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衢】论王阳明悟道的三重体证——兼辨“神秘主义”论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2-03-01 11:58:17
标签:王阳明
刘青衢

作者简介:刘青衢,字天之,号松塘,男,西元1983年生,贵州瓮安人,同济大学哲学博士。研究方向:先秦儒学,宋明理学。

论王阳明悟道的三重体证——兼辨“神秘主义”论

作者:刘青衢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原载于《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

 


摘要:理性主义哲学将王阳明乃至心学一系的悟道体验称作“神秘主义”,认为所悟乃“纯粹意识”,是“偶发”“个性”和“主观”的,把握不到客观实在。然而,回到心学自身传统,阳明走的是在实践基础上的直觉体证进路:他借助佛老的虚寂本体转向儒家道德本体,以“生生”统摄“虚寂”,上达仁学,是为本体体证;又以解悟、证悟、彻悟为工夫次第,通过长期理论学习和现实磨炼,由渐悟而至顿悟,是为工夫体证;阳明久疑于“格物致知”问题,终在龙场大悟,由主体而上遂宇宙境界,是为境界体证。经此三重体证,阳明悟道体验表现出了强烈的生命实践品质,其既不是所谓的“神秘主义”,也非纯粹的理性主义,而是隶属中国哲学体证的形而上学传统。在“以中国解释中国”的诠释学背景下,应重新认识此一传统形上学的特点及意义。

 

关键词:王阳明;悟道;体证;神秘主义

 

作者简介:刘青衢,同济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儒学、宋明理学、古典诗学。

 


 

龙场悟道既是王阳明思想发展历程的关键转折点,也是儒家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通过吸收佛、道二教的悟道工夫并加以超越转化,王阳明以直觉体证的方式进入形上本体,大悟孜孜以求的成圣之道。然而,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一样,受西方比较宗教学强势话语影响,现代学者大都爱借用“神秘主义”一词解释中国传统哲学对道体的直觉证悟[1],并在理性和科学的思想背景下对之进行批判,其中也涵盖了阳明悟道事件。陈来先生的观点比较有代表性,他认为:王阳明及心学一系悟道所达到的境界乃是一种神秘体验,属于主观心理现象,这种悟道不能把握真正的客观实在。不但这种体验的普遍有效性和可靠性存在疑问,就是其内涵和意义也缺乏应有的哲学素养,因为现代心理学家利用催眠术和服用药剂,也可以达到这种神秘体验之境[2]。随着此一观点的流行,儒释道三家的“悟道”之学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沦为主观臆想,本质受到遮蔽。对于阳明而言,道德本源的终极自信正是在实践中悟道见体而得,这是良知学的根本进路。如果将悟道境界贬低为“神秘体验”,那么整个阳明学的理论品质必然大打折扣,良知本体将无从建立。故“神秘主义”一词附加于阳明学乃至整个心学,应属误读。本文回归心性儒学的原初语境,从本体、工夫、境界三个维度重新考察阳明悟道的体证性,即在实践基础上的体认证会,以恢复心学证道工夫的真实面目及其思想价值。

 

一、虚寂转向道德:阳明悟道的本体体证

 

理性主义哲学对王阳明悟道事件的“神秘主义”性质是这样叙述和界定的:“阳明悟道似乎是参话头所得,但据《行状》,端居默坐,澄心精虑,求诸静一,还是以静坐的方法,去除内心一切思维欲念,使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内心,这种‘吾性自足’的体验还是白沙一路的性体呈露,他的‘忽大悟’和‘踊跃若狂’更是神秘体验的基本特征。”[3]这一叙述中涉及三个问题:第一,阳明悟道的方法是以“静坐”去除内心一切思维欲念;第二,悟道的内容是“性体呈露”;第三,悟道后的“忽大悟”和“踊跃若狂”是神秘体验。讨论阳明悟道是不是“神秘主义”,就看他是否全靠“静坐”方法,达到“性体呈露”的悟道结果,并且“忽大悟”和“踊跃若狂”是一种神秘体验。

 

阳明悟道包含两个基本问题,一是“道”,二是“悟”。《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第一章》)“天”与“性”与“道”与“教”内在一致,按宋明理学通识,“性即理”[4],天命之性即天理,率性即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天理,修道即不能自然表现而要努力修养才能达到,因此,道就是万事万物都应当遵循的天理。由于宋明理学关注的重点是人的成德问题,对天理的讨论主要指向人文世界中的道德根源,人的一切行为都要恪守这个终极的道德本体。《说文解字》曰:“悟,觉也。”[5]悟就是觉悟、明白,从迷惑到觉悟,从不知到知。合起来说,“悟道”就是觉悟、明白、知道天理。而“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第31页)。故“悟道”也就能够契入圣人之所以为圣人的根源。学者如果将道在自家身上全面而真实地表现出来,还有望成为圣人。天理也好,觉悟也好,对于熟悉理学思想背景的阳明来说,都不陌生。从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逻辑角度看,心与性与天相贯通,“天理”不是空无所有,而是有着实在的道德内容,如“仁义礼智”等德目都是其中之义。那么,“觉悟天理”就不是觉悟一个虚幻的神秘空无,而是要觉悟道德真理。吾人性中天赋自足的圣人之道,乃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列圣相传的天理大道,关联着现实的价值取向,绝不是所谓“去除内心一切思维欲念”。

