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寿澂】明末大儒王船山的人格与思想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3-02-06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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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寿澂

作者简介:严寿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撰有专著《诗道与文心》《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等。





明末大儒王船山的人格与思想
作者:严寿澂(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授)
来源:《中華文史論叢》2007年第3期
 

 

提要:船山明亡后隐于深山四十余年,以汉衣冠终其身,并世迨无第二人。其所以能如此,在深信人能以“养性”为功于天地。船山以爲,通天下一气,一阴一阳,絪緼相继而不息。最清者为太虚“先天气”,纯粹而灵;降而为“地气”或“五行之气”,则稍浊而有碍;地气凝结,则为形质。人之所以有灵,在于有心,心中函有太虚先天气,是为“神”,为“性”。此神为地气所包,地气则限于形质。心中之神虽得自太虚,然既生之后,则与地气交通往来,人能自取自用。神之为清为浊,于是端赖于己。且人一生所为所思,皆不灭而融入其神,死后同归太虚。故君子“存事殁宁”,不遗造化以疵纇。如此信仰,直可名为儒家士君子之宗教也。

关键词     王船山      神      性      太虚      宗教性

 

(一)

     王船山是所谓清初三大儒之一,且于光绪三十三年从祀文庙。然而船山以明衣冠终其身,决不承认是清朝之民,从其〈自题墓石〉可见:

     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其左侧其继配襄阳郑氏所祔也。自为铭曰:

     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玆 丘,固衔恤以永世。

    其中最可留意的是“全归”二字,指的是《礼记·祭义》所载乐正子春引“曾子闻诸夫子”的话(亦载于《大戴礼记·曾子大孝》):“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所谓“不亏其体”,亦即《孝经》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隐含之意,便是终生不薙发,不易服,故曰“全而归之”。

     道光年间与邓显鹤共同捐资刻印船山遗书的欧阳兆雄着有《榾柮谈屑》,中云:

 

     船山先生为宋以后儒者之冠,同时如顾亭林、黄棃洲均不能及。国破后不薙发,不毁衣冠,隐于深山四十八年,至康熙壬申始归道山。素恶东林、复社驰骛声气标榜之习,与中原人士、江介遗老不相往来,故名亦不显。

    所论最爲中肯。此文又曰:

     又闻之衡阳故老:国初薙发令綦严,先生时在楼上著书,檄至,府县饬     营将草堂围定,郡守某先登楼,见先生出座拱立,不自觉其五体之投地     也。亦可想见其盛德之容,令人钦敬,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1]

    船山人格气象的端恪严肃,懔然不可干犯,即此而可见。

     崇祯十二年,船山年二十一,与郭凤跹(季林)、管嗣裘(冶仲)、文之勇(小勇)诸人组匡社,有句述志云:

     莫拟津难问,谁言枉可寻。[2]

    年甫弱冠,即立志坚守气节,决不枉尺而直寻。五年后,李自成陷北京,崇祯帝殉社稷,船山“涕泣不食者数日,作〈悲愤诗〉。”(按:〈悲愤诗〉一百韵,今不存。)次年,清军渡长江,南都倾覆。船山于宗国之沦丧,不忍袖手旁观,于是出仕永历朝,以图万一之恢复。据余廷灿〈王船山先生传〉:“先生少遭丧乱,未见柄用,及是顾念累朝养士深恩,痛悯宗社颠覆,诚知时势万不可为,犹且奋不顾身,慨然一出而图之。”[3]然而永历小朝廷不异弘光,门户角立,党争甚剧。船山自言“一意事主,不随众狂,而孤立无援”。[4]处境之艰难,可以想见。他于是研读《周易》,寻求处险阻而自靖之道:

     自隆武丙戌,始有志于读 《易》。戊子,避戎于莲花峰,益讲求之, 初得〈观〉卦之义,服膺其理,以出入于险阻而自靖;乃深有感于圣人 画象系辞,为精义安身之至道,告于易简以知险阻,非异端窃盈虚消长 之机,为翕张雌黑之术,所得与于学《易》者也。[5]

     当时的永历朝廷,大权落于握有重兵的原张献忠部将孙可望之手,朝臣则分朋结党,颇有阴结可望以自重者。在船山眼中,朝事至此,已是无可为了:

     群奸畏死贪赂,复阴戴孙可望,如舍日而媚虹。北辰固为天枢,非彼所思存,睽而去之,如遗屣矣。既三谏不听,谏道穷矣。乃以病乞身,遂离行阙,而心念此去,终天无见吾君之日,离魂不续,自此始也。[6]

