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榛 王雨】汉字“美”源流综考与中国美学基本体系辨略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3-11-22 00: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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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桂榛

作者简介:林桂榛,贛南興國籍客家人,曾就學於廣州、北京、武漢等及任教於杭州師範大學、江蘇師範大學、曲阜師範大學等,問學中國經史與漢前諸子,致思禮樂(楽)刑(井刂)政與東亞文明,並自名其論爲「自由仁敩與民邦政治」。

汉字“美”源流综考与中国美学基本体系辨略

作者:林桂榛 王雨

来源:作者赐稿

            原载于 初稿于2010年,后屡经修改补充,感谢《临沂大学学报》全文刊载

 

【摘要】“美”是美学的第一范畴,汉字“美”从羊从人,是人饰羊首之状,“美”字“大”部系摹写人形,“美”非表羊儿肥大。“美”字的源起表明古人的美观念起源于视觉形象及视觉心情,并非是起源从“大羊”或“羊大”的味觉义。“美”字初指人形象好而令感官喜悦,但今作价值概念早已超越对视听价值的指称,佳好者尤感官感觉好者皆可语称为“美”。美学的基本内容或基本体系主要在美的概念(语文)、美感机制(心理)、美治机制(工艺)、美的学说(史论)四方面,一切美学研究大体实不外这四者。中国的美学一要了解、吸收西方美学成就,二要正本清源、返本开新地建立使用中国语文的美学。

 

【关键词】美;羊;美感;美物;体系;美感机制;美制机制

 

【出处】《临沂大学学报》2023年第6期,古字不显则阅原件

 

一、“美”字源流综考

 

“美”是美学的第一范畴,是美问题的第一范畴。对美学的理解、阐述脱离不了对“美”范畴或概念的认识、界定[1];对“美”范畴或概念的探知、厘定,有利于洞察、衡量“美”本质、美学本质等问题以及提升对美学一般对象及基本体系的判析、创见。

 

(一)美字的形义

 

“美”小篆作“”[2],有四种探原颇可观:甲说为大羊(大指体大),乙说为女人,丙说为饰羽之人,丁说为饰羊首或羊角之人(大指人);甲说如许慎,乙说如马叙伦,丙说如王献唐、康殷,丁说如于省吾、李孝定[3]。甲说最流行,《说文解字》释为“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譱(善)同意”,徐铉注曰“羊大则美,故从大”,徐锴曰“羊取大者也,羊美物也,故以为挚,会意”。马叙伦及清人孔广居等指甲说羊大会意而称美为附会穿凿,马又认为“美”的“羊”部是“芈”之讹,芈表音,“从大犹从女也”,美转注为媺、媄等。然乙丙之说不能证明该“大”必指女人,或必指男人,亦不甚似人首饰羽,曰某是某转注而以声训溯义亦常不可靠。

 

萧兵1980年代初提出“最初是‘羊人为美’,后来演变为‘羊大则美’”,谓“美”从“羊人”而来,指以羊形或羊头为冠饰的祭司、酋长等“大人”,“‘大’是正面而立的人”[4]①。此说流传颇广,李泽厚、刘纲纪1984年《中国美学史》即称许萧说[5]。然“美”实与羊大无关,且“羊人为美”另有他出,如于省吾1963年《释羌、笱、敬、美》曰“美”从大从四角,“‘大’象人之正立形”[6],李孝定1965年《甲骨文字集释》提出“美”从“羊人”:“契文羊大二字相连,疑象人饰羊首之形,与羌同意。……又作‘’,上不从羊,似象人首插羽为饰,故有美义,以形近羊,故讹从羊耳,姑存此说待考。”[7]

 