 

阳明虽然以成圣为目标,以觉悟天理为路径,但天理在心还是在物呢?阳明对朱子即物穷理的方式并不满意,在其思想进程中,历经“三变”才至于道(第1746页)。一变为辞章及宋儒格物之学,再变为佛老之学,三变始得圣人之道,这里经历了漫长的由外向内、由学向悟的曲折探索。由于程朱理学注重向外格物,阳明起初寻找悟道门径也是从外物着手,多次践履朱子穷理之法。据年谱记载,先是二十一岁格竹穷理,其次是二十七岁再治朱子之学,“循序以致精”,然两次都无所得,“益委圣贤有分”(第1350页)。后来阳明总结认为:“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为二矣。”(第50页)心与理内外有别,而成圣又要自得于心,切身受用,向外格物之学即成支离空疏。天下事物何其多,向外格物,不但不能穷尽,纵然格得外面的事物之理,如何转化为内在的本心之理,恒持不懈,亦大有问题。阳明深入研修朱子之学,对其弊洞若观火:“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第268页)朱子学注重在事物上讨道理,与身心关联度不如佛老切实,尤其成为科举津梁后,世儒就学多为功利,虽奉作教条,却少有实修。

 

阳明向外走不通,只能转而内求,希望突破方法瓶颈,这才踏上“直觉体证”之路。所谓“直觉”,即并非外在的概念分析和逻辑推导,也不是感觉单个事物的表象,而是本质性地直观绝对天理。所谓“体证”,即并非凭空想象或神秘体验,也不是形而下的经验感受,而是在实践基础上对形而上天理的体会实证。相比朱子学“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直觉体证”的方向发生了逆转,其是在自家心性之间直观和证实天理所在。此处转换,阳明借鉴了佛道二教的路径。龙场大悟之前,“静坐”确实是阳明使用的方法之一,但所悟“吾性自足”不能等同于“性体呈露”,也不能等同于神秘主义论者所说的“纯粹意识”而没有确定的内容[6]。因为阳明悟后也曾一度以“静坐”为教法,“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者”(第1357页),但其迅速予以反省批判,“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第1357页),明确反对以“性体呈露”为终极目标,只将其当作初学的“收放心”工夫,真正悟道另有大事在。况且在阳明看来,“静坐”根本不能“去除内心一切思维欲念”。“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第103页)面对学者想要通过静坐达到“屏息念虑”的问题,阳明给予了非常明确的否定回答。念虑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消除,除非死亡,或变成枯槁。人有“欲念”,则以“戒慎恐惧”矫正,而“戒慎恐惧”本身又变成了一念,所以根本不可能“无念”。

 

在静坐中,思维不但不能完全去除,朝向天理良知的思维反而有积极作用。阳明说:“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第18页)又说:“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第125页)阳明龙场悟道的目标是要觉悟天理,而获得天理的方式是“思”。但“天理”并非一个具体的对象事物,对天理的“思”与对事物的“思”不同。前者是对形而上道德根源的体会存养,是天理的真实朗现,后者是对形而下事物现象的思辨认识,是意识的安排计议。以形而上之“思”,对天理作出直接而实际的醒觉和体贴,即前面说的“直觉体证”。这也取决于本体自身的特征:“若论本体,元是无出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第20页)悟道就是悟天理本体,而本体不分时间、地点、出入,永恒而普遍地存在。不能说静坐时“使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内心”,本体就不存在了,是“纯粹意识”,“没有确定内容”。本体就是天理,当然是有确定内容的。

 

从形式上看,阳明静坐中悟见本体与佛道的“神秘体验”有相似之处,从内容上看,则完全不然。阳明不是片面地理解“静”,而是将“静”纳入“生生”之中,所谓“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第73页)。动静都归属在“生生之道”中来说,动静分别指体用,静是强调道德本体的绝对性和永恒性,揭示天理不待造作而自然流露的一面,不是经验中行为举止的动静。而“生生之道”乃是儒家大传统,关乎天地之大德,不是沉空守寂。虚寂只是一个剥落了形气和念虑的自然清净心,而阳明在龙场所悟却是一个有着价值判断的道德理性之心,与佛道的体验相比,这里有着根本的转变:由虚寂本体转化成了道德本体。

 