    船山深知:“为不善如崩,易斯速也。为善如登,难斯劳也。其始也一几之决,其终也相去邈绝矣。”[7]于是求助于《易》占,得〈睽〉之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他细玩其辞,觉得“豕负难测之秽,鬼增妖怪之情,则以睽孤之道处此,而欲保其清贞,固难堪矣”,不由得“中心聚疑”,内讼而不决。最后观于此卦之《彖辞》“火动而上,泽动而下,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乃憬然有悟,“知睽之为道,不苟同而尚别,二女之志不同,美之与恶,岂可颉颃而同居哉!”为“保吾正大光明之气,以体白日于丹心”,只能出于“幽栖”之一途了。[8]

     当此“明入地中“的“明夷”之世,欲自保清贞,非“艰贞”莫办,所谓“终古天地之际,终古此艰贞矣”。[9]船山说:“《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君子之谋于《易》也,非欲知吉凶而已,所以知忧,知惧,知所执择也。”他以文王为榜样,以爲文王当“明夷”之世,“则曰‘利艰贞’而已”。[10]而所谓“利艰贞”,首先是“在艰难而不失其贞”。[11]〈明夷〉卦六五云:“箕子之明夷,利贞。”《象辞》释曰:“箕子之贞,明不可息也。”船山就此发挥说:

    箕子无待武王之心,而访不访,存乎人者不可期也。君子虽际大难,可辱可死,而学道自其本务,一日未死,则不可息于一日,为己非为人也。怀道以待访,则访不可必,而道息矣。志节之与学问,道合于一而事分爲二。遇难而恣情旷废,无明道之心,志节虽立,独行之士耳,非君子之所谓贞也。[12]

    船山以爲,君子处危难之地,当然应该坚守气节,但君子不仅只是特立独行之士,而必须明道以淑世。学道著书,乃是君子本分内事,不容不做,这是义。至于有没有武王那样的贤主来“访”,全慿机运,不可必,这是命。君子所务在义,不在不可知的命。船山隐居四十余年,穷老尽气,著述不辍,成书四百余卷,都八百万言,正是此物此志。


(二)


     “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能兴即谓之豪杰。” 在船山心目中,一息尚存,精进不息,是谓“能兴”。而所谓兴,就是“性之生乎气者也”。船山又说:

     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

    若是“营营终日”,“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则相鬬已耳,不则畏死而震慑已耳”,则与禽兽又相去几何?于是声言:“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出语如此愤激,令人咋舌。但是船山所争的,其实只是“义利”二字(所谓“君子小人,但争义利”)。在他看来,当时的禹域,正是一个禽兽世界:

     ……以仁言之,且无言克复敬恕也。乃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     者,亦以骄惰夺其志气,谓之寡交。居处、执事、与人,皆以机巧丧其     本心,谓之善于处世。以义言之,且无言精义入神也。以言餂,以不言     餂,有能此者谓之灵利。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谓之勤俭传家。庶民之     所以为庶民者此也,此之谓禽兽。

    在以“艰贞”自誓的船山看来,在如此世界之内,欲不随波逐流,同乎流俗,是何等的困难,所以不由大呼:“壁立万仞,止争一线,可弗惧哉!”[13]

     愤激言辞的背后,有极深的忧惧在。清廷强迫汉族人民薙发易服,对船山来说,痛心者无过于此。他思及当年的燕云十六州,因长期割据而胡化,以致割让于契丹而不耻。《诗·桧风》〈素冠〉云:“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船山由此发挥说:

     河北之割据也,百年之衣冠礼乐沦丧无余,而后燕云十六州戴契丹而不耻。故拂情蔑礼,人始见而惊之矣,继而不得已而因之,因之既久而顺以忘也。悲夫!吾惧日月之逾迈,而天下顺之,渐渍之久,求中心之“蕴结”者,殆无其人与!“蕴结”者,天地之孤气也。君子可生可死而不可忘,慎守此也。[14]

    清廷统治中国已成定局,衣冠已易汉为胡,汉人始而惊,中而“不得已而因之”,终而难免“顺以忘”。船山对此前景,忧虑之深、痛愤之切,溢于言表。然而他本人绝不妥协,以“慎守”“天地之孤气”自喻:可生可死,而此“蕴结”之心绝不可忘。他论《大雅》〈皇兮〉诗云:

