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为祥作者简介:丁为祥,男,西历一九五七年生,武汉大学哲学博士。现任职陕西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著有《实践与超越——王阳明哲学的诠释、解析与评价》《熊十力学术思想评传》《虚气相即——张载哲学体系及其定位》《发生与诠释——儒学形成、发展之主体向度的追寻》等。 |
哲学书院的教与学——丁为祥教授在书院第四届招生宣讲会上的报告
来源:陕西师范大学哲学书院
时间:2021年11月23日
我今天主要是来给大家鼓一鼓劲儿,因为我认为哲学书院真正代表着咱们的教育方向,下面我要认真地阐述一下这个道理。在收到书院的邀请时,我在半小时之内,就把题目报了出来,这就是“哲学书院的‘教’与‘学’”。我的发言内容包括“一个缘起,三个层级,五个步骤”:一个缘起,是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思考;三个层级,是说现在高校里边都存在着三个层次的教育;五个步骤,则是我对哲学书院教育理念的一点思考。
一、对教师这一职业的反省
从哪儿说起呢,我先给娃娃们真诚地汇报一下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反省。虽然教师是一种职业,但我毕竟首先是一个人,我应当从人的角度来反省这个问题。因为这里有一个大前提,我把这个大前提给大家提出来,咱们就可以看到这个民族有非常深厚的传统。《诗经·大雅》说“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哲妇”自然是指苏妲己,“哲夫”则指的是像周公这样的人。在孔子将要去世的时候,也曾作《曳杖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孔子的弟子子贡说:“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这里就引出来一个概念,叫做“哲人”,“哲人”和咱们所说的哲学家不一样,这个不一样究竟在哪儿?我建议大家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上个世纪末的时候,德里达到中国来访问,说了一句:中国没有哲学,但是中国有思想。结果中国哲学界马上就开始讨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作为民族自尊心,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到了2007年的时候,在武汉大学开了国际中国哲学大会,咱们复旦1978级入学,在美国任教三十多年且拿了终身教授,现在北师大兼职的倪培民教授,他说在海外一看到大陆在讨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原因是什么?他说这就像是弃儿乞求认领一样的心态(真正的民族自信根本不需要这样来表达),但实际上这个问题也非常好破解。中国没有像西方那样的哲学家,但中国有一代代的哲人,哲学家和哲人的区别在哪?哲学家创造了一套理论体系,但这个理论体系可能体现在他的生活中,也可能根本就不体现。这就是以哲学为职业的哲学家。
我随便举一个例子,就比如说卢梭写他的教育学著作《爱弥儿》的时候,他把他的儿女送到乡下去寄养。结果中国人说这卢梭是个双重人格,一方面教导别人怎么样爱自己的儿女,但另一方面他却根本不管他的儿女。其实这是中国人才有的幽默,西方人没有,卢梭也可以辩解说,我不把我的儿女送到乡下去寄养,怎么写我的教育学著作?我只有把他们送走了,他们才不捣蛋,我才能写书。但这也说明西方的哲学,西方的教育,他是以知识体系表现出来的一套理念。但是这套理念和这个人有没有关系?不一定。可是从咱们的“哲夫成城”到孔夫子的“哲人其萎乎”,这个“哲”首先是人生之哲,他的智慧就体现在他的人生当中,他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是完全一致的。如果就做人而言,哲人的要求比哲学家的要求要高得多。中国人用哲人的标准来看那些带有光环的人,所以哲人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至于中国哲学有没有体系,冯友兰先生在30年代就表达的非常清楚,他说中国哲学没有外在的、形式化的体系,但有内在的、实质性的体系。20世纪,我们这些钻研中国哲学的人,就是试图把古人的思想体系给诠释出来。像《论语》中,到处是随机指点性的话语,在这儿说两句、在那儿说两句,但是孔子却明确的说“吾道一以贯之”,这就说明,其思想有非常强的内在体系,问题是后人应当如何把他思想体系给诠释出来。所以我在这里先远远地给咱们树立起这个“哲夫”和“哲人”的标准,我认为这才是中国人的传统。至于现在的学者经常编一个知识体系,在大学的讲堂上讲一通哲学概念,说这就是哲学家。我在这里可以用黄宗羲对祖师禅的讽刺来举个例子。修炼祖师禅的人必须凭借一通道具,黄宗羲用了一句非常辛辣的讽刺,说这些人“放下道具,便如愚人一般”。就是说当你拿着道具登台说法的时候,你是祖师禅的大师。可是当你放下了你的道具,结果你和平民百姓完全一模一样。对中国人来讲,这样的哲学有什么意义?这样的哲学没有意义。所以我就想首先树起“哲夫”、“哲人”的标准,请记住这个标准,然后我再给大家汇报我对哲学之“教”的认识。