本体只有一个,也可说是本体的“虚寂面”向“道德面”发生了过渡。佛老证悟所得,大抵是虚寂本体。如老子所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二十一章》)这是说道的虚寂状貌,看不到一点道德价值的诉求。道家本来就要扫除儒家主张的道德价值,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第三十八章》)自道以下价值递减,道家追求道的整全浑一状态,以达到虚寂超越之境。禅宗六祖慧能则说:“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7]佛家论善恶在体上都归空灭,当然是为了破除形下世界相对价值的执著痴迷。脱离此岸万象世界以渡向彼岸寂灭世界,始终是其终极追求,故体上也不能建立道德价值。佛老只能达到本体的虚寂面,却不能实现本体的道德面,不能挺立道德本体。

 

这根本不能满足阳明,悟道之目的是理解圣人之学,化解人生社会的现实难题,儒家修齐治平的道德政治诉求要在本体上有生成依据。阳明求道之路上,得失荣辱皆可放下,个人生死亦能勘破,唯独血缘亲情不能抛弃,生民痛苦不能视若无睹,正如孔子“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念念不忘要成圣成贤的阳明,不可能不在此时此地想到“圣人处此,更有何道?”这一悬念完全可以视为阳明悟道的心法,他要为现实世界安立价值本源。阳明之所以不满意理学向外格物之法,是因为万物都在变化中,个别随机地格物并无先立其大的根基。泛滥佛老,便是向内寻根。又不满于佛老宗奉虚寂本体,扫除现实世界的道德价值,而遁入虚无空寂。程朱理学和佛老之学都不能令他适意。

 

阳明要解决的是:借由佛老的虚寂本体跳脱程朱理学的支离之后,如何在虚寂本体上生起道德本体,或能不能生起道德本体?阳明曾言:“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第1290页)龙场之悟虽未点明良知,内涵已有触及,而“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第115页)。阳明又熟读《周易》,悟道之处即名“玩易窝”,结合孔子的仁学和易学,了悟“生生之道”吾性本具,为众德之源,这是本体转向的关键。同一个本体,佛家看到空,道家看到无,而儒家看到生生,阳明正是以“生生之道”超越佛老,上接孔孟。如熊十力所言:“夫刹那刹那灭,实及刹那刹那舍故生新。儒者以此,明人道与群治当体现天行之健,常去故取新自强而不息也。佛氏以刹那灭即是无常而作空观,卒流于反人生。老、庄虽见到刹那生灭而卒归本自然,遂至守静任化而废人能。二氏毕竟偏而失正。”[8]这一见之不同便是阳明所谓“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第42页)。道体为一,侧重不同,差之毫厘,相去千里。本体是生生,进而转为刚健,再进而转为仁德,就是水到渠成。熊十力谓:“生生之盛大不容已,曰健;生生之和畅无郁滞,曰仁。是故健为静君,仁为寂主。‘大生’‘广生’,万物发育。人生以是而继天德、立人极,亦即以是而尽人能弘大天性。”[9]以生生为本体,开出健和仁,不但可以统摄佛老虚寂本体,道德仁义也有了根源,王阳明之儒家道德本体就此成立。

 

二、解悟、证悟、彻悟:阳明悟道的工夫体证

 

神秘主义论者认为“心理体验有极大的偶发性,它不能通过普遍的规范加以传授”[10]。或谓神秘经验“经常是偶发、短暂、独特和充满个性差异的”[11]。站在宗教神秘体验的立场看,应当说这些论断没有问题,但置诸阳明悟道则显然不妥。阳明之所以悟道,并非随机偶发,也不是侥幸巧合,乃是由渐悟而产生顿悟,由量变而引发质变,既有漫长的实践积累,又有严格的工夫训练。阳明虽不契于朱子学与佛老,却也没有反对渐修,而是批判地吸取,承认顿悟前应经历必要的积学过程。他后来一方面对自己顿悟所得之高明简易深信不疑,接引后学时多以此为归宿;一方面又担心学者以为悟道太容易,落入假想空谈,于是强调践履体证的重要性,所谓“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第1412页)。阳明学能够在明代风行天下逾百年,吸引众多学者信从,又成为影响至今的儒学高峰思想,正在于有一套操持工夫,人人可以普遍学习和实践。若只是一人一时一地的偶发现象,他人不能同样练习获得,如何能引起大规模、长时间的流行?

 

阳明高足王龙溪曾著《悟说》,指出“君子之学,贵于得悟,悟门不开,无以征学。入悟有三:有从言而入者,有从静坐而入者,有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入者”。解悟、证悟、彻悟三种悟道工夫也是由浅入深的三种入道层次,既源于王龙溪自家的亲身体悟,更是对阳明悟道工夫次第的提炼,这成为阳明学比较典型的工夫系统。“先师之学,其始亦从言而入,已而从静中取证,及居夷处困,动忍增益,其悟始彻。”阳明悟道实际综合运用了三种工夫,而非仅靠“静坐”。对于解悟工夫,王龙溪认为:“得于言者,谓之解悟,触发印证,未离言诠,譬之门外之宝,非己家珍。”[12]阳明之立志、为宋儒格物之学以及泛滥辞章大体都处于解悟阶段。阳明成圣之志启蒙于少年而终身不改,十二岁时,“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龙山公闻之笑曰:‘汝欲作圣贤耶!’”(第1346~1347页)阳明非常看重立志对人生成长的导向作用,彼时虽然尚在少年,已经发愿做圣贤。一旦立下志向,只要持之以恒,应有达到目标之日,故立志如同立根,是埋下将来悟道成学的种子。然则,阳明当时尚未成年,其志从何而来?自然是此前的书塾教育已经阅读过儒家经典,从知识理论上对圣人之学有所了解,对往圣先贤的思想和人格有所向往。