     自我言之:圣人者,唯其壹至之性情,用独而不忧其孤者也。壹至孤行,而不待天物之助。道无倚也,故曰“无然畔援”。不以道为畔援,而后举无可为之畔援矣。非无功效而不欲多得之也,故曰“无然歆羡”。不以功效为歆羡,而后举无可为之歆羡矣。有天地而不敢效法,有鬼神而不求往来,有前王而不求与之合,有后圣而不必其相知,〈明夷〉而正其志,〈大有〉而积中以不败。故圣人者,匹夫匹妇之诚相为     终始者也。[15]

    这段话大可看作是夫子自誓之言,确是“壁立万仭,止争一线”。

     如此中心“蕴结”的君子,处于泄泄沓沓的阴盛之世,犹如〈艮〉卦之艮,“以一阳孤立在二阴之上”,“其庭所见之人,皆无足见者也”,因爲此等人“其是非鄙,其毁誉诬,其去就速,其恩怨轻”。君子处此,只能“孤行一意,迥不与之相涉……如泰山乔岳屹立群峰之表,当世之是非、毁誉、去就、恩怨,漠然于己无与,而后俯临乎流俗污世而物莫能撄。”孔子能到此地步,故“可以笔削诛乱臣,而凶人不能害”。孟子亦能臻此,故“可以距杨、墨,斥公孙衍、张仪为妾妇,而不畏其伤”。[16]船山旷观三代以下,觉得只有后汉“汪汪如万顷之陂”、“其器深广难测量”,能使人消除“鄙吝之心”(见《世说新语·德行》)的黄叔度(宪),庶几近之。史称“据于德故物不犯,安于仁故不离群” 的陈寔(见《后汉书》卷六二〈荀韩锺陈列传〉),在船山看来,太过“不离群”而不免于“流”。[17]而张俭、石介,一则“以区区一掌,而欲独堙江河”,举劾中常侍侯览及其母罪恶,因而结仇,乃至引起党锢之祸,自己亡命,“经历之处,皆被收拷,辞所连引,布遍天下”(见《后汉书》卷六十七〈党锢列传〉);一则“乐善疾恶,喜声名”(见《宋元学案》卷二〈泰山学案〉),献〈庆历圣德颂〉,极诋枢密使夏竦,有“手锄奸枿”之句,后山东举子孔直温谋反,或言直温尝从介学,夏竦乃谓英宗:“介实不死,北走契丹”,至有开棺验尸之命(后因吕居简谏而罢)。[18]此二人有意标异于流俗,失之太刚,最终因此而“折”。这一“流”一“折”之故,正在于“行乎阴盛之庭而见有人也”。[19]船山本人,则既不刚以折,亦不柔而流,“窜身猺洞,声影不出林莽,遂得完发以没”。[20]明末遗民中,大概难觅第二人。若非着力讲求“俯临乎流速污世而物莫能撄”之道,又焉能臻此?

 

(三)

 

     然而船山毕竟是儒家,他思想的另一面是:“人与人而相于,则未有可以漠然者矣”。他之所以“幽栖”,在于“避难”;而“避难”则旨在“全身”;“全身”的目的,则是“全道”。“道为公,德为私。君子之于道,甚乎其为德。”[21]亦即儒家君子的终极关怀,不仅在一己之成德,而更在斯世与斯民的福祉,犹如《周易》〈姤〉卦所谓“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他在《周易外传》中声言:

     君子之道,美不私诸己,恶不播于人,故善长而恶短。……盖君子者,以扶天之清刚,消物之害气,长人道而引于无穷。故奖善止恶,以凝正命,于彼于此,无所畛限,无穷之生,一念延之,而人类遂绝乎禽兽矣。而苟私善于己,散恶于众,则杀害日进,清刚日微,无穷之生,一人尼之,而人类亦渐以沦亡焉。[22]

    船山所终极关切的,毕竟是“人类”,不仅是及身见之的人类,而且还是无穷之世的人类。他艰贞不屈,宁死而不愿毁伤受之于父母的身体发肤,目的在“全身”以“全道”。在他看来,如此“扶天之清刚”的君子,便能以“一念”之公“延”“无穷之生”,而若是“私善于己,散恶于众”,则“无穷之生”将因之而“尼”,乃至“人类亦渐以沦亡”。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是否船山在故意张皇其辞,大言不惭?