我是78年上的大学,82年大学毕业。但是那时候我们都是国家分配工作,所以一分到单位你就是教师,然后呢教研室主任就给你安排课,如果你想上课,外面有课也给你介绍,就整天忙着上课。85年,我在师大读研究生的时候,哎呀,那一天的紧张程度,你们这些娃娃身体肯定吃不消。早上天不亮骑着车子到师大来听四节课,中午在师大吃饭,吃完饭赶到胡家庙。当时电大在胡家庙,我在那儿上四节课。我的课堂,来哲学书院上课的娃娃都知道,如果能不休息的话,我是绝对不休息的。四节课一口气上完,上到6点,然后跳上车子,赶回教育学院。晚上7点还要给教育学院上课,有1个小时在路上随便吃点饭。骑着车子,从(晚)7点到10点,给西安市进修的教师上3节课。然后十点半回到家,往沙发上一蹲,人就缩成一团了。上一整天课,对气的消耗太大了。人在讲课时候大声说话,非常耗气,我就坐在沙发上抱着茶杯就一下就缩成一团。因为那个时候整个国家都贫困,我们也贫困,我不断地在西安市这四郊上课,长安县、户县、坊新村、土门、纺织城,这些地方的课我都上遍了,那时候上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到90年代的时候,生活状况有所改变,评了副教授,收入也高一点了。这时候来个朋友、来个亲戚,不担心在外面吃顿饭、喝顿酒了。工资从最开始58.5到80再到120,一上了副教授之后就拿到400块钱了。虽然物价在涨,但是生活方面的待人接物基本上不存在问题了。这时候我就开始思考,这个教师虽然是一种职业,但是我不仅仅是干教师这个职业的,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按照现在的样子,我就有可能以这种忙忙碌碌的上课终结我的一生。
这时候,一次偶然在《读者》上读到了一则小笑话,这个笑话说起来非常简单,大家司空见惯,但一下子就触动了我。那是台湾的一个教授写的,就说如果教师给学生们说:“我用手指头触一下含羞草,含羞草的叶子马上就卷缩回去。”这个学生都能明白,它是一个生活经验的问题。为什么是含羞草?因为只要有人一接触它,它的叶子马上就缩卷。但这个教师把说法一变,你看这些学生有什么表现,教师说:“如果你给植物一个刺激,植物马上会做出反应。”结果这些学生马上掏出笔记本,赶紧记笔记。我由此想起我们给学生灌输的这一套知识体系性的教育,真的和学生的身心性命、和学生的做人精神是密切相关的吗?这可以说是我对这个问题思索的起始。原因是什么呢?我们有没有在讲课当中,把“我用手指头触摸一下含羞草的叶子,含羞草的叶子马上缩卷回去”,堂而皇之地在课堂上表达为“我给植物加上一个刺激,植物马上会做出它的反应”,然后学生马上开始记笔记,有没有这种现象?我认为这种现象是大量存在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咱们是把知识不断的稀释化,稀释到就像咱们现在时髦说的“鸡汤”。然后呢,你们就像是机械化养鸡场、养鸭场里面一波一波的鸡和鸭。这件事是我真实经历的,我在咱们哲学书院开张的时候,就讲了这个事情。
大概是01年,我乘坐咱们的校车从田园都市那边拐过来,到这来上课,但六点多是堵车最厉害的时候。一个架着高高满满的大卡车和校车挤在那里,你向前挪一挪,我向前动一动,就这么挤着。我就在边上坐着,这时候就看到对面儿非常小的笼子里面,有一只只的鸡,这些鸡是从现代化养鸡场运出来的,它们完全是一种茫然失措的眼神。等车再向前一点,我就问起对面司机,这些鸡养了多长时间?这师傅说这鸡养了快50天。我说把这些鸡送了干什么去?他说明天十点钟以后,它们就会出现在西安大小的餐桌上。我忽然一下想起这些鸡茫然失措的眼神,其实对于现代的教育体制,我也是一种茫然失措的眼神。在现代的教育体制下,我们都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明天早上十点钟以后,这些鸡就上了饭店的餐桌;但是我们作为一个人 ,来到世界一趟,我们是不是一工作就三十年,然后退休回了家里面,这一生是不是就像只鸡一样?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想,但是我不敢找任何人交谈,一个人坐在那里流泪。我想如果人的一生将这样度过,其实不过是比鸡度过更长一点时间而已 。比如说鸡是48天,人在工作岗位上可能不到48年,是不是这么个样子?所以我一下子深刻地理解了那些鸡茫然失措的眼神,现代文明把现代人在现代的传送带上“滚动”地失掉了人的本质。我也同样带着一种茫然失措的眼神,所以我一个人坐在那流泪,但是我不好意思给任何人说,因为我如果给人一说,人就说这家伙简直矫情的很呐,人家看《三国》流眼泪,你看这些鸡也流泪。我说鸡是不是一种生命?鸡作为一种生命,和我们人作为一种生命,实际上是一样的。这只鸡还没有在农家小院里成长过,它还没有在沙土里面找一只虫子,通过自己的辛勤劳作来找一个麦粒;它都是吃饲料,随着流水线这样一路走来,然后就上了餐桌。其实现代文明、现代体制对人也同样如此。娃娃你们想一下是不是这样?我当时在咱们书院开张的时候,就举了这个例子。
