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至性:张祥龙古典书院座谈记录(上)

栏目:会议讲座
发布时间:2022-06-25 12:23:59
标签:《庄子》、托尔斯泰、斯宾诺莎
张祥龙

作者简介:张祥龙,男,生于西元一九四九年,卒于西元二〇二二年。一九八二年或北京大学获哲学学士学位,一九八八年于托莱多大学获哲学硕士学位,一九九二年于布法罗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一九九九年起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曾任山东大学人文社科一级教授、中山大学哲学系(珠海)讲座教授。著有《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从现象学到孔夫子》《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古代哲理》《孔子的现象学阐释九讲——礼乐人生与哲理》《先秦儒家哲学九讲:从<春秋>到荀子》《德国哲学、德国文化与中国哲理》《拒秦兴汉和应对佛教的儒家哲学:从董仲舒到陆象山》《复见天地心:儒家再临的蕴意与道路》《“尚书·尧典”解说:以时、孝为源的正治》《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儒家心学及其意识依据》《中西印哲学导论》,译有《致死的疾病》《海德格尔》《精神的婚恋》等,主编有《西方神秘主义哲学经典》等。

谈文革中的求学经历,斯宾诺莎、庄子和托尔斯泰

作者:张祥龙

整理:窦建英

点校:李旭、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张老师和张师母在青浦,2021年11月20日

 

至情至性:张祥龙古典书院座谈记录(上)

谈文革中的求学经历、斯宾诺莎、庄子及托尔斯泰等

 

2021年11月20日下午

于青浦古典书院

窦建英整理,李旭、柯小刚校

 

李旭:我们还是先请张老师简单讲一讲自己治学过程中的一些心得、经验吧。我稍微先简单地介绍一下,如果从学术体系中的专业角度来看的话,张老师的研究方向是中西比较哲学。我记得我们当时到北大的时候,外国哲学中有中西哲学比较方向,张老师在这一方面是开路人,是极有影响的学者。张老师的比较哲学,和一般的比较哲学不大一样。他不仅仅是把中国学问和西方学问中的相同之处和相异之处,简单地比较一下,他的哲学不是这个意义上的比较哲学。而是要借助西方思想当中最有活力的,能够和东方思想相应的部分,来重新看待中国古代思想,希望以此能够激发和激活,我们中国自身传统的活力。其中特别重要的是,张老师以20世纪西方现象学的精神和方法,来观照中国的古老哲理。关照的对象以儒家为主,但不限于儒家。

 

张老师早年的时候,是最喜欢道家的。所以,张老师的第一本书《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里面,还有相当的篇幅是讲道家,讲《老子》和《庄子》。里面还讲到了《红楼梦》。到后来的时候,张老师越来越认同儒家。张老师是以现象学的精神和方法,来诠释中国的经典,诠释中国古老的哲理。这里面非常特别的地方在于,它不仅仅是“学术的”,一种外在化的比附。我觉得张老师的现象学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它是一种生命的精神,是一种从切身的身心经验出发的,回到事情本身的这样一种现象学。和那种学院化的现象学,是很不一样的。说实话,我觉得现象学也有一种学院化的危险。

 

说实话,我们现在学界的现象学,其实也有相当强的,甚至可能变成新的经院哲学的倾向,也可能把现象学给对象化。张老师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张老师还是在以现象学的精神和方法,来体认和解读我们儒家和道家,包括佛学的经典,是真正地基于身心经验、生命经验,并从其出发来展开研究的。这个方面我觉得特别值得我们去体会和学习。那么张老师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我觉得有张老师个人的因素,有张老师的整个生命历程,还有他学问的路径等因素在里面。今天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还是先听张老师来讲一讲自己治学的经验和心得。张老师讲了之后呢,大家可以再和张老师进行交流,好不好?张老师您可以先跟大家讲一讲,您的治学的历程和经验。

 

张祥龙:你说的治学呀,有点口音,我听成“自学”了。是治学还是“自学”啊?

 

李旭:是治理的治。

 

张祥龙:哦,其实说自学也可以。因为我的真正的,某种意义上比较严肃的学习,还是从文革时期开始的。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想,然而文革现在好像就是一个比较忌讳的话题。我当然不会谈文革本身,但是以我这个岁数,文革本身就是我经历过的年代。我也是在文革中,才发心,想要去真正地、认真地去学一些东西。所以我治学是从“自学”开始的。那时候当然没人教。大家都知道,当时的年轻人普遍很苦闷。尤其我当时是在北京的一个工厂里做很苦的工作。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我曾经自己发表了一些东西,甚至还办过自己的一个小报。我因之而被批判,当时也被说成是反动派。所以经历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所以那个时代是要靠自学,对于我个人来讲,靠自学来去解决这些人生的问题。因为当时的前途是(比较灰暗的),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如何。因为我刚听小刚说,你们中有些好像是从读经的那条路走上来的。就我的了解呢,读经的同学实际上一开始,都抱有热情。但是呢,早和现行的主流的体制的融合上,可能有一些困难。当然也有可能是能够顺畅的。但是确实有不少困难的同学,我看过一些报道,所以我也能体会。因为我们年轻时所处的那个时代,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青年人的前途大都被堵得死死的,没有任何真正的希望。

 

所以那个时候我要真正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甚至是纾解一些很绝望很悲哀的一些情感,从这里头跳出来。而这就是要靠自学。我后来搞哲学,刚刚李旭有讲到我的一些治学风格,当然他也有一些溢美之词。不过我学哲学确实不像现在很多人一样,只把它当做学术来学习,当时确实是为了解决直接面临的人生的困惑,寻找一个道路。所以,刚才说到我的学术里面有中西比较的特点,这个实际上,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那个时代所造成的。实际上我们大家现在所处的时代,从20世纪开始,甚至从19世纪后半期开始,我们就不得不是中西比较了。当然这个比较往往是被迫的,并不愉快的。西方人强势的文化过来了,你怎么办?你打也打不过。甚至到了新文化运动,知识界的主流还说我们的文化是低于别人的,我们的文化从哪方面看都不好。尤其是儒家的,更是被骂的(很过分)。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几千年的历史,就是‘吃人’二字。”这个中西的对撞,其实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其实很早就感受到了。

 