     若通观船山全部著作,可知这其实是他的根本信念,是他“如泰山乔岳屹立群峰之表”的清刚人格的基石。他宣称:“圣人赖天地以大,天地赖圣人以贞。”[23]所谓“圣人赖天地以大”,是指“人物有性”,此性得之于天地;而天地的本然是未成万物以前的絪緼之气,其大用则是“知”与“能”。此原初之气有阴、阳或干、坤两面:

     干,气之舒也。阴气之结,为形为魄,恒凝而有质。阳气之行于形质之     中外者,为气为神,恒舒而毕通,推荡乎阴阳而善其变化,无大不届,     无小不入,其用和煦而靡不胜,故又曰“健”也。[24]

    船山是彻底的一元论者。他以爲,宇宙间唯是一气,“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隔,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围也。散入无形而适得气之体,聚为有形而不失气之常,通乎生死犹昼夜也。”此气未凝成形质以前,本是清通无碍而神,无远弗届,无微不入。然而一旦凝成形质,即有碍,即失去其原有的清通。今人所谓精神、物质,在船山看来,本是一物的两面而已,从源头而言,并无本质之异。神凝而成质;质散之后,仍返于原初之一气,而还其本有的清通无碍的功能。[25]形质,人所能见能闻,故谓之有;清通之神,则“视不可得而见,听不可得而闻”,故常谓之无。这充斥于天地两间之气,乃宇宙所固有而不生不灭者,“生无从而去无迹”,故亦可谓之“鬼神”。《易传》所谓“知鬼神之情状”,正是指此而言。“如谓两间之无鬼神,亦可谓天下之无理气。”[26]

     这一看法,其实并非船山一人所独具。正如刘鉴泉(咸炘)所指出,“吾华之言宇宙本体,本止一气。庄周‘通天下一气’之言(〈知北游〉),乃一切圣贤愚贱所共认,本无如柏拉图理世界之说。即程朱亦不过析言理耳,非有理气二元之见也。”“且凡一概念,必合实体言。形上绝对必征形下实事,即理即事,虽分必合。乃华人之通风,亦华人之特长也。”[27]鉴泉的这番话,直凑单微,至为醒豁。明乎此,今世学者唯物唯心之聚讼、理学气学之纷纶,皆可催陷廓清,对理解船山的哲学思想,更是大有裨益。

     船山的理论,较之这“华人之通风”,更爲复杂与周详。他认爲,通而无碍的太虚清气与浊而碍的形质,是谓宇宙之“两端”,两端之间,终古往来聚散而不息:

     两端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也。(《张子》)     实不窒虚,知虚之皆实。静者静动,非不动也。聚于此者散于彼,散于     此者聚于彼。浊入清而体清,清入浊而妙浊,而后知其一也,非合两而     以一为之纽也。[28]

    不仅地包于天之内,天亦入于地之中。(“知地之在天中,而不知天之在地中,惑也。”[29])“天气”与“地气”,虽皆未凝成形质,因此同是属于气,然而自有其清浊之别:

     雾之所至,土气至之。雷电之所至,金气至之。云雨之所至,木气至     之。七曜之所至,水火之气至之。经星以上,苍苍而无穷极者,五行之     气所不至也。因此,知凡气皆地气也。出乎地上则为天气。一升一降,     皆天地之间以絪緼者耳。

    “天气”即内丹家所谓“先天气”,“地气”则是“后天气”或五行之气。船山著作中的“气”字,所指往往是后天之气,较浊而有质(“气,有质者也。”)。先天之气,则无“质”之可言(“乃天固不可以质求”),故曰“清虚一大”,与较浊而质的“地气”不同(“故张子以‘清虚一大’言天,亦明乎其非气也。”按:此处“气”字,指的便是“地气”或“后天气”。)因此不可以说:“五行之气自行于天地之间以生化万物,未经乎人身之醖酿者”,即为先天气。就人生而言,直接得之于宇宙原初“清虚一大”者,是谓先天气;既生以后,得自“水、火、金、木、土、谷之气”者,则为后天气。先天气只能用心之“思”去“直养而无害”(《孟子·告子上》语),无法靠吸取外气来获得。[30]

     先天之气,“清虚一大”,神化莫测。故可以“神”名之。“地气”虽较浊而有碍,但推本溯源,本自“天气”或太虚而来,故曰“气也者,神之绪也”。[31]气一经凝成形质,便有了郛郭,失去了固有之清通,故曰“质能为气之累”;然而“质”仍能受“气”的影响,故曰“乃气可与质为功”。[32]总之,神(人得此于太虚,故亦可谓之“性”)、气、质三者,皆自太虚而来,絪緼化生,一分爲三,然而推本而言,毕竟是出于一,而且永远处于流通聚散之中。不过,其间自有层次以及秩然之序,不可混淆。这就是船山一元而多层次的气化形上学。船山僻居穷山,却深信能以一己之力,“扶天之清刚,消物之害气”,“无穷之生,一念延之”,其哲学基础,正在于此。
 

