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衢作者简介:刘青衢,字天之,号松塘,男,西元1983年生,贵州瓮安人,同济大学哲学博士。研究方向:先秦儒学,宋明理学。 |
《三体》诸问题与儒家哲学
作者:刘青衢
来源:作者赐稿
时间:孔子二五七三年岁次癸卯正月十八日丁酉
耶稣2023年2月8日
久闻刘慈欣《三体》大名,一直无缘拜读,直到过年前才拿起书。不料一发不可收拾,三部近九十万字一口气读完。
掩卷沉思,这部史诗巨著提出的系列主题,尽管采取科幻的方式,却触及深刻的哲学问题,且提供了与传统哲学不一样的视角,发人深省。
一是人性。叶文洁之所以向宇宙广播地球信息,根本上是由于在文革期间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对邪恶的人性彻底失望,希望引入更高级的文明来改造人类。可以说,对人性的批判构成叙事的起点,也贯穿于全书之中。不止叶文洁,面壁者罗辑在孤独中执剑半个多世纪,暂时解除三体危机后,反过来却受到人类的审判。三体表面伪装和解,暗中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麻痹人类,而人类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超过三体,并以同情的态度准备接纳三体到太阳系居住。这些都揭示了人性的愚昧、自私和傲慢。以人为出发点,反思人性,这是文学的命题,也是哲学的命题,从而使一部文学著作有了哲学高度。总体上看,《三体》中的人性偏向于恶,这也是导致人类最终灭亡的原因之一。但在中国哲学史上,人性善是主流观点。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里不必陷入老生常谈的善恶之争,只是觉得《三体》展示的人性画卷值得永远反思。
二是黑暗森林法则。叶文洁向罗辑提示了宇宙社会学的两条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还有两个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这帮助罗辑发现了宇宙的真相:黑暗森林法则。质言之,就是隐藏自己,消灭异类。有人就有社会,有社会就有法则。有恒星系就有宇宙,有宇宙也有宇宙法则。这可看作全书的中心思想,也可找到现实的映射,即使人类社会,也未必不存在黑暗森林。刘慈欣说,与达尔文从地球生物圈中归纳出进化论相反,罗辑需要将宇宙社会学的公理演绎到宇宙之中去。方向虽然相反,揭示的法则却有相似之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地球与宇宙皆然。这一点与中国哲学传统主流不同。在儒家的大同世界,“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人人各得其所,和谐共生,保合太和,这才是人类期望的法则。但在黑暗森林中是不存在的,即使在现实的人类社会也只是崇高的理想,实现理想道路还很长。
三是生死。在宇宙的黑暗森林中,没有共存共荣,只有你死我活。每个文明都面临残酷的生死考验,只能像高维文明歌者那样:藏好自己,做好清理。人类暴露地球坐标后,三体执意消灭人类,抢占地球;后来三体世界也被其他文明毁灭,最终太阳系被歌者二维化,甚至整个宇宙也走向了死亡。生死存亡乃终极命运的问题,具有永恒性和普遍性,站在人类乃至宇宙的高度来审视这个问题,更加震撼!以宇宙社会学和黑暗森林法则为普遍原理的宇宙文明,生存为第一原则,生则荣,死则辱。这一点在儒家看来未必,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正义高于生死,如不正义,虽生犹死,如得正义,虽死何憾?生死固然是终极性的命运问题,而是否正义地生死,更是终极性问题。世俗常常指责国人“好死不如赖活”的观念过于苟且,若读孟子以及数千百年来受孟子思想涵化的历史人物,当知在正义面前,生死、贫富、贵贱皆无足轻重。
四是维度。宇宙存在十一个维度,三体科学家对物质的研究已经达到九维,而人类只到三维,高维可以理解低维,但低维无法理解高维。三体的科学技术让人类望洋兴叹,前三位面壁者运用人类最高精尖科学技术应对危机的计划,三体对此则毫不在乎。人类确定无疑的科学原理,其实只是低维者的自以为是。维度也是武器,高维文明可以对低维文明进行降维打击。四维文明可以被三维化,三维文明可以被二维化。太阳系被歌者用二向箔压成平面,消散于太空,这个悲剧结局虽与人性有关,客观上则是文明间的维度倾轧。黑暗森林法则存在于同维之间,异维之间唯有赤裸裸的无情碾压。也即同维才有法则可遵循,异维之间不存在法则。把这一条引申到现实社会,很多事情让人不寒而栗。维度本质上是等级,尽管人类一直努力消除等级制度,追求平等,可在很多方面等级实在难以消除。儒家也未主张彻底消除等级,而是就此客观上难以消除的等级进行驯化,纳入礼乐中加以规范。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近代以来,有论调认为孔子主张维护封建等级制度,这是对孔子的误解。按现代语言说,孔子的真义乃是以权利和义务规范等级关系。君固然有君的权利,也有君的义务,为君不可只享受君的权利,尚须尽君的义务。君的义务不是滥用权力谋求私利,作威作福,而是要敬天保民。《大学》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这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和发挥。在儒家看来,等级间不应是冷酷的剥削关系,而是一定框架下互补共生关系。