商承祚释“羊”字云:“或绘羊头,或自后视,或由侧观,或牵之以索,然一望即知其为羊也。”[8]然“美”字的“羊”部究竟是起源于摹写“大”(人)上的羊首还是禽羽呢?何琳仪说“美”字“其上戴羽毛饰物,引申为美丽之义”,又说“,甲骨文作(合集二八三三),像人戴羽毛饰物之形”,“(美)、)仅正面侧面之别,实乃一字之变”[9]。杨华1997年从王献唐之说,认为“羊”字“从字形上看分明是一个头插羽状饰物的正面人形……在青铜器的刻铭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头戴羽饰的舞蹈者形象,如《美爵》(按:即“”字,另中山王壶作“”,见《金文编》)”[10],而祁聿民1991年则专门论定“美”字之“羊”部为羊头而非羽毛装饰状[11],高华平2004年又力证战国楚简中今隶定为“媺”中间之符(,即半个“美”)其造形非人头饰羽之象,乃侧面所视人饰羊头羊角之象[12]②。裘锡圭《文字学概要》曰:“古文字里有字,‘’字左旁是由它变来的。”[13]《说文解字》曰“,妙也”、“媄,色好也”,从“”的媺、嬍即媄,媄由“美”衍,专指人形色好。“美/”实皆与以羊首为饰有关。

 

牛羊以双角显,“”字其角上曲,“”字其角下曲,乃写实造字。故1978年严一萍《柏根氏旧藏甲骨文字考释》引明义士曰:“‘’象羊头部正视形,与牛字同,其角为牛羊之特征,故古人造字即以其头象之。吾人苟于‘’字外作轮括,则羊头颇显。”[14]许慎引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举”并释“羊”为“从,象头角足尾之形”,《韵会》引作“从,象头角,下象足尾之形”,徐铉曰“从,象四足尾之形”。

 

《说文解字》还曰:“牛,大牲也……象角头三、封㞑之形。”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角头三者,谓上三岐者象两角与头爲三也。牛角与头而三。马足与尾而五。封者,谓中画象封也。封者,肩甲坟起之处。字亦作犎。尾者,谓直画下垂像也。羊豕马象皆像其四足。牛略之者,可思而得也。语求切。古音读如疑。”

 

然古字中“羊”及“美”、“”上部不似摹羊的头尾与四肢,而仅是摹有角之羊头而已,明氏、高氏之说为是。如“”,其“羊”之“丫”符指头的主干与角端,三笔“—”符则是先从羊的双角并联衍得上一笔(如“→牛”),又从羊头的嘴脸及眼耳等衍得下两笔。至于若干似冠四羽或四角的“美”字或为摹写羊头双角双耳,系冠羊首的一种变体写法;然亦难绝对排除“美”含饰羽状[15],但商周徽案里人首饰羽之象与“美”字颇有差异[16]。

 

“美”字最初非表体大之羊,非本于羊大而得滋味美或形象美,非本为肥大、甘腴两义,有学者认为中国人美意识起源于味觉,实谬极[17]③;无论“美”字起源从羽或从羊之人状,“美”的确“取义于美好的装饰”(于省吾《释羌、笱、敬、美》),后来“引申之凡好皆谓之美”(段玉裁注《说文解字》),即“美”概念实是由单称视觉感官感觉好延伸到统称感官感觉好而已,并后来再作其他泛化。“美”字下部的“大”符无疑是正面所视之人,张开双腿及双臂状,造形富有动感;上部的“羊”则是有角之羊首状,或略可能是插羽之状。“美”从羊从大非会意,而实是象形,表示人饰以羊首等装饰物,这种形象或行为可能在发生在某社会情境并表达某思想感情(格罗塞《艺术的起源》第五六章单独研究了原始民族的人体装饰、器具装潢问题,值得参考)[18]。至于这种人或这种感情最初跟巫觋或祭祀神灵等是否有关,此自可通过人类学、历史学以详论,傩文化学者已密切注意到披戴兽禽头部与皮毛以模仿兽禽形态或活动是狩猎的需要并同时也具有原始法术、原始仪式的意义[19]④。饰羊首羊角作法术跳巫舞为美,远古人的最精湛的美之形式观念与深度感情大概正在此,并非在今人式的世俗美色、美味义。

