃是父母未交之前而来者。方交之时,父精未施,母血未包,情合意投,其中杳冥有物,隔碍潜通,混而爲一,氤氲不散。既而精泄血受,精血相融,包此一点真。变化成形,已有精气寓于形内,虽名爲三,其实是一。一者,混元之气;三者,分灵之谓。一是体,三是用。盖混元之体,纯一不杂爲精,融通血脉爲气,虚灵活动爲神。三而一,一而三。所谓上药三品者,用也;所谓具足圆成者,体也。不得言三,亦不得言一。学人多不知三而是一,一而是三,或抱元守一,而落于着空;或炼药三品,而失于执相。着空执相,皆非还元妙理。还元者,即还元精元气元神也。若欲修道,先要知的此三物在混元中潜藏;离乎混元,便非先天精气神本体;失却本体,不是元物。[15]

 

所言甚为清楚明白。“还元精元气元神”,以与混元之体合而爲一,正是所谓炼神还虚,亦即前述Robinet所说,使个体得以重生之法,是谓内丹术之极致。

    内丹家既强调性命双修,于是亦区别“天赋之性”与“气质之性”,与儒家相通。刘一明论“真假性命”云:
    
    性有天赋之性,有气质之性;命有天数之命,有道气之命。天赋之性,良知良能,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气质之性,贤愚智不肖、秉气清浊邪正不等者也。天数之命,夭寿穷通、富贵困亨、长短不一者也;道气之命,刚健纯粹、齐一生死、永劫长存、天地不违阴阳不拘者也。天赋之性爲真,气质之性爲假;道气之命爲真,天数之命爲假。真者先天之物,假者后天之物;先天在阴阳之外,后天在阴阳之中。此真假不同,性命有异。修道者,若知修天赋之性,以化气质之性;修道气之命,以转天数之命;性命之道得矣。
    
    闽一得对此说大爲赞赏,以爲“所有性命,盖已和盘托出”,“非下数十年苦功”者不能道。[16]其中“修道气之命,以转天数之命”一语,最堪留意。若所欲“化”的“气质之性”与所欲“转”的“天数之命”不限于一己的小我范围,而是推扩及于人间世,乃至整个宇宙,便是“医世”与“相天”了。

     二、王船山“相天”之道

    全真道以尽心穷理爲性功,调息炼气爲命功,知行并进,一治心,一治身,二者如车之两轮,不可或缺,故曰性命双修,下手处则在“心息相依”。明代庐山山人万尚父有《听心斋客问》,论心息相依云:“心依着事物已久,一旦离境,不能自立。所以用调息工夫,拴系此心,使心息相依。‘调’字亦不是用意,只是一呼一吸系念耳。至心离境,则无人无我,更无息可调,只绵绵若存。久之,自然纯熟。”[17]此一“绵绵若存”的境界,即是所谓真息。王龙谿于调息工夫深有所得,说道:
    
    自今言之,干属心,坤属身;心是神,身是气。身心两事,即火即药。元神元气,谓之药物;神气往来,谓之火候。神专一则自能直遂,性宗也;气翕聚则自能发散,命宗也。真息者,动静之几,性命合一之宗也。一切药物老嫩,浮沉火候,文武进退,皆于真息中求之。“大生”云者,神之驭气也;“广生”云者,气之摄神也。天地四时日月有所不能违焉。不求养生,而所养在其中,是之谓至德。尽万卷丹经,有能出此者乎?[18]
    
    又指出,调息与致知,功夫本是不二:
    
    调息与数息不同:数息有意,调息无意。绵绵密密,若存若亡,息之出入,心亦随之。息调则神自返,神返则息自定,心息相依,水火自交,谓之息息归根,入道之初机也。然非致知之外另有此一段功夫,只于静中指出机窍,令可行持。此机窍非脏腑身心见成之物,亦非外此别有他求。栖心无寄,自然玄会,慌惚之中,可以默识。要之,“无中生有”一言尽之。愚昧得之,可以立跻圣地,非止卫生之经,圣道亦不外此。[19]
    
    所谓性命双修,这两段话是极好的概括。明以后儒道互摄,乃至会通三教的趋势,即此可见。
    
    王船山排斥佛老,不遗余力,然而颇有取于内丹之术。其《楚辞通释·远游》释“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云:“仙术不一,其最近理者,爲炼性保命,王乔之术出于此,如下文所详言者,盖所谓大还,一曰金液还丹是也。”释“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麤秽除”云:“精气,先天之气,胎息之本也。麤秽,后天之气,妄念狂爲之所自生。凝精以除秽,所谓铸剑也。”释“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云:“见王子,谓服王乔之教也。宿,与肃通,敬问也。壹气,老子所谓专气。东魂、西魄、南神、北期、中央意,皆含先天气以存,合同而致一,则与太和长久之德合,所谓‘三五’也。审者,拣旁门而专求王乔之妙旨。”其子王敔案语曰:“三五,即〈河图〉中宫之数。道书云:‘东三南二还成五,北一西方共之。’又云:‘三五一,万事毕。’二与三爲伍,一与四爲伍,合中宫之五,所谓三五。”[20]由此可见,船山于内丹功夫,深知其中三昧。“精气”、“胎息之本”云云,正是前述刘一明所谓先天生物之祖气,亦即虚无、自然,或道。所谓后天麤秽之气,则与刘氏所谓呼吸气、思虑神、交感精相应。“凝精以除秽”,“合同而致一”,乃刘氏所谓“修天赋之性,以化气质之性;修道气之命,以转天数之命”。“与太和长久之德合”,则“神与道合”之“大还”也,是谓性命双修之极致。

    船山《思问录外篇》有曰:
    
    玄家谓“顺之则生人生物”者,谓繇魄聚气,繇气立魂,繇魂生神,繇神动意,意动而阴阳之感通,则人物以生矣。“逆之则成佛成仙”者,谓以意驭神,以神充魂,以魂袭气,以气环魄,爲主于身中而神常不死也。呜呼!彼之所谓秘而不宣者,吾数言尽之矣。[21]
    
    这段话与上述龙谿所谓“尽万卷丹经,有能出此者乎”,意指相同,口吻更是如出一辙。可见船山与龙谿,虽爲学宗旨各别,(按:在船山看来,龙谿太过圆通,缺乏壁立万仞的严肃气象,下开李贽诸人猖狂之风。[22])然而主张心气兼治,以收变化气质之功,其实并无二致。心气兼治的功夫,则有取于内丹术,亦二人所同。此即船山所谓“三教沟分,至于言功不言道,则一也”;[23]龙谿所谓“愚昧得之,可以立跻圣地,非止卫生之经,圣道亦不外此”,亦略同此意。但是须注意,“愚昧得之,可以立跻圣地”一语,乃船山所期期以爲不可者。孔子说过,仁者“爲之难,言之得无訒乎?”(《论语·顔渊》)在船山看来,“立跻圣地”云云,与“爲之难”正相反,释、老之弊,即在于此。爲圣学者,当用功不息,死而后已,岂能依靠一瞥之慧?[24]据此而言,龙谿所获,仅止“慧”而已。     
    