 

立下圣贤之志后,阳明先是苦求于宋儒格物之学,大抵希望从知识言诠上找到入圣之路。少年时代,按朱子格物穷理之法取竹穷格,却因苦思太过而致病倒。“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第136页)观阳明用力的方法,就是面对竹子殚精竭虑地思考:这竹子中有什么做圣人的道理?竹子的表象是一望而知的,竹子可以通达圣人的内涵则须思索。这既不是静坐,也不是事上磨炼,而类似理性思辨。格竹失败,阳明随世就辞章之学,用心于诗文。从他后来的反省看,“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第1349页),说明阳明虽泛滥辞章,也并没有彻底放下圣贤之志,甘心做一个文人,而是希望从辞章之学中找到成圣之路。由于仍不能实现目标,才有“不足以通至道”之叹。读朱子书而格竹和格竹失败而泛滥辞章,都处于知解探索的层面。解悟是在语言文字上了解道为何物,由表面听闻而获得初步理解,所悟只是别人已悟,并非自己亲证自得,实际修养尚未到达相应层次,故王龙溪将之比喻为门外之宝,不是自家所有。不可否认的是,解悟纵然不够彻底,也有相应的辅助作用,否则就会导致废书不观的反智之病。

 

解悟不能入道,转而沉溺仙佛,进入证悟阶段。其实阳明很早就涉足佛道,“八岁即好其说”(第887页),十七岁新婚之日竟与道士对坐忘归(第1347页),三十一岁居越期间又“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第1351页)。专心修炼,静养甚深,一度达到了“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空虚同体,光耀神奇,恍惚变幻,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13]的境界。直至龙场,静坐也成为日常工夫,“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第1354页)。龙场悟道后,阳明又以静坐体悟接引后学,“自此以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14]。总览阳明求道历程,静坐得到充分肯定和长期运用。何以静坐有助于悟道呢?“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第18页)盖静坐可以调伏杂念,使心灵保持平静状态,从世俗情识纠缠中脱离出来,以利更好地体贴天理。儒道佛三教都认为形上本体是内在而超越的,不是外在的偶像。从儒家角度看,“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第65-66页)。主体反躬自省,向内自求,从静坐可以证入天理自然而然与昭明灵觉的一面。如果没有足够的静定工夫,人的意识不免会被杂乱无章的念头和欲望左右,很难契入本体。证悟本是三教共法,佛老重视修习静坐,儒家亦有主静之说,故儒者悟道也有从静坐中获益者。有批判宋明理学者,说宋明诸儒沾染佛老习气而主静,实是忽略了儒家的丰富向度。

 

阳明虽然一面使用静坐工夫,一面也对静坐的弊端保持警惕,担心堕入顽空虚静,“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第53页)。总的来看,阳明并未过分夸大静坐的作用,只是将之作为一种初学工夫,“平日为事物纷拏,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第1357页)。专务静坐,可能导致喜静厌动,无力应事。“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第104页)静坐是从日常事务中暂时抽离出来,破除驰骛支离,放下外物,去掉念头,向内收摄,证入清净虚寂的道体性真。但本体圆融自在,不仅有清净虚寂一面,还有刚健运化、生生不息一面。只在隔绝外物时有所证悟,所得并不究极,处事时受到外境干扰,是否还能立得住?此尚是一个问题。故王龙溪说:“得于静坐者,谓之证悟,收摄保聚,犹有待于境,譬之浊水初澄,浊根尚在,才遇风波,易于淆动。”[15]静坐体悟并非工夫的终点。

 