然后又过了几年后,我觉得我脑子越来越清楚。在咱们学校的通识教育中心成立大会上,尤西林老师也把我叫去了,说你一定要发表看法,因为你是真正研究儒学的,我们希望从儒学的角度听到这方面的批评。当时咱们的书记、校长也都在座,因为我这个人自小就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是一种摁都摁不住的性格,只要我想说什么,那是肯定要说出来的。我当时就对通识教育提出来三个标准,这三个标准直到今天我一直没有变,一、尊重人性;二、捍卫人道;三、开拓人伦文明。这就是人的使命,是儒者的使命,也应该是通识教育的使命。这也是我们从上个世纪90年代,看到大学里面丢失了人文精神,想通过通识教育的方式把人文精神找回来。但要把人文精神找回来,没有这三个“人”,是绝对找不来的。我举个例子,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为什么现在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晕倒,所有人都绕开走,不敢去援救?就是因为好多年以前,南京发生了一起“彭宇案”,这个彭宇看到一个晕倒的老人,他把老人送到医院里边,并且交了一笔抢救费。等这个老人抢救过来,然后老人的子女说是彭宇把这个老人撞了,彭宇说他没有撞,而是看到老人倒在地上,他不忍心,就把老人送去抢救。可是老人和子女,把彭宇告上法庭,让他出医疗费、养老费等等,结果法官居然支持这个老人和子女的要求。法官的道理非常简单,如果你没有撞人,你为什么要去救她?还要给她付医疗费?你看法官这样一个逻辑,就包含着一个前提,只有在撞了人的条件下,你才可以救她;你没有撞人,就没有必要救她。这完全是一种丛林逻辑,也是把人向丛林世界引领,那么在这样一个非常坏的案例的示范下,所以我们就看到四川,三个8、9岁的小男孩,让一个老太太抓住,说这三个小男孩把她撞了,她躺在地上,要让这三个小孩的家长要负责她的养老问题,她的子女跟着同声提这样要求。再下来,我们还看到一个老太太从车上下来,在道沿上没有踩稳,倒在了地上。司机在前面坐着,从后视镜当中看到这个老太太半天没有人理,就把车停下来,把这个老太太扶到车上,拉到医院去。结果这个老太太在医院里面,咬牙切齿说就是这个司机把她撞的,她恨不得把这个司机杀了,她的子女也异口同声地这样说。结果交警把十字路口摄像头拍的录像,原原本本地让老太太和和她的子女看,老太太说这是你们重新合成的。你们说这是把人向人的路上领,还是向比禽兽还坏的路上领?在现实生活当中,这样的事情简直举不胜举。因为一次错误的判案,就会形成一种范导作用。
我把这个案例向前推:商鞅和公子昂是发小,当秦国强大起来之后,商鞅和公子昂各自代表自己的国家要进行一场决战。商鞅做了一件什么事?他给公子昂写信,说咱们几十年没见了,明天希望你过来,咱们只叙友谊,不谈国事。公子昂是真诚的相信商鞅,因为他们小时候关系非常好。可是商鞅早就埋伏了士兵,当公子昂到了之后,他马上把公子昂给俘虏了。这当然决定了这两个国家的军事命运,但是这后边的范导作用非常之大。这就把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关系给彻底摧毁了,任何一个人对其他人都不敢相信,都认为其他人是狼,随时准备加害自己。而每一个人也都要以防狼的心态对待他人,你说这是一个什么社会?所以当咱们学校提出成立通识教育中心的时候,我就提出在从90年代人文精神失落到新世纪大力推行专业教育,可是这个专业教育实际上是职业教育,是把人培养成单向度的人,是把人培养成没有人情味的人。所以现在你在大街上走,不管是小伙子还是姑娘,长得体体面面的,但是你不敢和他说话,你就和他说一句话,他的那种教养就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坏人。有没有这种现象?这种现象简直太多了。有时候你在大街上,如果能和人平和地、相互尊重地对话,你感觉到喜悦的不得了。所以这个通识教育就是以感性认知的方式,把人之为人的精神,把尊重人、关爱人的人道情怀给呼唤回来,这就是通识教育的使命。但是现在全国这么多大学,有哪一个大学的通识教育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呢?