    张伯端《悟真篇》卷上七律之二云:
    
    人生虽有百年期,寿夭穷通莫预知。昨日街头犹走马,今朝棺内已眠尸。
    妻财地下非君有,罪业将行难自期。大药不求争得遇?遇之不炼是愚痴。[25]
    
    内丹家修炼的宗旨,在此明白揭示,即跳出寿夭穷通种种无常,使一己之神与太虚同在。成书于明代中叶的内丹中派要籍《性命圭指》一书,兼采儒、释,以性命双修爲宗,对此有更爲详细的帮助。其〈大道说〉云:
    
    夫人欲免轮回,而不堕于世网,莫若修炼金丹,爲升天之灵梯、超凡之径路也。其道至简至易,虽愚昧小人得而行之,亦立跻圣域。……吕祖有云:“辛勤两三年,快活千万劫。”盖天有时而倾,地有时而陷,山有时而摧,海有时而竭。唯道成之后,乘飞龙,驾云雾,翺翔天外,逍遥虚空,数不得而限之,命不得而拘之,真常本体,无有尽时。回顾世间之乐,何乐如之?[26]
    
    刘一明则以“真身”、“幻身”论“生死有无”,有曰:
    
    人自有生以来,内藏先天精气神,以养法身;外得后天精气神,以长幻身。及至二八之年,后天用事,先天退位,顺行造化,阳气渐消,阴气渐长,而生死之根,于此立矣。自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阴气旺而阳气衰,正不胜邪,一日之间,千生万死,忽而阳气尽,阴气纯,其不归于大化者,谁哉?……惟大修行人,知生死之关,明有无之窍,于生死受气之初,逆施造化,窃阴阳,既能扶阳气渐生,又能抑阴气渐化,更能使阳气长生而不死,阴气长死而不生,所谓死中求生、无中生有者,此也。[27]
    
    内丹家修炼的宗旨,就在于“逆行”,即扶阳气、抑阴气,最终由“后天”返于“先天”,使一己之“真身”共太虚而长存。
    
    船山对此等说法嗤之以鼻,以爲不仅追求不死爲荒谬,而且这种追求本身就是恶之大者,说道:“天地之化,以其气生我,我之生,以魄凝气而生其魂神,意始发焉。若幸天地之生我而有意,乃窃之以背天而自用,虽善盗天地以自养,生也有涯,而恶亦大矣。”又说,“生之情”本是“有其生而不容已者”,天既“命我而爲人”,自当“体天以爲命”,然而须知,“生死爲数之常然,无可奈何者”,故“知而不足劳我神”。同时又须知,人之“本合于天”,自当“有事于天”。然而人之“所以立命而相天者”(相者,辅助也),并非“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而是全赖我的“独志”,依自不依他。须知幽明始终,其理不二:
    
    人之生也,天合之而成乎人之体,天未尝去乎形之中也。其散也,形返于气之实,精返于气之虚,与未生而肇造夫生者合同一致,仍可以听大造之合而更爲始,此所谓幽明始终无二理也。[28]
    
    此一说法的依据,乃是船山气化一元论的宇宙观与人性论。大意是:通宇宙惟是一气,无始亦无终。气则含有两种不同的“德”或功能,所谓阴与阳。阴、阳相摩相荡,相反而相成,终古无有已时。这宇宙太初之一气,自作主宰,清通无碍,纯粹而灵,故谓之“神”,亦谓之“太虚”、“太和”、“太极”,亦即是道。太虚清通无碍之气,因阴、阳相互作用,先是凝成“地气”或“五行之气”,由至清转而爲稍浊,不及原初状态之灵而纯。继而地气凝成形质,则更爲有碍。就人而言,所以有灵,在于有心。心之所以灵,则因其中函有太虚之气,是爲“性”,爲“神”。此性或神爲人身中“地气”所包,地气则又爲人的形质所限。心中之“神”,虽直接得自太虚,然自人既生之后,便与“五行之气”交通往来,相互影响。形质与地气之间,亦是相互作用,攻取百端。于是人各不同,其心中之神亦清浊有异。然而人有其主动性,对于五行之气及一切外物,能自取自用,因此其“神”最终是清还是浊,端赖于自己。[29]船山之所以强调“独志”者,以此。
    
    船山又汲取佛教唯识宗种子现行相熏之说,并以其气一元论改造之,使其实体化,认爲人一生所作所爲所思,皆不会消灭,而是一概融入于其“性”之中。人死后,“所行之清浊善恶,与气俱而游散于两间,爲祥爲善,爲眚爲孽,皆人物之气所结,不待死而始爲鬼以灭尽无余也。”“盖神气者,始终相贯,无遽生遽灭之理势,念之于数十年之前,而形之也忽成于一旦,故防之也不可不早,不得谓此念忘而后遂无忧,如释氏心忘罪灭之说也。”[30]个体与宇宙,既是如此相关,凡有责任心的贤人君子,自必终身兢兢业业,使形、神两无所亏(因爲形与神本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俾死后其神还归太虚一气之时,不遗太虚以疵纇,使“天地清纯之气,繇我而抟合”,“上以益三光之明,下以滋百昌之荣,流风荡于两间,生理集善气以复合,形体虽移,清醇不改,必且爲吉祥之所翕聚,而大益于天下之生”。此乃“无功之功,神人之相天而成化”者也。[31]至于其“相天”之方,则是严格的道德实践,加之以内丹调息炼气功夫,以求“凝精以除秽”。亦即以“胎息之本”的“先天之气”,去除“妄念狂爲之所自生”之“粗秽”的“后天之气”。其入手功夫,乃是“心清魂定,受一阳自生之机”,即所谓“以后天气接先天气”。其极致则是“以先天气化后天气”,使“凡浊皆清,而形质亦爲灵化”。[32]
    
    前述《听心斋客问》篇终,论释、老宗旨与儒门同异曰:
    
    孟子曰:“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夫修身只是存心养性,存其心,养其性,以事天,则造化在我。故又曰:“尽其心,知其性,则知天矣。”知天则天地不息,文王之德之纯,“于穆不已,无声无臭”,至矣者也。长生乌足以尽之?求长生者,以殀寿贰其心者也。仲尼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夫闻道则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其吉凶,非神宰太虚乎?即所谓知天也,夕死可矣。未尝死也,何必求长生耶?故文王之神在天。《诗》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夫陟降于帝之左右,非飞升而何?此吾儒之飞升,其亦异乎二氏之飞升也与!
    
