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军】在三亚的子路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5-01-06 23:5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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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军

作者简介:陈彦军,笔名东民,男,西历一九七二年生,湖北枣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所儒教方向研究生毕业,现为三亚学院南海书院研究员、学术服务中心副主任,研究方向为儒学儒教与大学教育,在《原道》、《儒学与古典学评论》、《国家治理》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十多篇,出版《从祠庙到孔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

 


在三亚的子路

作者:陈彦军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原刊于《天涯华文》2014年第3期

时间:甲午年十一月十六

           西历2015年1月6日


 

当初读到海南历史上最著名的儒臣丘浚丘文庄的《崖州学记》,就在想,为什么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时,想到的从行者会是子路呢?而足不出中原的古时鲁地贤哲子路与今日热带滨海旅游胜地三亚又能生发出一种怎样的联系呢?

 

 

子路(前542—前480),姓仲名由,“子路”是其字,卞(故城在今山东平邑县东北仲村)人,小孔子九岁。子路出身贫贱,为“鄙人”(《荀子•大略》),“常食藜藿之实”(《说苑•建本》)。他少年贫困,浪迹江湖,性格中颇有几分游侠之气,“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猳豚”(《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后来虽然蒙孔子教诲,有了丰厚学养,但性格始终是刚直坚毅的,力行重于好学,经世重于弘道。在一般学人的眼里,子路勇则勇矣,但不免变化气质不够,急躁鲁莽,粗野少文,难称得上是孔门高弟。然而在经世致用的宋代湖湘学派的开山祖胡宏的眼里,子路却是孔子弟子中少有的高人。在胡宏的著作《知言》中有这样一段:

 

“仲尼之教,犹天地造化万物,生生日新,无一气之不应,无一息之或已也。我于季路而见焉。或曰:何谓也?曰: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质美矣。孔子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进之以仁也。季路终身诵之,力行乎仁矣。孔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至哉斯言!非天下至诚,其孰能与于此?颜回欲罢不能,未至文王纯一不已之地。孔子所以惜之,曰:未见其止也。止则与天为一,无以加矣。”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国家政治和文化建设的需要,使孔子的地位原来越重要,以致北宋时边鄙蜀地一个无名氏写在客栈墙壁上的两句诗“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竟不胫而走,成为读书人乃至所有有点文化的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经典名句。对于中国人来说,孔子之教也越来越变成一种绝对的教导。而其实,孔子生当乱世,一生就在应对新局,左支右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管是从政、为学和行教,都是力行为本,仁自然在其中矣。孔子门徒,一般人都称道颜回,而胡宏说孔子的教导就像天地造化万物,顺应天地气运,生生日新,子路身上最好地体现了这种教导。颜渊还只是“三月不违仁”,子路则力行乎仁,终身不违,境界和道行是更高的了。

 

 

在《论语》中,我们看到孔子对颜回总是赞誉有加,而颜回也总在颂扬孔子“仰之弥高”,而子路出场,十有八九是孔子在教训子路,子路在批评孔子。但只有这两个弟子早丧,孔子表现得特别悲痛,一贯对上天赋予自己的使命高度自信的孔子,也两次叹出上天对自己的残酷。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予。”子路死,孔子曰:“噫!天祝予。”祝,断也。可见,颜回的道德学问,子路的政事力行,都是孔子之教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其他的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子路方方面面的称赞。

 

《孔子家语》记载子路孝行,“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实,为亲负米百里之外。亲殁之后,南游于楚,从车百乘,积粟万钟,累茵而坐,列鼎而食,愿欲食藜藿,为亲负米,不可复得也”。孔子赞誉子路:“由也事亲,可谓生事尽力,死事尽思者也。”

 