咱们早都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说法,在《论语》当中也可以看到孔子对伯鱼的要求,伯鱼就是孔子的儿子,孔子“中庭而立,鲤趋而过之。”孔子问:“学诗乎?”伯鱼说:“未也。”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诗以比兴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愿望,表达与人的沟通,那叫“雅言”。所以咱们国家在宋代以前,凡是人家真正的大户,就是真正的贵族,都是以诗礼传家。又过了一段时间,孔子“又中庭而立,鲤趋而过之”,孔子问:“学礼乎?”伯鱼说:“未也。”孔子说:“不学礼,无以行。”就是说不学礼,你简直犹如“面墙”而已,一步也走不动。你在人前的举手投足、言谈举止,让人感觉简直像个野孩子,没有一点文化素养。这种现象,甚至不仅仅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像我,我也是到40岁,拼命地寻找怎么样才能和人顺畅的沟通。所以我在哲学书院带着大家读王阳明的时候就说,王阳明称徐爱为曰仁,过去人的名字只有两方面可以直呼,父母可以呼一个人的名,老师可以称一个人的名。再下来,这个名永远在作为自己的自称,是我给父母讲话,名就代表我本人,因为我的名是父母给命的。我和老师说话,我的署名也一定是我的名;但是他人和我说话,则一定称我的字。年岁不同,往往称字。对于官位高者,往往称官位,这是对人的尊重。可是现在我带研究生,看到他们发的短信,就要在这些方面给他们操心,他们知道不知道给外面的老师写信要怎么写,知道不知道落款要写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写自己的号。对老师是称老师,还是要称先生,还是要称教授。这不是说好像就专门讲究这些,而是如果认真体会,你就会发觉这些“礼”会给人营造一种对人尊重、关爱的氛围,创造一种非常融洽、协和的人文环境。可是你们有没有几个同学相互见面,没说几句话就感到话不投机,气哄哄的走了。有没有这种现象?我估计肯定是有。这不仅仅是个礼的问题,这是对人的心态问题。所以我说咱通识教育应当从“尊重人性,捍卫人道,开拓人伦文明”的角度来开设。我当时发表这“三人”之后,尤西林老师,还有其他老师都说你把通识教育的本质说出来了。
二、现代高校教育的三个层次
当我对“教”,对“人文精神”,包括对现在的教育体制进行这样的反思之后,我把咱们现在教育排成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所谓专业教育,第二个层次是通识教育,第三个层次则是书院教育。
第一个层次就是专业教育。咱们现在所谓的大学就是进行专业知识的教育,但是我敢说这些专业知识的教育其实非常的皮毛,你可千万不要以为你学了这些专业知识,出去就能打天下,其实离打天下还差的远的很呐!当然这些老师讲的可能都是干货,都是扎扎实实的知识,但你出来充其量是一个“工匠”而已,你不过是现代化体系当中的一个螺丝钉、一道工序。这无关乎你这个人怎么样,你这一生过得怎么样。其实老百姓有两句话说的非常好:“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当然这个话就源于孔子“为人由己,而由人乎哉”。做人是每一个人自己的事情,在你们这个年龄没有这个经历,但在我这个年龄,可以有许多这样的经历。这明明是个农民,是个普通的劳动者,甚至是个扫垃圾的,但是人家为人让人尊重;处事让人尊重,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化的哲人。至于那些“哲学家”、“艺术家”,倒不一定比人家更值得尊重。人和人是要用心温暖着心、是用精神温暖着精神的。
第二个层次就是通识教育。之前我每年都要去上一次通识教育课,每次课有两三个系,往往都是500人的大课堂,你得能讲上一些东西并让他们学会就很不错了。但通识教育仅仅给娃娃增加一点点人文素养,补充一些社会性的常识,也就是说临阵磨枪而已,——出来说话,不要让人笑掉大牙,不要让人觉得这娃娃简直没有教养。这个人文素养就是要记住:“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对于他人,不管他穿的再烂,社会身份再卑微,但只要他作为一个人,他和我们就是同类,就需要以人的方式尊重他,以人道的精神来对待他。
