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林作者简介:张晚林,号抱经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学哲学系任教,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兼职湖南省孔子学会副会长。著有有《徐复观艺术诠释体系研究》《赫日自当中:一个儒生的时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实践——基于心性工夫之学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学”的开显历程——牟宗三精神哲学研究》《荀子译注(选本)》等。于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创办弘毅知行会,宣扬儒学圣教,践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
俗学、俗思与蒙蔽之民
作者:张晚林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5年暨耶稣2014年2月11日
对于儒学乃至对于学问,吾人需要有大眼光,不只是材料故实的把握问题,亦不只是义理之分辨问题。说到底,对于儒学乃是基于生命之感触与回应,没有动转之生命来感触、回应儒学之境界,对于儒学之义理亦根本茫然,落在现实上则必反儒学。故程伊川云:
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
海德格尔亦云:
存在的真理赠送一切行为的支点。 1
基于此,在所谓的轴心时代,之所以能产生人类文化的万古标程,并不是古圣先贤读书辩理甚于后学,而是来自于其生命之感触与回应远大于吾人。笔者从来不相信,像孔子、老子、释迦这样的伟大灵魂,其精神是通过读书或文献而来。他们之所以能开掘文化源头乃在于他们有诚敬与灵觉的生命,感触周遭与时代,回应天地与人生。这也是他们被称之为圣贤的所在,一般皓首穷经的文献家不足以语此也。
因此,没有存在的感触与回应,从根本上讲,并不能谈学问,于儒学更茫然。故熊十力先生曰:
吾人之生也,必有感触,而后可以为人。感触大者则为大人,感触小者则为小人,绝无感触者则一禽兽而已。(郭齐勇编:《存斋论学集·论为人与为学》)
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感触与回应,任何争辩都不能解决学问中的问题。试举一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对于此段经文,宋儒以前,多依伤时感怀之理路走。如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五云:
孔子在川水之上,见川流迅迈,未尝停止,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向我非今我,故云“逝者如斯夫”者也。……日月不居,有如流水,故云“不舍昼夜”也。江熙云:言人非南山,立徳立功,俛仰时过,临流兴懐,能不慨然。圣人以百姓心为心也。孙绰云: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时已晏矣,而道犹不兴,所以忧叹也。
在此,无论是江熙、孙绰的注,还是皇侃的疏都比较质实,切合一般人之理解,盖文献家之解也。但至宋儒则壁立千仞,另来一套。朱子曰: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住则月来,寒在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平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又曰:“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纯亦不已,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谨独。”(《四书章句集注》)
江熙、孙绰与皇侃把孔子理解成了建功立业的君子,程子与朱子则把孔子置于求道的圣贤,二者的根本差别不在历史依据或文字训诂,而在生命之感触。准确地说,江熙、孙绰与皇侃尚只是文献家,没有依生命之感触与回应来理解经文,而程子与朱子则依生命之感触与回应而非文字训诂来解经。若二者相争,怎么会有结论呢?!程树德以为江熙、孙绰与皇侃之解更合文意,而不满“宋儒解经,每有过深之弊”(《论语集释》卷十八)。乃无感触灵觉之过也。
由此,吾人可以来论说何以反儒论者终不能理解儒生之故了。其故即在:儒生有感触与灵觉,反儒者则无之。此诚如伊川先生所云:“恁地同处虽多,只是本领不是,一齐差却。”(《二程外书》卷十二)吾人不妨再来看一个掌故: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生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衆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庄子·秋水》)
公孙龙为着名之名辩家,辩论无所不能,且能“困百家之知,穷衆口之辩”,但对于庄子之言却茫然不知,于是向魏牟求教。魏牟之回答是: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塪井之鼃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闚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庄子·秋水》)
依据魏牟的理解,公孙龙之所以不能理解庄子乃在于:庄子在“始于玄冥,反于大通”之道的层次上立言,而公孙龙则“求之以察,索之以辩”之经验辨析的层次上立言,前者有感触,后者无感触。是以魏牟谓公孙龙乃“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相较于前者,这是“用管闚天,用锥指地”。如此之境界,当然不能理解庄子。