 

(二)美感与美物

 

探索“美”字的原始形义,可得一些重要启示:(1)汉字“美”来源于摹写人视觉感知的良好形象(如《孟子》曰“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2)远古人“美”这一语言概念来源于视觉形象这一向度,此亦奠定了“美”指形式好、感觉好这一语言要义,其他语义皆从形式好、感觉好而出、而衍;(3)远古人“美”的深层情感观念首先是围绕献祭神灵这一向度;(4)“美”由围绕神演变为围绕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美”的情感观念指向心灵超越这一向度如崇高、庄严等并未消失(《孟子》曰“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其在现今的美观事物或审美情感里依然存在。

 

康德、席勒等在西方宗教背景下重视研究“优美”之外的“崇高”,正印证了后两点启示与“美”字的天然相关性。至于前两点启示,则生动地印证了“美”概念与感官尤视觉感官的天然相关性,其形式美义可谓与生俱来。柏拉图《大希庇亚篇》谈及“美是视觉听觉的快乐”[20],亚里士多德《论题篇》谈及“美是悦目悦耳的东西”[21],柏、亚虽不满意于这类哲学定义,但它道出了“美”的主要指义及作为价值、关系范畴的“美”跟人的情感判断相关。汉字“美”虽起源于视觉的形色美向度,但中国的美思想亦未排斥听觉美感,故《论语·八佾》中孔子说歌奏舞综合的韶乐、武乐“尽美矣”但武乐“未尽善”,这就区分使用“美”、“善”两概念。以“美哉”相称的用法见《左传》称乐舞、称房屋,《国语》称相貌,《晏子春秋》称水,《吴越春秋》称剑,《后汉书》称名声等,此皆指形式美之类。

 

“美”字初指人形象好而令感官喜悦(今“美术”概念专指形色艺术、视觉艺术正是源于“美”字本指视觉形象的佳好),但今作价值概念早已超越对视听价值的指称,佳好尤感官感觉好皆可称“美”,此倒接近希腊哲学的“美”概念。人类许多语文的“美”概念都源自形色好之义,拉丁文bellus及英文beauty等来自人形色漂亮义(尤指妇女与小孩),后也衍有good、well诸义(同汉语“美”一样泛化)。至于aesthetic(美的)、aesthetics(美学)本自to perceive、to feel义,指情感、感受,希腊文词源里亦此义[22]。所以美学可谓情学,汉语译美学为“情学”或亦更佳。狭义的美如康德、歌德等所说是超功利的,它是一种无对象耗费式的“欣赏”,故美学多把视听性的情感及情感对象作为研究对象。

 

情感对象一般可分为自然物与人工物,也可分为人与非人,即自然世界与工艺世界、人体世界与他体世界。在人的干预下,自然与工艺、人与非人往往是融合的[23]⑤,此即马克思说的“自然的人化”与“人化的自然”[24],人是关系存在的“总和”[25]。张申府说美是价值,美属情感,“美不在人,亦不在物,而在人与物凑拢成的关系”[26],此类同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说“处在最佳状况的感觉,并有与之相应的活动对象便是最大快乐的”,而此快乐须以“被感觉的东西”、“能感觉的东西”两者或“动作者”、“承受者”两者为基础,快乐感觉是由该两者结合才能产生或出现的[27]。美或美的评价的确是感受判断,是价值概念,是语言抽绎;美物则是美价值的载体,是美感的对象。

 

美非本体式的独立存在,非独立的价值实体,这本应成为思维常识[28]⑥,故柏拉图式地追问“美是什么”本为虚妄,古希腊亦找不出实体性的“美”定义,只得说“美是难的”[29]。今人当清楚“美”概念是指一种感觉还是指令人有该感觉的事物,有所分疏或判析,勿图在美好感觉与美好事物之上寻一超绝独立的“美”,致落于概念泥潭或思维陷阱里不能自拔。

 