你像我小时候,虽然我出生在香港,但是很快我就被父母带回到南方,在武汉。四五岁就被带到了北京。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主要还是在北京度过的。北京当时在我的印象中,还是很有传统文化的味道的。老的城墙,老的风俗,虽然已经经过了多少轮的新文化的,各种颜色的新文化的洗荡,但是还是有一些传统的良风美俗吧。或者说是文化的遗迹吧。比如说,城墙还在,对吧?很多的传统的东西都有所存续。我记得小时候,我还真是到当时的那个茶馆去玩过,趴在窗户上看,里面一个老先生在说评书,讲的那是眉飞色舞。还有其他的那些,三教九流的都在茶馆里面,一边喝着茶,一边听老先生说书。老先生说的像是三国演义还是啥,我全都忘了。这个印象还很深。总之,传统文化还有留存。而且小时候,我父亲,他是从北洋大学毕业的,但是他本人还是保留有中国传统的很多东西。他信中医,所以小时候我们生了病,都要看中医。他也喜欢听评书。我小时候,他就带着我们听《三国演义》啊这些。然后头天听了,第二天跑到学校,就跟别的同学交流。别的同学也有听的,大家在课间的时候就聚在一起谈论。就跟你们现在上网一样,你们上网看你们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们当时的流行文化就是评书呀这些东西。我记得当时说到“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时,那个津津乐道。还有侯宝林的相声,那是相当的好。这个是传统的延续。但是当时西方文化其实已经占了主导、优势了。这是我们那个时代。

 

所以我们就生活在一个中西比较的境遇中,学校里教的都是西方传来的东西。当时说的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数理化都是西方来的。学这个语文的话,都是要按照西方讲语法的那种模式来学。所以当时已经是这样了。之后又遭遇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简单从文化角度来讲,实质上就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延续。我就是从文化角度来讲,我不从政治角度来讲。我觉得有一次,我听网上一个人讲,那个人是自由主义者。他讲的意思就是说呢,文化大革命的思想方法,实际上就是新文化运动中,人们从西方学到的进化论啊,当然是社会进化论,还有西方人那种真理和谬误的二元论啊等等的,这些思想方法的一个极端化。它当然体现在了当时的一些意识形态的学说里。所以这个文化革命是很明显的一次,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一次碰撞。甚至都说不上是碰撞了,而是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碾压。当然它这个所谓的西方文化,是带有当时的它的独特的颜色的,只是西方文化中的一种。不是那种自由主义的,而是另外一种。

 

所以这个呢,我就觉得我后来之所以能够关注中西的关系,是跟我要解决的人生问题,是和我的这些体验是息息相关的。所以我刚刚说到,我真正的自学,就是文革中,自己觉得自己当时也有点儿,像红楼梦一开始说的一样,那块儿石头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命运怎么这么不好啊。我当时为什么要去贴那个大字报,为什么要去办那个报纸啊,最后弄得受到多少次迫害啊!还被关押过两次。当然那个关押不是进监狱啊,是进那个专政队的地方。所以就是那时候开始自学。自学呢,我就觉得对我后来的治学,还是有很深远很深远的影响的。当时学的主要是,我印象中是中西书籍都有看过一些。因为我当时毕竟留在北京了。当时北京的年轻人,尤其是我通过办报纸,认识了一些思想很活跃的年轻人。当时这些很活跃的年轻人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知识分子的子弟,高干子弟,普通的市民子弟,都有。只是说这些人很爱想问题。

 

在当时大家就交换书籍来看,所以当时我看的很多的书都是借来的。大家在私下里传着看。这些书已经不允许卖了。甚至是你公开地拿出来,都会被马上没收。我当时跟人借了一本书,《震撼世界的十三天》,讲匈牙利事件的。后来拿到了学校去看,让军代表看见了,马上没收。不但没收,还要追查这个书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就是因为是大家底下私传的书,所以看起来是格外地珍视,格外地认真。因为也就借给你一两个晚上,所以大家都是拼命地看。这种自学一个是相当的主动,二一个,它具有那种“秘传”的味道。它是处于一个隐蔽状态和公开状态之间的状态,所以这样呢,我觉得当时那种学习,是很多过来人都忘不了的。所以我看到很多我们那一代的人,后来在回忆以前的时候,往往都要讲到这一层。当年我们传的灰皮书、黄皮书,这些文艺的书,是怎么传的,我们看,是怎么看的,我们受了什么影响。我估计你们可能都听过这方面的。因为现在的一些政治人物,我们这一代的,他们回忆起他们的青年时期时,有时候也讲这些事情。我们那一代人自学,往往就是以这种方式开始的。

 

但是同时呢,我个人还有一个倾向,就是我对中国的东西也很喜欢。因为当时大家传的东西呢,一般说来是以西方的东西为主。当时所谓的黄皮书、灰皮书,都是翻译西方的。灰皮书是政论性质的,这里头有很多是不允许公开发表,但是对当时的我们很有益处,包括我当时办那个报纸,都是有时候看了灰皮书,比如德尔拉斯的《新阶级》之后,受到了启发,而后再表达出来。黄皮书呢,是文艺性的,很多也是不便于公开出版,是一些时兴的,比如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现在当然是无所谓的,美国当时很早的一个启蒙小说。还有《在路上》,还有苏联的一些前卫的诗人、作家的一些作品。所以对我们当时来讲,都是非常的新鲜。尤其是我记得当时看《麦田守望者》时,简直就是目瞪口呆啊,我的天呐,那个书里头,那种青年人的反叛,它是对美国当时的中产阶级主导的文化的反叛。所以,当时我确实从这些东西里面吸取了很多很多东西。

 

但是我个人对中国的东西也是非常的喜欢,我也不断的在看。这个根可能是从我父亲呀,或者以前小时候受的影响有关。所以当时就读古文,尤其是诗词,还有一些文章。特别像《滕王阁序》、《岳阳楼记》这些,都背的很顺。这些东西我也很珍爱,很喜欢。然后看古典小说,包括《红楼梦》。前两天我在复旦大学还讲了。后来我到美国去留学的时候……那时候我都三十七岁了,才去美国。文化革命耽误我上大学,我28岁才上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我根本就不想再接着读什么研究生。当时我受道家影响,就想搞自然保护,就想到山里去,去当个守林人。后来又经历了不少事情,遇到了一些麻烦。最后,某种意义上是不得已,才去到美国留学的。到美国留学以后,这个我真正的学习,主要还是靠自学。因为当时我的英语能力,刚开始是很差的,尤其是听力。当然托福什么的都考了,也考过了。老师讲课,刚开始课上听懂的不多。当然后来是,慢慢地专业上的意思都懂了,但是我的特点就是,治学主要还是靠自己在底下读书。然后呢,因为我已经在研究生阶段了,老师一般都是要求交论文。我的美国同学他们都最怕写论文,他们最喜欢课堂考试。他就写一个答案,就可以交差了。而我就是喜欢写论文。写论文呢,它给我时间,我能够思考,能把我的潜力都表达出来。我在美国上学,先读硕士,后来读博士。我内人在这里,她都不让我多说,她老嫌我说多了哈哈。

 

敬之:现在的孩子们很需要听前辈治学经历。

 

张祥龙:是吧。(对夫人)你说吧,你提什么意见?

