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衢作者简介:刘青衢,字天之,号松塘,男,西元1983年生,贵州瓮安人,同济大学哲学博士。研究方向:先秦儒学,宋明理学。 |
知几说
作者:刘青衢
来源:“自得之学”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十月二十日戊子
耶稣2024年11月20日
尝观王龙溪与邹东廓论第一义工夫,以体上、心上用功为究竟,以念上、事上用功为俗流,以为得之,故平素做工夫多参合两家之说。数年前,余偶撰《存心克念说》一文,亦为体察其奥旨,而略加分解。尔来于动静之间未敢怠惰,工夫纵或疏阔,依稀微有体验,于所谓第一义工夫者,别有会意。
人之身心二者,固不可或缺,但有主次轻重。心者,身之主也;身者,心之奴也。心者,身之君也;身者,心之臣也。心者,身之体也;身者,心之用也。心者,身之灵也;身者,心之使也。心可以制身,而身不可以制心。以心制身者,君子也,以身制心者,小人也。
凡有所行,必先有所以行之念,有是念而后有是行,无是念则将无是行。无念之行,是为盲行;无行之念,是为空念。推而广之,有善念而后有善行,有恶念而后有恶行。为善去恶之功,与其治恶行,不如治恶念,恶念得其先机,治行而不治念,犹治标而不治本也。
念之所由生,或出于心与理,或出于物与欲。心者,本心也;理者,天理也。物者,外物也;欲者,私欲也。出于心与理者,莫非善念;出于物与欲者,易为恶念。所谓易为恶念而非必为恶念者,替物与欲留转寰之余地也,盖物与欲未必皆恶,有恶者,有善者,有无善无恶而可善可恶者。
以性言,善之善也;以气言,清浊杂也;以行言,善恶混也。故以人之根器论,善者,上也;恶者,下也;可善可恶者,中也。古来上善与下恶居少,而可善可恶者极多。以物之质类论,至善至恶,界限分明,人防之也易。无善无恶,界限不明,一毫不慎,稍纵则过,过则恶也,人防之也难。自古修德之重地,不在于善恶之两端,而在于善恶不明之中际,物欲夹杂之间隙。
物与欲之起有辨,或物先而欲后,或欲先而物后。所谓物先而欲后者,本无某欲,物先现前,而后诱发私欲,是物为欲之因。所谓欲先而物后者,本无某物,欲先内滋,而后寻物餍之,是欲为物之因。无论先后,物与欲常相左右,裹挟而往。欲有欲之权能,必求维持其存在;物有物之权能,亦求维持其存在。顺其权能,衍为势力,循其势力,鼓为行履。故先儒修身,素以处物窒欲为要。
对治物欲,常有次第。有治于物欲纵横之后者,有治于物欲生起之初者,有治于物欲未萌之先者。治于物欲纵横之后者为下策。盖物欲交错,势能更盛,如洪水,如猛兽,一发而不可收拾。物欲泛滥之时,天理、良知深受遮蔽,隐没不彰,其力柔弱,不足以相抗。唯待物欲逞其势能,完其自身,为所欲为,而后气力不继,势能渐衰,遮蔽天理良知较少,本心始得显露,以反省对治,察物欲之邪辟,而施为善去恶之举。此刻是非虽明,惜乎时机已晚,前之恶念早生恶行,恶行早种恶果。恶果未必皆可挽回,倘万劫不复,事后诸葛,又于事何益?故龙溪、东廓俱以事上用功为等而下之。
治于物欲生起之初者为中策。此时物欲之势能方兴,未及鼎盛,于天理、良知虽有所遮蔽,而罅缝尚存,本心不尽埋没。天理物欲势均力敌,天理胜则物欲败,天理败则物欲胜。天理与物欲自非同时并立于心,而为前后、交替、显隐出场。天理显则物欲隐,隐者败也;天理隐则物欲显,显者胜也。有天理时,无物欲;有物欲时,无天理。唯天理不能恒存,则物欲用事;物欲不能持久,则天理用事。物欲初起,良知未尝不知,工夫只在知而不从,一意反归天理,护养天理,则天理显而物欲隐,天理胜而物欲败也。此法吃紧处,端在良知一旦有觉,不可苟且,不可因循,不可姑息,立诚为本,恶恶如恶恶臭,必去之而后快。
治于物欲未萌之先者为上策。如前所言,念有生于物与欲者,有生于心与理者,物欲未萌时,心有二态,或空空如也,或天理明也。准阳明先生所言,心实无有无念之时,要得无念,除是槁木死灰,故工夫只在正念。由是,物欲未萌之前,当令此心充满正念,而后依念行去,则何事不正?唯正念之正宜有本源,非摹拟造作,非攀缘枝节。故工夫之首,应求证本体,离形去知,收其放心,反身而诚,默契自性,实透天理、良知,信为究极,而后万物万德皆从此出,所谓生天生地,成鬼成帝也。
见体之后,明体无方所,无形象,无声臭,无大小,不可执为一物,所谓一本而万殊,所谓良知无知而无不知。良知无知者,非谓良知蒙昧,乃谓良知非一节之知;良知无不知者,非谓良知万能,乃谓良知为全体之知。一本不可执,无知亦不可执也;天理不可执,良知亦不可执也。虽然,天理、良知亦不落空,须化入日用常行之内,普现为事事物物不可须臾离之道。故工夫之难原不在明体,而在达用,不在悟道,而在行道,在流行发用中保任本体不失也。
所谓第一义工夫,当于行道之际言之。既以事后反省为下,以念起对治为中,则念念体贴良知而不空其用,念念转化良知而不忘其本,乃为第一义工夫之真谛。念念体贴良知,非偏却于良知;念念转化良知,非偏却于伦理。偏却于伦理则有忘却本源之弊,偏却于良知则有空疏大用之弊。使此心之体若隐若现,使此心之用若即若离,如阳明先生所言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庶几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斯为第一义工夫也。
必欲以一言括之,其知几乎?《易传》云:“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几者动之微,依体而起用也;吉之先见者,本立而道生也;知几其神,无知而无不知也。知几则知其体而化其用,内正心而外格物,如握道枢,周流圆转,应对无穷,物欲永不得为害也。故知几即由仁义行,即忠恕,即立诚,即存天理,即致良知,诸圣同心,道通为一也。
知几则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故知几为工夫之头脑,预理为工夫之起手,知体用之几,必能由体而预用,用预则前定。《中庸》谓:“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何患乎物欲之遮蔽,工夫之间断,境界之退转?凡有遮蔽、间断、退转,莫不由于不知几,不预理,不前定。若能念念知几,念念预理,念念前定,则如高屋建瓴,一泻直下,其势何以克敌?希圣希贤,不唯有路可寻,尤且自信可期也。
今言工夫,断以知几为究竟,至于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则知行合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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