第三个层次就是书院教育。书院教育不是专业知识,我多次以哲学书院比衬哲学系,因为哲学系是我们自家的娃娃,所以我总是骂哲学系的娃娃,哲学系的娃娃让我欺负的很是憋屈。每一年哲学系男孩子,我都让他们坐在第一排,几个人连保,只要有一个没到,其余的都得站起来。为什么?因为哲学是需要精神的,需要探讨精神,也需要人生精神来担当,哲学最足以释放人生无止境的追求精神。但是我丝毫没有轻视女孩子的意思,男孩子、女孩子各有所长,但是男孩子首先应当出来担当。一个民族的精神高度就是由哲学塑造的,所以黑格尔把哲学比作一个民族的皇冠,而形上学则是皇冠上的明珠。没有哲学,这个民族的精神品格到底如何显现?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对哲学系的男孩子寄托很重的希望,所以我总是骂他们,批评他们。如果有机会,我很想给哲学系的娃娃做一下检讨,但这也是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但是我在这里要给你们说,你们比哲学系的娃娃做的要好。这个不是说我见了你们就要说你们的好。因为你们更体现了一种为仁与自觉的精神,哲学不是你们的专业。对你们来讲,你们比哲学系有一个非常好的优势,你们的专业将来就是你们的职业,可是你们到哲学书院面对的则是东西方历史上神圣的典籍。就是说你们可以直接的把这些典籍的精神体现在你的人生当中,而不需要像哲学系的娃娃在那儿苦修苦练,为了造一个词,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老师还要逼着他们写论文,这个论文可不是好写的,因为搞哲学的就是搞思想,凡是你能够思想到的路子,前人都想到了,要从前人的思考当中寻找到一条路非常难。但对你们来说,完全没有这个负担,你不管老师说的如何天花乱坠,我只有我一个人生,我只用站在我人生的角度来吸收你、来关照你、来权衡你、来品评你。所以哲学书院,它所要开设的课程都是东西方哲学史上的经典,所阐发的更偏向于一种做人的精神,所以你们可以不需要像哲学系的娃娃,一下要记许多哲学概念和体系。你们就是“万里黄河一壶收”,我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心灵,我用我的心灵去感受你的理论,那我能接受,我就接受;不能接受,我就拒斥。哲学经典对你们来讲,正像你们人生的补品,从你们精神发育成长的需要来看,而不是像那些专门制造营养品的工人。
三、哲学书院的五个步骤
我接下来再说哲学书院的五个步骤,这五个步骤,是我向大家要求的,我未必做得到,但是我准备这样做,有的也已经在实验。第一个步骤就是主体性的介入。要一反过去那样,把历史上的哲学对话看成案例,然后我们高坐现代的审判台,把古人都批倒。2000年前后一直到2014年,我参与了我的老师郭齐勇先生与邓晓芒先生、刘清平先生激烈的论战。这就是因为他们认为可以高坐现代的审判台,从而把历史上的圣贤统统骂倒。我们一致认为这不仅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也不是在培养人与人的理解精神,而是培养自以为是的“才学”精神。所以我在哲学书院上课的时候,不是讲这些案例,而是让你们这些现代学子去学习做人精神。有一部电影叫《上帝也疯狂》,你们听说过没有?那里面就写了一个爸爸和两个女孩儿,那两个女孩儿上到一个运货的汽车当中,可是在大草原上走丢了。她们遇到猎狗,遇到其它野兽,但人家凭借生存智慧活下来了。我说把你们送去,你们肯定活不下来,但是人家活下来了,这依靠的是姐妹之间的关爱。姐姐拉着妹妹爬在那个桶里面喝水,那稍微一松就掉下去,用咱们现代人的表达那叫以命相托,但是她们看得很随便很平常。在我的课堂上,或者在东西方经典的课堂上,你们要把以前的自己清理掉,以一个正在成长的心灵、汲取各种营养的心灵,进入到与古人对话的场景当中。
