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说

作者：刘青衢

来源：作者赐稿

          原载于 “自得之学”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十月初四日戊寅

          耶稣2023年11月16日

何以见体，何以发用？唯工夫而已。即用见体，非逻辑认知也，乃实证体悟也。依体起用，非教条强制也，乃工夫推动也。所谓工夫，即见体致用之实践方法也。无工夫，不能见体；无工夫，不能承用。体用为纲领，工夫为节目。不知体用，则工夫无统属；不做工夫，则体用无真机。此学有本体，是为宗旨；有理则，是为持循；有工夫，是为把柄；有境界，是为效用。

工夫之大体，在静时涵养与动时省察二者。盖本体流行不外乎动静两态，工夫操持即不外乎涵养与省察。何谓涵养？假物以培元是也。诵诗以怡情，读书以明理，习礼以驯志，闻乐以忘机，游艺以体道，静坐以存神，观天地生物以乘气，如是种种，莫非涵养之功也。诗、书、礼、乐、艺、坐、观，于外物各有凭据倚靠，虽非直透灵根之法门，而于即用见体不为无益。初学之心麻木驰骋，拴缚不住，不以诸物接引劝诱之，则茫荡无归也。故圣贤之于童蒙养正，开悟顽愚，不废诗书礼乐。无事之时，多加涵养，必有助于培根固本也。

何谓省察？审念而正心也。心者，身之主宰。一念发动，有善有恶，孟子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念头乃行为之始，不可不慎也。不凭靠外物，直从心内着手，反省照察，方是简易直截工夫。曾子吾日三省吾身；子思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皆此之类也。于作用之直接切要言，当下觉知意念，判断意念，改变意念，因以左右行为，最是迅捷有效。事物当前，不可苟且，无待迁延，无容再回头涵养以修心，直须临机澄明而接物，要在神感神应，即知即行，此非省察工夫不办也。故有事之时，多加省察，必有助于见几而作。

大要而言，涵养偏于静处用功，为无事时工夫；省察偏于动处用功，为有事时工夫。然此只是方便区分，非楚河汉界，截然对立。盖工夫之目的在见体与致用，而体用贯穿于动静，静时是此体，动时亦是此体，无事是此体，有事亦是此体，本体岂有一毫悬停？又以体用不二，静时是此用，动时亦是此用，无事是此用，有事亦是此用，用稍驻则体亦灭矣。故不可说静时是体，动时是用，无事是体，有事是用，如此则体用断为两橛也。工夫在静时、无事时要涵养、觉知本体，在动时、有事时亦要省察、扩充本体。阳明子曰：“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涵养与省察打并为一，去支离而成一贯也。阳明又以致良知贯穿动静，谓“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古来论工夫之简易直截，高明透彻，笃实有效，无过于阳明先生也。

涵养工夫，有待物众者，有待物寡者，如诵诗、读书、习礼、闻乐、游艺、观物，即有待于诗、书、礼、乐、艺、物，且操持之际，意念常为诸物转移，无事可生邪妄，不得觌面察识之，其所致之境实浅。静坐一法，待物最少，曰最少而不曰全不待物，以静坐亦待坐之一相也。何况为转移念头，尤有数息、观鼻、调气、盘腿诸行，非毫无所待。唯静坐不以数息调气为目的，仍以观照念头为究竟。

闲尝闻教于吾师止善先生，又多方取法，退而幽室暗坐，数易寒暑，所得固粗，亦略观念头变化之迹。其初也，本心隐没，杂念丛生，如万马奔腾，漫天飞雪，此伏彼起，纷至沓来，不可遏止，久久乃知，是杂念也，是邪念也，觉之也钝。其次也，本心昭明，念头不生，光光煦日当空，生生春意满腔，一念即觉，一觉即化，无挂无碍，太和自在，觉之也速。其终也，本心融释，念头又起，然无一念是杂念，无一念是邪念，念念皆是正念，心心皆是良知，虽有念而不为念头所乱，本心与念头化为一体也。自是吾于静坐窃感有得，不虞临事却有退转，静时所悟，动时虽愈于不静，而未能抵得物扰，后亦不专恃静坐矣。龙溪据阳明悟道历程而分工夫为解悟、证悟、彻悟，以为读书明理乃解悟，静坐涵养乃证悟，触及本体之深切精微，皆不如事上磨炼之彻悟，余颇服其论。

工夫之更广大而笃实者，诚在事上磨炼，反躬省察。事物来感，念头即起，其间有善有恶，有是有非。盖从躯壳起念，则多恶与非，从本心起念，则多善与是。若处物之当下即从本心起念，念念是善，无丝毫邪妄，似亦不必做工夫也。圣人从心所欲不逾矩，全幅是本体之朗现，何待用工夫？只是自然天成，不做工夫之工夫也。然自大贤以下，未有不做工夫者。殆由念头之杂而纯，邪而正，恶而善，必有修炼之过程，难以取巧径至。

牟先生分工夫为横摄与纵贯两系，以即物穷理为横摄，以逆觉体证为纵贯，吾尝用力于后者，亦颇感有效。其始也，物扰而念起，躯壳催动，本心淹没于杂念邪念之中，情冲欲撞，气一动志，言行不免有违道之处。其次也，忽而感到一丝不安，依稀察觉意念处于邪妄之中，即随顺此一念之不安，直透心体，贞定之，朗现之，俾其如日当空，普照万物。此一念不安即良知之自觉，但力量尚微，容易滑过，故贞定甚为吃紧。其次也，依从心体俯察念头，简别善恶，区处是非，则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妍媸毕现，无所遁形也。其终也，好善而恶恶，为善而去恶，就其善之一端扩充开去，一念是善，念念是善，无有穷已，且价值判断之善如何落实于知识技术之中，亦有相应之计较筹谋，务必厎于完备也。如是，由一念之不安而逆觉本心，由贞定本心而简别善恶，由简别善恶而扩充到底，曲致事物，即谓之逆觉体证工夫，亦谓之省察克治工夫。经此一番反省照察，则良知昭明，天理精粹，私欲廓清，邪妄销尽，凡人伦应然之理，事物当然之则，无不即知即行，知行合一，天人合一矣。

省察工夫不免仍有退转，一事当前，逆觉矣，贞定矣，简别矣，扩充矣，可谓有效也。他事又来，一念邪妄方生，未必能及时逆觉本心，而尚病于迟。故工夫须要熟。其初也生，邪妄久而逆觉钝；其次也熟，邪妄甫生而本心立觉；其终也化，邪妄澌灭，全体是良知，工夫毫无行迹，语默动静，莫非天理之自然流行，斯乃优入圣域矣。生、熟、化者，境界也，不可躐等，吾人亦唯用功不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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