    知天则神宰太虚,即不死矣。曰“夕死可矣”,孔子若曰“不必更求长生也”。深哉!深哉!(页13)
    
    万尚父此书所述,全是内丹修炼之术,篇终这一段话,道出了身爲儒家而孜孜于调息炼气的原因,与王船山所谓相天,实无二致。从中可见明代儒家中,原自有此以内丹炼气功夫结合儒道的一派,其目的不在求一己之神的不死,而在“神宰太虚”,爲功于天地。
    
    船山更认爲,人与万物本是一气相通,故圣人在生之时,亦能以其神气补天地之缺陷,使天地间偶或不顺之气消其偏戾。其言曰:
    
    尧舜在上而下民有昏垫之咨,其时气偶不顺,于是圣人忧勤以相天之不足,气专于偏戾,而圣人之志在胜天,不容不动也。地平天成,凤皇来仪,则圣人胜天之功用成,而天爲之动矣。人物之生,皆絪緼一气之伸聚,虽圣人不能有所损益于太和;而二气既分,吉凶、善不善以时位而不齐,圣人贞其大常,存神以御气,则爲功于变化屈伸之际,物无不感而天亦不能违之,此圣道之所自立,而异于异端之徇有以私一己,灭有以忘天下之詖辞也。[33]
    
    按:“徇有以私一己”,乃指道流之希冀长生;“灭有以忘天下”,则指释氏之祈求解脱。至于儒家,则旨在“相天之不足”。下距船山一百三十余年的闵一得,大力主张“三尼医世”说,正是对此的发挥。
    
    三、闵一得“医世”之术
    
     
      闵一得(1758-1836年),全真龙门派第十一代传人。原名苕敷,字补之,一字小艮,号懒云,世爲吴兴望族。以父命入赀爲司马,服官滇南。后隐于乌程之金盖山,凡四十余年。著述甚丰,晚年将自撰及少数他人之作,共二十种,辑爲一书,题曰《古书隐楼藏书》,后增至三十余种,有光绪二十年与民国五年刊本。[34]其中《吕祖师三尼医世说述》(一卷,题曰“龙门第八代戒子黄守中题,龙门第九代戒子陶太定辑,第十一代闵一得谨疏”)、《吕祖师三尼医世说述管窥》(一卷,一得自着)、《吕祖师三尼医世功诀》(一卷,爲一得之师龙门第十代太虚大师沈一炳所授予,一得“重述并注”)三种,一得奉爲“治世秘文”,以爲“是羲皇以身治世之大道”。[35]     一得《三尼医世说述》序言称:在云南遇黄真人,见其案头亦有《三尼医世说述》。真人名守中,西域月支人,元时入中国,“年已五百余岁,而貌若六十许人”,谓一得曰:“凡暴戾之气,足以致虚耗;淫泆之气,足以致水涝;冤抑之气,足以致亢旱;悖逆之气,足以致兵刃。乖气久郁而不散,则元气隔阂而不通。无位之圣人,能培人心固有之善,而不能锄人世已稔之恶。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可以维持世运。其自作不靖者,天将聚而歼旃,非韦布之士所得而治也。”然而韦布之士另有其“以道医世”之术,即以天运转移人事,消除戾气于无形。原因是:
    
    世之爲病有二,曰人爲之病,曰天运之病。人爲之病,戾气所锺,所谓自作之孽,不可活,惟有权者能医之。天运之病,协气可逭,所谓天作孽,犹可爲,惟有道者能医之。然而天运亦转移于人事,消戾气于未萌之先,则天运亦应之。天运通,则元气通;元气通,则大化通;斯道乃大通而不穷也。在上之君子,则平地成天,于物一无所遗;在下之君子。则立人达人,于物亦大有所济,以道医世,不因世废道也。[36]
    
    一得对此,信奉甚笃。后得此书详善本,又节录《三尼医世界功诀》,均加以注疏,并附自撰《三尼医世说述管窥》,一并刊印行世。
    
     内丹家深信,人经由内炼功夫,能使自己的神气“逆行”而返于先天之一气,超越生死,与太虚同在。此即所谓人能胜天。然而闵一得的“人能胜天”观念,则更进一步,着眼处由小我而及于大我,由一己的神气而及于天地之气运。曰:
    
    学者要知三才之出,出自太极,两大与人,同秉一道,而两大以无心爲体,我人以有心爲用。原夫造化以无心寄之两大,而以有心寄于人者,以我人处其中耳。故凡造化之挽回,世运之升降,天地总其成而已也。盖此升降,乃顺气化。世有盛衰,运失其道,运道之权,权在乎人,不在两大。人能法道,道法自然者,人能静体气机之来,不及者补之,有过者损之。凡夫刚柔强懦温凉燥润滞放等等机来,总以致得中和,无有偏胜,则生杀当而进退宜。以之理运则运亨,以之理丹则丹结,斯不负道付人掌之职。天地赖以位,万物赖以育。以有此理,故人亦得称才,而与两大并列爲三。
    
    人之所以能如此,以其有心,“在道曰道心,在佛曰佛心,在儒曰天心,原非指夫肉团之心也。肉团之心,但能生血而已”。同时又须知:“人定胜天之天,是后天非先天。谓道逆行者,非逆其道,乃逆返归元。按即《左传》‘逆女之逆’也。”[37]
    
     其中机括,在于“感应”两字:
    
    夫此一气,生自太极,本无出入,何有去来?皆因人感而应,气无存心者。致运盛衰,感有偏胜耳,气不任其咎也。至人知之,立身于无,审心于虚,世人心感不可测,而天气之应,自必动现于虚际者。至人乃于机兆兆时,或生或杀,必有端倪,静审自得,乃爲挽回于兆初,当迎当遏,绝不费力。世未之知,而我道冥全。是犹人寂省心,念起必觉,乃于兆际,或听或否,皆得自主,何待念行,始爲拂遏哉?盖以身乃气也,念动则气应,其捷如响。推之天人应感之速,亦如是者。应感而囘,是之爲胜。[38]
    
    其大意主要有三点。一是“身乃气”,亦即日本学者石田秀实所谓人的身体犹如液体,乃流动之物。身体如此,精神亦然,二者绝非截然相异。[39]因此,人的身体并非与外界之气际限分明,绝对独立,而是与外气处于不断的感应之中。二是感应有偏胜,故气运有盛衰,而气运之成,非旦夕之故,而是由微而着,所谓“或生或杀,必有端倪”(按:此即船山所乐道的“几”)。三是感应甚速,如《易·系辞传》引“子曰”所谓:“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因此,人若能以自己的善念与气机相感应,便能“拂遏”恶兆或杀机于“兆初”,成“医世之功”。具体的操作步骤,则是“三尼医世功诀”。遵此功诀而行,便能“即身以医世,不费一钱,不劳丝力”,而有“位育天地”的实际效验。
    
