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作者简介:曾海军,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集》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 |
我从新西兰归来
作者:曾海军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腊月初四日丁丑
耶稣2024年1月14日
我在新西兰也就呆了两周,而回国后转眼已是小半年了,这个时候再来说“归来”,有点可笑。我其实想用“归来”指某种生活,那种以为不再有这个闲情写点闲话的生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停止了这种写作,其中最想写的便是从新西兰探亲回来,几次动手都未能如愿。我一度以为自己的学术事业迈上了新的台阶,以前的时间都抓得不够紧,既然迎来了拐点,就得好好对待,更加投入。于是感觉在搞好教学工作之余,除了学术写作外,不该有其他闲情了。我已经从书院的事务中抽身开来,时间紧迫,学术事业才是正途。
然而,我很快发现根本没有所谓新的拐点,或者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期待太久所产生的错觉。生活早已呈现其固有的节奏,我不该突发奇想,以为出于某种机缘而可以进入快车道。无论我有多渴望做更多、更大的事,也必须接受我只能做多少事。没有任何悬念,虽然耽搁了这么久,我还是回到了这篇闲话的写作上,接上从新西兰归来的时候。只要写作回来了,闲情也总会回来的。我并不曾忘记,有好友善意地提醒我,不要热衷于这种通俗写作,这会影响学术研究。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学会与这种无奈相处,才不至于输得太惨。
以上交代可能略显悲怆,但新西兰之行其实很愉快。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假如不是出于陪同女儿的缘故,这个“第一次”大概还会继续押后。我是一个坚定的反西化论者,但我并不反西方,除非有崇洋媚外者的激化,否则也不会是反美主义者之类的。基于西方文化强盛的时代背景,我不免会多说一起批判西方的话,但由于从来没有出国的经历,往往显得不那么有底气。假如有人劈头就问,你又没去过西方国家,怎么就知道人家不好?这种质问不见得很合法,因为去过也不代表就有理由说人家不好了,却也不是全不可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其实比较迫切地需要一次出国的经历。可生性不愿远行的我,始终觉得出国太难了,在家里多安稳啊!
肯定不是说,我这次去新西兰是为了坐实对人家的批判,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妹妹一家在新西兰已经定居有些年头了,而我一直还没未曾前去探亲。逐渐长大的女儿抱怨说,全班就她还没出过国。疫情刚过,这一趟就非去不可了。我带着两姐妹去姑妈家探亲,当然不会想着去挑刺,不然连亲人的盛情都对不住。两姐妹在姑妈家两周,姑夫、姑妈轮流带着出去玩,攀岩、蹦床、游泳、看海各种玩,去公园、逛超市、泡温泉、吃西餐、游景点到处跑,还有找不同的游乐场玩,两周里基本没怎么闲着,两姐妹玩得不亦乐乎。说起来很不好意思,其实这些国内也都有得玩,可惜我就没怎么带两姐妹玩过。这倒没有国内、外之别,不妨说很多方面都没这种区别。比如,明明是我自己不愿意带两姐妹出去玩,总不能把原因归结为国内的某种大环境。
话头不得不说向国内、外的对比,我毕竟不是要写一篇新西兰游记。严格来说,我只是到新西兰探亲,连旅游都算不上。意思就是,我虽然真正出了一回国,但实际效果可能还不如出国旅游的人。旅游者更有可能经历当地的人和事,体验当地人的生活,而我完全限于妹妹一家人的家庭环境中,很难算得上真正进入了当地人的生活。我只能说,与生活在国内相比,毕竟可以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了,也算有资格来重新说道一番。总体而言,我没有因这次出国改变我的基本看法,即并未觉得西方社会更好或更坏,有的只是印证此前的诸多判断。
就我个人的生活习性而言,我非常喜欢新西兰的生活环境。之前几次想以“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安宁”为题,写作这次新西兰之行,确实很能表达我的心情。其实之前就通过互联网了解到,与国内到处大兴基建的喧嚣场面不一样,西方国家的广大地区可能上百年都没太多动静。我没特意去过国内那些十分偏僻的地区,就我从小到大经过的所有地方来看,任何一处都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而所有这些变化都离不开日夜不停的建筑作业。我成长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在我才刚刚懂事的年龄,父母就打算拆土砖房,建红砖楼,于是我幼小的心灵就祈盼着早日住上新楼房。在那个年代建房,就像人一辈子只会结一次婚一样,还有能力盖一次房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那却只是一个开始,此后大约四十年的人生历程,就在不断地建房、买房、租房而后搬家中度过。这些年基本保持在平均每两年搬一次家的节奏,而生活环境则伴随着永无休止的机器隆隆声。此时此刻,我刚搬家才一个月,而外面正传来修建地铁的机器声。带着四十多年的这种成长经历,不难想象进入新西兰之后的那种心灵震撼。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烟稀少的广大地区,不必说天有多蓝,而空气有多清新,光是那低矮的房屋掩映在树林与草地之间,那种安宁与静谧就令我很着迷。
