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作者简介:曾海军,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集》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 |
这些年,你拍的照片都上哪去了?
作者:曾海军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四月初三日壬戌
耶稣2021年5月14日
五一假期刚刚过去,想必很多人的手机里又增加了许多外出游玩的照片。问题是,照片经常这么不断地增加,过去的照片都上哪去了呢?手机拍照这种事,拍摄容易保存难——其实也不是保存难,保存也没有什么技术难度,用网盘或移动硬盘都可以保存。或者说,保存容易整理难,未经整理的保存也没有意义。那整理就很难吗?也不是,最简单的整理方式就是每个月的照片按时间顺序排放,再定期保存即可。那有多少人会定期整理照片并保存呢?估计很少,因为这涉及对照相这个事情的理解。
我们小时候照相是个大事情。有人背着相机到乡下来,给一家人拍个全家福,等若干天之后,才把冲洗好的照片送回来。等待意味着盼望,在照片上看到自己或家人,还是个挺神奇的事。拿到照片,还要让邻里之间欣赏一番,再配个相框,郑重地挂在墙上。
长大一点后,照相也要到城里的相馆去。要去总得有得缘由,不会有事没事地往相馆跑。像离别或重逢、开学或毕业、过生日或得了班上第一之类的,可以到相馆照张相纪念一下。照完相也需要等待,若干天之后才能取照片。拿到照片的那一刻,看到照片上美美的人,是一种享受。拿回来的照片,可能也会配上相框挂起来。
从前乡下的老房子,墙壁上总挂着各式各样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有相应的经历,每一段经历都有相应的故事。每当家里有客人来了,对着墙壁上的照片讲述那过去的故事,有欢欣也有悲伤,还有对已故亲人的思念。
后来,随着相机的普及,每次外出游玩,都会拍几个胶卷,送到相馆冲洗出来的照片,墙壁上再也挂不下了,于是变成了家庭相册。每本相册装着一家人的一段岁月,经常出现一家人围着一本相册回忆过去的场景,或者给要好的朋友翻看自己的青葱岁月,给尊贵的客人讲述家人的悲欢离合。在那样的年代,照片留下了珍贵的回忆,丰富了单调的生活。
再后来,随着数码相机的普及,拍照变得越来越轻易,也越来越泛滥,照片越来越不需要冲洗了。直到今天,手机取代了相机,拍照再也不需要专业人士对着有故事的人取景,而沦为饭前便后要洗手一般日常。
曾经的照相是那么的郑重其事,以至于我出生后的第一个十年,留下了三、五张照片,其中就有小时候唯一一张全家福,诠释着什么叫弥足珍贵。每当我看到这张全家福,觉得自己也曾经这么神气过,便不觉心情好了许多……第二个十年,大概也就三、五十张照片,从第三个十年开始,由于数码相机的普及,照片多起来了,难以胜数。从照片数量上看,我人生中前二十年照相的数量,还抵不过如今小青年一天的日常拍照,这种简单粗暴的数据对比可以直观地反映时代的变化之巨。
作为从那个曾经弥足珍贵的年代过来的人,今天的我对于拍照这回事发生的巨大变化,有着非常深刻的感受。手机的普及使得拍照成为每个人零成本的日常活动,每时每刻都可以任性地拍照。虽说我并没有资格以摄影爱好者自居,但受过摄影爱好者的影响,拿过那种入门级的专业相机,也掌握过取景对焦、光圈大小与快门速度相配合的基本要领。基本的取景意识尤其影响着现在的我,使得我任何时候都不会随意地拿起手机泛滥拍摄。
更主要的还是过去那种对照相的理解影响着我,照相就是为了留下值得纪念的时刻,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值得拍照留念的时刻呢?从前照一张相可能要翻看一辈子,如今拍一辈子的照可能无暇翻看其中的一张;从前照相是为了留下一段记忆,如今拍照本身变成了全部记忆。拍照的泛滥使得类似于“一张珍贵的老照片”这样的故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拍照不再是为了留下值得纪念的时刻,谁会纪念饭前便后要洗手这种日常呢?若不是为了纪念,那拍照是为了什么?恐怕也只有像我这种经历过变化的人才会这么问。