    一得以爲,此一“医世大道”乃“圣人脚踏实地之大学问,是至道,非法力”;入手第一步爲开玄关,“所事不外性命,而有德功并臻之验,是丹道之无上上乘”。解释说:
    
    其中作用,以头爲天,以绛阙爲都会,以坤腹爲闾阎。诀中至诀,意迎无极真气,降注腹心,透脊达背,以得心清气恬、遍体充和爲宗旨。不计岁月,日行三次,功验不之间。盖以此宗,乃无上大乘心学。按即中庸大道,而以事清则迎干,事和则迎坤,以此二气,致之中和者也。是爲寓德于道之实学云。[40]
    
    此处所言,显然是内丹家调息之术。一得对其效验,深信不疑,以爲“如是体调而身安,身安而国治,功效捷如响。一经参破,即圣门赞育化功,并非谈玄说妙”。[41]
    
     《三尼医世说述·序》引吕祖师降坛“诫谕”曰:“气之用,阳爲德,阴爲刑,动于私,即入于阴。中正慈祥则爲德,邪忒凶暴则爲刑。苟非利物济人之心,而欲以吾气引动乾坤之气,则刑气所召,间不容发,天魔应之,天神殛之,其祸甚速,自取灭亡,历劫不赦,悔不可追。”一得因此强调:“学道者,正心爲第一要义。”[42]易言之,若心术不正,源头处已差,其后种种功夫,祇能是假寇兵赍盗粮。在这一方面,三教并无二致,皆以性命爲教。《三尼医世说述》有陶太定原序,谓“真一爲生天生地之始,体万有而空万有”,亦即“无极”。所谓无,即是“无隔阂”,“无罣碍”,“极灵极明”,“能屈能伸”。“人物得其灵明之理而爲性,得其屈伸之气而爲命。万物皆在性命之中,性命皆在真一之中。”因此可说:“性命之外无道,性命之外无教,三教同出于一也。”三教之别,衹是侧重点不同而已,即“儒尽性以立命,释见性而度命,道成性以复命”。而三家“功用之极,则皆无远勿届,流行于四大部洲,而无所底止”。到此地步,三家无别,“皆无爲而济世”也。人与我,既皆在同一性命之中,故形虽隔而气可通,“气通则性命通”。“极之,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一气呼吸之所运。道在我则我爲之宰。”此道即所谓真一之道,其量至爲广大,旨在成己成物,绝不作自了汉,故“遗世独立,不可以言道”。此即“医世”说之所由来。[43]按:如此宗旨,与前述王船山“相天”之道,试问有何根本之异?
    
    
    医世说的功夫,分爲六步。下手第一部爲“先闭目,意敛目神,向脑一注”。目的是存守真一之性、真元之气,因爲“脑爲髓海,又爲天性都会府,犹天上之有玉清胜境,其境至清”。头顶则是“三元聚会之所,上接三天真一。向顶注之,真一感通,真元汇注”;其时若“得见红黄星点,若雨洒下”,乃功候之验。[44]第二步则是“引干气下通”。“阙盆下通于腹,腹爲阴,引干阳下注,以决阴也。”“以清虚恬淡,一尘不染,得失有无,不稍粘滞”爲得法。“此步中,必现有纷纭景象”,“若稍滞稍扰”,爲害不浅。故当体会“游”字、“闲”字。[45]第三步分午、未、申、酉、戌、亥六时。运值正午,乃“一阴初生之候”,宜“勒照”;运值未正,爲“正本清源”;运值申正,爲“植培”;运值酉正,爲“致新”;运至戌、亥,“劫运多艰”,在《易》卦乃屯、蒙,“贵息养元气”,“居贞”以“养正”。此六时,“皆迎一迎干之所贯注”。[46]第四步,于卦爲复,“刚长而阴顺之”,乃“明良之际会”,所谓“别有妙用,不外忠贞”。“忠则表里如一,贞则夙夜非懈,是以能充满其肃肃雍雍之气”;君臣皆在一气之中,天下亦皆在一气之中。[47]第五步于卦爲临,所谓“悦而顺,刚中而应”。“行到此步,益宜人我两忘,任此乾坤正气,氤如氲如,有弥天盖地气象”。[48]第六步于卦爲泰,乃“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的境界。“功到此际”,当“加迎真一,下照万方,继而坤元以抚之,干元以一之”。于是“物产繁衍,民行淳驯”。[49]闵一得对此总结说,其诀“以得合真一爲本”,而其功用之始,则在“胎息”。[50]
    
     《三尼医世说述管窥》所阐说者,乃是闵一得实践此医世功诀的亲身体会。内炼功法之所以能“医世”,其理据在于“即身即世”,身与世感通而爲一。其先决条件则是“培元”,亦即:“虚我色相,一我气神,卵而守之,久则内外无间,神完气足而精化。此身之神气既旺,则所事得实,必无不济而中止之虞。又久之,乃一丝不挂,身世两忘,归于太无,功竣一敛,全复太初,而缩斯身斯世于祖窍之中,悠然住手。”爲功之时,必须身端直,心专一,行坚而恒,“置身世穷通于不问”。[51]嘉庆十六年,一得于内炼之时见如此一境:“上截澈清,下截浑和,虚无边际。返而内照此身,肢体脏腑,空无所有。但觉白者天如,黑者地如,且有激浊扬清之变化,流露于动静之中。寂而体之,下界曡现,历历布若棋局。更寂体之,又见熙熙攘攘,纷若明窗之尘。”以爲此乃“气机之证验”,于是叩问吕祖(按:叩问者乃一得出窍之“元神”也)。吕祖回答说,初出现者乃“三才混一之太极”,“继而现于内照者”爲“一身之太极”,“其后纷纷曡现者”,则是“混一太极中含世宙亿亿太极之玄影,统摄于一心之中”。更告诫说,最要之事爲“迎合真一”,若尚未迎合,则应当循此气机之证验,“益加虚寂其心”,不可爲所见的种种“真元景象“所障蔽,应将其置于“不见不闻之中”,久之,自可得见真一。[52]
    
     一得又指出,入手内炼之时,“现黑白,见升沈,是爲消息”,“乃是真元”而非“真一”;若有心想象此等“消息”,“便落幻妄”,因内炼者,“以得见真一爲宗”也。“真一者,持之不得,体之则存。”至于真元,则当“有一以持之”。一气之清浊升降,“非无神以宰之也”。此主宰者,即是天心,亦即真一。一得解释说,真一与真元,“是一非一,是二非二“。”离气而言“,谓之真一;“合气而言”,则曰真元。(按:二者相当于理学中的理与气,不即而又不离。)易言之,“天心之气曰真元,真元之宰曰真一。”就一气变化形成万物而言,则又可说:“生清浊者真元”,“妙清浊者真一”。天之真一(天心)无形可见,赋于人即有形,此即人心,爲人之真一。人与天地万物,既然皆在一气氤氲之中,则人之爲善还是作恶,自能影响及于两间之气化,或致祥,或致殃。由此便可说:“致殃致祥之柄,乃人自操之而天随之。”人于就有了“转移造化之力”。一般人浑浑噩噩,“听其纵欲,则从逆而凶”。欲消除天地间之“戾气”,于是端有赖于“转之移之之人”,使“一气转而人心皆转,人心转而天心亦转”。其下手功夫乃是以一己之心迎真一(“藉心迎一”),又以此真一爲主宰,培养真元之气(“藉一敕元”)。此即所谓“天以真一真元铸有形,吾以真一真元培有形,令各安泰。是曰医世,是性命之学”。[53]
    