儒生与反儒论者与之相似。儒生之所以弘扬儒学,乃在于儒学之根本在求“始于玄冥,反于大通”之道,但反儒论者乃“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反儒论者虽雅言公平、正义、自由、平等,实则卑之无甚高论,不过现实上“分东西”之功利原则。这关注的不过是形下的肉体生命的快乐与欲望的满足而已。一切市场原则与民主政治之主旨皆会归于此,其作用唯在使快乐之分配与欲望之满足有序而条理而已。但儒学乃至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其着眼点从来不在现实上“分东西”或者快乐之分配与欲望之满足上,而在求道。因为道能使生命充实起来,不只是纯生物性的肉体生命,而是形上的价值生命。在古人看来,生命是与道相贯通的,这在儒学特别明显,就是那天道与性命相贯通的文化模型,简言之为“天人合一”。其实,在人类文化初创时期,几个大的文化系统,包括中国传统的儒家、道家,印度的佛教,乃至古希腊文化,都或明或暗地具有“天人合一”的形态。所以,古典文化都具有宗教形态,其宗旨乃在把生命往上提而与绝对的形上实体合一。以中国传统语汇说之,就是求道。这是生命的必然理境,人的解放在此处完成,一个灵觉的生命必然于此有真确的契悟。这是不容讨论的,也不能依据民意进行投票。此般理境对于无感触与灵觉的生命来说,总免不了其专制性与压迫性,故俗众所难以悦纳;但对于有感触与灵觉的生命来说,却如沐春风般温暖,且必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地求之。
道之于人生而言,乃是大成,与之相较,余者皆为小成。对于这些小成,古典文化一般不太重视,也鲜去争取。故庄子曰:“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庄子·缮性》)若无道,纯粹的现实上的小成,儒家是未必看得起的。是以程子曰:
太山为髙矣,然太山顶上已不属太山。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河南程氏遗书》卷三)
泰山已经很高了,但仅从物理高度而言,泰山亦不算高。同样,尧舜的事业已经很大了,但仅从事业本身看,那尧舜的事业亦不过一点浮云过目。这就是说,若无道,一切的“高”与“大”皆是“小”。朱子与陈同甫争汉唐亦如是。汉唐乃中国历史上之最强盛期,因而陈同甫曰:
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故能以其国与天地并立,而人物赖以生息。惟其时有转移,故其间不无渗漏。(《陈亮集》卷二十《答朱元晦又甲辰答书》)
但朱子却不同意陈同甫的看法,以为汉唐纵有功业,但无道,亦只是“架漏过时,牵补度日”。其曰:
若以其能建立国家,传世久逺,便谓其得天理之正,此正是以成败论是非,但取其获禽之多而不羞其诡遇之不出于正也。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晦庵集》卷三十六《答陈同甫》第六书)
对于朱、陈之争,时人陈传良论之曰:
朱丈占得地段平正,有以逸待劳之气;老兄跳踉号呼,拥戈直上,而无修辞之功,较是输他一着也。以不肖者妄论,功到成处,便是有徳;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此老兄之说也。如此则三代圣贤枉作功夫。功有适成,何必有徳。事有偶济,何必有理,此朱丈之说也。如此则汉祖唐宗贤于盗贼不逺。(《止斋集》卷三十六《答陈同父三》)
陈传良以为,若如同甫之说,三代圣贤枉作功夫,则必至“人力可以独运,其弊上无兢畏之君”。尽管他也以为,若如朱子之论,汉祖唐宗贤于盗贼不逺,亦必至“天命可以茍得,其弊下有觊觎之臣”。但从大眼目看,陈传良显然更认同朱子,并深责陈同甫“颇近忿争,养心之平,何必及此?不得不尽情以告”。(《止斋集》卷三十六《答陈同父三》)
可见,汉唐之功业虽大,但若衡之以道,可论处甚多。但道在哪里呢?现象世界并不能见,此须得一个善感与灵觉的生命。若无感触与存养,仅靠知识之昌明与道理之辨析,焉能得之。是以儒学不可废止,其端在此。
随着科学的业绩日盛,现代人逐渐把宗教给推远了,甚至以宗教为迷信,生命不再有感触与灵觉,只局限在可见的物质限度内,见一时之适成,一事之偶济,便以为是万世不刊之德业,诚所谓以萤火之明为日月之光也。现代社会成就固然很多,但都局限在物质世界之限度内,因无道之感触与灵觉,其于世界是福是祸,尚不能遽断。一切无道之学,无论其成就如何,皆为俗学;一切无道之思,无论其义理如何,皆为俗思。庄子曰: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庄子·缮性》)
现代人沉沦于俗学与俗思之萤火之明中,欣喜于其点滴成就而不能自拔,现代的科技伦理与知识教育进一步推进了此种恶习,以至于人们完全没有了感触与灵觉,于是,益加反宗教,反古典传统,诚所谓“蔽蒙之民”也。一个不知求道的人,无论其拥有多少知识,取得如何之成就,不过一俗众;一个无道之社会,尽管其制定完备之法律,拥有富足之财物,不过一俗世。其结果,人世间不过一热闹纷呈的集市,人们于此固可自由买卖,但免不了讨价还价,有时甚至争吵动粗,劣迹盈野。这就是现代社会爲什麽愈富足而愈混乱的根由。惜乎世人不知也。自家生命无有感触与灵觉,总是去学别人,引进德先生与赛先生,以为万世不刊之学,抛却自家光明宝藏,而以矫失为得。此百年来国人之心态,亦百年来吾国社会发展之途程也。李泌于《路史·封建后论》云:
天下之枉未足以害理,而矫枉之枉常深;天下之弊未足以害事,而救弊之弊常大。(《日知录》卷九)
又,正则水心先生曰:
夫兴亡治乱各有常势,欲兴者由兴之涂,将败者趋败之门。此其所以不相待而非出于相矫也。
无道之引领,徒现实上救弊除败,未必能至于兴盛也。由是,水心先生又痛感有宋立国之基不稳,曰:
夫以二百余年所立之国,专务以矫失为得,而真所以得之之道独弃置而未讲。(《水心集》卷三《法度总论二》)
科学、民主、自由与平等,此诸般大义,未必不是善法,但若无道之感触与灵觉,此诸般大义皆可能流于贼,是以当今社会愈民主、自由与平等,其流弊愈深,其祸害愈大,其蒙蔽之民愈多,乌合之众愈广。是以反儒论者雅言之科学、民主、自由与平等,其陈义虽高远,实则不过俗学与俗思耳,终非“真所以得之之道”也。于戏!
自非圣人崛起,以至仁大义立千年之人极,何足以制其狂流哉?(王船山:《读通鉴论》卷十九《炀帝》八)
世人当知,儒学不兴,则大道不现;大道不现,则狂流不止。
【注释】
1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402页。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责任编辑:葛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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