(四)


     船山以爲,天道一阴一阳,絪緼相继而不息,否则乾坤或几乎息,故阴阳相继可名之曰“善”(“阴阳之相继也善,其未相继也不可谓之善。”)。人爲万物之灵,所禀于“天气”者,最纯粹而灵;此即人之“性”。天则无“体”可言,亦无“性”可言(“人物有性,天地非有性”)。性的内容乃是仁、义、礼、知(天广大曲包,不可以“仁、义”等节目去尽其量,故曰“以仁、义、礼、知而言天,不可也”)。他又说:

     故成之者人也,继之者天人之际也,天则道而已矣。道大而善小,善大     而性小。道生善,善生性。道无时不有,无动无静之不然,无可无否之     不任受。善则天人相续之际,有其时矣。……性则敛于一物之中,有其     量矣。有其时,非浩然无极之时;有其量,非融然流动之量。故曰“道     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也。[33]

    这段话是船山人性论的出发点。大意是说:人首出万物,故最能继天的知、能,最能得天之灵。人性之所以可说是“善”,正是在初生之际秉得了天所赋予的清通之“体”,于是便有了“灵”(故曰“成乎其为体,斯成乎其为灵。” [34]),即此“天人之际”便是“善”。换句话说,天人相继的“善”是由“道”而来,所以说“道大而善小”。降之自天的“灵”,一旦“聚于体之中”(指人体),则“体皆含灵”,即此便是“性”,所以说“善大而性小”。简言之,“道外无性,而性乃道之所函。”[35]中间的关联处,则是天人相继的“善”。

     这其间自有其秩然之序、小大之辨,不可笼统而言。因此船山说:

     小者专而致精,大者博而不亲。然则以善说道,以性说善,恢恢乎其欲     大之,而不知其未得其精也。

     惟其有善,是以成之为性焉,善者性之所资也。方其为善,而后道有善     矣。方其为性,而后善凝于性矣。

     甚哉,继之为功于天人乎!天以此显其成能,人以此绍其生理者也。     性则因乎成矣,成则因乎继矣。不成未有性,不继不能成。天人相绍之     际,存乎天者莫妙于继。然则人以达天之几,存乎人者,亦孰有要于继     乎![36]

    人之所以可贵,正在这“继”字:能“继”天之“成能”,绍天之“生理”。人若不能“继”与“绍”,与禽兽就无甚区别了。天命不息,人之继亦不可或辍。人生于世,孜孜于继天,恒久而不息,便是善,便是所以为功于性(“滋之无穷之谓恒,充之不歉之谓诚,持之不忘之谓信,敦之不薄之谓仁,承之不昧之谓明。凡此者,所以善也。则君子之所以为功于性者,亦此而已矣。”[37])

     《周易内传》云:“同一道也,在未继以前为天道,既成而后为人道。天道无择,而人道有辨。圣人尽人道,而不如异端之欲妄同于天。”(卷五上,页529)亦即为功于天并不意谓仿效天(此乃“异端”之妄见),而是“贞生死以尽人道”。[38]张横渠之所以卓越,正在于阐明“贞生死以尽人道“的所以然之故。船山又说:

     人之生也。君子而极乎圣,小人而极乎禽兽。……不知所以生,不知所     以死,则为善为恶,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故《正     蒙》特揭阴阳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而至当百顺之大经,皆     率此以成,故曰“率性之谓道”。天之外无道,气之外无神,神之外无     化,死不足忧而生不可罔。一瞬一息,一宵一昼,一言一动,赫然出王     游衍之中,善吾生者以善吾屈。[39]

    知所以生所以死,方能尽人道,问题的关键则在于对“性”的理解。船山从他彻底的一元论立场申言:

     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絪緼,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40]

     自霄以上,地气之所不至,三光之所不行,乃天之本色。天之本色,一     无色也。无色,无质,无象,无数,是以谓之清也,虚也,一也,大     也,为理之所自出而已矣。[41]

    简言之,宇宙万物既然都是由太虚一气絪緼化生而来,万物的所以然之故(理)自然就包含在太虚中。云霄以上的太虚“天气”,无色无质,人虽不可得而见,却正是理所从出之处。理也决不是朱子所谓“不会造作”,[42]而是有其能动的“知能”,此即是“神”。至于“性”,船山解释说:

