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必萱作者简介:范必萱,女,贵州贵阳人。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计算机专业。曾任科研单位技术员、杂志社编辑、行政机关公务员。退休前就职于安徽省审计厅(正处级),高级审计师,注册会计师。一九九八年提前退休,担任蒋庆先生的学术助理。出版有《月窟居笔记》。 |
《月窟居笔记》之二十六:
儒士社到访
作者:范必萱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月窟居笔记》(范必萱 著)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七月初一日壬戌
耶稣2015年8月14日
听说儒士社的大学生近日来访,我很高兴。因为几年前就听蒋先生介绍过儒士社,但一直没机会与他们见面。
儒士社前身为竹士社,后接受了儒家价值更名为儒士社,是一个融儒学思想性、实践性和公益性为一体的全国性青年组织,是有志大学生的集结地。多年来,他们以坚韧、挺拔、胸怀天下的精神,以“弘扬中华文化,传承先圣思想”为己任,活跃在弘扬中华文化的舞台上。他们诵读国学经典,领悟先贤智慧,学习修身处世之道;他们祭拜孔庙,表达对先圣的敬仰;他们敬老奉献,践约孝悌之行;他们知行合一,走出校园,将责任带到遥远的山区和社区,举行定期的支教活动。他们是一群优秀的青年学子,是传承中国文化的希望。
2012年7月29日上午,早饭过后,蒋先生让我和海超、黄磊、润东、陈健、福德一起,将饭堂的凳子搬到复夏堂楼上,因为这次儒士社来的人很多,繙经阁的原有的座位不够用。
雨渐渐小了,会议室刚布置好,就接到蒋先生通知,说儒士社的同学们已经进山门了。
这几天一直下雨,我以为他们不会来了,没想他们竟到得这么早。他们一定是大清早就起来赶车的,因为他们支教的地方离阳明精舍很远。虽未见面,我已对这些年轻人平添了几分敬意!
同学们进入精舍庭院后,井然有序地来到奉元楼门前列队集合。这一期来的同学将近40人,多为女生。两位领队也是女生。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短袖T恤,背面印着“儒士社”三个醒目的大字。贵州的天气素有“下雨如过冬”的说法,他们穿得如此单薄,在台阶上,我看见有几个女生似乎有些瑟瑟发抖。
海超负责录音,将拍照的任务交给了我。在奉元楼前,我见同学们分为两队,分别进入复夏堂,举行祭拜先师孔子的仪式。他们进门时,我已在复夏堂内找了一个拍照的位置等候了。这时,一位容貌清秀的领队面向孔子像,肃立于香案前,其他队员列队肃立在她的身后。随着领队的口令,众人静默片刻,然后拱手齐额,齐声唱颂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声音整齐响亮,铿锵有力,又因为队伍中女生尤多,和声中更有许多柔润。我被这声音触动了,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颤抖!