阳明在龙场使用的静坐工夫其实从属于一个更大的背景,就是他的贬谪经历。身在极端困厄窘迫之中,面临严峻的生死考验,所谓“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第1354页)。谪居之地生活环境的艰险,个人功业的得失荣辱,这些一般人很难克服的困难,阳明以强大的心力克服了。而生死考验则是人生的极限挑战,从现实生命的发展规律看,人的死亡是必然的,但人们都希望打破生死对人的限制,在有限的生命里尽量靠近无限,实现生命的永恒。这对人的刺激,使人突破极限,迈入超越之境的强度,远远超过了静坐。静坐只是阳明现实历炼过程的一环,而不是全部,如果说静坐是悟道的工夫,也只是工夫之一,在龙场甚至不是最吃紧的工夫。最吃紧的工夫是现实处境的极端考验,这触发其思考一个问题:当外在的一切都不能依靠的时候,自己还剩下什么?并且联想:“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当人在世界上失去一切可以依靠的东西后,他所拥有的就只有自己的天赋本性了,如果绝处能够逢生,物极终将反向,那么,未来世界里生起的种种可能,都只能以自己的本性为根源。原先看到外在世界的价值根源是圣人之道,此刻则只有自己的天赋本性,二者突然消弭了界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所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以前执着于向外在事物追求天理,寻找道德本体,固然是大错特错了。而隔绝事物,一味在静坐中感受“性体”,所见也不过是依稀恍惚的虚寂状貌,哪里比得上现实磨炼产生的永恒终极之悟?

 

这一悟超越了读书穷理和静坐内观,将内外打并为一,洵是从千难万险中锤炼而来。阳明道:“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第46页)自少年以至壮年,阳明持之以恒求道,终于大悟。这最后一悟之所以与读书和静坐不同,在于当时特殊的境遇造成了最严酷的事上磨炼,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苦难考验。龙溪谓:“得于练习者,谓之彻悟,摩砻锻炼,左右逢源,譬之湛体冷然,本来晶莹,愈震荡愈凝寂,不可得而澄淆也。”[16]彻悟是在人情事变上理会,天道生生,流行不已,世间一切事物,莫非本体化现生成。其中却有是非正邪善恶交相混杂,邪恶亦有权能,如不能在具体事务中为善去恶,克己复礼,则本体不能随物朗现,良知不能即事昭明。如能在事上立得住,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之间,使事事物物皆得其正,方是体用一贯。工夫只是必有事焉,而不局限于静时涵养,动时省察。阳明亦谓:“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第17页)动静一气,方乃悟到究竟地步。阳明谪戍龙场,生死一线,而动心忍性,泰然自若,不但没有被现实打倒,反能透悟道境,化险为夷,是为最终彻悟。

 

王阳明由读书格物而解悟,到静坐内观而证悟,再到事上磨炼而彻悟,看起来走的是一条弯路,其实是必由之路。王龙溪总结的三种悟道方法,既相互区分,也相互联系。就悟道程度而言,解悟最低,证悟居中,彻悟最高,但若执着于其中一种工夫,未必就能真实有效悟入。如解悟虽低,天才罕见至于阳明,也曾在初期使用过。如彻悟虽高,初学骤然自是,可能反为事物所夺,心为形役。平心而论,自愚不肖至于圣贤悟道,也只能学不躐等,循序渐进,以渐修而求顿悟,由读书而静坐而事功,由解悟而证悟而彻悟。只是圣贤孜孜不倦,终入道境,愚不肖或工夫不笃或半途而废,终无所获。阳明未悟之前,求之不辍,既悟之后,行之不断,以其悟道工夫对照王龙溪“三悟”之说,一一若合符节,纵向脉络宛然清晰。由此观察阳明渐修历程,悟道绝非偶发,乃严守工夫操持,有其客观必然性。也非仅以静坐为悟道方法,如果说静坐带来的“性体呈露”嫌于神秘体验难以验证,那么龙场事上磨炼带来的超越生死考验的终极之悟,就不是神秘体验,而是人人置身其境都可感同身受的直觉体证了。

 

三、格物致知之旨:阳明悟道的境界体证

 

阳明悟道的实际境界如何分判,这种境界是否是纯粹的主观想象?陈来先生认为:“神秘体验主要是一种主观的心理现象”,把握不到客观实在[17]。心学一系的悟道体验一旦被归入“神秘经验”,遭到理性主义的否定就是在所难免了。李泽厚先生也认为:“神秘经验一般颇难具有客观普遍性……很难甚至不可能有一种清晰描述或公认解说”[18]。其实,阳明学与朱子学在倾向上固然有所不同,表现出较强的主体性,但阳明乃以直觉透入存在本体,根据本体开出活泼泼的现象世界,其给出的并非宗教式的神秘体验。对本体的证悟不是纯粹偶然的、不可持续或不可通感的,而是人人都可以共证的实存经验。所谓天理良知也是存在本体,当然具有普遍性、绝对性和实践性,如张新民先生就认为,阳明哲学乃是一种“生命的本体的实践哲学”[19]。

 

阳明龙场所悟并非毫无内容的“纯粹意识”,而是“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第1354页),“天理”与“格物致知之旨”与“圣人之道”,一以贯之,都在吾性之中,阳明悟道境界的体证性即可从“格物致知”问题得到解释。“格物致知”出自《大学》,依儒家传统,自天子以至庶人皆以修身为本,而修身工夫的始基在于格物致知[20]。阳明悟道后反省自己“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求理”便是致知,“于事物”便是格物。在长期求道途中,一直困扰阳明的思想疑难就是“格物致知”问题,悟道的成果也是对“格物致知”得出了自己的解答。