(三)善与美有别

 

“善”字本写作“譱”,从“羊”从二“言”,后简化为“善”。“譱(善):吉也,从誩从羊,此与义美同意。”“誩:竞言也,从二言,凡誩之属皆从誩,读若竞。”“吉:善也,从士口。”“祥:福也,从示羊声,一云善。”(俱见《说文解字》)——“羊+言”为古譱[善]字,以言羊或羊言为吉也(,即半个“美”),“言”符实为说义议义。远古人崇羊为礼、以羊作法,求福也,决义也,故饰羊为吉,亦言羊为吉(所言为羊事,求福决义之事等),所饰为美,所言为吉,此饰羊与言羊多与古人萨满教式祭礼或巫法有关。正如法本字“灋”之“廌”部即独角神羊之獬豸,古书所记尧舜时大理官即大法官皋陶以廌兽决疑难案亦是崇羊之迹。羊饰重在视觉形式,羊事重在伦理吉福,故美在形式,善在伦理,此方为善美之字的真义。

 

“佳:善也,从人圭声。”“嘉:美也,从壴加声。”“懿:专久而美也,从壹,从恣省声。”“好:美也,从女子。”“良:善也,从畗省,亡声。”“美:甘也,从羊从大……美与善同意。”“甘:美也,从口含一,一道也。凡甘之属皆从甘。”“旨:美也,从甘匕声,凡旨之属皆从旨。”“甛:美也,从甘从舌,舌知甘者。”(俱见《说文解字》)——“善”是事务吉利而演为佳好义,“美”是形色悦目而演为佳好义。视感好仍是汉字美主流语义,衍而泛指感官感觉好之判定,进而泛指一切良好之义;孔子曰韶武艺术“尽美”却未必“尽善”,此美即视听感官感觉良好评价,即声色感觉佳好之义,此善即吉义否,伦理意味也。《说文解字》以“吉”释“善”字准确,以味觉释“美”不当,味感甘美非“美”字本始含义,且羊在古人神事与礼俗中的地位与作用被忽略(《论语》里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从美之羊非简单的膳食肉料,一如从家之豕非简单的膳食肉料,事理甚明,不可不辨。

 

前文已述,“美”字最初非表体大之羊,非本于羊大而得滋味美或形象美,非本为肥大、甘腴两义;无论“美”字起源从羽或从羊之人状,“美”的确“取义于美好的装饰”(于省吾《释羌、笱、敬、美》),后来“引申之凡好皆谓之美”(段玉裁注《说文解字》)。“羊+大”为古美字(美非大羊肥美故好吃好看义),人以羊首(假羊首)为饰也(羊字系摹写具角之羊首而得);以大羊、羊大说美,以舌羊、吃羊说善,此等皆是浅俗之见,以讹传讹,谬种流传。从字源看,汉许慎《说文解字》以甘释美是错,以吉释善为对,且“灋”字《说文解字》谓系廌以角触罪者去之以“平之如水”,此“灋”之氵部非水平、公平义(此义已在“廌+去”部有之)乃水准、标准义也,法为正义的标准是也,如古罗马法学家谓“法律为公平正义的艺术”似的,律字从聿即有划记之标准义,法律概念的古今义都以标准义为第一要义。

 

二、美学基本体系辨略

 

在近代之前,东西方虽然都有关于“美”问题的思考及理论,有些论述甚至不乏精深及体系性,但“美学”并不存在,“美学”完全是近代才出现的。若以“美学之父”德国学者鲍姆加登1750年创立“美学”概念并出版美学专著起算,美学迄今有260年的历史。

 

然而美学研究什么,美学有哪些基本内容,这在美学界似乎并非不是问题。就中国而言,近数十年来虽有美学研究的繁荣,但中国的美学是否自我成熟则值得讨论。笔者以为美学的基本内容或基本体系主要在美的概念(语文研究)、美感机制(心理研究)、美治机制(工艺研究)、美的学说(史论研究)四方面,一切美学研究大体实不外这四者。