     自其变化不测则谓之神;自其化之各成其体而有其条理,以定志趣而效     功能者则谓之性。气既神矣,神成理而成乎性矣,则气之所至,神必行     焉,性必凝焉,故物莫不含神而具性,人得其秀而最灵者尔。[43]

    又说:

     太虚者,心涵神也;浊而碍者,耳目口体之各成其形也。碍而不能相     通,故嗜欲止于其所便利,而人己不相为谋;……圣人知气之聚散无恒     而神通于一,故存神以尽性,复健顺之本体,同于太虚,知周万物而仁     覆天下矣。[44]

    易言之,人之所以首出万物而最灵,在于有心。其心函有未凝成形质、由太虚直接降下的清通无碍之气,此即所谓“心之神居形之间”(间,即“形中之虚”[45])。此气变化莫测,所以可说是“神”;局限于人的形质之内,表现出一定的志趣、功能,故又可谓之“性”。至于耳目口体之类,已有了“形”,也就有了此疆彼界,限于各自的功能而不能相通。

     人身之内,除此太虚清通之气以外,还有第二层次的气(即前述“地气”或“五行之气”,亦可称爲“生理”,即生之“理”),充满流动于形质之中,将存于心中的“神”或“性”包围在内。船山以爲,宋儒所乐道的“气质之性”,其实就是此物:

     所谓“气质之性”者,犹言气质中之性也。质是人之形质,范围著者生     理在内;形质之内,则气充之。……故质以函气,而气以函理。质以函     气,故一人有一人之生;气以函理,故一人有一人之性也。

     质者,性之府也;性者,气之纪也;气者,质之充而习之所能御者也。     然则气效于习,以生化乎质,而与性为体,故可言气质中之性,而非本     然之性之外,别有一气质之性也。[46]

   船山又说:

     性,阳之静也;气,阴阳之动也;形,阴之静也。气浃形中,性浃气     中,气入形则性亦入形矣。形之撰,气也;形之理,则亦性也。形无非     气之碍,形亦无非性之合也。[47]

    这三段话总结了船山三个层次的心性观:人有神有气有形。三者虽都是源于太虚之气,但中间自有清浊通塞之别。最在内的是“性”,即心所函的“神”或太虚之气;中间是流通于体内的第二层次的气,即所谓“五行之气”。这两重气都为形质所包,然而第二层次的气可经由耳目口鼻等,与外界五行之气交通往来。不过最内的气(“神”或“性”),则因受第二层次的气的阻隔,无从与外界直接交通。

     人既如此为形体所隔,就有了“内外之名”:“人各有形,形以内为吾气之区宇,形以外吾气不至焉,故可立内外之名。”[48]而且“质,一成者也;气,日生者也。一成,则难乎变;日生,则乍息而乍消矣。”[49]不过,“质之所建立者,固气矣。气可建立之,则亦操其张弛经纬之权矣。气日生,故性亦日生。”[50]于是便有了“习与性成”之说:质一成之后,固然改变极难,然而质既是由气而建立,便能与五行之气消息往来,从而本身亦可有所改变。故可说:“居移气,养移体”,“气移则体亦移矣。”船山又申述说:

     乃其所以移之者,不可于质见功。质,凝滞而不应乎心者也。……体     移,则气得其理,而体之移也以气。乃所以养其气而使为功者何恃乎?     此人之能也,则习是也。是故气随习易,而习且与性成也。[51]

    人之质虽成于有生之初,难以彻底改易,但是只要立志,仍能于质见功。不过,“质凝滞而不应乎心”,人虽立志,仍奈何其质不得。然而质虽不能直接受性的影响,却可以为第二层次的气所转化,而这流通于体内的第二层次的气,又能为“神”所移。这是一个际限分明的反馈系统。若是明白了这个道理,长久于此着力(“习”),气即能因此而改易,从而影响到心中之“神”(即性)本身。因此,人有生之后,到底成善还是成恶,端有赖于“习”了。

 

(五)

 

     船山曰:生之初,人未有权也,不能自取而自用也。惟天所授,则皆其纯粹以精     者矣。天用其化以与人,则固谓之命矣。生以后,人既有权也,能自取     而自用也。自取自用,为其情之所歆,于是而纯疵莫择矣。[52]