五是反人类中心主义。在《三体》中,除了人类文明外,还有三体,还有歌者,还有归零者,可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三体眼里,人类是虫子;在歌者眼里,很多文明都是低熵者。这样的宇宙结构中,人类处于智慧体的最底层,连自保都做不到,卑微至极。未来是否真会出现刘慈欣想象的宇宙图景,没人敢下定论,但这一想象的确具有打破人类狭隘和傲慢的工夫意义。中国哲学史很多命题基本以人为中心展开叙述,天地之间,人的地位最高,儒家尤其如此。如《礼运》谓:“人者,天地之心也。”荀子谓:“人有气,有生,有知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董仲舒谓:“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周濂溪谓:“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如此等等,皆强调人的尊贵价值。当然,儒家绝不承认寡头自大的人类中心主义,更推崇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思想。问题在于,即使存在其他地外文明,人依然只是人,只能按人的方式去生存。人不能变成三体,也不能成为歌者,人的先天种属限制了自身的生活样式。所以,逃到外太空的“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上的人类不再被看成地球人类,而被赋予银河系人类的称呼。三体眼中人类是虫子,但人类不能真把自己当虫子。在这方面,大史和罗辑最具有作为人的自尊和韧劲。
六是基础科学与应用技术。三体决定入侵地球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发送两个智子进入地球高能粒子加速器,阻止人类对物质微观维度深入研究。以此锁死人类基础科学的发展,从而限制高端技术的开发应用。书中一个基本的逻辑就是基础科学与技术的关系,一旦基础科学陷入死局,各种技术的开发应用便捉襟见肘。三体打击人类从基础科学入手,而不是某个具体的技术。智子、水滴、引力波、曲率驱动、光速飞船、太空城、黑域、二向箔等等令人咂舌的科学技术背后都有相应的基础理论支撑。所以,当智子进入高能粒子加速器,人类物理学家先是纷纷绝望:物理学不存在了!接着便前仆后继自杀。如今国中真正落后于世界的何尝不是基础科学?如果没有基础科学的强大,所谓强大恐怕也是外强中干,虚有其表。这里让人想到“道”与“器”的关系,《周易·系辞传》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更大的道器层面,连科学技术都属于器,是形而下者。所以,不能说科学是道,技术是器。但是基础科学与应用技术的对应关系,对于理解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道也是基础性的,器则是从道中开出来的应用。在这个意义上,对道不能有丝毫轻视。历史上偏重经世致用的学者往往追求实效而藐视本源,以为是空谈,甚至儒家内部也有这样的思潮。无疑,这种想法是短视的,也是致命的,无论在科学语境下,还是儒家语境下。
七是道德与生存。宇宙社会学第一条公理便是生存,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但怎样才能保证生存呢?进路有多种,比如强大的科学和技术;合适的政治制度,人类的民主和这一期三体文明的专制都是;遵守黑暗森林的宇宙法则;了解高低维文明之间的降维打击而学会尽可能隐藏等等。这里面还有一条进路,即道德。程心这个角色的设计是道德的化身,危机纪元时,她以拯救人类的名义将大学同学云天明的大脑送往茫茫太空;三体突然发起攻击时,她为了保全地球和三体不被其他高维文明消灭而放弃了执剑人的责任;维德在星环城开发曲率驱动飞船与联邦政府冲突时,她为了避免其他太空城受到损害而勒令维德放弃研究,后者因此被判极刑。程心的每一次决定都是出于道德的考虑,但结果却导致更大的灾难。由于关键时刻扔掉发射开关,人类与三体的威慑平衡打破,在大移民中死了很多人。由于强迫维德放弃研究曲率驱动,耽搁了黄金三十五年,人类失去了唯一逃出太阳系和制造黑域的机会,最后集体灭亡。刘慈欣说程心两次以爱的名义把世界推向深渊,寓含重要问题:道德怎样导致好的现实结果?个人道德与群体生存之间如何统一?儒家主流被认为是道德理想主义,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德的地位相当于北极星,至高无上,孔子的视野也颇有宇宙论的色彩。《大学》曰:“德者本也,财者末也。”相对于经济、财富,道德更居于本体地位。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更将道德的要求提到了绝对的程度。这些都是儒家道德理想的表现。程心的角色很容易让人想到儒家的道德立场。刘慈欣在三体游戏的设计中,没有忘记孔子的出场,不过,孔子比墨子还不如,因为不能观测三个太阳的运行规律而遭到奚落。这或许也是作者对儒家思想的态度,儒学并不能准确预测恒纪元的出现,不能解决三体世界的治乱问题。但儒家的道德是否就会变成程心那样的结果?不一定。儒家的义利之辨、王霸之辨、道德与事功之辨,都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孔子庶之、富之、教之的为政顺序,孟子以养生丧死无憾为王道之始,本身就是将绝大多数人的生存作为为政者的道德责任来考虑的。所以,注重道德也并不必然导致人类毁灭的结果。程心的问题在于她没有能力促进道德与生存的统一,她的道德让她软弱和退让,而不是坚强和进取。儒者不是程心。
《三体》虽然是科幻小说,但涉及了众多深刻的哲学问题,又以硬科幻严密而精致的科学知识作出证明。这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很多问题及思维方式都形成了挑战,值得深入思考和对话。《三体》未必是反传统和反人文的,吾人讲传统与人文,也不意味着反《三体》。相反,《三体》以其独到的视角对传统哲学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对于开阔视野、辩证批判、激活思想大有裨益。只是,看完《三体》,对人类的前途不免感到悲观;不忘儒学,或许能让人恢复一点乐观,至少多一点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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