唱颂毕,这位领队带领大家跪拜先圣先贤。就在他们跪地叩拜的一刹那,我已泪流满面。我已不能再往下拍摄以后的场景,转身将相机交给海超,跑出门外,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掩面抽泣起来……
这样的情形在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在阳明精舍服务多年,不论遇到多大困难,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动容。真正触动我内心的,是这些清正纯洁、富有朝气的女学生,是她们对中国文化的那份至诚至真的热情。
几天前,在阳明精舍一次“盘山问学”中,我向蒋先生请益“儒家女性观” 问题,其中包含女性文化自觉的内容。这是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我希望在儒家的价值理念中找到女性的归宿感。虽然近年来蒋先生给予我许多支持,可是我的“心结”并没有完全解开,我对女性参与儒家文化复兴的前景持悲观态度。今天看到这么多可爱的女大学生,她们在用行动回答我的问题。她们用行动告诉我什么是女性的文化自信与自觉,她们的行为使我感动!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见有人在后面叫我,是海超。他说蒋先生要我立即到繙经阁参会。于是我强忍眼泪,上了楼。
繙经阁已经坐满了学生,这是阳明精舍建成以来第一次在繙经阁容纳这么多人!蒋先生正关切地向领队了解他们来精舍路上的情况。我找了个空位坐下,让自己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
这次是儒士社第十五期支教活动,自愿者来自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黑龙江大学、贵州财经大学,还吸纳了一些有志于参与弘道工作的其他院校的学生,如华北电力大学、浙江师范大学的部分学生,也成为他们的成员。这次活动从7月19号到8月5号,共十七天。领队介绍了这次支教活动的基本情况。
蒋先生说:“今天上午七点多钟的时候这里的雨还下得很大,我想到你们可能会被雨淋,所以主动打电话问你们领队是否更换时间?她说你们的日程已经都安排好了,换时间不太方便。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天气也作美,正好在你们到来的时候天放晴了,看来上天也在给予你们大力的支持啊!”众学生会意地笑了。
蒋先生说:“原来你们叫‘竹士社’,从去年改了名称,叫‘儒士社’,我觉得这个名字比以前的更响亮,价值的诉求也更集中、更醒目。你们以前的名字,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是一个文学团体,因为传统文人喜竹,后来才发现你们不是一个文学团体,而是一个公益性、道义性、价值性的青年学生组织。你们的改名,标志着你们经过十多年的发展,有了一个质的变化。现在大学里的社团很多,有官方的、半官方的、学生自发的,但大多数都没有一个明确的价值取向,都是朦朦胧胧的,比如国学社现在很多,但它是笼笼统统的,国学里面有好多内容,佛家道家也算,法家兵家也算,诗词歌赋也算,琴棋书画也算,这些都是中国固有的学问,那你们的价值诉求是什么呢?用“竹士”体现不出来。现在你们改成了‘儒士社’,公开倡导儒家价值,明确地宣誓自己的信仰和追求,这就与其他社团有了本质的区别。你们的理想性、价值性更强了。”蒋先生讲到这里,前排的几位女同学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蒋先生说:“既然大家已经加入了儒士社,证明你有了儒士社社员的身份。但入社只是一个形式,形式虽然很重要,但光有形式还不行,还要按照儒士的标准来做人和做事。什么是儒士?就是要做个君子,就是要按孔子要求他学生的那些话来要求自己,儒家的那些价值都是儒士的价值。所以说加入儒士社只是一个开始,但做儒士可能是你们一生要努力的目标。儒士最主要的特点,就是要在他的生命中体现儒家的那些崇高的价值。你们在楼下祭拜时所说的横渠先生的‘四句教’,就是儒士最崇高的价值理想。它很高,很难做到,但没关系,只要不断地努力追求,一定会达到。
“你们看现在的社会中,还有多少人有这样崇高的理想呢?你们大学里面将这四句话作为自己终身价值目标的人肯定很少。所以儒士的目标非常高远,要一辈子去追求。等你们大学毕业了,离开了大学里的儒士社,还要加入社会中的儒士社,一辈子都要追求自己的理想。现在的老师、家长对大学生的要求,一般只是要好好读书,学好技能,将来毕业了可以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同时给社会、国家做贡献。如果从儒士的角度来看,这就不够了,大学是年轻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生命信仰形成的重要阶段,大学四年应该形成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因为走出校门后,一辈子都要按照这些人生观、价值观来做人做事。当然知识也是要学习一辈子的,在大学所学的知识可能比较偏狭,也可能很快就过时了,你的职业可能也要不断变化,这些都可以以后慢慢学习。但是,大学最重要的是形成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从人的生命历程来看,大学阶段是人生最困惑的阶段,也是人的价值需求最强的阶段,所以你们在大学里除了要学好专业知识外,还要形成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用儒家的话来说,就是要把‘谋道’放在首位。”
蒋先生环顾了一下会场,说:“我发现你们这次来的同学中,女生比男生多,这和往年不太一样啊!今天你们两个队的领队都是女生,也和往年不一样。往年都是男生。由此我想到一件事,就是‘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妖魔化’儒家,说儒家是压迫女性的,我想如果儒家真的是压迫女性的,你们女同学就不要参加“儒士社”了,何必自找压迫呢?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女同学不仅参加了“儒士社”,而且担当主要负责人的还比较多,这就说明‘五四’那些极端反儒家的话是错误的。儒家的那些根本性的价值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比如说‘士’的价值,也就是君子的价值,是不是人人都应该学?是不是只有男性可以学,女性就不能学?‘仁义礼智信’,只准男的讲,女性就不能讲?有没有这个道理?没有。男性可以成君子,女性也可以成君子。由于时代的原因,在古代,公共事务更多的由男性来承担,但并不是说儒家的价值只是给男性规定的。仁、义、礼、智、恭、宽、信、敏、惠这些,哪里只是给男性规定的呢?这是给所有人规定的,包括男性和女性。儒家讲要做君子,做君子就是要做好人,好人既包括男人,也包括女人。‘五常’是最高的价值标准,孔子在给弟子讲的时候是针对所有人的,不是说只针对男性的。仁的反面是残酷,义的反面是不道德,礼的反面是野蛮,智的反面是愚鲁,信的反面是奸诈,如果这些只要求男性做到,不要求女性做到,那岂不是把女性排除在做人的道德之外!”