 

(一)美的概念[语文研究]

 

列宁《哲学笔记》说概念是认识与表达之“纽结”[30],《论语》中孔子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无论何种语文形式的美学或美学研究,第一目标当是厘清或澄清涉及“美”的语言文字、语言概念。思想学说甚至情感观念依赖语言概念,语言常对应文字,相关语言文字的表义内涵厘析不清,则论美、论美学或似孟子所谓“枉尺而直寻”,此美学必混沌鸿濛而停留在一种“无何有之乡”的非成熟状态。

 

马赫说科学要遵从“思维经济原则”[31]⑦,考察美的概念确可提纲挈领、事半功倍地推进美学研究。研究“美的概念”非指只研究“美”这个概念,而是研究各种涉及美评价或美感、美物、美艺的概念。譬如汉语表美感、情感的词汇尤多,表明中国思想细腻而艺术化;再如风花雪月、晨钟暮鼓、潇湘云水、竹、石、塔等概念在历史文化中所浸润与携带的审美意象或审美趣味,颇值研思。概念研究不仅在学说史,更在观念史,在审美观念的风尚思潮及其变迁与凝淀。

 

(二)美感机制[心理研究]

 

柳宗元曰“美不自美、因人而彰”[32],美学及美价值、美评价是围绕人这一支点展开的。人与其他动物或未必有莫大鸿沟,其他动物无美学说,但不能说无美思想,尤不能说无美情感,许多动物与人一样有美的感受、美的心理、美的需要。但无论一般动物或人的美问题,其真正的支点实是在心理感受、心理需要、心理现象等。所以,美学当详实研究美的心理现象即美感机制,这符合鲍姆加登的“美学”语旨及“美学”概念的希腊文渊源aisthetikos语义(感观的感受)。

 

譬如各参数下的人对各视听参数的审美化反应及取舍,可具体到山水、建筑、园林、雕刻、家居、食品、服饰、容颜等客体性参数,可具体到性别、年龄、趣味、文化观念、地域族群等主体性参数,具体考察主客体间的刺激反应及主体的心理取舍。就此而言,每一小领域都可单独成就一门美学分支学问,譬如色彩心理、造型心理、声响心理、自然景观心理、建筑园林心理、服饰化妆心理、家居环境心理等。“美”问题在物而言是装饰问题,在人自身而言是情感、感受问题,美学在情问题上大有作为,美学应在情问题、情生活上深入而微。

 

(三)美治机制[工艺研究]

 

这里的“工艺”概念是广义的,一切技艺无论借助人体或他物工具都属工艺范畴。人的技艺往往讲实效尺度也讲美感尺度,或者说美感尺度就是效果指标中的一指标。试问何工艺可完全脱离美的尺度或美的需要?一切工艺都存在美问题,故可谓“工艺”即广义之“美术”(狭义的“美术”指形色艺术、视觉艺术,指造形造色之工艺)。因而,工艺皆可纳为美学对象,包括各种工业、农业、服务业工艺甚至科研工艺,包括狭义的“艺术”、“体育”工艺等。宗白华1920年《美学与艺术略谈》说:“美学是研究‘美’的学问,艺术是创造‘美’的技能。”[33]朱光潜1980年《谈美书简》则说:“‘艺术’(art)这个词在西文里本义是‘人为’或‘人工造作’……艺术是人对自然的加工改造,是一种劳动生产……劳动生产是为着适应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需要,并且不断地日益改善和提高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23]每一门工艺都有美价值或美学意义,都可以专门进行研究并发展为部门美学,当今各种形色设计业务及相关学问的隆起正是其折射。

 