《韩诗外传》记载子路政事,做卫国蒲邑大夫,“治蒲三年,孔子过之,入其境,曰:‘善哉由也,恭敬以信矣。’入其邑,曰:‘善哉由也,忠信而宽矣。’至廷曰:‘善哉由也,明察以断矣。’”这样不吝赞誉,连子贡都沉不住气了,拉着老师的马缰绳就问:“夫子未见由之政,而三称其善,其善可得闻乎?”孔子回答说:

 

“吾见其政矣。入其境,田畴尽易,草莱甚辟,沟洫深治,此其恭敬以信,故其民尽力也。入其邑,墙屋完固,树木甚茂,此其忠信以宽,故其民不偷也。至其庭,庭甚清闲,诸下用命,此其言明察以断,故其政不扰也。以此观之,虽三称其善,庸尽其美乎?”

 

君子为政,三年而大成。如孔子所述,子路治蒲三年,家给人足,政通人和,虽三称善,亦不足以尽其美。

 

就是子路之死,在《左传》、《史记》的记述下,也熠熠生辉,千载之下,感人至深。卫庄公元年(公元前480年),卫国贵族间发生废立之乱,蒯瞆赶走卫出公自立为公。子路得知后,立即赶往卫国保卫故主。激烈战斗中,子路的冠缨被击断。他大叫:“君子死而冠不免”,在从容结缨正冠的瞬间,被人趁机杀死并剁成肉酱。子路为儒家的信仰而死,更有可能是为寄托这种信仰的形式——汉冠威仪而死的第一人。

 

 

孔子“道不行”于中原,欲“浮于海”到边夷行教,子路是更合适的辅助人选。

 

子路勇力,忠诚,孔门弟子无所能匹,但孔子乘桴浮海不是避世,而是传道,如果只需要一个好的护佑者,孔门弟子中大有人在,像子贡,当是可以造大船,雇一批人相随,而且到海外后,还能迅速打开局面。我们看丘文庄所言:“夫当圣人振铎之时,必欲其道之行于远,尚有赖于贤哲之士相与佐佑之。”孔子传道于远,不需要勇力者护卫。“天生德于子,桓魋其如予何?”孔子有着很强的天命意识,从不以生命为忧,孔子需要的是贤哲之士的佐佑,显然,文庄认为子路就是孔子海外传道的贤哲之士。孔门七十二贤,能称贤哲者多矣,而能佐佑老师在洪荒中开创局面的,恐怕最佳人选还是子路。

 

子路“喭”,“野哉”,在文人眼里显得粗俗,在众人眼中,就是容易接近。子路修己,“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得一善而拳拳服膺;与朋友交,“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无宿诺”;奉师长,得师长赞则喜不自禁,知师长过则心到口到。按照常人熟知的官场之道,子路这样爽直的人“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但偏偏子路是孔门弟子中的政事之才,做到大夫,孔子赞其为“具臣”,虽然孔子担忧“若由也,不得其死然”,但卷入卫国内乱的子路为他的理想陨身不恤,临终前,他还不忘礼仪,“结缨而死”,用鲜血和生命履行了孔子“仁人志士者,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的教诲!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也。

 

子路这样的贤哲之士,挺立广众之间,可亲爱可敬仰,可同生可共死,正是打开局面并厚德持久的难得辅佑,而且还能续行振作。

 

 

丘文庄祖上是福建晋江人,元末避乱来到海南,后代落籍琼山。丘文庄自小受到良好的儒家教育,“少有志用世,于凡天下户口、边塞、兵马、盐铁之事,无不究诸心意,谓一旦出而见售于时,随所任使,庶几有以藉手致用”(丘浚《愿丰轩记》)。显然,如果让年青的丘浚在颜回和子路中选个榜样,无疑会是子路。22岁写作《雁集琼庠记》,丘文庄十分自信地说:“昔者地气自南而北,果有南人以文字乱天下。今也地气自北而南,安知无南人以文字治天下耶。”以文字治天下,本意其实是施展经典学习所成就的本领来治理天下,但竟一语成谶。丘文庄终其一生,都在京城为笔臣,经世之志只能发于笔端,成就煌煌大著《大学衍义补》;虽然晚年官居阁辅,并被东林党巨擘叶向高曾称赞经世功业:“孝陵(指明孝宗)十八年之治平,实自公启之……三代以后,经国之业为文者寥寥罕见,而相臣以文经国者尤不多得,至昭代而有丘文庄。”但“以文经国”毕竟不如“藉手致用”来得真切爽快。文庄晚年,“不堪老去思归切,清梦时时到海南”,累表致仕,希望回到海南著方志、育人才,但最终抱憾京城。