我日常用手机拍照的对象主要是两个女儿,养成了记录她们成长的习惯。像今天的年轻人那样时时刻刻围绕着自己拍照,至今未能习惯这种操作,尤其不能理解各种自拍是在干嘛。于我而言,拍照依然是为了留念。当我每次拿起手机为女儿拍照时,往往基于此情此景想为今后留下来的意识,由此一定要确保这张照片能保存下来并随时找得到。若只是凭一时兴起而拍下,却不管拍下之后的照片今后上哪去找,或者明知由于照片的迅速堆积而肯定找不到的,那拍照岂不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我决不允许自己做这种事情。我会每个月定期整理一次手机上的照片,把全部照片大致分成家庭、工作、朋友等不同类别,并按时间顺序排放好,再同时保存在本地硬盘和上传网盘,既防止丢失又随时可以调取。只有这样,手机拍照对于我才不会是一件完全盲目而没有着落的事,既说得清来由也交代得了去向,事情做起来才心中有数。
当然,今天的手机拍照功能多样化了,我依旧停留在拍照的纪念功能上,不意味着我眼光狭窄,看不到功能多样化的一面。年轻人不要沉迷于各种花哨的拍照功能,而嘲笑我只知道拍照是为了留念。不知道拍照是怎么来的,每个人只是习惯了拿起手机就拍,拍完了也就不管了,没有保存的意识,缺乏整理的耐心,从来就不停下来想一想,拍照到底是为了干什么;也不停下来问一问,这些年拍下那许多的照片,都上哪去了。于是,人生当中,又多了一件随大流的糊涂事。
难道我是在劝人要知道如何整理和保存照片吗?我不会闲得这么无聊,是不是懂得整理和保存照片,这不重要。但人生当中,总得做几件明明白白的事,而不能每一件事都像拍照这样只是随大流而已。要知道事情最初是怎么发生的,后来又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你是如何卷入到事情当中,又为何表现为现在这种行为方式,等等。你有几件事是活明白了的?或者有多少事不是如拍照一样,只顾当下拍着开心,却压根儿不曾想拍这么多,是要干嘛!你有没有想过,若拍下照片之后就不管了,这件事是不是做得很多余?你怎么能允许你的人生尽做这种多余的事呢?
你看,你肯定不会定期整理和保存日复一日累积下来的照片,原因可能有很多,你不习惯操作这种技术,或者你没有耐心保存,又或者你的人生中压根就没“整理”这两个字——一个连臭袜子都满地扔的人,怎么可能做整理照片这种事?当然,还有可能你这个大忙人顾不上这种事,等等。假如想清楚了这一点,那是不是今后就可以不用时不时拿起手机拍这拍那呢?反正你拍了也不会再管,这很多余啊。可话虽这么说,但你还是会依然拍下去,因为不拍比拍要难得多。当拍照已然成为身边人的一种生活日常时,你跟随着一起拍不需要理由的,你要不跟着拍才需要理由。虽说很多人并不曾想过,拍这么多的照片到底是要干嘛,但其实更可怕的问题是,不拍照又能干嘛呢?很少有人愿意从大众的生活日常中摆脱出来,独自面对这种更可怕的问题。
刚跟丁老师相识的时候,就听他议论过时下的人们外出游玩,喜欢拿个手机(那个时候还是数码相机罢)边走边拍,仿佛每到一处只是为了留下一堆照片。我清楚记得丁老师那嗤之以鼻的神情,心里也很认同他的看法。只不过我也不能免俗,外出游玩同样会拿手机拍些照片。后来虽然与丁老师外出的机会屈指可数,在那么几次机会中,从来没见过丁老师拿手机拍这拍那。一个人在这种“人皆有拍照之心”的大气候中不为所动,是由于心有定主,哪怕身边所有人都在拍个不停,也能做到心里不发慌。有人可能觉得,丁老师是不是在抵触现代技术。其实也不是,丁老师并非排斥用手机拍照,他也不是没拍过,甚至还向我“炫耀”过他的摄影水平。丁老师的得意之作是他抓拍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牧民,还有一张是夕阳之下的杨柳岸,点缀着三两只不起眼的白鹭。这完全把摄影当成创作,一张是照片里的人有饱经风霜的故事,一张是照片外的人有形影相吊的况味。不知道丁老师每年能拍摄几幅这样的作品,在今天这个随手拍照泛滥成灾的时代,他依然持守着照片的珍贵价值,同时也让人明白,认真对待你经历的每一件事,哪怕随手用手机拍下一张照片,也要当回事。
——所以,我是想让人学习丁老师的摄影观吗?当然不是。你可以不知道拍照是要干嘛,你也可以拍完之后就不管了,毕竟人生世事一件叠着一件,你不大可能一件又一件都整得明白。但总得有几件心里头是清楚的,以及人这一生,日复一日地过着生活,有没有定期整理一下日子?会不会经常保存一些往事?还是也活得像拍照一样,每过一天就不管了?果真如此,文章标题就可以改为——这些年,你过的日子都上哪去了?
四月初三于与文里小区
责任编辑:近复
青春儒学
民间儒行
青春儒学
民间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