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纪作者简介:丁纪,原名丁元军,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山东平度人,现为四川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著有《论语读诠》(巴蜀书社2005年)《大学条解》(中华书局2012年)等。 |
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
作者:丁纪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十一月初九日乙亥
耶稣2019年12月4日
在紧赶慢赶、终于先发后至地成为成都地区第三家大学哲学实体研究与教学单位,也举行了相应的庆祝活动之后数日,四川大学哲学系听到一个消息,陕西师范大学已将其“哲学学院”改名为“哲学书院”。看来,游戏路数又变了,从藏猫猫变成了丢手绢,很好,我们又有机会争第一了。
从“学院”到“书院”,或从“大学”到“学园”,其间有什么不同?赵汀阳在一篇文章里写到:
如果把“学园”和“大学”看做是不同工作方式的隐喻,那么可以说,“学园”的工作方式是把由生活所提出来的问题摆在大家面前进行自由对话,思想就可以动用与这个问题相关的全部可能性去分析,按照今天的学术语言,就是动用在逻辑上相关的所有“可能世界”去分析问题,这样,怀疑论就优先于信仰,逻辑就优先于偏好,证明就优先于解释,思想就有可能超越信仰、意识形态和知识偏好的局限……与“学园”不同,“大学”的工作方式是把知识当做产品来生产,并且把它传授出去,尽管大学原则上不拒绝思想,但它优先考虑的是知识生产的标准化、规范化和统一管理,考虑的是把知识卖出去,这样就必定有了知识经济学,知识变成了一种特别的利益,经济活动中的所有弊病就都表现在知识生产和销售中。
这听起来,有没有点儿“学园乌托邦”或“思想无政府主义”的意思?赵教授还说:“从‘学园’模式到‘大学’模式的转变,可以看出哲学是如何变坏的。”那么,从追求哲学学科独立建系建院,再从“学院”变“书院”、“学园”,赵教授会不会认可,我们已然找到了一条让哲学变好的道路?
说起隐喻,隐喻各有各的一套,这个世界上,谁还不是修辞家呢?但隐喻为易,通喻为难。对大学以及知识抱纯正理想之人,是不会接受对它们所做如此刻画与批判的;而如果觉得形形色色芜杂的信仰、偏见、利害纠葛以及意识形态间的争夺与冲突等等只在“前学园”的生活世界里充斥着,毕竟还是天真,“大学”在这方面丝毫不会逊色。则对于逻辑、分析、证明的明净性和确定性有着如此这般强烈要求的赵汀阳教授,最好还是安安分分地在他私心轨划的、曲径通幽的“学园”中继续徜徉吧。
且让我们来读两段闲书。两段都是陕西师范大学哲学书院首届学生开班典礼上,作为教师代表的丁为祥教授发言所引用。
第一段:
读书切戒在荒忙,涵泳工夫兴味长。
未晓莫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
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损伤。
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
此诗出《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条九八,条内谓象山“举一学者诗”云云,则明非象山自作可知也,但以此稍见象山面貌亦非不可。“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损伤”二句,虽微启异日之弊,此际却尚含蓄得住,而足为一种读者之戒。“莫将言语坏天常”,言语如何坏人天常?自是人累言语,非是言语累人,人倘自天常不坏,言语岂不适得为天常之用哉?“予欲无言”,非果于不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虽“不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却须司空惯见。要之,此诗之意亦朱子学者大可道得,提撕警切为有功。
第二段:
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
此句出王阳明《传习录》中篇《答顾东桥书》末段,阳明后学特重视此段,标以《拔本塞源论》之目使单独流传。仅以此一句而论,其病实大。阳明只欲为一己出脱,乃见其不知稷、夔,复不知礼、教。稷之勤稼,是稷之教也,其与契之善教,适同成其教;夔之司乐,是夔之礼也,其与夷之通礼,适同通其礼。若非契,稷必善其教而教之;若非夷,夔亦必通其礼而教之。此竟以不知教视乎稷,是视稷犹一老农而已矣;以不明礼视乎夔,是视夔犹一乐工而已矣,岂足以识稷、夔?且乎稷之勤稼、契之善教、夔之司乐、夷之通礼,不以有舜乎?其稼、教、乐、礼,不皆以施诸舜之民乎?则亦一其教与礼而已矣。以为勤稼则为不知教、司乐则为不明礼,亦岂识所谓教与礼者哉?必言之,稷、契、夔、夷之在虞庭,恰为各司其职、毋多毋滥、不夺不乱之楷模,丁教授乃据以说“个体的天性”、“多样的才情”,亦不知云何。
丁教授尚有一处引用到“先知觉后知,先决觉后觉”,说:“儒家的教育从来都是寓赋了每一个个体基本的平等,包括师生之间的平等,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先知后知、先觉后觉的关系。后来儒家把这概括为薪火相传,师生之间只是薪火相传而已。”这样说,固也不能算错,都知得、觉得后,知固只是一个知,觉也固只是一个觉,所谓“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但伊尹语意所在,终究不在于此,乃在先知先觉对后知后觉之责无旁贷方面。从这个意义言之,先知先觉之与后知后觉,就是“不平等”的。在一个倡言“平等”的时代,于此亦仅能作一种“平等”观,其失也几同陷溺。如赵汀阳教授创成一“哲学原旨主义”之名词,此语自“原教旨”之词汇中剔除一“教”字,亦似可见其所欲讳言者。则丁教授之言“儒家的教育”、赵教授之言“思想”,于此同归一处。
其实,“教”亦何须讳言?亦何可讳言?惟是稼、乐同禀教、礼之义,而教、礼亦必然能向稼、乐处着落;就像言语不坏天常,天常倒常常向言语处着落一样。思想总富教养、作育之意义,此其意义欲得实现,书院、学园非必其利,大学、学院非必其碍,须是思想者先能不自碍之。
赵汀阳教授把先秦和希腊称作“两种正宗哲学”,认为“为了重建哲学与真实问题的联系,就必须回归哲学的伟大传统(希腊和先秦),回归苏格拉底和孔子式的开放性对话”。须知,论“大学”,也有两种传统,从“学园”到“大学”而外,与孔子的哲学传统相匹配的,恰恰有着对大学理想最为积极的认肯与诉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乃得以为一种思想与知识,更其为一种德性与教养的共同实现之地。只是大学堕落了,我们乃意欲归向书院、归向学园,最终,却愈益不知归向何处。思想者的思想、理想者的理想,能不能就在大学着落,在大学的肌体上深刻地打上思想与理想的烙印?如若不能,大学的堕落其实表征了我们自身理想的堕落,同时,思想也一仍其虚无游荡的秉性,不具备在任何一个真实之地,承受之,或整治之,那样一种勇气和力量。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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