 

《大学》“八条目”从“平天下”到“致知”皆按先后顺序排列,后者是前者的必要条件,但到“致知”与“格物”时,却不再延续先前的叙述逻辑,不讲“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而是“致知在格物”。说明致知与格物不是条件关系,而是目的与手段关系,致知是目的,格物是手段。人的身心意不可能与外物隔绝,即使心意纯净,澄清念虑,身体亦无时无刻不在世界之中。只有在与物纠缠的生存实践中,才能契入心意的本然状态。不能妥善处理人与物的关系,也就不能体察心意。“在”字表明知与物相互涵摄,致知与格物之间不可剥离,只能融合。不过,“知”究竟是格物后的认识结果,还是格物前的先天存在呢?《大学》并未明说。

 

到了宋明理学,“格物致知”成为核心命题之一。在阳明以前,朱子的解释为理学权威,“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21],明显将理放在了事物之上。现代学者从科学理性的角度出发,认为朱子所谓“理”不只是道德伦理,还包括了自然之理,“即物穷理”展现了对科学知识的重视,是对空洞地谈论道德心性之学的超越。这一说法未必站得住脚,如果将朱子的“即物穷理”说单独抽离出来,结合“天人合一”的传统理念,儒家本来就不轻视物之一维,很难说朱子有弊病。可我们不能忘了《大学》本身的问题语境,“八条目”是“三纲领”的展开,“三纲领”以“至善”为依止,而“至善”是一个价值问题。“八条目”的核心环节是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是修身的工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修身的发用,修身当然是一个道德问题,而不是科学问题。格物致知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取得自身的独立地位,而是怎样更好地实现修身,达到圣人境界。故即物穷理或格物致知不是要致科学物理之知,科学知识懂得再多,也不会直接带来道德境界的提升。朱子也说即物穷理的目的和效果是“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吾心体用无论怎样明,都是为了强固修身之本,否则就脱离了《大学》原有的问题结构。朱子念兹在兹地提倡“天理”之学,又岂在为科学知识张目呢?如若承认格物致知必须包含在修身涵养中,那么,不能不说朱子的即物穷理确实是向外逐物。

 

这并未否定朱子的意义。联系唐宋以降儒释道三教的理论冲突,佛老是理学崛起的对立面,理学家大多以批判佛老为使命,朱子强调即物穷理,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批判佛老的需要。一般而言,佛老不讲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明心见性”往往满足于遗世独立的内在关怀,换言之,有体而无用,这于理学家看来当然是不整全的。朱子要人在物上求理,就是反对佛老的空疏,而主张孔孟的修齐治平之学。在这个意义上,朱子立论重点不是建立科学知识,而是人与世界的主客统一,是对孟子“亲亲仁民爱物”之学的发展,有其深刻的问题导向。

 

阳明曾采用即物穷理方法格竹,欲求其道而不可得,这次格竹失败或许是因为年少而对朱子格物论存在一定误解。当然,与朱子的立论方式容易产生误解也有关系。朱子“将属性完全不同的性理和物理熔为一炉,使二者以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方式会归于理本体,同时在理论上又没有解决性理与物理之间的统一性问题,导致在格心外之理时不可避免地出现性理如何体现、物理如何转化的问题”[22]。注重致知不能放弃外物,这是没有问题的,但通过即物穷理而导向修身成圣却并不周全。阳明要处理的问题就是在心与物之间怎样安顿天理,理究竟在心上,还是在物上?从龙场悟道的实际收获来看,“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第1354页)。阳明终于厘清了对朱子的疑惑而自己找到了答案,圣人之道就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的道理,这不是天理道体又是什么呢?吾性就是“天命之谓性”的本性,吾人本性之中即是天理,求之于事物则误,求之于本心则正,这就是所谓“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故阳明的“格物致知”翻转出了与朱子大为不同的意涵:“‘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第7页)阳明体证天理内在于心,心之本体就是天理,自明本心就找到了天理。不过本心可能会被气质所遮蔽,其发动可能会不正,不是心体自身不正,而是心发动为意念之不正。意念又是及物的,没有哪一个意念不包含物为内容,无物之念,何得谓念?求道不是去物上寻找道理,而是反身向里,自我观照,朗现天理,然后将之一体贯下,去其意念之不正与处物之不正而归其正,则不但本体中正,发用也极为明顺。天理是人本具的明德,穷理就变成了推扩自身天赋明德到外物中去。以心体所具天理秩序去安顿世间万物,才符合并实现孔子所谓“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仁是天理明德,不在心外,反躬而求,再向外扩充,就能天下归仁。这也是孟子“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由仁义行就是依据本心所具仁义向外施行,而不是到外物上去寻找仁义。阳明对朱子“格物致知”问题的实践和转换,充分证明了他的悟道体验是可以公开而普遍地讨论的,并非所谓主观的神秘体验,不能供人印证评判。

