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作者简介:陈明,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湖南长沙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博士。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儒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教授。一九九四年创办《原道》辑刊任主编至二〇二二年。著有《儒学的历史文化功能》《儒者之维》《文化儒学》《浮生论学——李泽厚陈明对谈录》《儒教与公民社会》《儒家文明论稿》《易庸学通义》《江山辽阔立多时》,主编有“原道文丛”若干种。 |
早就知道南京的新生代作家策划了这么一个调查,知道有许多记者、观察家对调查义愤填膺,情绪激动,指责这些黄口小儿亵渎神圣,切断历史,无知又狂妄。
我不知道这些名门正派怒从何来,又为什么会如此立论?文学需要的是灵感,是领悟和提炼生存经验的能力,而这一切却并不是通过积累知识,在给定的前提下运用逻辑就可以推理出来的。诚然,状情摹物离不开知识,但一部作品能够感动读者的却只能是作家对生命与生活的独到见解及对这种见解的灵动表述,它更多地有赖于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宋人爱掉书袋,腹笥可谓丰矣,但宋诗的成就较之于唐诗却瞠乎其后,为什么?诗为别才,非关学也。至于狂妄,在今天的文艺界、学术界那些功成名就的前辈大佬眼中,后来者几乎没有几人能难逃此恶谥。确实,早岁哪知世事艰,一腔豪气常伴着几份傻大胆,但这群新生代更多地却是出于对现有的文学秩序以及黄昏中偶像群体的愤怒与不满。咱们的文学殿堂也许金碧辉煌,但神龛上的供奉真有什么神性叫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吗?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透过情绪性发泄和玩世不恭的表象,为什么看不到年轻人这份狂妄背后拒绝庸俗积极进取的本质,从而将它理解为对现实之沉闷虚伪的一种抗议呢?在游戏规则不健全的今天,采取这种无疑有些偏激的表达方式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即使如此,我还是从他们雪地上撒野般的喧闹中听见有纸糊的高帽子被撕碎的声音,并体验到一种隐隐的快感。
除开韩东的诗,对这个群体已刊出的作品我非常隔膜。作为史学从业者,他们那过于个人化的写作丝毫不能引起我的阅读兴趣。唐浩明与我交换过有关看法,我对小说还是喜欢《曾国藩》这样的东西。我相信题材有大小,品味有高低,思想有深浅。作家一出手便会把自己的底蕴器局展现出来,无法藏拙。我觉得这方面这个群体尚不曾给我们带来什么太大的惊喜。但作为同龄人,我对他们所处的社会情境感同身受,对他们的那股狂狷之气抱有强烈认同。修辞立其诚,试问那些大兴问罪之师的刀笔客,你们自己心中可有一种真正的文学标准在?可曾真诚地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
韩东说文学家的责任不仅在于描绘现实与现象的世界,同时也在于改造和创造世界。这应该是一种提示,提示我们更应该把这次调查当作一组作家参与社会的活动而不是表达其文学理念的文本来加以解读,就象左拉为德雷福斯案件写下的“我控诉”一样。正是由此视角,我高度评价这一次“断裂”,认为他们的立场无愧于其存在的规定性:60年代出生,70年代受教育,80年代自觉,90年代批判。这难道不正是一代人共同的心路历程?他们出场表态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历史的需要和期盼。
他们对作协的认识,哪一代作家有如此清醒?已有很多回忆文章揭露了发生在这个舞台上的悲剧和黑暗,但笔端常流露出几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幽怨,而在这个群体身上,我们看到的是自觉的疏离与冷漠。我是球迷,觉得中国足球一大功劳就是在屡战屡败中促使大家不禁要问,所谓的中国足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机构?它存在的合法性究竟在哪里?从《足球之夜》到《体坛周报》,人们的反思均提升到了体制本身的层面。我相信这是与小政府大社会的改革精神或方向相一致的。那么作协呢?它为中国文学的繁荣所做的工作较之足协为足球腾飞所做的工作是更多还是更少?起的作用是更好还是更坏?足球一败再败,文学则是一退再退,当代文学有堪与现代文学比肩的作家作品么?圈内人士也许要抱怨这种比较太不公平,但现在确实是应该有人出来捅破这层纸的时候了。
同样深刻的还有他们对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表现出的萨特式的自尊与清醒。如果说长期的封建专制造成了中国人在人格上的依附性,那么这种特征在文人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中国封建社会的特点是王权支配一切,垄断了绝大部分社会资源,所以有二桃杀三士之类的悲剧,而“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岸也就成为一种叫人敬佩的品格。改革开放二十年过去,我们终于又看到了陶渊明、李白精神的精采重现。有人说他们的嬉笑
调侃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补偿,也许有这种情况,但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则绝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那葡萄明显有问题。我们都知道《白鹿原》获奖是在对初版进行修订之后,而修订前后相比,究竟是更好还是更差了呢?相信读书界的看法与评委会截然不同。至少在我看来,作为小说点睛之笔的朱先生一角,经作者一番刀斧阉割,已使全书充满一种宫廷大内的陈腐气,与其追求成为“民族秘史”的创作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前不久在一本杂志上发现作者跟记者侃他的修改体会,我当时的感觉是,一只酸得连虎牙都掉到了地上的老狐狸,正咧着嘴比划葡萄如何如何甜。
学道全要英灵汉子,搞文学更是如此,要有一股逸气。所以我颇欣赏该调查的最后一问,它激发出来的幽默使我感到一阵轻松。但是,我觉得全文的基调是愤怒。应该说愤怒与轻松组合给人的感觉其实并不很好,像是闹剧。我认为,“断裂”应是深刻的,由愤怒转化为深刻的中介是责任感。所谓责任感,简单地说就是个体生命与某种群体生命的接通。这虽只有一步之遥,却既需内在的修炼又需外在的机缘。如果说外在机缘可遇而不可求,那么内在修炼则是可以也应该尽快成为一种自觉意识,因为只有博大的生命才能孕育出伟大的作品。不是说其它的东西都不重要,但对于作家来说作品应该永远是第一位的。有了这个阿基米德点,才有可能去撬动一切,而这个名为断裂的调查,也就会不再仅仅只是某个群体的一组偶发行为,而将变成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思想事件。
愿朋友们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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