    “心乃至灵之物,必凭一念以定”,故须有“志之定力”以治心。其法不外“刚健中正”四字;至于如何刚健中正,心自能“了了”,因心有“天赋之性在焉”,性即是“天心”。此理既明,“则存养有方,而中有把握”。先使“心体大明”,即能“辨气机之先后”,而后“虔奉玉经”之所教,使“气质自化”,七情皆归于“一性之正”。“于是用志不分,以之医世,出神入化。”其效验是:“近则一家一村,远则一郡一县,推其极则四大部洲,无不调摄于此方寸之中。消其灾殄,则无水火刀兵虫蝗疫疠;正其趋向,则俗无不化,人无不新,民安物阜,熙熙然如登春台。”个中关键,在于人之气乃“天地二气之枢纽”,故能“运天地之气”。若“性命之功未圆,则气不尽”;“性命之功既圆”,即“天仙亦让其权于人”。“人之所以爲三才之一”者,正在于此。[54]
    
    一得记述其亲身体验,说道:
    
    方其由心注顶,由顶达胸,奉元首而啓乃心,明良之象也。及其由胸达腹,奉天心以骘下民,康济之事也。以一身言之,则爲通理督任之法。继由下极,穿尾闾,循夹脊,透玉枕,上崑仑,驻泥丸,天雷一震,甘露霈洒,五脏清凉。斯时任督已交,天气降而地气升,煦妪发育,含宏光大,品物咸亨,上下成泰,朝野不隔,而民亲其上,是实其腹而藏富于民也。地不爱寳,上达天庭,膏泽洋溢,复下华池,驻护绛宫者,下流上通,所以致雍熙也。从而坤干并迎,绵绵照注,俗化民新,漪漪盛哉!
    
    要而言之,一身之气由心注顶,由顶达胸,达腹,继而一路下行,使任、督二脉相交,所谓“天气降而地气升”,通身周流,于是功成矣。可用二字概括,即“存”与“通”。所谓存,即以意念注想而存真元之气。久之各窍皆通,上下不隔。一得以爲,此即《道德经》所谓“致虚极,守静笃”之验,亦即孟子论浩然之气所谓“直养而无害”之义。所养者,即是“真一”。[55]
    
     至于孟子所谓“其爲气也,至大至刚,以直接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则一得以爲,尚未易达到。嘉庆十八年夏至,一得功法更进,有了另一番体验。记述说,内炼之时,“但趺其足,直其体,虚其心志,平其气机,安守下极。既觉充和,渐热若灸,安守如故。觉此煖气,腾腾向后,寂守勿助。又久之,乃觉下极宽广,气机无稍阻塞,知已透关欲上矣。”所谓关,即是尾闾。而后“微用下翘上耸之法,随机纵任之,便觉脊背非背,旷若通衢,平衍上跻,绵亘数十里”,步骑纷纷,冠盖云集,“有万国珙球,趋赴神京之象”。此时“忽见白虹一道,起自北海,肃肃有声,直趋峻岭而南”。一得的元神,即尾随而去,则“见山顶极平旷,中峙殿宇,金璧辉煌,精曜华烛,别有天地”。以爲此即“道家所谓崑仑,内典所谓兜率,实人身之元首也”。“不敢顾恋”,忽见天南一道明亮的赤气,砰然一震,“与白虹相击“,合成长桥。桥上“羽葆旌幢。往来杂沓”,一片天乐之声。“不敢倾听,又见星冠羽衣,仙禽神兽”,“弥漫空际”。此时“心怦怦欲动,凝神强定”,倏忽间寂静无声,一片黑暗。“心又稍动,且有虎啸猿啼之扰”,便设法镇静。“久之,大声忽起,疾若霹雳”,知此乃是“剥复机关”,即“息心候之”。“略有甘露霈注”,遍体作旃檀香气。“寂然不动,光明顿开”,衹见“沃野千里,城雉环列,气象壮丽”。知此正是佛典所谓帝释天,道经所谓鄞鄂,于是肃然起敬,“果见天神下降,舆卫庄严”,即将身俯伏,“存迎真一”。不久,“忽觉身随云逝,远离阊阖,囘视天宫,五彩眩目,俯见大地如棋局”。此时但觉众庶已非众庶,“直是一我所分现”,“衆庶之悲愉忻戚”,一切与我相通,毫无隔阂,犹如亲尝。“此即融万爲一,物我无分之真境也。”可惜“尔时未及加迎真一”,衹是“陶镕于林林总总”所见景象之中,“遂入浑穆”。久而久之,“元神出定,吾身趺坐如初,而顔色顿变,忽成少年,须发皆变白成黑”。(按:是时一得年五十有五。)一得以所历之境叩之吕祖。吕祖答曰:“能行之不怠,必有证验。”[56]
    
     一得就此说道,此医世之书,“离世以治身,原可成仙”,更能“即一身包罗一世以医之”,致使身世二者,“皆有功以证果”,实乃一举两得。而用功夫之际,“凡情凡绪,与妄觉妄知”,必须一概空而净之,以“迎存”“干元坤元之真一”。惟有得了真一,方能“箇中有主,措施无偏胜”,是爲“医世之纲领”。其结果是:“一得久寓之乡,春花重放于秋季”,非止一二次、三四次而已。“如金盖之云巢,姑苏之大德庵、莲花庵、葆元善堂,禹航之天住观、半持庵,武林之寂宁阁,上海之小蓬莱”,杏、桃、玉兰、紫荆、木笔、木瓜、西府海棠之类,皆“秋令作花”。嘉庆十六至十八年,“金盖之花木尤盛”。又,“吴沈门桑椹,重实于小春者”,十年中亦有七载。金盖更有老翁,年已七十,“有神相断其寿数终于是年之腊”,然而服食了树上的“冬实”,骤然变强健,“身轻如飞”。若以此冬实配于药方中,“治病无不立愈”。一得认爲,凡此种种神迹,都是即身医世的功效。嘉庆二十一年冬至,吕祖指示说,此等事虽不足异,“然亦足爲迎元之一证”。又告诫说,切不可半途而废,“谬云有待”,而当“密迎真一以医世”,使“宵小潜伏,天下太平”,其功德无可限量。[57]
    
