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林】人为什么必须要回归乡土?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0-09-09 00:40:03
标签:回归乡土
张晚林

作者简介:张晚林,号抱经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学哲学系任教,现任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兼职湖南省孔子学会副会长。著有有《徐复观艺术诠释体系研究》《赫日自当中:一个儒生的时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实践——基于心性工夫之学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学”的开显历程——牟宗三精神哲学研究》《荀子译注(选本)》等。于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创办弘毅知行会,宣扬儒学圣教,践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人为什么必须要回归乡土?

作者:张晚林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七月廿一日甲寅

          耶稣2020年9月8日

 

读《史记·李斯列传》至“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不禁废书而叹良久。曾几何时,李斯为了由厕鼠而变为仓鼠,离开楚国故里上蔡,求学荀卿,学既成,度故国不可建不世之勋业,遂远跋咸阳,始虽为卿相之舍人,然发奋图强,终至于强秦之丞相。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一匡天下,位极人臣。是此,岂止一仓鼠焉?可谓仓鼠之王、人中之杰也。然原始要终,李斯在其生命行将结束之时,最后想到的不是辅弼君王、权倾朝野之奢华,而是出故里上蔡东门,牵黄犬,逐狡兔,然竟不可得矣。可谓繁华褪尽之后,一切皆归于原点之平平,而正是这原点之平平,往往成为了人生不可得之奢求。太史公之论李斯云:“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李斯起于闾里而至于三公,然以其三公之尊,竟不能求归于闾里,适足致人慨叹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斯临死之言,蕴含有怎样的人生大义于其间也?

 


于是,我们想到了魏晋时期之两位名士——潘岳与陶渊明。李斯显然不及这两位名士明智,他们在宦海沉浮之际,及时隐退,回归田园。潘岳在自述自己之经历时曰:“阅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遇,抑亦拙之效也。”潘岳自弱冠(20岁)至知命之年(50岁),为官30载,虽有通塞遭遇之不同,但没有像李斯那样引来杀身之祸,然潘岳自认为他拙于为官。于是,其自勉曰:“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时,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由是弃官归田,依据潘岳《闲居赋》之描述,其乡居生活乃是:“寿觞举,慈颜和,浮杯乐饮,绿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李斯不可得之奢求,潘岳则俱得之矣。


 


较之于潘岳,以“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见称的陶渊明更著,他以一篇《归去来兮辞》解印去职,复归田园。陶渊明自解诗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田园居》其一),且“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而其归隐之后的生活却是:“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辞》)人生如此之闲适快意,亦李斯求之而不得者。


 


潘岳与陶渊明之所以回归乡土,盖前者拙于仕途,而后者则厌倦官宦。中国本有“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之传统,故像潘岳与陶渊明这样的知识分子,所在多矣。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若以为士人之致仕归田仅仅是一种个人性情上之选择,或天下无道后之归隐,就如诸葛亮那样,“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出师表》),那么,就还没有理解回归乡土的意义。于是,我们须再提到两个古代圣贤——孔子与老子。

 


《论语·先进》篇曾载: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皙四弟子言志,而孔子独赏曾皙,有“吾与点也”之叹。子路、冉有、公西华之言志,孔子俱不满意,唯曾点之“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使孔子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子路、冉有、公西华之所说,虽卑之无甚高论,但亦是治国为政之所必须,而曾点之所说,不过是畅于自然,游于乡野,何以反得极具入世精神的孔子之深许焉?由此,我又想到了老子的“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两位圣贤虽然分别属于儒道二家之创始人,然其人生社会理想最终竟无二致,俱是安居乡土,切近自然。孔、老之所说,既非基于个人性情之选择,亦非天下无道后之归隐,而是人生之最高境界本当如此。这将如何理解呢?