    人之所以爲人,在于有生之初得到了天所直接授予的太虚清气(“纯粹以精者”),此权在天而不在人。然而既生之后,人便有了主动权,能于外界之物“自取自用”,所取而用者当然就是“自霄”以下的“五行之气”了。神、气、质三者,源出于一,彼此间流通聚散,相互影响,无有止息。船山因此就有“命日受而性日生”之说:人日日所取所用者,无非是天地间阴阳五行之气及其所凝成的万物。既然说“天命之谓性”,则便可说:“目日生视,耳日生听,心日生思,形受以爲器,气受以爲充,理受以爲德。”凡此种种,最终作用于性,于是“命日受而性日生”的命题便得以成立。“取之多、用之宏而壮;取之纯、用之粹而善;取之驳、用之杂而恶;不知其所自生而生。”人有生以后的性,究竟变得怎样,全视取用之间的纯、杂而定。亦即性既日生,必须得其所养;若日取驳而杂者,性之成恶也又岂能免?所以“君子自彊不息,日干夕惕,而择之、守之,以养性也。”[53]

     因此,人的日常起居种种,对志在养性的君子来说,就决不能说无关紧要,而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了。船山于是说:

     形之恶也,倏而赘疣生焉;形之善也,俄而肌肤荣焉;非初生之有成形     也。气之恶也,倏而疢疾生焉;气之善也,俄而荣卫畅焉;非必初生之     有成气也。……形气者,亦受之于天者也,非人之自有也;而新故相     推,日生不滞如斯矣。然则饮食起居、见闻言动,所以斟酌饱满于健顺     五常之正者,奚不日以成性之善;而其卤莽灭裂,以得二殊五实之驳     者,奚不日以成性之恶哉?[54]

    人的形体,并非初生之后就一成不变;至于变善还是变恶,那就有赖于所取用之气如何了。形如此,性亦然。一句话,性赖“养”而成;而这所养者包括人与外界接触的一切方面。因此,饮食起居之类,决不可等闲视之。船山爲何如此坚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现在的问题是:“俯临乎流俗污世”的隐居君子,日干夕惕,孜孜于养其善性,对于当前的世界,乃至天下后世的清浊善恶与否,究竟有何关涉?有何作用?船山的回答是绝对肯定的。其依据在于形气不灭与体用(或性情)相成之说。

     船山认爲,人死之后,其神或性,仍回归于太虚絪緼之一气,决非消灭无余:

     男女构精而生,所以生者诚有自来;形气离叛而死,所以往者诚有自往。……气往而合于杳冥,犹炊热之上为溼也;形往而合于土壤,犹薪炭之委为尘也。[55]

    因此,尧舜与桀纣,虽死去已数千岁,其神其气,仍“存于絪緼之中,至今而不易”。[56]在船山看来,不仅人的神气长存于宇宙之间,而且人一生的所作所爲所思,一概融入于神气或性之内,长存不灭。他说:“车薪之火,一烈已尽”,但其烟、燄等并不因火尽而消灭,而是“木者仍归木,水者仍归水,土者仍归土”。有形之物如此,“絪緼不可象”者(指人的神气或性)亦是如此,岂有“辛勤岁月之积,一旦悉化爲乌有”之理?[57]这可以说是船山的体用或性情(用今人习语来说,则是“精神物质”)互换不灭定律。

     人有性有神,便会思虑行动,便有情。性为体,情即是用;二者彼此转化,互为其宅。亦即人的一切活动都形成“业”(借用佛家名词)而不灭,“藏”于或“函”于性中。故曰:“贞亦情也,淫亦情也。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58]又曰:

     是故性情相需者也,始终相成者也,体用相函者也。性以发情,情以充     性。始以肇终,终以集始。体以致用,用以备体。[59]

    一言以蔽之,曰“体生神,神复立体。”[60]因爲体用相生相函,所以人“所行之清浊善恶,与气俱而游散于两间,为祥为善。为眚为孽,皆人物之气所结,不待死为鬼以灭尽无余也”。这犹如冰与水的关系:“凝聚而生,才性成焉;散而亡,则才性仍反于水之神。”君子尽管离群索居,只要惕厉不懈,使神气日趋于清纯,其“辛勤岁月之积”所成之善,便能“与气俱而游散于两间”,为功于天下万世。[61]

     船山对此有极大的自信心,其言曰:

      顺而言之,则惟天有道,以道成性,性发知通;逆而推之,则以心尽性,以性合道,以道事天。惟其理本一原,故人心即天,而尽心知性,则存事没宁,死而全归于太虚之本体,不以客感杂滞遗造化以疵纇,圣学所以天人合一,而非异端之所可溷也。[62]

    足见儒家传统中,亦有强烈宗教性的一面。儒家士君子的宗教,既不须仰赖于人格神、造物主,亦不须依附于组织化的教会,纯粹是个人的信仰与实践,无需任何中介,个人直接面对苍苍之天。这样的君子如船山者,既没有所谓超越者的命令,又不求任何个人的福报,然而“以道事天”,生死不渝。如此的虔敬与艰苦卓绝,又岂是一般宗教徒所能比拟于是万一?
    