这种对话的场景,肯定会有一些障碍。比如繁简字、文言文的表达句式等。我在这里只能给大家说,繁简字不要查,古代文言文的句式不要翻译,为什么呢?我就举一个例子,你看两岁左右的小孩儿,话说不清楚,发音发不准,但是他认真地看着大人的嘴型,不到三个月就什么都会说了。其实进入古汉语的世界,繁简字一个星期就可以过关了。古人的语言,拿起来诵读,两个星期、三个星期、一个月就可以过关了。而过关了之后,这就成为你终生都没有办法弥补,也不舍得丢掉得一种宝贵的财富。比如我直到现在经常还会拿起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你要说背,我早把它背过了,但我还照旧愿意一个人在家里面,迈着方步,合着自己的心跳,合着古汉语的节奏,一遍一遍地诵读。每一次的诵读,实际上都是心灵接受洗礼的过程。这个往高了说,就是追求千古圣贤同堂和席的效果;说的不这么高,就是分析每一个人的语脉,看他的指向,然后沉到古人的世界当中。首先理解古人字面的意思,再理解字面背后所包含的意思。这时候你就会发现咱们今人的这些小心眼,其实古人都想到了,都防范到了,咱们在古人面前原来渺小的很。这是我说的第一点,就是不要去繁简对换,不要去进行古汉语的翻译,这些都要强行进入。因为这是咱们的母语,咱们理解起来有先天的优势。如果大家读宋明人的语录和文章,——像王阳明的文章,《古文观止》当中就选了两篇,那都是非常精彩的文章。王阳明的文章是写得非常好的,我不要求大家背,但要接受那个义理的熏陶,尤其是接受那个情感的熏染。你读着阳明的文章,迈着方步,你就是阳明,阳明就是你。就是一定要有主体性的介入,千万不敢把那些拐杖、那些扶手抓住,一旦抓住,你终生就摆脱不掉了。在这里还要加进一点,就是在我的哲学书院的课程,我总是表扬那些把古人的话读完了进行评论的时候,用自己当下的日常语言来叙述的学生。千万不敢用古人的原话来叙述,这里边包含着一个很深的关怀。就是当你用你自己的日常语言来叙述的时候,你实际上在理解古人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个心理的转换过程。你不仅对古人的精神进行继承和认同,并且用你自己的生存经验,把它表达出来,这无形中就使古人的智慧、古人的情怀留在了你的诠释当中,变成你生命智慧的一部分。这就是每次我见到娃娃用书上的概念进行评论,我总把他打断。你如果用王阳明的话来说王阳明,那么这个课文读过之后很快就又还给阳明了。但如果你是用自己的语言把它表达出来,那么这里所经过的一番转换过程,你终生不会忘,这也说明你真正进入古人的世界了。
第二个步骤是思想的操练场。这对于哲学书院的娃娃来说还没有展开,但是我目前正带着一年级的硕士研究生读《孟子·告子》篇,而且我开始对娃娃都是一种“压抑”的态势。我认为“压抑”的是对的,我说我带着你们,我就像是一个牧羊人,你们是羊群,要过这个悬崖的时候,牧羊人一定要抓住头羊的这两只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可是你们这些羊群如果左一冲右一突,好像是在显示自己的创造性,稍微一“创造”,就掉到悬崖底下去了,这是经验之谈。我开始觉得有几个娃娃聪明的很,一开始就想表现自己的创造性,让我一顿臭骂,骂得很不高兴。但是第二次一读,我非常高兴,我说你这下可以放开去思索,不仅孟子可以批评,告子也可以继承。但在那个关键部位的时候,则一定要小心地读,这是什么意思?我在这里举一个例子,我们在那个年代长大,每天早上广播里面都是鲁迅的名言。鲁迅曾调侃有一种文化人读《红楼梦》,就要自己要去充当一个角色。小伙子就一定要自己认为自己是贾宝玉,女孩子就一定要认为自己是林黛玉。这些话可能对你们来讲,你们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你们谁现在还读这些经典名著?但是经典要读,我在这甚至还要和鲁迅相逆而行。如果是小伙子就不妨就认为自己是贾宝玉,女孩子不妨认为自己是林黛玉。目的不在于我就一定要当个贾宝玉、当个林黛玉,而是深化对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理解。我这样讲不是说反对鲁迅,鲁迅是值得尊敬的,但是读古人的书,就一定要采取这种“逆推”的方法。就像我带着娃娃读《孟子·告子》篇,说一定要深化对告子的理解,对告子理解的越深入就越能显现孟子的伟岸。所以经典里边每一个个体都可以成为娃娃的参照系。我经常给我的硕士生说,把书拿起来翻上几页,如果没兴趣就不看了。但是如果一看觉得感兴趣,好,抓住别放,这就表明你的生命情调和他的生命情调相应,既然相应你就可以进入他的世界,只有以进入他的世界的方式,才能对他有更深入的认知。所以我说我的课堂,尤其是对话的课堂,绝不是陈列许多历史案例,而一定是一个思想的操练场。每一个个体在这儿,都必须在里边充当一个人,只有你进入到这个角色当中,进入到这个具体的场景当中,才能有深刻的理解。用我自己的表达,就是以我一个现代的心灵去碰撞古人的心灵,看他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他还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这样你就会打开一个一个的世界,而不仅仅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这是我所说的第二点。