 

阳明良知学导源于龙场悟道,所谓“圣人之道”“格物致知”,以及悟道后在贵阳首倡“知行合一”之知,都已潜藏了良知之义。良知与天理,良知与本体,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阳明曾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第119页)“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第115页)良知本是从主体立论,而径谓之源于“造化”和“天植”,这是将主体上遂本体,将良知接通天道,由人撑开,以至于天。又说:“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第1442页)良知是本体,本体是太虚,良知即是太虚之体,如此一来,良知已全然是天地之心,是本体的昭明灵觉。又说:“‘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第125页)良知就是天,在中国哲学传统中,天有本体论和宇宙论双重意涵,蕴含了良知内涵的阳明悟道,当然也就具有了本体论与宇宙论的意味。

 

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冯友兰把“万物一体”思想视为神秘主义境界[23],兼顾“正”的理性主义与“负”的神秘主义两种哲学方法。冯友兰又依人对宇宙人生的觉解程度,分人生境界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四个层次。其中,“天地境界需要最多底觉解,所以天地境界是最高底境界。至此种境界,人的觉解已发展至最高底程度。至此种程度,人已尽其性。在此种境界中底人,谓之圣人”[24]。具有天地境界的人,格局最大,觉解最深,不但能够从社会角度清楚地理解人,还能从宇宙角度看待人。冯友兰以“多少”简别觉解,似有理性分析的实证诉求,其圣人境界明确为宇宙论的。而阳明忽然大悟的也是“圣人之道”,是彻上彻下、一以贯之的良知本体,“圣人”既是一种主体人格境界,又与天地合其德,这种境界也就超拔为本体存在,同样含有宇宙论性质。以冯友兰的天地境界参照阳明悟境,二者在宇宙论上有相通性,也可肯认其真实不虚。

 

神秘主义论者还提到阳明“‘忽大悟’和‘踊跃若狂’更是神秘体验的基本特征”,此处稍须辨正。鉴于以上论证,已可清晰看到,阳明为了找到成圣之路,历尽千难万险,通过漫长的解悟、证悟以至彻悟,置之死地而后生。试想一下,从十二岁立志成圣,至三十七岁终于明白成圣的道路不在外物,而就在自家心性之上,这个问题的洞穿影响到阳明一生终极价值的建立,不是“大悟”又是什么?大悟就是大的觉悟,大的理解,也就是想通了一个大问题,不是很平实的描述么?而一个困扰了几十年的问题一朝解决,必然会发自内心地高兴和喜悦,因而欣喜若狂,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也是极为正常的情绪流露,人人皆得而有,并无神秘体验之意。故阳明悟道的真实情境与神秘主义论界定的以“静坐”为方法,以“性体呈露”为内容,以“忽大悟”“踊跃若狂”为神秘体验皆不相侔。

 

阳明后来拈出“良知”二字,对道体作了心学化发展。但所悟“格物致知”既是良知,而又具有本体、太虚、造化、天理等意蕴,那么,阳明实际证入的境界自然是公共的客观实在,而非个性化的主观感觉。也就是说,阳明悟道既是直觉的,也是实存的。这在历史上却屡遭程朱后学的驳难。宋以下的儒学一直纠缠于两种立场,或是主张攘斥佛老,或是主张三教合流。在悟道方法上,孰为佛老,孰为儒家,于“攘斥”一派看来,必须严分畛域。阳明心学被视为禅学,就暗含了这样的学术立场分歧。事实证明,无论是传统理学,还是现代理性主义,都未得阳明悟道之真。阳明利用佛老之学改造理学,又出离佛老,归本孔孟,在儒学背景中建立了一个直觉体证的形而上学体系,是对传统儒释道工夫的整合与超越。在现实考验中精思天理良知,体会圣人之道,亲证主体上遂本体以及心与理合一的超绝境界,未尝偏向于所谓“神秘体验”,洵为儒家正统的体证之学。

 

四、结语

 

王阳明悟道的实质是觉悟天理,而天理不在心外,故不能以理性思辨求索于外物之间,只能以“良知之思”存养省察于内心之中,因而是直觉的。内在既然是天理,就与佛道的虚寂空无完全不同,而有实理存在;与神秘主义不可言说的想象和体验也不同,对本体的证悟是基于实践的亲身体会和面向天理的形上之思,人皆能感同身受,因而是体证的。阳明悟道综合运用了读书解悟、静坐证悟、事上磨炼彻悟等三种方法,静坐只是其中一环,而且统属于事上磨炼。龙场大悟是生死考验中物极必反的内在醒觉,在极端处境下对天赋本性的极限突破,让天理从心中自然流出,证成本体之根源。阳明最后洞察“格物致知之旨”,形成了自家独特的理解,并初步证入良知学的宇宙境界,不但其悟道的方式可以传承授受,悟道的结果也可以明确勘证。凡此种种,都不能说阳明悟道是神秘主义。相反,直觉性、体证性、实践性才是阳明思想的基本特征。