     要而言之,遵此吕祖师功诀而行,既能使自己成仙,又能使天下太平,即身而可以医世。闵一得对此,笃信而力行。明清间儒、道合一、兼融三教之风,于此可见。而其依据,则在内丹之术,儒宗王船山,道士闵一得,足爲典型。然而二人于相同之中,自有其殊异。船山对于成仙之类,以爲绝对荒谬,是私意之尤,所深信而不疑者,乃是“天地之气可至者,神气皆可至,而变化在我也”[58];以爲圣人在生之时,虽或能御两间之气以感物,从而消弭偏戾,然而就士君子而言,最要者乃在使一己的神气死后还归太虚,不失原初的清纯,以爲功于天下后世。王、闵之别,正可见儒、道之异。
    
    四、余论:船山思想与冥契主义
    
     船山以爲,人在有生之初,直接得到了清通无碍的太虚之气,此即是“性”。人对此,“不能自取而自用”,其权在天而不在人。然而既生之后,人对于外界的种种,便有了主动之权,或取其纯,或取其疵,一任“其情之所歆”。原初的“性”,因而就有了相应的改变。有生之顷,性受之于天,固可谓之“命”。既生之后,对于太虚之气所凝结而成的外界诸般之物,能自取而自用,可说无时不在受天之命;而其日日所取所用者,最终皆作用于其“性”,因此绝不可说,人之性乃一成而不变者。船山著名的“命日受而性日生”之说,即由此而来。[59]
    
     船山此说,与基督教传统中的冥契主义(mysticism)颇有相通之处。[60]所谓冥契主义,据《牛津哲学词典》,意谓持有如下信仰者:经由入神之冥想(ecstatic contemplation),人能与神性合一;人之灵性有能力把握终极的实在,或普通思维所无由抵达的知识领域。[61](按:此即前述蒙文通所谓“神与道合”。)据美国学者Theodore J. Nottingham,基督教冥契主义者以爲,灵魂决非人性内一成不变的实体,且不可以之等同于普通的想法与感情;究其实,灵魂乃一种活力,爲日常生活经验所激发而成。(按:此所谓灵魂,与中国思想中的“气”,颇爲类似。)易言之,灵魂爲日生日成之物,其成长决不仅仅来自理智或情感的发展;人的灵性可以达到另一存有状态,导致别样的领悟,从而揭示实在的新面向。[62](按:如此见解,与船山所谓“命日受而性日生”之说,颇可相通。)Nottingham又指出,基督教义提及“追忆”(recollection)一词,并非仅是指向内心,并不必然否定外在之物,而是指领悟人生中最有意义的顷刻,亦即外在自我臣服于内在存有(the inward being)之时。灵魂臻此境界,即与其自身合一,与周遭的实境合一,与神合一;亦即经由“追忆”,外在自我与内在自我合爲一体,人因而能抵达“圣灵”(Spirit)之境。东正教传统的核心,即在于此,可用theosis一词概括。所谓thosis, 意指“神化”(divinization)。东正教父们认爲,神成爲人,其旨在于使人神化;然而这并不意谓,人与神具有同一的实体,而是指人在与神合同而化的过程中,经验到神的活力。[63](按:前述船山所谓“凡浊皆清,而形质亦爲灵化”,与此正可相参。)
    
    此所谓内在自我与外在自我,与船山心目中的“大体”、“小体”,可谓约略相当。孟子有“大体”、“小体”之说,以“耳目之官”爲小体,“心之官”爲大体,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爲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船山指出,所谓小体,乃“知觉运动之心”,而所谓大体,则是“仁义之心”。孟子昌言“心之官则思”,可“于当体而反考之”。知、觉与运动,不待思而得。“知觉运动之灵明”,只可“唤作耳目之官”,释氏所说的“性”,所谓见性、闻性,指的只是此物。孟子所谓性,则与此绝异,指“大体”而言,乃由“思”而得。这一“思”字,揭出了“千古未发之藏”。性中固有仁义,此乃“天事”;“思则是心官”,属于“人事”。因此,不可说“‘思’字便是仁义之心”。然而又须知,仁义之心本爲天所赋予,“只在心里面”,心之所以有“思”的功能,正由于此,如其不然,“则但知觉运动而已”;亦即天所授于人的仁义之心,与生而俱来,乃是“思”之本。思既是仁义之心的活动,其活动所得也只是仁义,“人飢思食,渴思饮,少思色,壮思鬬,老思得”等等,未尝不可以称之爲“思”,然而与“心之官则思”之“思”,毕竟殊科。飢食渴饮等,“思之不必得”,不思“亦未尝不得”。至于仁义,其得与不得,“一因乎思”。总之,思由仁义而生,其所生者惟是仁义,无有其他。故曰:“只思义理便是思,便是心之官;思食思色等,直非心之官,则亦不可谓之思也。”[64]
    
     船山又申述说,所谓思,直接发自人内在的“性”,与见闻无涉,一到见闻之上,便“已离了性,只在魂魄上爲役,如水入酒中,一齐作酒味矣。”。原因在于“形而上之道,无可见,无可闻”,惟有依赖“思”,方能把握(“惟思爲独效”)。凡有色有声者,皆爲形而下之物,“本耳目之所司”,心即使“阑入”其中,终究非其“本职”所在,惟有“徒劳而不爲功”而已。孟子所谓“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指的是“可见可闻者”,然而仁义不可称爲“物”,“以其自微至着,乃至功效已成,而终无成形”。因此,“唯思仁义者爲思,而思食色等非思也”。孟子谓乍见孺子入井之时,人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船山认爲,此恻隐之心,固是“因目而动”,并非不涉及闻见,然而“当未见孺子入井之时”,君子原自有其“思”以存此仁义,无须“幻立一孺子入井之时,而作往救之观”。至于“思食者之幻立一美味于前,思色者之幻立一美色于前”,所用者乃“内视内听”,属耳目之官而不属心;佛家所谓观,亦是“只用耳目”。所以说:“物引不动,经纬自全,方谓之思。”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应当在此意义上理解。凡属于见闻层面者,皆爲“事”,乃形而下者。“不赌不闻中只有理”,乃形而上者,惟有“心官”可以“独致”。[65]
    