 

文庄生长于经济文化落后的海南,中年以后在繁华的京城供职,难掩的经世之志,使他会特别希望家乡多经世之才。有关不待见登门叩见的明代心学大家、岭南同乡陈白沙的传说当不为虚。而文庄当会与胡五峰心有戚戚,希望自己的家乡多是子路之儒。所以,当明成化九年,重修崖州学宫的地方官徐琦“以书来征予文,纪其事”时,丘文庄写下了著名的《崖州学记》,篇首即言文化落后、“声教不暨”的“大海之外”的海南,也终传圣人之道,“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其言盖至是验矣”。而涨海之外的南荒之地得以传道成功,正靠的是毛奎、徐琦这样的地方官。但“风俗未至于纯美,人才未至于大振,夫岂无其故欤?意者佐佑而振作之者未得贤哲之士如仲由者欤”,丘文庄希望家乡有更多子路之儒。

 

 

三亚古名崖州,治所在今崖城镇,2007年修复的崖州孔庙就位于崖城古镇的中心位置。官方立庙祭祀孔子,早在汉高祖刘邦时期。唐贞观四年,唐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庙。”从此,古代中国州县,有学校即有孔庙,二者合为一体,所以孔庙又名文庙、学宫。三亚地处南荒,经济文化落后,迟至北宋, “户口都无二百家”(宋真宗朝贬官丁谓《到崖州见市井萧条赋诗》),没有学宫建制。经过若“九死南荒终不悔”的贬官苏轼和“日以训传经书为事”并亲入黎山办学育人的贬官胡铨等的传播文化的努力,南宋淳熙年间,崖州终于出了首位进士陈国华。淳佑年间,崖州学宫首创,明成化七年重建,清道光三年重建,2007年再重建,文脉延绵不绝。而一代代经世之才,若纪纲正,钟芳,吉大文,林缵统,还有今日奉行“极力争取”三亚城市精神的各路建设者,力行为仁,终使三亚从南陬荒村一跃而为南海明珠。

 

今天的三亚美丽,浪漫,勇武力行的子路形象似乎显得扎眼。但为了让我们的三亚更美好,三亚需要更多的子路一样的人物。

 

在《孔子家语》中记载了这样一段对话:

 

子路见孔子,子曰:“汝何好乐?”对曰:“好长剑。”孔子曰:“吾非此之问也。徒谓以子之所能,而加之以学问,岂可及乎?”子路曰:“学岂有益哉?”子曰:“狂马不释策,操弓不仅檠,木受绳则正,人受谏则圣,受学重问,孰不顺成?”子路曰:“南山有竹,不揉自直,斩而射之,通于犀革。以此言之,何学之有?”孔子曰:“括而羽之,镞而砺之,其入不益深乎?”子路拜曰:“敬受教。”

 

子路之质如南山之竹,不揉而直,用则“通于犀革”,体用具足。孔子所以进而言羽之、砺之而“入益深”,不过是深有所寄望也。学者,觉也,子路不勉而行为先觉;学者,效也,孔子如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子路终身效之而力行。子路言学“岂有益”、“何有”,只是对俗学的质疑而已,子路本身就是正学之楷模。子路自比南山之竹,而崖州南山(亦名鳌山)自宋有名,子路确与崖州有缘,丘文庄率尔以子路期于奇甸士人,良有以也。今日三亚的各位贤士,能无勉乎!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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