中国美学界多把休闲性的音乐、舞蹈、绘画、戏剧、电影等文娱艺术当作美学研究的主题,而少把生产生活的诸领域当作美学的主题。但假如承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主张的“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这一美治尺度论[34],那么美学研究或美学工作就不应局限于“艺术”领域而忽视广大生产生活领域。大众最贴近的或非文体娱乐性的艺术美,而是生产生活性的工艺美,故当深入研究广义的工艺美问题。工艺为“治美”之流水线,工艺机制渗透“美治”机制,大到建筑工艺小到化妆工艺以及文体表演工艺都有美的取舍问题,故具体工艺美学应当成为现代美学的显学。

 

(四)美的历史[史论研究]

 

《诗经·鹤鸣》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究美生活或美工艺的历史以及已有的美理论既是纯粹求真的需要,也是求善、求美的需要,有利于总结与继承已有的美成就,有利于借鉴与提升美见识,有利于发展与完善美工艺和美理论。中国美学界甚至当今西方美学界都有二弊:一是“艺术”研究之繁荣过于“工艺”研究之繁荣(过于集中在传统艺术领域),二是史论研究之繁荣过于具体美感机制、美治机制研究之繁荣(史的研究多于工艺与情感研究)。美学与生活有所剥离,这实是可喜而可忧的。

 

总体说来,美的概念、美感机制、美治机制这三大研究板块正好对应了西方美学自希腊源头以来的三个发展阶段——古典时代的本质论美学、近代的情感论美学、现代的工艺论美学,其中工艺论美学目前多停留在艺术美学上。本质论美学的开启标志着美问题的萌芽与美学萌芽[35],标志着西方学术童年时代的思维水平[36];情感论美学的兴起标志着经验主义思维的兴盛,标志着对美感机制的洞察与对文化观念的倾注;而工艺论美学的发展,则标志着公民生活的繁荣及工艺繁荣,标志着“美即生活、生活即美”的全面自觉。

 

美学完全是舶来品,作为专门的学科传入中国迄今不过约百年[37]⑧,但美的生活与美的思想在东方汉语世界源远流长。中国的美学一要了解、吸收西方美学成就,二要正本清源、返本开新地建立使用中国语文的美学,让美学在中国思想长河里饮泉,让美学在中国学脉里扎根,并让中国美学在全球化中的中国生活里繁荣自立。

 

[注释]
 
