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林作者简介:张晚林,号抱经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学哲学系任教,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兼职湖南省孔子学会副会长。著有有《徐复观艺术诠释体系研究》《赫日自当中:一个儒生的时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实践——基于心性工夫之学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学”的开显历程——牟宗三精神哲学研究》《荀子译注(选本)》等。于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创办弘毅知行会,宣扬儒学圣教,践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
说学问
作者:张晚林
来源:作者赐稿
对学问一知半解的人,才会认为有所谓纯粹的学问,而与生命、性情、教养、德行和信仰无与,更美其名曰:客观、科学。而对学问有真切彻悟的人(就学问之根本精神而言,非就具体之学问系统而言,具体之学问系统,无人敢言彻悟),则一定认为,任何学问都有神性,是上帝的作品。由是,《礼记·孔子闲居》谓:“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故真正的学问必成“教”。“教”者,教化、教养乃至宗教之谓也。
实际上,一往而平铺的“事”的精神,曰其客观、科学,似乎纯粹、爽朗而无杂,实则根本不能成学问。就哲学而言,休谟可谓是彻底的经验主义者,其学问亦可谓是一体平铺的“事”的精神。故他不承认因果律,只承认单个的印象,由此,世界只存在原子般的经验或事实,并无“关系”。这样,世界则根本松散而不可解,故学界谓休谟为不可知论者。其所以不可知,乃在其背后之根本精神为一体平铺的“事”的精神。然休谟终于没有止于世界之不可解,他欲救住“关系”而求世界之可解。他之救住“关系”也,乃是化“关系”为心理习惯之联想。此种论说“关系”之理路是否谛当,是另一问题。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休谟知一体平铺的“事”的精神终不能成学问,故收束回来而求心理习惯之联想,此即是由客体而回溯主体,学问始成。康得则明言,若我们只着眼于现象界而一体平铺地思索勾勒,则横生幻象,根本不能完成学问之极功,故必须收束回来正视主体之实践理性,方能开学问之大道。此般情形,一言以蔽之,曰:纯粹之科学世界必上帝隐退,给人以不安稳感。以是大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并不以力学定律和相对论为学问之极功,而必求之于宗教。而宗教乃关乎生命、性情、教养与德行,总之,乃主体之事。故孟夫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信不误也。
现在的学问皆是追索的、求证的,故重故实、尊史料,而全然不知于生命中求其义理之安立与夫价值之开显。虽美其名曰“求真”,然其“真”也,只依故实、史料之多寡,故重而浊,而不能虚而灵。由是,终于阻滞疏宕灵活之生气,闷而不得出。故其“真”也,只成术数之小家相,而不是“与天地合其德”之圣贤气象。此种重故实、尊史料之精神,若依康得的说法,只是历史的知识,而不是理性的知识。所谓历史的知识,就是人犹如一储水缸,外在的故实与史料往里注入。人之“知”也,实只是储藏。迨及运用之时,尽管一个人可能对相关之原理、界说和证明如数家珍。但他却不知道一个定义是来自何处,甚至在有争论时,亦不知道到何处去取得另一定义或概念,则他所拥有的决不超出所储藏的知识自身。因为所拥有的是别人给予他的,是模仿地构造学问,而模仿不是生产能力。有价值的学问,岂能由此而开出。依康得,人类所有的知识皆是理性自身的本性向自己提出的,这样,在理性的统治下,我们的一般知识决不允许构成什么梦幻曲,而必须构成一个有序的系统,惟有在此系统中这些知识才能支援和促进理性的根本目的。故一切的知识与学问皆必须是理性的,而不是历史的。此即意谓:学问必须由故实与史料洞开一个理性生命之领域。此领域也,向下则统领松散无根的故实与史料,向上则开启价值之源。由此,学问不至于因故实与史料之重浊而委蛇散漫,实可调适而上遂也。由理性生命领域之洞开,则学问有四义可说:一曰学;二曰养;三曰信;四曰行。