 

张老师夫人:第一,不要离题太远。第二,尽量简短。

 

张祥龙:好好,我马上结束。

 

柯小刚:师母是怕您累了。

 

张祥龙:哈哈哈哈,是。虽然一开始在美国很困难,但是我硕士的课程得的还是全A。当然,没有一门课是老师不给我最高分的。就是因为主要都是写论文。当然写论文说实话,也没什么可自豪的。因为我当时都37岁了,人家那些同班同学(年龄普遍很小),当然也有像我这么大的。人家美国无所谓的,读研究生人什么样的岁数的都有。有的老头还在那里当学生。但是毕竟还是年轻人居多。读博士阶段呢,也是很顺利吧,很快就读完了。基本上我的感觉就是,治学呢就我的体会,自学是非常重要的。当然跟老师学也很重要。我其中有一个环节没有讲,就是我真正开始去学哲学,其实是受贺麟先生影响的。贺麟先生是我的恩师。那是在文化革命中。刚刚我说的,我看的那些书,实际上没有解决我的最重要的,人生的意义的问题。虽然那些书很有启发,而且起到了铺垫的作用。到最后,还是要读哲学的书。而开始读哲学的书,是因为我有幸遇到贺麟先生。那是七十年代中期,文化革命进入了后期时,认识了他老人家,跟他读了几本哲学的书。尤其是第一本,就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这本书对我的启发特别大。

 

这本书表面上非常晦涩,但是很深刻。而且尤其是有贺先生的引领。我自己觉得还是读进去了。自己很有体会。这两方面都很有必要。但是我觉得自学是更重要的。而我个人对自学的体会就是,它确实要跟你最关心的一些问题,跟你的人生有关系。不一定是很直接的关系,也可能是很间接的关系。这样你学起来,才能够生龙活虎,才能够锲而不舍,才能够学进去。这样,你跟那个书,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像中间还隔着一个老师,隔着考试的要求,和家长的督促。没有。而是你就是它,它就是你。真的读到你和那本书相交融的地步。这才可以。这样一个是能够读得深入,读得持久。还有就是能够坚持下去,最后使你的人生从里面获得最必要的营养。好了,大致我的治学,主要还是讲的自学这一块。这是我个人的一些经验,不一定有什么普遍的意义。

 

李旭:张老师刚讲了自学。其实哪怕我们在学校里学习,自学,自己的自,也是非常关键的。任何的学习,只要是有效的学习,某种意义上都是自觉要学。被动的学,那肯定是很难学好的。只不过是在跟老师学的时候,更多的是有一个自己和老师的互动。当没有老师在场的时候,我们自己是在和书本互动。无论如何,你自己的主动都是非常关键的。我觉得对于基础班的同学来讲的话,你们相对于体制内的孩子,其实有更多自学的因素。一方面你们有更多的自学的时间,另一方面,你们确实在很多方面也更多的需要自学。需要自己主动的去学。刚刚张老师讲的,对我们基础班的同学,包括我们参加会讲的同学都很有意义。我们参加会讲班,其实也是自学,是非体制的,主动的学习。自学对学者们来说,都是很关键的因素。我们首先还是看基础班的同学,有什么样的话题,要和张老师交流的,可以提出来。

 

周明钰:老师,这个问题也是源自于我最近的一个体验。因为我就是国庆在这里参加了七天的、书画的一个类似于集训的课程。而我画画本身不是我很擅长的东西。就是因为有四天的画的课程,但是我发现我真正的进入状态,是在结课前的十分钟。结课的时候大家都比较吵,但是我发现,那个时间,我才能够真正的进入状态。我发现我本人其实是一个很慢热的人。我发现我的很多的情绪,都很容易被内耗掉。很难去很专注地做某一件事情。这跟我自身的习惯,包括我的人生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吧。所以我最近在思考,想找一个突破口,能让我自己有一个很大的提高,有一个发泄的地方。我也很喜欢现代艺术,我最近看的书可能都是偏理念性的一些,是抽象类的,像康定斯基那种类型的东西。我比较喜欢那种类型,这可能是我身上缺乏的东西。我的问题其实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到那个突破口。我很想去找到那个突破口,但是很难。

 

张祥龙:你所提出的问题,是不是跟你刚才说的不能够专注有关?

 

周明钰:是的。

 

张祥龙:不能很专注,是不是说你在学业上不能找到一个很专注的、集中的,或者说叫专业的,或者说是兴趣的一个集结点。你说你喜欢现代艺术,现代艺术表面上是挺发散的。它对传统艺术构成了一种反叛。传统艺术一般都是有某种格式在里面,比如说绘画也好,或者是诗歌呀小说呀,它是有一种内在的格局在。而且说那幅画画得好,哪个诗写得好,好像一般的评论界还是有公论的。某种意义上,它是比较能够让人专注的。而现代艺术确实是自我发挥的成分更多,往往会寻找一些新奇的表达方式,而且是不太在乎你说的专注,或者说大家达成的共识吧。我就不知道你具体的问题是什么。你是希望在一个新的,你确实感兴趣的东西里头,比如说跟现代艺术有关的,哪怕是间接的,在这个里面找到你兴趣的集中点和收敛点。是不是这个问题,还是?

 

某女生:是这样的。

 

张祥龙:你就觉得好像有很多让你感兴趣的东西,而你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某女生:对,就我找不到可以真正让我抒发的东西。

 

张祥龙:这个我觉得你这个问题还是一个很典型的问题。可能当代的年轻人,有一些人起码面临这个问题。除非他把他的兴趣完全体制化,体制告诉它你要考好大学,要到国外留学。这个是可以比较专注的。但是这毕竟是一个比较外在的东西,是不是能跟自己内心最喜欢做的事情,和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和内心追求的东西相重合,这个我觉得可能在当代年轻人中是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想问,我从我的经验中出发,能不能给你一些启发,或者是一些参考。

 

某女生:是的。

 

张祥龙:说实话,我刚刚一直在强调,我讲的是我个人的经历,是没有办法代替任何别人的经历的。但是这一点我还是相信的,因为每个人他感受到意义,感觉到他追求的意义,生活的意义,这还是有迹可循的。这往往都是和你自己真正发自内心,最关心的,而且往往都是和你生活中遇到的一些波折,或者是不寻常的经历,是相关的。这个东西能够帮助你解决生活中的,真正困扰你的问题也好,或者是某件事你特别想做,但你现在还没做到,而它能帮你去做到。所以,这是我觉得人生意义的一个很重要的来历。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去反思,自己静下心来,去脱开外在的考虑,起码有一段时间。或者你就是晚上,就像孟子讲的,晚上你的夜气能够起来的时候,这个时候你的心是清明的,你能够想到的是真正的,比较深的问题。这种时候你要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者你人生之中最有意思的,最可贵的东西是什么。先有这么一个直觉,甚至是很自觉的意识,然后再和你的人生现实中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格局结合起来思考,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交点。如果没有交点,那么我去努力,我去创造那个东西,这也可以。