 

拨开笼罩在阳明悟道事件上的神秘主义面纱,具有多重学术意义。其一,将王阳明的思想与阳明后学的思想进行适度区分,有利于正确认识阳明心学的源流演变。如神秘主义论者指出的一些神秘体验现象,在阳明后学中或有一定程度的存在,但不能因此就说阳明也是神秘主义,或者将某些阳明后学的神秘体验归咎于阳明,因为阳明对此有清醒的批判。其二,阳明悟道的工夫路径和体证境界对朱子学和佛老兼具矫正价值,朱子学主张天理,但不提倡内求;佛道主张内求,但不提倡天理。相对于朱子学的支离而言,阳明以直觉固其本原;相对于佛道的虚寂而言,阳明以体证思入天理,既避免支离,又避免虚寂。辨析阳明学乃是以“直觉体证”而非“神秘主义”对朱子学和佛道之学进行综合与超越,有利于准确认识阳明思想在学术史上的里程碑意义。其三,在当代中西哲学对比研究视野下,正面肯定阳明思想的“直觉体证”特征,有利于丰富中国哲学的向度,挺立中国儒学的思想传统。牟宗三提出“智的直觉”即有本于阳明的直觉体证,而理性主义不承认人有“智的直觉”,如此一来,则“道德不可能,儒家性体之所命全部系统不可能”[25]。这既不符合中国哲学传统,对中国哲学的现代发展也是致命打击。

 

总之,近代中国哲学面临西学冲击,如何集结传统思想资源应对强大的西方话语体系,实现儒学的现代转型,成为紧迫的时代课题。在儒学现代转型过程中,从直觉体证进入本体的形而上学建构模式,逐渐被以逻辑思辨论证存在的模式取代。理性主义追求客观性和普遍性,良知本体未尝不客观普遍,但以切身的工夫证入本体,是真实的客观和普遍;以概念逻辑推论本体,则是解析的客观和普遍,其间差异,不言自明。王阳明本以“百死千难”的生命实践悟道,理性主义指其为“神秘主义”必然不得要领,即便在概念逻辑上分辨得再详细,也是古人言之实,今人言之虚,古人言之难,今人言之易。传统儒者,尤其心学一派,大都以心性工夫直契天理,现代学者却偏重概念分析,以逻辑证成形上存在,本根的儒家悟道之学有被消解的危险。彰显阳明悟道的体证特质,就是要挺立儒学传统,应对科学理性主义等流行思潮的挑战,在开放和对话中发挥古典思维方式的永恒价值。

 

注释:
[1] 关于神秘主义的话语影响,较有总结性的观点认为:“在西方哲学特别是比较宗教学的学术话语中,那些不能用逻辑、科学的方式表述的终极体验——通常也就是对‘本源’的体验,一般被称为神秘主义体验。由此,西方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思想的时候,便认为中国古代儒释道思想中特别注重的体证、体悟均是神秘主义体验。近代以来,在西方学术话语的强势影响下,中国学者们逐渐接受了这种论说。”见李海超《本真而不神秘:儒家本源体验的特质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2]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83页。
 
[3]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第364页。
 
[4] 阳明虽然主张“心即理”,但也说“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性即理”之义也在阳明思想体系中。见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8页。下引该书仅随文夹注页码。
 
[5] 许慎撰,段玉裁注,许惟贤整理:《说文解字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883页。
 
[6]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第382页。
 
[7] 丁福保:《六祖坛经笺注》,济南:齐鲁书社,2012年,第87~89页。
 
[8] 熊十力:《体用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9页。
 
[9] 熊十力:《体用论》,第44页。
 
[10]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第382页。
 
[11] 李泽厚:《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31页。
 
[12] 王畿:《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494页。
 
[13] 王畿:《王畿集》,第33页。
 
[14] 黄宗羲:《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80页。
 
[15] 王畿:《王畿集》,第494页。
 
[16] 王畿:《王畿集》,第494页。
 
[17]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第383页。
 
[18] 李泽厚:《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第131页。
 
[19] 张新民先生认为,王阳明的哲学“可说是生命的本体的实践哲学,不仅要在体用关系上将本体界与现象界打通,而且更要在现实生活中将本体实践、道德实践、政治实践合为一体,从而建构一个充满了良知温暖和天理精神的人文化成世界”。参见张新民《论王阳明实践哲学的精义——以“龙场悟道”及心学的发生学形成过程为中心》,《浙江社会科学》2018年第7期。
 
[20] 参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页。
 
[21]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8页。
 
[22] 石磊、解光宇:《朱熹格物论的心学化转向——阳明格竹与龙场悟道内在关联探析》,《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
 
[23] 参见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1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8页。
 
[24]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4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01页。
 
[25] 牟宗三:《智的直觉与中国哲学》,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4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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