“学”第一。夫子曰:“下学而上达。”既曰“下学”,则见学为学问之基本工夫,然虽是基本工夫,亦极重要。故夫子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并自警曰:“黙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又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又载其“入大庙,每事问”。可见,孔子确实作了笃实的“下学”工夫,不然何能删定“六经”,以立中国文化之原始典范。“下学”就是以客观的义理纲维撑开生命,使生命不只是一抹虚灵。故夫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由此,生命资故实史料以博厚笃实,资义理纲维以高明悠远。是以夫子又曰:“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好知不好学,其弊也荡;好信不好学,其弊也贼;好直不好学,其弊也绞;好勇不好学,其弊也乱;好刚不好学,其弊也狂。”故故实史料于学问并非无意义,但只可视为主体生命之客观化,而不可一体平铺地视之,而全然不知有生命精神鼓舞其后。吾人虽可暂时忘记其背后之生命精神,而纯粹客观地视之,但此只是精神辨证开显之一步必要之坎陷。然坎陷终须跃起,至一念提撕,迹本兼得也。此即是“下学而上达”。“下学”,迹也;“上达”,本也。中间一“而”字,由此,吾人可至学问之第二义。
“养”第二。“下学而上达”乃学问之全部历程,“下学”,其始也;“上达”,其终也。然“而”之一字,不可轻忽漏过。平常以“而”乃一虚字,意义不大,实则不如此简单。“下学”以至于“上达”,不是学问程度之升进,乃是异质的豁然开朗以见“道”。既如此,则必有联接相异二质之通道或媒介,此“而”之一字,乃此通道或媒介也。故“而”不只是一虚字,实有一大段学问工夫在,此一大段学问工夫即“养”也。“下学而上达”中间之“而”字,实须解为“养”。此非训诂问题,乃学问历程之体悟问题。现在之所以世风日下,乃在于只讲“学”,不讲“养”。而原夫吾华族文化生命精神,非如此也。夫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此“学”、“养”并重。刘彦和论文亦谓:“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是亦“学”、“养”并重也。而韩退之《答李翊书》云:“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游之乎诗书之源”乃“下学”,“行之乎仁义之途”乃为“上达”必由之通道,是此则尤见“养”乃通道或媒介之说不误也。苟能得其“养”,则可言学问之第三义。
“信”第三。学问由“养”而必至能“信”,无“养”则必无“信”。故康得曰:“在道德上无信仰的人,不承认那虽不可能知之,但假定它在道德上却必要的东西。这类不信总是归咎于缺乏道德兴趣。人的道德意念越是伟大,他对于一切从道德兴趣出发,在实践的必然意图上所承认和感到非假定不可的一切事物的信仰,就越是坚定和有生气。”此则可知,不“信”皆无“养”之过也。现在的人多诵读文字,传播知识,而文字后之精神底蕴则根本不信,是此则多流于干瘪的说教而无动人教化之风力。要之皆因无来自生命底层之“信”也。学问无生命之承接,不但不能上达,于客观之义理亦根本茫然,故终是无谓混沌的“下学”。一切皆可有可无,虚幻无力。故学必至于“信”。西方基督教路德派倡“因信称义”,即知“信”为不可少也。学至于能“信”,则必至于能“行”。此则可言学问之第四义也。
“行”第四。“下学”本是无限之历程,更何况中间一“而”字,故“学”之历程无有底止,“养”之历程亦无有底止。以是夫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又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人之生命有限,而学问历程无限。由是,真正能“下学而上达”者鲜矣,故“真正仲尼临终不免叹口气”。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既如此,则吾人如何为“学”?此须如此解:所谓“上达”即生命至于“仁”之“吉祥止止”的洞明境界,此即是《中庸》所云之“率性”、“修道”也。然“率性”、“修道”不只是“养”,更是“行”。由此,“上达”之高明博远转化为“行”之真切笃实。夫子曰:“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中庸》曰:“力行近乎仁。”皆此意也。而《论语》所谓“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则尤见此意不误也。“学”不至于“行”,皆吠声吠影,乃不见“道”之谰言。故庄子曰:“学而不能行谓之病”。夫阳明子曰:“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合一”方可成学问之极功,信矣夫!
知此四义,则必没有无神性的学问,而黑格尔谓:“‘景象万千,事态纷纭的世界历史’,是‘精神’的发展和实现的过程——这是真正的辩神论,真正在历史上证实了上帝,只有这一种认识才能够使精神和世界历史同现实相调和——以往发生的种种和现在每天发生的种种,不但不是没有上帝,却根本是上帝自己的作品。”是说信不妄也。明乎此,当知为学须敬。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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