 

像你们这么年轻,还很可塑。你的心灵和你人生的路程,都还是很可塑的。只要是能够找到自己真正追求的方向,并为之努力,也许未来就不可限量。后生可畏,就可畏在这里了。你们跟我就没法比了,我往未来看的时候,能看多远啊,你们能看多远啊。所以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大概就是这样。一句话,一个是你要静下心来想,二一个就是,你自己真正最想做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好好想,可能就能找到这个突破口了。

 

柯小刚:网上也有同学问问题了。他看您耳聪目明,想问您是怎么养生的。

 

张祥龙:我这个说不上了。我已经进入老年了。都72了,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我就记得,这也是我受到我父亲影响的一个结果,就是,我好像是十岁十一岁的时候,我父亲就逼着我们,我哥哥,我姐姐,和我,跑到北京中山公园去和一个老先生学太极拳。因为是在暑假里头,(所以)必须去。而且到了那儿呢,当时老先生人家也是开班的,还要交钱。然后我还记得当时是给老先生跪下磕头了,还要鞠躬,行拜师礼。那个老先生呢是杨氏太极拳的传人之一,确实是杨澄甫的在册的弟子,姓崔的一个老人。跟着他来学了太极拳。后来呢,其实像一个孩子来学拳呢,当时还真是觉得挺美好的。暑假每天早上也不能睡懒觉了,就得去。进去以后,就在那个甚至是四五百年的大柏树。中山公园里面有一大排,估计是明朝栽的大柏树。在底下,大家一起先打两遍太极拳,然后呢,老师,或者是老师的晚辈的弟子,来教我们。我记得每次回到家里,当时很小,但是就莫名的觉得挺高兴的。但是毕竟很小。一般的像这么小的孩子,学了太极拳,事后都忘了。而且,人生的经历一多就都丢掉了。

 

我儿子到美国上学之前,我就逼着他也是找我那个老师的弟子,学了太极拳。他现在也不打了。但是我后来我没丢这个太极拳,我觉得对我还是很有好处的。因为我在文革中,遇到了挫折,身体很不好。那些挫折不仅影响了我的精神,而且身体也出问题了。所以到了身体特别不好的时候,我就把太极拳捡起来了。然后就总算在这半个多世纪里坚持下来了。我觉得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我还有一个感觉就是觉得,我真的很感恩,我能够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像我搞哲学,后来哲学成了我的职业了。其实哲学恰恰真正地解决了我的人生问题,是我文革中最难的时候,哲学,当然背后还有文学,还有宗教这些东西,它最后帮我解决了人生问题,所以是我真心最爱的东西,而真心最爱的东西成了我的职业,这是人生当中的一大幸事。可能这对我身体也有帮助。一直到现在,我表面上是退休了,但我自己在家里还是闲不下来,等于这是我最愿意干的事情之一吧。我觉得这对身体还是有一定好处的。

 

周明钰:老师,网上的范兴同学用文字聊天发言了。他说张老师所说的自学经历,那个刚刚开始的年少时候,就像《大雅·生民》那样,那么幽微,那么不测,但就是要冒出来,还没有冒,还没有冒,所以他听到最后哭出声来。我想问一下张老师,类似于《伦理学》那种,作为生命节点的时刻,与中国哪本经典如何相遇的呢?

 

张祥龙:是,他刚说的《伦理学》,就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我当时读的时候,就是老老实实地读那个。我为什么读那个呢,就是因为我有幸认识了贺麟先生。和贺麟先生第一次见面,我见贺先生时,当时心里很感动。我为什么能见贺先生呢?是因为我姐姐,我姐姐看我当时确实是,你们现在叫抑郁是吧?我当时照理说也应该算是抑郁状态。就是心里面总是很灰暗,虽然也有闪光的时候,也认识一些好朋友,能一起聊聊。但是总的来说,白天在工厂干最脏最累的活,做一个清砂工,很疲劳。回到家里也都很难再做什么事儿,但是就是不甘心,还是自己再去看书。所以,人呢就有点痴痴呆呆的样子。后来我姐姐说你老这样不行。她还跑到我的工厂去找我,看我工作时的场景。回家之后就很我母亲说,我那个地方就简直没法呆,那个味儿特强,又热又脏。后来她就想办法给我开导了,我姐姐也真是有悌爱之心的好姐姐。所以我现在想起来(举起手放在半空中,又放了下来)……唉……因为我姐姐是比较喜欢串这些亲戚朋友,我母亲的大学同学,后来成为了贺先生的夫人。这个我从来没跟她们联系过。

 

我姐姐跟她们认识,就跟我说,这个老先生是中国著名的哲学家,说你要不要去。我后来就说可以呀,她就带我去。去了以后,第一次见贺先生,我就跟他谈了。我问贺先生说,你为什么都是问一些很让我的心里一下子感觉很清爽的、一下子把很多不高兴的事情都忘了的问题。最后他就说,你选一本书,你先拿去读。我就表示说,我也想学点哲学。后来贺先生说,你去找吧。正好他那个书房在文化大革命中,一直被贴着封条,因为他是挨整的。所谓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可是我去找他之前的,可能也就一个月两个月之间吧,可能也就一两周之间。书房的封条就刚被取下来。后来贺先生说,你去找吧,书架里的书你随便拿。后来我就找,先找了几本书,但是觉得一般般。后来就找到了这本《伦理学》。我一看,哎,是贺麟翻译的,就是贺先生翻译的,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再一开篇呢,再一看呢,前面斯宾诺莎写了几个公则,公理,他写的是实体、自然、神,实体就是自性的,就跟神有关,跟自然有关系。我一看这个我觉得有意思。

 

因为在这之前我也看过基督教的,也跟人借过《圣经》看过,我读那个《新约》福音书,我也很感动,但是确实是,不可能完全进去。但是,斯宾诺莎谈到神,又是自然的,又是跟哲学,跟内在的问题相关的。所以我就跟贺先生说,我就看这本了。贺先生事后,大概是过了两三年,他还跟我说,他就说,当时你一下子选中这本书,我就心里动了一动。我就记得他用了这个词。就是因为,我后来很快就知道,贺先生最喜欢的哲学家,西方哲学家,不是黑格尔。他研究黑格尔最有名,但他最喜欢的是斯宾诺莎。他觉得我一下子就挑了这本书,他就觉得挺有意思的。之后,我就把这本书拿回去去读。实际上,当时我读这本书觉得很困难,因为我当时没有经过任何哲学训练。这本书又是,你们大家自己去读就知道了,它是用欧几里得几何的那种方式写的。公理,公则,推理,然后就从这公理里头推,合乎逻辑的推,推出定理,他就认为是不会错的。所以很难读。