仔细想来,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可能在国内看了太多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虽然并非不能理解为何要建造这么密集、这么高耸的楼房,但每次看在眼里,心里想的却是不知再过几年,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在新西兰看到许许多多稀疏分布的独栋别墅楼时,给人的感觉仿佛多少年来一直都长在那,而且永远也不会变化。这才是普通生活该有的样子,我喜欢这种安定感,没有那种肉眼可见的动荡感。
当然,这仅就我个人的喜好而言,喜好总是因人而异的。有人就说,一想到呆在某个地方就可以看到一辈子,表示根本无法接受。而我表达的喜爱,正是那种可以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的生活。国内的生活环境对于我而言,显得过于动荡不安了,但对于有的人来说,可能正是无比向往的日新月异。因此,无论我对新西兰的安宁表示多么喜爱,那也只是个人偏好,不必上升到中西方之别来说。
即使仍就我的喜好而言,我更习惯人烟稀少的平静生活,但并不会成为厌恶大兴土木、疯狂基建的理由。相反,我总是努力适应这种变动不居的生活环境和节奏。何况,在这种快节奏的生活里,也有我喜欢的互联网购物,许多次搬家也会伴随着居住条件的改善。更重要的是,在国家不断建设的大环境里,人们的收入也会不断提高。我个人当然可以说,宁愿穷一点,也不希望生活在没日没夜的机器隆隆声中。但国家就不能这么说,好不容易有本钱搞建设了,当然得把基础设施建起来。我清楚记得八、九十年代的杂志里,那些到过西方国家的有识之士,笔下无一不流露出再过几百年也别想赶上的哀怨。现在国家铆足了劲大搞建设,终于有机会迎头赶上了,我觉得不能反过来又抱怨国家没有提供安宁的生活环境。既然必然得走上现代化的建设之路,那就别这么矫情。我不喜欢,但我可以克服,因为我非常乐见国家通过不断的建设,能够变得越来越强大。
由于我没有在国家还很落后的时候出过国,没有经历过身处西方社会的繁荣和发达之中,所承受的那种悲愤感,但我并不难想见。如今,我有机会进入西方社会,从机场到购物中心,以及出入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不但可以很坦然,甚至还能以大国的优越感,调侃小国的各种局促乃至某种衰败。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得来的,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国家日夜不休的建设。当然,调侃归调侃,以中国这么大的体量,与新西兰在规模上论高下,这没道理。只不过当年那些人嘲笑中国的落后时,未必有这么讲道理。
我在新西兰那些天里,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反倒是在一个景点观看毛利人的歌舞表演。我一向不懂艺术,不会欣赏各类歌舞节目。不过,那次观赏还是比较受震撼,当我看到喜怒哀乐的情感,仅凭身体拍打的节奏和发出的呐喊,就能获得一种酣畅淋漓的表达时,感觉艺术也没那么复杂。不需要对表演节目有任何知识性的了解,就能很直观地被那种赤裸裸的情感表达所感染。这大概就是艺术节目该有的样子,而复杂的现代艺术往往忘了这种来源。可惜哪怕对于毛利人而言,这也不过是一种久远的文化遗产而已。经过西方白人文化数百年的塑造,毛利人早已学会如何保护个人的权益,惬意地享受着作为土著人的福利。至于歌舞表演中传达的那种喜怒哀乐,对于现代毛利人而言,估计也已经非常陌生了。
我在新西兰,当然不是为了关心国内、外的社会生活究竟孰高孰低。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阅读过很多有识之士的作品,里面无时无刻不在向往西方社会的文明与发达,而最终总能巧妙地归为个人权利的捍卫。我曾经也是这种思潮的拥趸者,后来转向学习中国哲学才察觉到不对劲。这从思想上并不难获得解释,对于一种君子文化而言,权利学说属于卑之而无甚高论。但总感觉缺乏一种更为生动的说明,直到在新西兰亲眼目睹了毛利人身在西方文化中的境况。原来学习保护个人权益或捍卫个人权利之类,这不需要门槛,世界各地的人都可以学习。学习追求个人权利,享受着现代化的福利生活,然后古老文化退场,变身为一种土著文化。这种不需要门槛的学习也意味着,无论先前是一种怎样的文化,最终的命运没有两样。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辈子能像毛利人一样,既享有个人的权利,又享受社会的福利,这有什么不好吗?至于接受一种怎样的文化,这很重要吗?很多中国人也是这么想的。这种生存的逻辑力量很强大,不管毛利人的歌舞,还是印度人的歌舞,都抵挡不住。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大力推进现代化建设,决非无谓之举。普通人有普通人的逻辑,国家有国家的逻辑,文化有文化的逻辑。三者之间往往容易相互损耗,只有形成一股合力,才能相互成全。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恰好看见有一个新闻视频,播放一个新西兰女议员在议会演讲时,表演毛利战舞。虽然我有些不明所以,但那战舞看着还是挺眼熟的。我想,这就是中国文化决不能接受的局面,即只是西方政治舞台上的一个节目,成为新闻猎奇的焦点,而中国文化需要的是整个舞台。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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