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纪】腐儒、伪君子与丧家狗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2-05-30 12:19:16
标签:儒者
丁纪

作者简介:丁纪,原名丁元军,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山东平度人,现为四川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著有《论语读诠》(巴蜀书社2005年)《大学条解》(中华书局2012年)等。

腐儒、伪君子与丧家狗

作者:丁纪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时间:西元2022年5月29日

 

李景林教授被骂“腐儒”了!温厚蔼然如李教授,来四川大学不久便遭受这样一记杀威棒,真不禁令人叹惜骂人者选错了对象。李教授当场的回应是两句话:“一要多些敬意,二要少些戾气。”依然长者谆谆教告之意。但到晚间朋友相聚又复说起,一亦当作趣谈,个个眉头心头却都添得几许楚楚可怜。

 

想起过去自己也曾被人以此名相谮,骂人者极其冷峻,一骂之后扬长而去,不留任何还嘴余地。于是窃自以为,此须先作一定之预备,或可免于将来临事乏计之窘。当时拟想的回应也是两点,但想成之后,竟再无机会一施展,其效如何尚属未知。姑借此次李教授的遭遇当机会,跟各位未必不可能经受此骂的同志之士略加分享:

 

第一个回应曰:孔子被亲弟子子路说作“迂”,孟子亦被人说作“迂阔不切于事情”。迂者,腐也。迂腐之名加诸儒者,不亦宜乎?则人以为恶名加之,我以为荣名受之可也。

 

第二个回应曰:儒被人骂“腐儒”,道被人骂“妖道”,释被人骂“淫僧”,或者,儒被人骂“酸秀才”,道被人骂“臭道士”,释被人骂“贼和尚”,相较可知,虽骂,中国人之对于儒家,到底还是保留更多一分敬意。然则不受“酸腐”,宁受“妖臭”、“淫贼”乎?受之哉!受之哉!

 

所以提请同志先有预备者,不是卜得各位即将罹受其骂,只是从孔子数下来,此语作为儒家之“专骂”,其历史已逾两千年,多友之所以尚未被其骂,亦惟侥幸,其骂不日之来,亦不占可知矣。且今之时代,有什么理由可以相信会此骂更少,而非更多?更文明?更善意?更富理解力?更宽容?更“多些敬意”?更“少些戾气”?皆不然也。

 

前者,李景林教授在某次演讲中说到过“伪君子”和“真小人”的话题,也引发一些议论。李教授说:“我想说,‘伪君子’要好过‘真小人’。这不是赞扬‘伪君子’,我是要强调,‘伪君子’的存在,说明一个社会的价值和道德体系还很稳固,因此大家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恶。在一个社会里,大家都标榜要做‘真小人’,那表明这个社会已经是非不分,它的价值和道德体系已经崩溃了。”不着意于“伪君子”与“真小人”之“高下”,而取以觇世道之变,李教授用意乃在于此。但我想,这中间也尚有许多意味可说。

 

“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此问题如沉渣之泛起,每隔些时候,必会被人又拿出来说得热闹一时,虽非主动,也不能充耳不闻、全不置思。撮合历来所想不只两点,当此亦不妨作孤陋之一献:

 

一、“伪君子”坏却一个“善”字,“真小人”坏却一个“真”字。既伪矣,又何得蒙一“君子”之美名!既为小人矣,又何仍然著得个“真”字!

 

二、一个时代,一种世道,只能在“伪君子”与“真小人”之间做较量取舍,见其沉沦陷溺、败坏下作既深矣,更何论其“高下”!

 

三、凡属“伪君子”,必是“真小人”;“真小人”亦非必“伪君子”之不欲见,势利关头,或当要敌对真君子之时,二者随时可以合成一气,不复作两路人计较矣。

 

四、惟真君子,一身既为“伪君子”之坊,又为“真小人”之坊。故终须有真君子,克当真伪准则之所在;惟以真君子之身,既以对破“伪君子”之鱼目混珠,又以横障“真小人”之肆行无忌。

 

五、一时辨“伪君子”之论之盛行,决不会以识破一二巧伪变诈之伎俩而醇化君子之道为志,将不至于颠覆君子之道本身,不至于视一切君子人品为一无可亲、一无可信而不止也,则其终,将必以真君子、“伪君子”等等玉石俱毁,一个再无君子、再无人敢为君子、乐为君子的时代之到来为其结果。

 

方今既又是一个“伪君子”、“真小人”话题兴盛的时代,“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论语》总章一三三),所以我料多友遭遇“腐儒”骂名之时必不在远。

 

“腐儒”或许还是轻的,给你一个“丧家狗”的骂名,难道竟受不得?《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郑人善骂,这一骂,连尧、皋陶、子产,至少,连禹一起骂着。当然,前谓“腐儒”乃儒家之“专骂”,“丧家狗”最初用意却未必在骂,后来不知何时,被有心人开发出来成一骂。但此事之骂与非骂,竟不取决于郑人。孔子欣然而笑,我不以为骂人话,如何骂得着我?同理,我鸢飞鱼跃、生龙活虎,丝毫不沾“腐”字,则一个“腐”字亦如何骂得着我?徒以见骂人者之自腐自朽而已。

 

但儒者当此,也不是总要甘而受之。儒者之不回骂,是不骂,不是不能骂。如孟子说:“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总章一一七)两“自反而缩”,君子亦可以骂人矣,虽千万人,吾骂之。

 

所以当初看崔东壁《遗书》,看其老来忆及早受庭教,至于终生不会作一句骂人语,既以敬之,也似不能无稍遗憾,盖如此,则儒者武备库中已自废一般利器矣。若当不得已,亦何不能痛痛快快,钢刀对钢刀,长枪对长枪?……但是,且慢!转念想一想,果如美国之全民持枪,则昨日事件现场,或许就不止于骂而已,或许一个爆炸性新闻的标题就会写到:“昨日大学校园发生枪击案,三位遇难者经鉴定皆为腐儒。”言念及此,不寒而栗,觉得非复人间之想!然则,还是上之以德不以骂,次之以骂不以兵,“要文斗,不要武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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