 

但是因为我有前面那些动机吧,所以还是觉得一定能读出东西来。你就得相信自己,不相信那你碰到困难,你就打退堂鼓了。我觉得当时在工厂里做工,然后我在旁边,因为那个工厂离我家稍微远一些,我就在旁边的农村租了一个小房子。每次晚上就在那个小房子里读这本书。不懂,不懂就反复读。我就劝你们有时候,真碰上真正的好书,老师给你建议的也好,或者说你自己觉得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不懂没关系,文字本身你只要诚心诚意,你就自己反复的读,它有些意思自然慢慢就会出来。当然我还有幸有老师,我每隔两个礼拜,我就去他那儿一次,他就给我讲。但是他讲也不是按照文章讲,他往往讲的都是背景。讲斯宾诺莎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他也就是顶多跟我讲一讲这本书的基本意思。但是对我的启发特别大。斯宾诺莎这个人的经历其实对我启发就特别大。斯宾诺莎本人,贺先生也写有介绍文章。斯宾诺莎就是一个受了特别多的苦的人。一生极其苦难。

 

他本人就是犹太人,犹太人当时就是最受排挤的人。他的祖上,因为是犹太人,被西班牙女王从西班牙轰出来了。然后跑到荷兰,荷兰当时号称是思想比较自由的,然后,但是因为斯宾诺莎本人因为自己的信仰,他对犹太经典,也就是《旧约》,有他独特的解释。所以在当时的犹太社团里面,又有人揭发他,说他的思想是异端。所以犹太社团的长老们就找他,说你应该改正,你要不改正,我们就把你驱逐出去。他也是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他就不改,他就坚信自己。最后他就被驱逐了。所以他很惨。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受别人歧视的民族的一份子,然后这个民族再来歧视他。他被驱逐出去了。这个世界真的几乎就没有什么地方能容下他了。然后他后来就自己靠磨镜片为生,但是他还在不断追求自己的真正思想,最后写出来了这些著作,影响是非常深远的,无论他的《神学政治论》,还是《伦理学》。当时德国特别有名的极其聪明的大哲学家莱布尼茨都去海牙找他。

 

所以,这个贺先生跟我讲斯宾诺莎的人生经历,其实对我读这本书,还是很有启发的。而且贺先生还写过一个《斯宾诺莎像赞》,后来我特别推崇贺先生的《像赞》,是一首诗,但是赞的非常好。他其中就把斯宾诺莎比作庄子。亦圣亦仙,如何如何,所以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你要说和中国文化的联系,我在那个时候,当时我对《庄子》理解还不深。然后我就知道,斯宾诺莎的思想,和我们中国道家的思想,是有某种内在的关联的。无论是方法上,比如说斯宾诺莎,他虽然是唯理论的,但他认为真正的、最出色的思想方法是直观,这有现象学的直观的味道,而不是什么逻辑、概念、推理,所以这个是贺先生认为,斯宾诺莎和庄子、和老庄,和我们中国古代的,包括儒家的共通之处。贺先生后来还写过《宋儒的思想方法》,他认为宋儒思想方法的要害就是所谓的理性的直观,它是直观,但是又是理性的。所以在这一点上,他说,《伦理学》和庄子、老庄是打通的,和心学,甚至是理学都有相通的地方。所以我当时将这个就记在心里了。

 

后来上了北大以后,在北大,我就特别喜欢道家。我觉得跟这件事可能有一定关系。我当时的学士论文,大学生还要写论文,就写的是庄子。后来又迷庄子,非要搞自然保护,搞环保。所以应该还是跟读斯宾诺莎是有关系的。

 

柯小刚:您跟斯宾诺莎的关联,我还是第一次听。我觉得很震撼。特别奇妙的是,我在大学一年级看的第一本书就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当时对我的影响特别大,是一种决定性的影响。从斯宾诺莎到中国文化,这里面似乎有一种密切的关系。我自己的读书经历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张祥龙:是,是。所以这个贺先生就说,他最心爱的哲学家就是斯宾诺莎。他是这样。他学斯宾诺莎的经历本身,其实就是这种情况。他跟我讲,他先在美国留学,然后有个老师带着他们读斯宾诺莎。说那个老师是个女老师。他刚在美国的时候是在奥柏林学院,后来又转到芝加哥大学,又转到哈佛大学。我记得他真正的学斯宾诺莎的开端应该是在芝加哥大学,或是奥柏林学院,我记不清楚了。他就跟我说,他那个女老师也不懂斯宾诺莎,但是她就喜欢。美国当时的学术氛围就这样,她可能不是教斯宾诺莎的,但是她喜欢,读这个书她有感受,她也讲不大清楚。然后她就搞了个读书班,她就说我们大家一起读,一起学。就像李旭老师也是跟你们大家一起讲一样。然后贺先生就开始,他听着听着,就开始有点儿感受,就这么读下来。

 

他就觉得跟他学过的宋明理学和庄子,有某种遥远的关系。然后呢,他后来又到德国去,去留学,在柏林,在柏林大学。他那个时候,他就认识了国际斯宾诺莎学会的会长,也是个犹太人。然后他们俩后来甚至成为了感情很好的朋友。那个人就带他去看了斯宾诺莎当时的一些遗迹。因为德国离荷兰也很近,而且那个人就对他说,你就算我们斯宾诺莎学会的第一个中国会员。希望你回去建立中国的斯宾诺莎学会。后来贺先生跟我讲,他回国了,马上二次大战也就爆发了。然后那个人就被纳粹杀死了,因为他是犹太人。所以贺先生也挺感慨的。贺先生对斯宾诺莎特别喜欢,回来以后,他就很快把《伦理学》翻译出来了。贺先生的中文底子特别深厚,他是四川人,他当时在四川上中学的时候,老师就夸奖他说:“这个贺麟才是真正能够把古文写通的,咱们全校有两个学生可以做到,他是之一。”

 

所以到后来上了清华,贺麟又跟着当时的四大导师,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他就是特别受这些导师的影响。别的那些同学,都是一心就要学西方的科技。四大导师比如梁启超开课的时候,刚开始的时候人很多,听他讲唐诗宋词。但是往往到了学期最后呢,课堂上就没几个人了,贺麟就是其中坚持到最后的那一批。他还请梁启超给自己开书单。所以贺先生对斯宾诺莎的感受,是建立在深厚的中学功底之上的。我觉得斯宾诺莎挺奇妙的一个现象,他这个人表面上就是一个唯理论者,你要说开创性的话,当然还是笛卡尔是所谓的近代唯理论,或者近代哲学的真正开创者。他和莱布尼茨被认为是之后的两个比较重要的唯理论者。而莱布尼茨是受到了极度的,像罗素给出的极度的赞美。因为莱布尼茨特别聪明,有很多重要的发明,或者说创造,包括哲学上的单子论。