    
注释


[1] 引自《船山全书》(以下简称《全书》)第十六册(长沙:岳麓书社,1991-96年),第577页。

[2] 王之春《船山公年谱》,载《全书》第十六册,第294页。

[3] 《全书》第十六册,第91页。

[4] 〈章灵赋〉自注,载《姜斋文集》卷八,《全书》第十五册,第187页。

[5] 《周易内传发例》,《全书》第一册,第83页。

[6] 〈章灵赋〉自注,第187-188页。

[7] 同上,第189页。

[8] 同上,第193-194页。

[9] 《周易外传》卷一,《全书》第一册,第852页。

[10] 《周易内传发例》,第671,912页。

[11] 《周易内传》卷三上,《全书》第一册,第306页。

[12] 上书同卷,第310页。

[13] 《俟解》,《全书》第十二册,第478-479页。

[14] 《诗广传》卷二,《全书》第三册,第377页。

[15] 上书卷四,第448页。

[16] 《俟解》,第481页。

[17] 吕思勉《秦汉史》云:“[中常侍]张让父死,归葬颍州,虽一郡毕至,而名士无往者,让甚耻之,寔乃往吊焉。及后诛党人,让感寔,故多所全宥。然则逮捕党人时,余人多逃避求免,寔曰:‘吾不就狱,众无所恃。’乃请囚焉。盖亦有恃而然耳。何其巧也?” (台湾开明书店影印本,1969年,第521页)所见甚卓。

[18] 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942页(卷七一)。

[19] 《俟解》,第481-482页。

[20] 《清史稿》关外本,卷四八六〈儒林传一〉。按:“没”原作“汲”,显为形近之误。

[21] 《周易外传》卷一,《全书》第一册,第854-855页。

[22] 上书,卷三,第929页。

[23] 上书卷五,第1011页。

[24] 《周易内传》卷一上,第43页。

[25] 《张子正蒙注》卷一,《全书》第十二册,第26-27,31,23页。

[26] 《俟解》,第482-483页。

[27] 〈气道〉,载其《推十书》(成都:成都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一册,第482,479页(《内书》卷三)。

[28] 《思问录内篇》,《全书》第十二册,第411页。

[29] 同上,第410页。

[30] 《思问录外篇》,《全书》第十二册,第450-451页。

[31] 《诗广传》卷五,第492页。

[32] 《读四书大全说》卷七,《全书》第六册,第860-861页。

[33] 《周易外传》卷五,第1006页。

[34] 同上。

[35] 《周易内传》卷五上,第526页。

[36] 《周易外传》卷五,第1006-1007页。

[37] 同上,第1007页。

[38] 《张子正蒙注》卷一,第21页。

[39] 上书〈序论〉,第11页。

[40] 《思问录内篇》,《全书》第十二册,第420页。

[41] 《思问录外篇》,第457页。

[42] 《朱子语类》卷一谓,理“则祇是个洁净空阔底世界”。“却不会造作”。

[43] 《张子正蒙注》卷九,第359页。

[44] 上书卷一,第31页。

[45] 同上,第32页。

[46] 《读诗书大全说》卷七,第857-59,861页。

[47] 《思问录内篇》,第407-408页。

[48] 《张子正蒙注》卷三,第119页。

[49] 《读四书大全说》卷七,第859页。

[50] 同上,第860页。

[51] 同上,第861页。

[52] 《尚书引义》卷三,《全书》第二册,第300-301页。

[53] 同上,第300-301页。

[54] 同上,第301-302页。

[55] 《周易外传》卷六,第1043页。

[56] 《张子正蒙注》卷一,第23页。

[57] 同上,第21-22页。

[58] 《诗广传》卷一,第327页。

[59] 《周易外传》卷五,第1023页。

[60] 《张子正蒙注》卷九,第366页。

[61] 上书卷三,第102-103页。

[62] 上书卷一,第33页。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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