 


《易传·系辞上》云:“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这一句话有两个特别重要的词——“安”与“敦”。《说文解字》释“安”为:“静也。”《说文解字注》云:“静者,亭安也。”《说文解字》又释“亭”云:“民所安定也。”《老子》第五十一章有:“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亭之毒之”意为:“成之熟之”。由此可见,“安土”意味着:回归乡土、切近自然而栖居那里,使人成其为人(即亭之毒之)。“敦”,《说文解字》释之云:“怒也。诋也。”《说文解字注》进一步释之云:“怒也。诋也。皆责问之意。《邶风》:王事敦我。毛曰:敦厚也。按心部惇,厚也。然则凡云敦厚者,皆假敦为惇。此字本意训责问,故从攵。”可见,“敦仁”就是自我反省责问,即慎独而至于仁。“安土敦乎仁”这句话就是告诉我们,唯有回归乡土、切近自然才能慎独而至于仁,也就是说,回归乡土、切近自然乃是最好的养仁之方法。回归乡土、切近自然而慎独意味着:乡土、自然与我们遭遇、与我们照面、造访我们、震动我们、改变我们。因为只有在与乡土自然的遭遇、照面、造访、震动中,人作为人才回到自身,物亦作为物而回到自身。正因为人回到了自身,故能至于仁;正因为物回到自身,故人能爱。准确地说,离开了乡土的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道德与爱的,因为离开乡土的人从来都没有遭遇一个真正的生命。

 


离开了乡土的人,他的生活固然可以极度的富裕与丰饶,但所有这一切都建基在商业买卖的订购之中,他自身从来都没有去观看过一件事物的成长,没有去谛听过一个生命的音声,他整个地就生活在自己异想天开、为所欲为的麻木之中。这样,离开了乡土的人不但失却了其自身之人之为人,亦失却了物之为物。一言以蔽之,离开了乡土的人失却了包括自身在内的整个世界,这样一来,真正的教育永远不可能在这里发生,尽管当代社会的教育呈现一派繁荣之景象,但这丝毫没有切近教育,甚至还不知道如何去切近教育。这就是为什么孔子要在杏树下开坛讲学,因为孔子明白,教育,说到底,其所面对的应该是生机盎沛之自然,活泼动恻之生命,故孔子之论仁论孝多有歧异,因其所面对的是盎沛动恻之自然生命也。而今人之论仁论孝,多是就着抽象的学问系统而讲,而追求所谓概念的清楚明晰,论点之有力新奇,这哪里是教育,不过编织一个人造物而已。相反,我们在《论语·子罕》中却看到这样的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是孔子的语录精编,不是孔子所有的话都可以厕身《论语》之中的,现代人不明白,这样一句随感而发的话,有什么高深之处,其弟子为什么如此正经其事地将其记录下来呢?其实,孔子就是要告诉其弟子应去观看与倾听,这是教育之根本义。同样,下面一段对话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孔子这是告诫子贡,真正的教育不是老师泛泛而谈,而是去观看与倾听,去观看“四时行”,去倾听“百物生”。若不能观看大道之行,若不能倾听百物之生,则如何能敦仁而爱?如实说来,若不能回归乡土,观看那生之机畅,倾听那命之宥密,则除了一些技术性的建构与筹划之外,不会有任何真正的人文科学,因为那里根本没有真正的道德、审美与宗教,也就是说,没有真正的人的世界。哲人们所雅言的人的无家可归,大概指的就是人的这种处境吧。


 


我们不妨来看一下回归乡土以后陶渊明之世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饮酒》其五)陶渊明在此观看东篱秋菊之淡雅,远处南山之幽静;倾听山气之生息,飞鸟之啼鸣。这是一个真正的人与万物皆回归到自身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是车马之鼎沸,人声之喧嚣,它甚至是极为宁静。“静”不是没有流动,没有声音,“静”意味着人与万物回到了自身,“静”比“动”更富有生机。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第十六章)只有在乡土中才有真正的宁静,才有真正的生机,人才有真正的观看,才有真正的倾听,二者使人具有真正的“明”。没有驻足于乡土的“明”,一切道德的、审美的、宗教的教育,不但可能白费,而且可能适得其反。正因为有这个“明”,使得陶渊明照见了“桃花源”这个地方。“桃花源”显然具有虚幻之梦境意识,就如老子的“小国寡民”一样,正是这虚幻之梦境,才是人之为人的安居之所。如果说,陶渊明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怒而投绂归田的话,那么,《桃花源记》一定是他安居乡土之后,以其“明”而“观看”与“倾听”到的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这样的一个世界,与孔子、老子所念兹在兹的世界殊途而同归。这样一个世界,决不是个人情感的主观选择,而是人类理性的客观理想,随着人之理性的圆满,必然会导致这样的世界之到来。教育,无非就是要圆满人的理性,也就是要守护这样的一个世界。为什么一定要守护这样的一个世界,答曰:“安土敦乎仁,故能爱。”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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