 

而斯宾诺莎这边的哲学好像是很厚重,确实好像是比较古板的。但这只是表面。所以后来贺先生跟我讲的时候,就一再地讲这个,就说,你别看他表面上是这样的,好像是很冷地在推理,他其实里面藏的东西,比如泛神论也好,或者是神即自然、实体即自然,实际上影响了很多。就说后来的德国哲学,像黑格尔的话,就是说斯宾诺莎的实体,我们德国哲学家要是不经过这个实体,你就进入不到真正的哲学的前沿。而那些个大文豪,像歌德、席勒,尤其歌德,他的一生中多次读斯宾诺莎的书,每次他都觉得非常有收获。当然最后一个最著名的就是爱因斯坦了。当时爱因斯坦在美国,人家教会的就说他不信神,教会就挺排斥他这方面的,他是伟大的科学家,但是他宗教上是主张无神论的。一个记者就给爱因斯坦发了一封电报说,你到底是不是信神的。因为他有时候又说我不是不信神。后来爱因斯坦的回答就说,我信的是斯宾诺莎说的那个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柯小刚:刚刚我看到网上有同学说,看您的书啊,觉得是有一种三光聚顶的感觉,这个同学也很想知道啊,就是除了斯宾诺莎之外,还有哪一些书对您思想成长过程中影响比较大?

 

张祥龙:最近那个北大宣传部前两年还找我,找了一百个北大的老师说,让我们列个书单,我当时还列了一个,最近那本书刚出。

 

说到这个呢,我愿意说的啊,一个是要从哲学上来讲的话,那还有《庄子》。因为我上大学期间,就看《庄子》,开始对道家特别的感兴趣,而道家中,《老子》我当然也喜欢。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学太极拳,后来我看《老子》,一直到我中年靠后的时候,我几乎每次认真读老子的时候,都觉得跟打太极拳时感到的那个气感是类似的,就觉得挺奇妙的。但是呢,真是特别喜欢,有一段时间很迷恋的,那就是《庄子》。因为觉得太美了,思想又深又有趣,表达的又那么美,又那么奇特,那些怪诞的,那些道者,有的是吸风饮露,有的又是表面上又傻又笨,就跟那红楼梦里面的一僧一道,他在太虚幻境是一个样子,到人间又是又瘸又拐又癞头。所以就觉得,特别的喜欢《庄子》,当然庄子给我的启发也确实很大。所以我说我的学士论文就写的是庄子的人生哲学,我记得还是张岱年先生是我的论文的指导老师。

 

我们当时的学士论文都是要找这些老教授来指导,我还跑到张先生家,当时他住在蔚秀园,我还两次去过他的家。张先生真是特别的朴素,我真是特别的佩服。张先生在家里穿着中山服,屋子里堆满了书,就那么两间房。当然后来给他也改善了。其实到现在,我觉得道家对我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尤其是它跟自然打通这一点,我真是越体会,越觉得深。像《庄子·天地》篇里讲的那个灌园叟,还有《马蹄》篇里讲的至德之世,对我都很有启发。一个真正最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描写的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生态特别发达、蓬勃,人和野兽,和鸟,都是没有什么隔阂的那么一个世界。所以那个世界当中的人本身,也是极其淳朴的。当然他没有具体描写这个社会的,真正的它的组织结构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这么描写。当然老子八十章是大致从外表写了一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也是往这方面发挥了一下。这对我都是很有影响的。

 

我在美国做博士论文的时候,特别爱读梭罗的《瓦尔登湖》,台湾版译作《湖边散记》。那本书也是我的最爱。这个梭罗,因为我觉得他的气质,就跟斯宾诺莎也好,跟庄子也好,跟我个人特别喜欢自然的这种原发的思想,都是很相似的。这些都是我发自内心的喜欢甚至崇敬的作品。另外一本书我还想提一下,就是文学上的书,但是它也不止是文学上的。就是我最近在复旦还讲的俄罗斯的文学。俄罗斯的文学对我的影响也非常深远,像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托尔斯泰的书,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其实我一开始看的是,写过《父与子》的屠格涅夫。但是对我个人影响最大的还是托尔斯泰,尤其是《战争与和平》。

 

很多评论家好像觉得《战争与和平》有些拖拉,里面有很多针对历史的议论。而《安娜·卡列尼娜》的结构极其完美,是文学上的典范。《安娜·卡列林娜》的两条线,两个层次,幸和不幸的互换、转折等等很吸引我。我也很喜欢《安娜·卡列尼娜》,但是真正对我影响特别深远的,还是《战争与和平》。我在复旦也有两讲我讲过这个。长话短说,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两个人就代表了俄罗斯的文化灵魂。俄罗斯的文化灵魂也充分体现在《战争与和平》这本书里面。俄罗斯的文化灵魂和东正教也有关系,但是不等于东正教。托尔斯泰也是跟教会都分裂的。他们的精神里头,很重要的一个就是,只有到人生的最底层,简单来说,就是只有在触底时才能够反弹出来的人生的意义,才叫真正的意义。所以它里边的正面人物,都有些自寻苦恼,自找苦吃。

 

就是说它的故事中有两类人,一类人是我们平常这种人,都是要获得最好的人生收益,性价比最高。他们特别会很聪明的利用因果关系,为自己谋利益。使自己很快地在社会上取得成功。另外还有一种人,是他书里很欣赏的,这些人就是对人生的最原发的那一面有所发觉,而这最原发的那一面往往是带有黑暗、不幸、挫折,或者是冒着死亡的风险等等,很危险。他们有的时候是自觉自愿,有的时候就是陷入了命运的安排之中。他们从中得到了超出理智的启发,最终达到了人生的具有神秘美感的一个境界。像它的正面人物,最主要的当然是两个男主角和一个女主角。男主角是安德烈公爵和彼埃尔,女主角是娜塔莎,然后还有很多次主角,或者是配角。这本书有两百多个人物出现。最后这些主角都是在苦难之中,进入黑暗里面,然后还能闪出光来。那种人生经历和思想,和人生境界令人感慨。我当时的心情很不太好,所以读这种书的时候,充满了共鸣。后来我学的现象学,我回头再反思,我觉得这恰恰就是现象学讲的那番道理,两者其实是相通的。

 