①另参:萧兵:《〈楚辞〉审美观琐记》,《美学》第3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萧兵:《美·美人·美神》,《美的研究与欣赏》第1辑,重庆出版社,1982年。
②另参:高华平:《中国先秦时期的美、丑概念及其关系——兼论出土文献中“美”、“好”二字的几个特殊形体》,《哲学研究》2010年第11期。
③朱光潜1980年版《谈美书简》说:“艺术和美是怎样起源的呢……艺术美和美也最先起源于食色。汉文‘美’字就起于羊羹的味道,中外文都把‘趣味’来指‘审美力’。”(《朱光潜全集》第5卷第247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李泽厚等1984年版《中国美学史》第一卷与笠原仲二1987年中文版《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即认为汉字“美”跟味觉有关,笠原仲二甚至认为中国人的美意识、美观念起源于味觉之甘,各见其书第80、1-16页。李泽厚三联书店1989年版《美学四讲》亦讲“美”字初义跟味觉相关,李泽厚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美学三书》中则更加肯定“美”字源起与味觉的关系,分别见其书第49-51、469-470页。高华平虽然在《美义溯源》一文详证了“”字即“美”且“”系“一个人冠戴羊形或羊头装饰的侧身形象”,但他同样著文认为“‘美’字的本义仍为羊肉味道的鲜美”,认为“‘美’字由专指羊肉的味美,引申至‘凡好皆曰美’”,见高华平《中国先秦时期的美、丑概念及其关系》一文,载《哲学研究》2010年第11期。刘悦笛《生活美学与艺术经验》一书对羊大则美、羊人为美及下所提陈良运《美的考索》认为美起源于两性交媾三说不置对错判定,但他也明确认为“‘美’的渊源就在于远古时代以羊的肥大、味美为‘美’……‘美’的第一层级的语用涵义(感官层级的美)大抵肇源于此。”(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4-16页)。
赵国华说“美”字的“羊”部表生殖崇拜,此说为王政《美的本义:羊生殖崇拜》一文所复述与认同,分别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生殖崇拜文化论》第251-252页、《文史哲》1996年第2期第38页。与赵、王见解类似的是陈良运及其弟子许龙等。陈良运2005年版《美的考索》第一章《“美”起源于“味觉”辨正》(又载《文艺研究》2002年第4期)为了说明“美始于性”就将“美”字“羊”部解作女人,“大”部解作男人,说“美”表上女下男、上柔下刚之交媾,此实类似于弢1999年版《中国古钟史话》第7-12页释“鐘”为“中”又以“丨”插“口”释“中”为男女交媾一样属幻想型之荒诞。
说“美”字始于性是不成立的,此尤缺乏文字学根据或文字学素养;说美不美的观念始于性,则与社会历史及生命的心理规律皆不合,无交媾亦同样有美观念才是历史事实与生命真相。文献中或生活中美观念常跟交媾或女性有关并不能证明“美”字起源于摹写交媾或女性,也不能证明美观念就是最初起源于交媾或女性;“美”字的创制是起源于摹写人体装饰,起源于指称、指代视觉好感,女性或交媾只是视觉美现象的一种而已。
张道一《造物的综合之美》、《中国审美的意蕴》两文认为“美”字跟古人以羊肥大或量多作为财富有关,即认为“美”跟财富观念有关,是为“羊大为美”,两文分别见江苏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艺术学研究》第二集第2页、东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张道一选集》第76-77页。然该说亦属猜想而已,根本无证据证明“美”跟财富观念有关(“家”字亦非以“豕”作财富而以“豕”作牺牲或供品,“家”源于祭祖,衍为指血缘型社会结构)。“美”观念其实跟财富观念无任何生成关系,财富意义上的美好与“美”字本义及今义全然无关。“美”完全是起源于视觉形象及视感评价而已,与其他无关。
另外,以男女交媾解释“中”字是荒谬的,“中”非前述于弢《中国古钟史话》所谓摹写男根插入女阴之状,而且“钟(鐘)”字、古人用钟实皆和男女交媾无关。“中”字一般解释为摹写“建旗立中”,然实际上“中”字的初形初义,尤其《论语》“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之“中”等,并非后儒所谓“中庸”或“无过不及之名”之“中”,实本是“观日测影”之标杆即表槷而已。甲骨文、金文“中”之“〇”或“口”部都表示太阳,而“∣”符表示立杆,立杆“∣”上的上下端同一方向皆有的旒苏、旒绥模样之画痕实皆指太阳照射在立杆上所产生光影效果,此正如从“彡”之“影”字,见林桂榛《〈论语〉〈孟子〉天文学知识与汉注等之谬》一文详述(《中原文化研究》2020年第6期)及林桂榛《揭开清华简〈保训〉四“中”字及篇旨之谜》(古学堂林桂榛微信公众号,2020年5月21日发布)。
④另参:唐红丽:《中国傩:戴着面具从远古走到今天》,《中国社会科学报》第242期,2011年11月29日,第6版。
⑤朱光潜说:“‘艺术’(art)这个词在西文里本义是‘人为’或‘人工造作’。艺术与‘自然’(现实世界)是对立的,艺术的对象就是自然。就认识观点说,艺术是自然在人的头脑里的‘反映’,是一种意识形态;就实践观点说,艺术是人对自然的加工改造,是一种劳动生产,所以艺术有‘第二自然’之称,自然也有‘人性’的意思,并不全是外在于人的,也包括人自己和他的内心生活。”(《朱光潜全集》第五卷第301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
⑥另参:叶朗:《中国传统美学对现代美学的几点启示》,《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⑦另参:马赫:《力学的发展》,载《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辑》上册,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35-48页。
⑧另参:黄兴涛:《明末清初传教士对西方美学观念的早期传播》,《文史知识》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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