蒋先生接着说:“儒家讲的真理是不以时代为转移的。我们处于现代,男人女人都应该做士,做君子,既要有男君子也要有女君子,既要有男士大夫也要有女士大夫。其实在古代也有好多女君子,大家可以去看汉代刘向作的《列女传》,‘列’是伟大品行的意思,《列女传》就是具有伟大品行的女性的传记。它里面记载的都是汉以前具有伟大品行的女性,里面好多都是女圣贤、女君子、女士大夫,她们在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一直都在坚持自己的道德理想与价值追求,努力做一个有德性品位的人。所以,东汉经学家郑玄在解释‘女士’一词时说,‘女士’就是‘女子而有士行者’。所谓‘士行’,指的就是‘君子之行’,所以‘女士’指的就是‘女君子’。‘五四’以后的知识份子,只把‘女士’一词只当作女性来看待,否定了“女士”应有的德性内涵与品行人格,他们表面上讲女性解放,实质上是对女性的最大不尊重,因为他们把女性排除在了道德领域之外。可见,你们作为‘儒士社’的‘女儒士’,非常符合儒学对‘女士’的解释。从中国历史来看,当社会政治发生重大动荡时,往往会有一些女性出来承担士大夫家国天下的责任,她们有些比当时的男性更伟大。比如说明末清初的时候,社会大动荡,当时的士大夫,像钱谦益,他是士大夫中的名流,清人打进来的时候,他投降了,跑到北京去了。士大夫要有气节呀,异族入侵,你可以学文天祥,舍生取义啊,或者你抵抗也行啊,但当时最有名的士大夫钱谦益,跑到北京去接受官职了。然而,他的妻子柳如是,当时在社会上没有很大的名分,但她认为国破家亡、天崩地裂,士大夫应该为国家尽忠,不应该投降,更不应该与入侵者合作。她就对丈夫钱谦益讲,我们自杀吧,投湖。钱谦益不敢,她就自己跳下去了。但是被救了起来,没死。她之后又卖掉自己所有的嫁妆,捐出来支持抗清,自己一身戎装,到海上去向那些抵抗部队劳军。你们看,他的丈夫,朝廷的大官,不去做这些事,一个女子却站出来承担这一家国天下的责任。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本来是研究唐史的,49年后他却转而研究中国历史上的女性,写了一本《柳如是别传》。柳如是是明朝的一个风尘女子,陈寅恪为什么要为她作传呢?他的目的就是要表彰中国的女性,她们在社会动乱、天崩地裂的时代往往能承担起人间正义,而那些士大夫却不能。所以,当那些男性做不到“士”的时候,往往会有女性挺身而出做到“士”。由此可见中国“女士”的伟大。这就叫“士失道而红颜修之”。
蒋先生的讲话深深吸引和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蒋先生讲女性问题,讲儒家价值对女性的意义,这正是前几天我在“盘山问学”时提出的需要解答的问题。那天没有听清楚的,今天与“儒士社”的同学们一起听到了。
停了一会儿,蒋先生说道:“我说这些是为了表明,我们今天要有这样的观念:既有男君子也有女君子,既有男士大夫也有女士大夫。当然男同学就更应该做到啦,如果女同学都做得到,而你们却做不到,似乎就说不过去啦?”蒋先生面朝坐在身旁的几位男同学说道。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起来。有两个女生顽皮地笑着朝坐在角落里的男生做了个“鬼脸”,好像是在鼓励他们说:你们要做得更好一些哦!