     所谓思,虽是“心官之特用”,“不假立色立声以致其思”,然而又须知,思一旦“发用”,即“行乎所睹所闻而以尽耳目之用”。只要以思“役耳目”,便不会在与物相交之际,爲物所引而去,“或有所交,自有其所当交;即有所蔽,亦不害乎其通”。此即“道心爲主,而人心皆听命焉”,乃“圣学”与“异端”大别之所在。“异端”以见闻爲道之害,故“隳绌聪明”,终不可用于世。“圣学”则是“先立乎其大者”,以“大体”统御“小体”。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固然还不是形而上层面的“心之全体大用”(亦即“思”),然而正可“资之以爲扩充”,至于“扩充”,那就是“全用思”了。要而言之,“仁义之本体”存于人“性”中,“与心官互相发生”,“思则得之”,于是知觉运动种种便能听从心官的命令,“以善其用”,“而后心之官乃尽”。至此,便是神与道合,“万物皆备于我”,到达“大人”的境界。船山因此说:“孟子之言思,爲古今未发之藏”;“思爲人道,即爲道心,乃天之寳命而性之良能。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唯斯而已。”[66]
    
    由上述分析可知,船山所谓思,正是冥契主义者“独体自我”(solitary self)的“统合思维”(unitive thinking)。据加拿大学者Dan Merkur,冥契者的统合经验(unitive experiences),可用一句话概括,即“万物皆备于我”(“I contain all.”)。[67]冥契者所谓万物爲一,其意涵往往是:万物都是“一”所指涉的表现与象征;又,冥契者本人所处之境,本受现实的限制,故其经验乃是就意义指涉层面而言,并不必然得之于具体的知觉。[68]此等冥契经验,本是超自然的,无一例外地含有“超越”观念。“万物全体”(All)这一概念,原本可以从知觉的证据中概括而得,而在独体自我的经验中,则浓缩而成“超越”观念。冥契者于是体验到,万物全体本身即是超越的:无本剽(boundless),无久暂(timeless),独立而自存(self-sustaining)。而且“独立自我”(self-alone)这一概念,亦可融入统合经验之中,成爲“超越的独立自我”(transcendent-self-alone)观念,或“独体的自我图景”(solitary self-schema)。[69]“无本剽,无久暂,独立而自存”云云,船山心目中“思”所自出的“大体”或“性”,岂非正是如此?而船山所赖以“立命而相天”的“独志”,又岂非正是“超越的独立自我”?
    
     以研究冥契主义知名于世的哲学家W. T. Stace,列举七项共同特征,将冥契经验分爲内向(introvertive)、外向(extrovertive)两种类型。就外向型而言,其前二项共同特征爲:“所见一统,万物爲一”;“太一具体活泼,遍布万物,有种内在的主体性”。就内向型而言,则是:“意识一体:爲空、爲一;纯粹意识”;“无时,无空”。[70]若以此爲标准,闵一得《三尼医世说述》及《管窥》所描述者,显然是外向型的自家体验;[71]而船山的“思”,屏绝见闻,可说是“无时,无空”的“纯粹意识”,的是内向类型。
    
     各不同的宗教与文化传统皆有其冥契主义,各传统中的冥契经验自有相同之处,如Stace所强调者。然而正如美国佛教专家Robert M. Gimello所指出,各冥契主义尽管有共通之处,毕竟是在各自的传统、文化、历史氛围中孕育而成,不免束缚于、依附于、臣服于传统中的深层信仰,彼此密切相关,无由分割。冥契主义因而各各不同,有诸多事实可以证明。[72]按:此说甚是。试看闵一得、王船山二人,虽各自有其以内丹术爲功于天地之志,然而因儒、道二家宗旨不同,二人冥契经验的内容终究殊异。船山一代儒宗,虽亦以内丹之术治气,其冥契经验中决不可能出现“星冠羽衣、仙禽神兽”之类。一得所描绘的冥契经验,确如Stace所谓,“具体活泼,遍布万物”。船山论“思”,期期申辩,多方作譬,然而其中绝无具体之物,完全是“纯粹意识”。即此二例,足可爲Stace之说作佐证。然而试以闵、王二人所述,与西人著作中所见冥契经验相比较,可见二者毕竟有异。论述中国冥契主义的西文著作本自不多,而且多半集中于老、庄与早期道教,对于儒家及宋明理学中的相关情形,注意甚少。[73]王、闵二人的冥契经验及论说,正可对此有所补充。至于二人念念在玆的爲功于天地,尤其是船山的“相天”之志,则体现了儒家传统的特色,即终极关怀不在一己的得救或解脱,而在圆颅方趾的同类之福祉。孔子所谓“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正此之谓也。
    
    注释
    
    [1]《内书》卷四〈三进〉,收入其《推十书》(成都:成都古籍书店,影印本,1996年),第一册,页517,520,523-525。参看拙作〈宋明理学的“内在理路”——刘咸炘“三进”说述评〉,载拙着《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台北:国立编译馆,2003年),页291-300。
    
    [2]见拙作〈庄子、重玄与相天——王船山宗教信仰述论〉,《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十五期(1999年),页389-430。玆收入拙着《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3]见《三尼医世说述·序》,载所撰《古书隐楼藏书》,收入胡道静主编《藏外道书》(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十册,页344-346(原书页一上——五上)。此“三尼医世”三书,承友人张文江君见告,谨此深表谢忱。
    
    [4]三浦国雄《不老不死という欲望——中囯人の梦と実践》(京都:人文书院,2000年),页11-12,15-16。
    
    [5]《道教征略》上,《推十书》,第二册,页1563。
    
    [6]有关内丹术兴起的背景及发展历史,马济人有清楚扼要的叙述。见其《道教与炼丹》(台北:文津出版社,1997年),页7-113。
    
    [7]〈坐忘论考〉,《古学甄微》(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页365。
    
    [8]Isabell Robinet, “Original Contributions of Neidan to Taosim and Chinese Thought,” in Livia Kohn ed. Taoist Meditation and Longevity Techniques (Ann Arbor, Michigan: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89), pp. 299.
    
    [9]刘一明撰、闵一得参证《栖云山悟元子修证辩难前编参证》,《古书隐楼藏书》,《藏外道书》第十册,页222-223(原书,页四下——五上)。
    
    [10]王沐《悟真篇浅解(外三种)》(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页48。
    
    [11]同上,页49。
    
    [12]《栖云山悟元子修真辩难前编参证》,页223(原书,页五下)。
    
    [13]同上,页242(原书,页四三上——下)。
    
    [14]《栖云山悟元子修真辩难后编参证》,《古书隐楼藏书》,《藏外道书》第十册,页264(原书,页四上——下)。
    
    [15]同上,页263(原书,页一上——二下)。
    
    [16]同上,页267(原书,页九上——下)。
    
    [17]《丛书集成初编》本,页7。
    
    [18]〈东游会语〉,《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页85(卷四)。按:《易·系辞传》曰:“夫干,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大生”、“广生”语本此。
    
    [19]〈天柱山房会语(与张阳和、周继实、裘子充问答)〉,上书,页118(卷五)。
    
    [20]《楚辞通释》卷五,《船山全书》第十四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页352-354。
    