胡塞尔讲真正我们的意识的根底,不是显意识。显意识是胡塞尔讲的前期的那种意向性,那是我们主动去,尤其是看一个东西,去感知,看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都是我们的显意识,是时间意识的东西。但是胡塞尔后期的发生现象学讲的,我们这些显意识的源头,恰恰是威廉·詹姆斯叫它潜意识,我们叫它下意识的那个东西。胡塞尔叫它内时间意识。在你意识不到的时候,你过去的经历,都会沉淀在所谓的潜意识,或者说内时间意识中。而这个内时间意识,它实际上在里头做了各种被动综合的酿。它实际上在里面酿造你的人生的感受和经历,它把你酿造成还没有对象化,但是随时可能对象化的一种潜流,所以你每次对人生未来的期待,也可能是潜意识的,都会在里面参与潜流的构造。这个潜流恰恰是你个人所谓的性格,所谓的特点的一个背景,一个温床。而后你的显意识要从这里面出来。我们人和人之间性格的不同,命运的不同,往往就跟你潜在的意识流是什么样子是相关的。

 

这个恰恰就说我刚说的那些,这些正面人物的特点,就是说他一定要活到超出显意识的因果关系。他要到那个潜意识的那种被动综合也好,或者是他的那种人生的完全的超目标、非目标的、非因果的、甚至是苦熬的那种经历中,来脱去表面上这种体制也好,观念也好,加给我的枷锁。在那个里头,把这个东西脱开,而当你从那个里头出来的时候,你事实上就有了一种完全新的精神状态和心灵状态,你活的才是尽性尽命。这本书我觉得实际上跟儒家讲的心学,佛家讲的人的本心的发现都是相关的。但是这是后来的。当时我直接读的时候就觉得,每读一遍都对我特别有启发,极其感动。

 

柯小刚:您最早读托尔斯泰的时候是多大呀?

 

张祥龙:就是十七八岁的时候。都是文革中,是跟别人借的书。后来实际上,我是过几年,就会读一次。当然我是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

 

李旭:《战争与和平》?

 

张祥龙:《战争与和平》。但是其他的几本,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有时候我也是过一些年就读一次。但是说实话,《复活》我不是最喜欢的,但是也很不错了。《复活》后边我觉得它那个,等于说是思想观念的作用就更大了。不像《战争与和平》,它完全是人生现象。刚刚我讲的它的那个,两个层次的交融构造出来的两种人,对我的启发更大。

 

柯小刚:您刚才说的非常深层的底层的潜意识,这些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笔下写得如何?

 

张祥龙: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得也是极其天才,我也是很喜欢。只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我说实话,我还是不是太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那种比较破碎的,或者说比较怪诞的综合。当然后来我也完全可以欣赏。尤其他的某几本书,比如《白痴》我就特别喜欢。还有像《白夜》、《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尤其是我记得我以前还读过他的一篇中篇小说,就是写一个女孩子,她的父亲是一个小提琴手,他也是有天赋的,但是后来他就自认为自己有天赋,就开始放荡。最后这个女孩子觉得,她的父亲完全是很怪的,被社会上的人不接受之类。他的那种风格好像很病态,很不同,但是同时又能够闪出一种内在的光彩。我觉得俄罗斯文学最让我们感动的就是这一点,就是说他能够写到非常苦难的地步。就像《罪与罚》也是这样,它里面的主人公,刚开始信超人哲学,去杀一个他觉得不值得活的老太太。但是他面对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是个妓女,最后这个女孩子引导他认识到,他干的事情确实是罪,不光是法律上的罪。这是我觉得最好的地方,一个文学既达到了一个真正地把人感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又有那种神秘美感。有一种神秘体验,但是其中又有美感。这就必须进到这一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大家。

 

但是我最欣赏还是托尔斯泰,托尔斯泰这种还是比较古典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较后现代了。有点所谓后现代艺术的那种特点了。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比他们要高了。但是毕竟他有那个特点。但是他本人的那个精神,因为他经历过假枪毙,他又有癫痫,所以他的精神本身就有些病态的东西,但是这个病态又是一个天才的病态,他能闪发出你健全意识的人没有的东西。其实我刚才讲的能进入底层的那群人,在一般人看来,他们都有点病态。你看那个安德烈,安德烈出身那么好。他的仕途,他要在皇帝身边任职、高升并不难,他父亲是前朝最有名的将军之一,他要想在军队里,在库图佐夫的总司令部任职是很容易的。库图佐夫就是想把他留下来,因为他特别能干。但是他就是不干。他就是找死,非要到前线去,进入前线部队。最后他也就是因此负伤,最后重伤而死。更不用说彼埃尔,显得那么蠢蠢的样子。娜塔莎更是自己犯那种愚蠢的错误。然后她经受的那种苦痛自杀,然后最后忏悔,然后和安德烈重逢。他们达到了那种,我觉得就像基督教一样的那种,又是基督教,但是又是人生本身表现出来的一种痴美的爱情。所以我觉得它更饱满,更完整。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这个力量,但往往是一闪一闪。而托尔斯泰呢,他是把这种真正的东西,像一团火一样展现出来,而且捧出来还能不灭,一直在这儿燃烧。每一次你回想他的时候,他都能够温暖你的心。我觉得这两个人没法说谁高谁低。他们都是极其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我个人肯定有我个人的偏见,我觉得比我看到的西欧的所有的文学家,都更深刻更感人。西欧我也有一些很喜欢的作家。但是这两位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柯小刚: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面写到列文和吉娣他们在大自然当中,在乡村当中,他们那样一种自然美好的家庭生活,这是不是也是跟您刚刚谈到的在《庄子》、在《老子》和陶渊明那里所设想的那样一种自然的、美好的,深深地跟大地在一起的,但又不是离世的,而是基于家庭的这样一个美好的生活,是不是也有一些很相通的地方?