蒋先生看了一下“儒士社”的统一着装,说:“你们公开组织儒学支教活动,统一你们的服装,上面还印了‘知行合一,道术兼备’的口号,你们走在外面就是在宣誓自己的信仰了。如果你们不信奉,你们穿它干什么?你们在学校穿不穿?(领队答:有集体活动的时候就穿。)现在儒学的命运与上世纪20年代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们可以公开宣誓你们的信仰,又能得到社会的尊重,社会给你们肯定的评价,你们的心里也能得到慰藉。你们还组成了社团,社团是干什么的?‘君子以义合,小人以利合’,你们追求的是‘义’,而不是‘利’。义,就是社会的价值,生命的信仰。”
这时,同学们脸上都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蒋先生继续说:“一百年前可不是这样,我由你们的行动联想到一个可歌可泣的历史事件。我们知道国民党也是一个新潮党,也是打压中国文化的,蔡元培一上台就废除读经、废除祭孔。当时康有为先生在上海办天游学院,学生很少,后来由于各方面的打压,办不下去了。康先生有一个学生,是浙江人,叫虞伟臣,大概也是你们这个年龄,他写了一篇文章,内容大概就是:孔子之道,整个中国人都不相信了,全国都在丧心病狂地反对孔子,后来这个学生为了抗议这一反孔潮流,就……”蒋先生讲到这里,哽咽了好几次,最后讲不下去了,抽泣起来。会场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讲话停了许久,蒋先生才接着说:“这个学生抱着孔子的牌位,跳东海自尽了……他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孔子的尊严,结束了自己二十多岁的年轻生命……”
过了一会,蒋先生渐渐平复了情绪,接着说道:“由今天回想到上世纪二十年代,儒家文化受到那么沉重的打击,很多中国的人都在摧残自己的文化,但是有竟这样一位青年学生,尽管他默默无闻,却敢用自己宝贵的生命殉道,使我们感到中国文化是有希望的。尽管那个时代也有成年人为中国文化殉道,比如梁漱溟的父亲梁济先生,但他是成年人,而我刚才讲的是一位青年学生,和你们一样的年龄。这也证明我们中国的年轻人是有希望的。所以看到你们“儒士社”的成立,我也感到中国文化是有希望的,因为一个文化有没有希望,就看这一文化的命运是否寄托在年青人的身上。如果年青人没有希望,那整个文化也就没有希望了。所以现在的年青人,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要起来担当中国文化的价值,这样中国文化才有希望。现在康先生学生的情况你们不会遇到了,但他的那种守道、殉道的精神是值得学习的。你们以后遇到再大的困难,我想也不会比他遇到的困难大,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天地闭、贤人隐,整个社会一片黑暗,儒家被完全打倒,孔子被彻底否定。现在时代变了,中国人已经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你们的任务也不是守道、殉道了,而是要努力把儒家文化的价值弘扬出去,发扬光大!”
会场上,爆发出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此时,我想到刚才蒋先生讲到的那位以年轻生命殉道的学生,想到在2004年会讲时蒋先生所说的“中国文化托命人”,想到蒋先生在这偏僻的山林中守道践道的情景,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临别时,我送“儒士社”的同学们到大门口。那位容貌清秀的女领队来到我跟前与我道别。我心中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是她向我挥挥手,匆匆转身向她的队伍赶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把要说的话留下了,也把女性参与儒家文化复兴事业的希望和信心留下了!
(感谢李海超提供的录音资料)
2013年8月写于阳明精舍月窟居
责任编辑:葛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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