第三个步骤是健全人格的孵化器。这要有一个转折:从西周“哲夫”,到孔子的“哲人”,再到孟子的“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形成了对教育本质的理解。汉人有两句名言:“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什么叫做“经师”?其实“经师”就相当于传授专业知识的老师。汉代以五经取士,“经师”教学生章句之学,用来考试,出仕做官。但“人师”则不仅仅传授这些知识,同时指点你的做人。我最近接受了一个任务,就是咱们学校的教工组要让我给青年教师,做一场“如何当好教师”的报告,标题就是“教师以培养健全人格为使命”。你们都从中学过来,你们中学里如果有好的老师,他就能发现所谓“第十名现象”。这第十名现象是什么?一个学校里面的第一名,甚至这个城市、这个省上的状元,不敢对他的将来抱太大的希望。但是这一年级当中的第十名,往往能够做出成绩来,为什么?这就是教师的另外一种知识,也是“人师”必备的能力,叫做“知人论世”之知。
我在这随便再举历史上的例子。《孟子·尽心章下》中有对话,说孟子同时代的一个名人盆成括到齐国去当官,孟子说:“死矣盆成括!”过了一段,盆成括果然在齐国被杀了。孟子的弟子就问孟子,老师你怎么知道盆成括会死?孟子说:“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是足以杀其躯而已矣。”这在儒家就叫“知人论世”。可以说历代儒家可能不是“哲学家”,但是从周公开创儒家、孔子开创儒学,每一个儒生首先都是一个教书的先生,都必须具有“知人论事”的智慧。有时甚至面对一个生人,眉宇之间扫这么一眼,我就大概知道这个人能不能担重任,有没有担当精神,是否足以成大器,这叫“知人论世”之知。历史上那些有名的贤相,真正干大事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智慧,这就是“人师”。
在这儿再举一个例子,曾国藩当大帅的时候,他的弟子李鸿章领着自己的三个好朋友去找曾国藩,他觉得曾国藩应当把这三个人任用一下。曾国藩吃完晚饭出去散步去,过了一会儿回来了,进到客厅一落座,马上给这三个人任命,把李鸿章给急的。但是人家曾国藩任命的时候,李鸿章又觉得曾国藩任命的非常合适,所以把这三个朋友送走之后,李鸿章留下说,老师你和这三个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怎么就直接任命,而且还任命的这么合适?曾国藩说,我见的人多了,你看我进来的时候,那个站在屋檐底下,双脚分开两肩平挺,这是一个有担当,足以干大事的人;还有那个站在花坛前,一直左看右看,这是一个谨慎的人;又说另一个人怎么怎么样,说的都非常准确。结果那个站在屋檐底下,双脚分开两肩平挺的,就是后来台湾的第一任巡抚刘铭传,这也成为历史上一段佳话,这个佳话恰恰表达了儒家“知人论世”的智慧。而要能够“知人论世”,首先必须做一个“人师”,而不是“经师”。
我再举古代一个例子。神射手后羿带了一个徒弟,对他倾心而教,这个徒弟也是倾心而学。他得到了后羿所有的神射技能之后,认为天下能够超过他的就只有后羿了,所以他就把后羿射死了。然后孟子和他的弟子就在讨论这个后羿有没有过错。孟子的弟子公明仪说这个好像后羿没有什么过错,孟子说怎么能说没有过错?他是有过错的。为什么有过错呢?孟子就给公明仪讲了一个故事,孟子可是讲故事的高手,他说战国时期郑国和卫国开战。郑国派出神射手子濯孺子,卫国也派出了神射手庾公之斯,这两个神射手就要相逢了,郑国的这个神射手子濯孺子就给驾车的说:“今天可糟了,我肯定要送命了。”车夫问:“为什么要送命?”“今天我有身上有疾,不能开射。”然后子濯孺子又问卫国派来的是谁,一听说卫国来的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就说:“好了,我有活路了。”车夫又说:“那是卫国的神射手,你怎么还说你有活路了?”这个子濯孺子就说:“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我教的这个徒弟是个端庄贤良之人,所以他带的徒弟肯定也是端庄贤良之人。