    [21]《船山全书》第十二册(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页451。
    
    [22]船山说道:“自古小人淹没宠利,不恤君亲者,即无所不至,未敢以其所爲公然标榜,与天理民彜相亢,其良心固尚不尽亡也。自龙谿窃释中峰之说,以贪嗔痴治戒定慧,惑世诬民;李贽益其邪焰,奖谯周、冯道而诋毁方正之士”,致使明末士子亡国之际惟知自保身家,以“猖狂之言,正告天下而无复慙媿”。见《搔首问》,《船山全书》第十二册,页648。
    
    [23]《愚鼓词·后愚鼓乐序》,《船山全书》第十三册(长沙:岳麓书社,1993年),页617。
    
    [24]《思问录内篇》曰:“力其心不使循乎熟,引而之于无据之地,以得其空微,则必有慧以报之。释氏之言悟止此矣,覈其实功,老氏之所谓专气也。报之慧而无余功,易也。爲之难者不然,存于中历至赜而不舍,温故而知新,死而后已,虽有慧,吾得而获诸?”《船山全书》第十二册,页404。
    
    [25]《悟真篇浅解》,页2。
    
    [26]载徐兆仁主编《天元丹法》(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页78-79。
    
    [27]《栖云三悟元子修真辩难后编参证》287(原书,页四九下——五十上)。
    
    [28]《庄子解》卷十九〈达生〉,《船山全书》第十三册,页293。
    
    [29]参看拙作〈明末大儒王船山的人格与思想〉,《中华文史论丛》第八七辑(2007年),页105-119。玆收入拙着《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以及〈船山思问录导读〉,《船山思问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页8-28。
    
    [30]见《船山全书》第十二册(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张子正蒙注》,卷三〈动物篇〉,页102;卷二〈神化篇〉,页85。参看拙作〈庄子、重玄与相天——王船山宗教信仰述论〉,页415-421。
    
    [31]见《庄子解》卷十九,页293,303。
    
    [32]见《楚辞通释·远游》,页353,355,363,365。
    
    [33]《张子正蒙注》卷一〈太和篇〉,页44。
    
    [34]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六年),第四卷,页116-117。
    
    [35]《三尼医世说述·序》谓,其师龙门第十代东篱大师高清昱云,曾见《三尼医世说》秘文于王阳明《篑中书》之内编,乃王龙谿刻以传世者。《藏外道书》第十册,页344(原书,页一)。
    
    [36]同上,页344-345(原书,页二下——三下)。
    
    [37]《栖云山悟元子修真辩难前编参证》,页248(原书,页五五上——五六下)。
    
    [38]同上,页页249(原书,页五七上)。
    
    [39]石田秀实〈扩充する精神——中国古代における精神と身体の问题〉,《东方学》第六三辑(1982年),页1-15;及《気流れる身体》(东京:平河出版社,1987年),页94-110。
    
    [40]《栖云山悟元子修真辩难前编参证》,页249-250(原书,页五八下——五九上)。
    
    [41]《吕祖师三尼医世功诀》,《藏外道书》第十册,页364(原书,页四二)。
    
    [42]《吕祖师三尼医世说述》,上书,页345-346(原书,页四下——五上)。
    
    [43]同上,页346-347(原书,页六下——七上)。
    
    [44]同上,页348-349(原书,页十下——十一下)。
    
    [45]同上,页349-350(原书,页十二上——十三下)。
    
    [46]同上,页350-352(原书,页十四上——十七下)。
    
    [47]同上,页352(原书,页十八)。
    
    [48]同上,页352-353(原书,页十八下——十九上)。
    
    [49]同上,页353(原书,页十九上———二十上)。
    
    [50]同上,页354(原书,页二二)。
    
    [51]《吕祖师三尼医世说述管窥》,《藏外道书》第十册,页355-356(原书,页二四下——二五上)。
    
    [52]同上,页356(原书,页二五。
    
    [53]同上,页356-357(原书,页二六上——二八上)。
    
    [54]同上,页356-357(原书,页二六上——二七上)。
    
    [55]同上,页357-358(原书,页二八下——二九下)。
    
    [56]同上,页358-359(原书,页二九下——三一上)。
    
    [57]同上,页359-360(原书,页三二上——三四上)。
    
    [58]《楚辞通释·远游》,页364。
    
    [59]《尚书引义》,《船山全书》第二册(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卷三,页300-301。
    
    [60]按:mysticism一语,一般译爲“神秘主义”,但是此译实不甚贴切。玆采用台湾学者杨儒宾之说,称之爲“冥契主义”。杨氏以爲,前人释“冥”字,多取“玄而合一”之义,“契”字亦有“合”义,故此译名“与冥契主义第一义‘内外契合,世界爲一’”,两相符合。见杨儒宾译W. T. Stace着《冥契主义与哲学》(Mysticism and Philosophy)(台北:正中书局,1998年),〈前言〉,页9-11。
    
    [61] Simon Blackbum, 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the second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243.
    
    [62]Theodore J. Nottingham, “The Mysticism of Christian Teaching,” in Jay Kinney ed. The Inner West: 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dden Wisdom of the West (New York: Jeremy P. Tarcher/Penguin, 2004), p. 77.
    
    [63]Ibid., pp. 77-79.
    
    [64]《读四书大全说》,《船山全书》第六册(长沙:岳麓书社,1991年),卷八,页1090-92。
    
    [65]同上,页1092-93。
    
    [66]同上,页1094-96。
    
    [67]Dan Merkur, Mystical Moments and Unitive Thinking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9), p. 25.
    
    [68]Ibid. p. 75.
    
    [69]Ibid. p. 77.
    
    [70]杨儒宾译《冥契主义与哲学》,页160-161。
    
    [71]Stace引华玆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名句云:“庄严之感,倾注不盈。崦嵫日落,圆海浪惊。长天一碧,心镜古澄。游丝野马,暧暧含生。于穆日动,庄严有灵。触发诸法,引动有情。蠢蠢万象,咸德其精。”上书,页92-93。试以此与闵一得所描述者相比较,虽繁简不同,似颇有相通之处。
    
    [72]Robert M. Gimello, “Mysticism in Its Contexts,” in Steven T. Katz ed. Mysticism and Religious Traditio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 63.
    
    [73]Jordan Paper有The Spirits are Drunk: Comparative Approaches to Chinese Religion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5) 一书,中有二章,论述中国宗教中冥契经验,所着重探讨的是《庄子》及文人审美意识。Livia Kohn 的Early Chinese Mysticism: Philosophy and Soteriology in the Taosit Tradition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专论中国冥契主义,以老庄传统爲出发点,下限止于唐。又,Swami Abhayananda的History of Mysticism: The Unchanging Testament, the third (revised) edition (Olympia, WA: Atma Books, 1996)论述了上下三千年冥契主义主要人物,涉及中国者,除老子、庄子外,亦衹禅宗和尚数人而已。
    
    
    (刊载于《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3期,总第107期)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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