 

张祥龙:是的,非常相通。其实我觉得我对《安娜》的读解,就是因为这个而和很多人是不一样的。是跟我年轻的时候看到的那些评论,和现在我在网上看到的对安娜的评论,跟我的理解还是很不一样的。他们的理解往往就是,特别同情安娜。觉得安娜是一个反叛当时沙皇治下的俄国的制度,包括婚姻制度的一个人物。安娜的婚姻是一个不好的婚姻,她的丈夫怎么讨人厌,怎么无趣味,然后她则追求真正的爱情,爱上了渥伦斯基如何如何。虽说她最后不幸,但是敢于跳出“不良”婚姻,敢于追求爱情的安娜是最值得同情的。而且往往是把安娜放在了这本书的最焦点的位置,当然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安娜·卡列尼娜》。大家一般肯定是这样觉得的。而另外一条线,大家会觉得这好像就是一个辅助的线。我不是这么看的,某种意义上,我看这本书的时候,往往我看那一半的时候,列文和吉娣那一半的时候,我更充满了情感。

 

柯小刚:我都感觉列文就是托尔斯泰本人。

 

张祥龙:是是。是的,好多的评论家也都是这么讲的。是。我当然也很同情安娜,因为安娜确实很真诚。当然我有我的偏见,尤其是我觉得特别感动的就是,安娜虽然那么爱渥伦斯基,当然这种感情也是人类每个时代都有的吧,这种超出了婚姻的热情。但是你看她同时对她的儿子谢廖沙的爱也是不可遏制的,所以实际上她后来的那个悲剧,其实这两种爱的冲突啊。

 

柯小刚:我插一下,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啊,我是在讲《易经》的履卦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这个细节,并且在课上讲到过,但是我没有去书上逐字逐句的对过,但感觉到是这样的,就是在《安娜》里面,列文和吉娣总是脚踏实地,在大地上种庄稼呀,或者跟农民在一起。但是安娜,她的出场,她永远是坐马车。但是整个书里面,唯有一处她脚踏实地的时候,就是等她儿子。在乡下别墅里,她儿子很晚了没有回来,然后她要去找她儿子,在这时,书中第一次写到,差不多是唯一一次,她不是坐着车子,也不是坐火车,也不是坐马车,而是脚踩在大地上,走出去找她儿子。她只有那个时候,她才应了《易经》的履卦,就踩到大地上了。

 

张祥龙:是,是,那个也是非常的感人。非常让人发自内心的同情她。她心中,她确实有她真正的情欲的那一面,但是确实也是有很善良,很追求那种深爱,那种亲子之爱的一面,这一面也让我特别感动。而且实际上,很多评论家我觉得他们都是有偏见的。其实人家托尔斯泰并没有把她丈夫描写成一个完全的反面人物,其实她丈夫也有其高尚的一面。最后等于说是,完全原谅了他们两个。最后也让他们两个在他面前忏悔了。还有另外一面,就是列文和吉娣,他们刚开始也有很多反转,也特别感人。吉娣刚开始是喜欢渥伦斯基的,所以就把列文拒绝掉了。那种列文经历的苦恼,然后最后他们两个感情的翻转,写得也是非常动人的。而且是在乡村,列文刚刚干完了活,然后看见吉娣从国外养病回来了。吉娣也是大病一场,然后雇一辆马车。在清晨的时候,列文看见吉娣在那个马车里的样子。他的心在某种意义上又开始松动了,本来他是觉得这件事他已完全绝望了。

 

这怎么讲呢,天才写的东西吧,同样一个情节,可能别人写的就完全达不到我刚刚所说的深度。

 

柯小刚:列文和他哥哥的对照也特别明显。他的哥哥尼古拉整天想的就是要为劳苦大众谋福利,要推动社会变革之类的东西。但是列文呢,他是自己来做一个劳动者。有一个细节,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就是,列文在外面收庄稼,在割草还是做什么,割了很久,而且下了雨,但他回来后一点都不觉得累,身体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是他这个哥哥,老是满怀着空洞的理想,想要去亲近大地,亲近劳动人民,但实际上,他在家里空想的时候,对他弟弟的脚踏实地的劳动却完全是无感的。

 

张祥龙:是的,在现实中,托尔斯泰跟他哥哥也是类似的关系。所以他哥哥去世,他也特别难受。所以说,这本书是有半自传性质的。当然了《战争与和平》里面,也有一些他家族的投影,但毕竟稍微远一些了。不像《安娜》里面那么明显。

 

柯小刚:是的,托尔斯泰的祖上是伯爵,在《战争与和平》中也有出现的。

 

张祥龙:对的,而且这个说来话巧了,我很喜欢的梭罗,他写的那个《论公民的不服从》其实也影响了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真正的中期,就是创造了三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头两部。后期的时候,他就越来越思想化了,他宗教化了,他写《忏悔录》。《复活》本身就是《忏悔录》的文艺版。后来他又写了很多的文章,在俄罗斯形成了巨大的影响。他批评东正教,批评官方的东正教,甚至批评沙皇。所以当时的俄罗斯的,一个拥护沙皇的评论家就抱怨,说我们俄罗斯有两个沙皇。一个是尼古拉二世,另一个就是托尔斯泰。所以沙皇早就想把他流放了,但是之后他也没敢。最后,托尔斯泰内心的那种斗争,一个是黑暗的那一面,即底层的,和上面那一层,即显意识,实际上在他后来的生活中,这两层的矛盾没有真打通。所以最后造成了他晚年的悲剧。他和他妻子分裂,最后离家出走,离家出走十几天,就病死在一个车站上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小的细节,我也愿意讲一下。这个我当年喜欢托尔斯泰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儿。但是毕竟后来知道了呢,也觉得挺好的。托尔斯泰对咱们中华民族所受到的西方的侵略,他充满了同情。他对八国联军,八国联军里面应该是包括俄罗斯军队的,来占领北京,来打咱们中国,他是痛斥,就说他们一帮强盗怎么怎么样。他当时有一个留俄的中国学生,叫张庆同,然后他通过这个学生,又跟辜鸿铭通信,表达了他对中国文化的崇敬,对于西方列强侵略中国表示了极其愤怒的谴责。当然那个东西,现在大家读起来感觉完全就像是个乌托邦。他就说,中国人民呀,你们千万不要学西方的这种样子,不要学的跟他们一样这么残暴。也不要学习日本的道路,以残暴对残暴,你们就要坚持你们自己的三大宗教,就是儒释道。只要你们坚持自己的三大宗教。最后一切都会变好的。具体的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但毕竟你可以看出来,这个人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他的艺术,包括他后来晚年的这些经历,都是触底反弹的。一定要达到最根底处,达到人生最根底处,然后呢再触底反弹。

 

所以你看,当时的中国被多少所谓先进的知识分子所鄙视,他们都看不上中国,说中国是个木乃伊。马克思也说了,中国是木乃伊。他们要用先进的制度来改造中国,来提升你。好像我们中国这些文化在各方面上,就像新文化运动那些人后来讲的一样,都是比别人要低得多的东西。人家托尔斯泰根本就不这么看。他从来没有认为哪个西方文明,怎么就更高级了,而中国的文明怎么就低级了。所以他对这种受迫害,不管是民族的、个人的,他有着发自内心的同情。这也都表现在他的艺术之中了。所以他的艺术我相信,尽管大家现在喜欢的表达形式,跟他的风格离得非常远,但是我觉得他的文学遗产和精神遗产,真是不朽的。未来到了一定的时代,时代风气又转变的时候,托尔斯泰重新还会进入到我们视野的主轴里面。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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