结果一会儿呢,卫国的神射手驾着车,冲上来了。古人还非常讲究仁义,双方有一定距离之后,把车停住。对方在高喊了,先生为何不执弓?战国的时候,双方交战,就像西方18、19世纪的决斗一样,我要射你,也必须等你把箭拿出来。子濯孺子就说我今天不行,我身体有病,你把我射死算了。庾公之斯说我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是你的徒弟,我不能以你射箭的技术反加害于你,但是我今天带着国家的使命,是要和你们郑国作战,怎么办?我把金属箭头拔下来,然后仅仅是以那个竹子头连放三箭,然后就回去了。后来《三国演义》把这个案例嫁接在关羽和黄忠身上,这就是孟子的“知人论世”之知。所以咱们现在所说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教师要带出来好学生,首先自己要做一个贤良方正的人。教师教学生不仅仅是看这个娃娃聪不聪明,而是在观察一颗心灵,看着他像小树苗一样成长,这才是“知人论世”所应当要做的。所以教师的使命就是要培养健全人格,不是说让娃娃只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做。其实在哲学书院,你们就是一群散养的小狮子,你把我一扑,我把你一扑,像小动物一样成长,获得各种技能,认知各种学理,深化各种对人生的思考。这是第三点。
第四个步骤是“君子不器”。这是孔子的一句话,其实就是我刚说的那个话的反面,就是君子绝不限定于只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一方面我可以什么都可以干;另一方面我并不以任何一种职业限定我自身,因为我首先是一个人。我在这里甚至想借鲁迅的话来表达,就是“从喷泉里喷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就是说你只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工人就是一个好工人,做农民就是一个好农民,做官员就是一个好官员,不失其良心。但就害怕源头坏了,你这个人本身坏了。人如果坏了,那你不管是从喷泉里面喷出来,还是从血管里流出来,那就都是坏的。这一点我简单提一下。
第五个步骤是“君子无入而不自得”。“自得”这个词语咱们非常熟悉,东北话叫“嘚瑟”?其实这里所说的“自得”就是内在自如的意思。这是子思的一段名言,说的非常好,就是:“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素其位而行”,修其内在的德性,立足于自己做人的立场。“不愿乎其外”,不以外在形势、权谋等等改变自己应事接物的心态。“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就是修炼一种君子人格,对人永远尊重和关爱,对自己永远廉洁和自律。那么在这种基础上培养出来的人格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我愿意把这作为咱们哲学书院的最高的理想。虽然在患难、夷狄当中,我仍不会放弃我的君子之志,我不会放弃我作为君子的做人原则。所以如果让我来概括这句话,那么这就是儒家所要塑造的一种打不垮的精神,外界世界永远征服不了的精神。只有这种精神,才是独立傲岸、屹立于天地之间的精神,我认为这应当是全国所有书院的理想。但是至于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还需要我们一起努力。我现在仅仅引导着咱们的书院的娃娃尝试第一点和第二点。当然,我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也就仅仅如此而已。但是我愿意在今天晚上,把这五个步骤,从主体性的介入到思想性的操练,到健全人格的孵化,到“君子不器”的胸怀,再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的做人精神,作为我对咱们哲学书院的期望,我也愿意身先士卒地来引导和培养咱们哲学书院的娃娃。好,我的汇报就到这。
文稿整理:高贵朋
摄影:陈嘉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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