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人生最大的欣慰,莫过于有人因你而前行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3-03-31 12:04:29
标签:中华文化、欣慰
曾海军

作者简介:曾海军,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集》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

人生最大的欣慰,莫过于有人因你而前行

作者:曾海军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三年岁次癸卯闰二月初六日甲申

          耶稣2023年3月27日

 

承担全校的中华文化课程这么些年,对自己的教学效果一直心有不安。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准备和投入,大多数同学在课堂上都表现得比较漠然。若按丁老师的说法,教室里坐着两三百号人,只要有那么几双眼睛盯着你,甚至还有一双眼睛因你的讲授而放出光彩,就为这几位同学讲也就值得了——就此而言,在我多年的中华文化课上,还是遇到过一些类似的同学,或许也就不用那么惴惴不安了。总是能够获得满堂彩的老师固然也是本领,但如同从戏院里出来一般,学生们在课堂上的热乎劲一过,啥也没能留下,似乎也不见得就是多好的课堂效果。作为老师,无不希望影响更多的学生。但启迪少数个别学生的深思,还是赢得所有学生的掌声,有时可能还真就存在冲突。我也挺想获得更多学生的认可,但这事未必就能如愿。不过,前阵子有位上过我中华文化课的夏同学,找我交流了很长一段时间,让我对这门课程顿时感觉安心了不少。

 

夏同学本是医科出身,后来转到文科,说是跟听了我的中华文化课有关。不过他并没有转到哲学专业,刚开始我还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影响力终究不够。但随着与他的交流进一步深入,逐渐打消了这种感觉,并且没有一点遗憾,反而感到莫大的欣慰。与吸引一个学生通过转专业而走上儒家学问道路相比,改变一个学生的心态而亲近儒家道理,并时时以儒家的心意去影响身边的人,让我感觉更加难得、更加可贵。做儒家学问的人并不在少数,在这些做学问的人中真正亲近儒家的并不多,甚至还有人原本怀着对儒家的心意而走上学问道路,却在做学问的过程中,做着做着心意淡了乃至变了。可见,走上儒家学问的道路也不能保证什么,怀揣一颗对儒家道理的赤诚之心,这本身就是最重要的。

 

在与夏同学深入交流之前,我确实没料到自己讲的中华文化课能这么好地影响一个人。以前料想过我在课堂上讲儒家文化,总能改变一些同学的成见,影响一些同学的看法,乃至引发一些同学的兴趣。应当说,在不同程度上起过这种作用,这可以从课后常有同学找我交流看得出来,也可以从课程结束之后还有同学肯与我保持联系看得出来,甚至还可以从多年后偶尔有个别同学联系我回想课堂看得出来。但与夏同学的交流刷新了我的预想,的确还发生过更好的影响,这种影响不在于多么彻底或虔诚,而在于显示一种良善的生活状态。

 

夏同学说,他们家与叔伯之间的关系很密切,他也受益于这种大家族的生活。我想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背景,亲族关系的融洽更容易让人亲近儒家道理。无论巴金式的文学渲染,抑或族权成为绳索的叙事,家族关系早已显得面目可憎。有的人亲身经历了不友好的亲缘关系,便对儒家的道理充满憎恶,无视更多的人各种受惠于家族关系,因一己之私而一律抹杀。夏同学能受我的课堂影响而亲近儒家,与他的家族生活息息相关。他也说到自己在成长过程中,不免与父母起过各种冲突,听了我在课堂上讲到父子关系的道理,与父母的相处一下子就变得顺畅起来了。这还是得益于原本就良善的父子关系,有时候只需要稍稍调整一下自我中心的姿态,与父母的关系就会变得大不一样。在生活经验中,我们很容易将父母陷入最难相处的人,但儒家道理却不难告诉我们,父母一定是最能相处好的人,因为父母就是天底下最想对我们好的人。

 

夏同学并没有过多讲述他与父母的关系,或许这在他那里发生得比较自然。倒是比较多地讲到,他从医科转到文科之后,发现与他期待的情形有很大的出入。他在我的课堂上认识到了传统文化的魅力,也抱着这种亲近感转到文科,本以为能与更多亲近传统文化的师生相知相交,结果却时时面临着中西文化之间的冲突。料想他以前在医科就读的时候,由于与专业并无直接关联,同学之间不会经常带着各自不同的文化立场相碰撞,甚至很多同学也并未形成自觉的文化立场。但文科就不一样了,各个专业首先就与文化立场相关,而对于很多同学而言,儒家文化代表着一种早已腐朽的封建立场。夏同学就说,不少同学对于他抱有一种儒家的情怀表示莫名的惊诧,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一个从医科转过来的同学怎么持有如此怪异的立场。其实不只是同学之间有这种冲突,夏同学说,不少文科的老师在讲台上也是信口谴责儒家文化的各种落后性。

 

夏同学讲到文科专业中师生们的这种状况,倒是一点也不令我感到意外,与我此前对人文社科教育已有的了解相吻合。大多数师生的眼中只有西方文化的优越性,不只是理、工、医之类的学科来自于西方文化,整个人文社科的学科面貌也都由西方的学科范式所塑造,而传统文化始终显得那么腐朽、落后。对于很多同学而言,还讲什么四书五经,讲什么礼乐制度,讲什么教化文明,难道自由、平等、独立之类的自我主张不香吗?其实很多文科老师也是这么想的,研究传统文化不过就是让这些东西死得更明白一些。虽说这些状况我都有所了解,但由夏同学在这种转专业的特殊处境中重现出来,多少令我有些猝不及防,乃至面对这个曾经的医科生,不禁替文科略感羞愧。但事已至此,我只有鼓舞他勇往直前,向他表示,关键在于认清我们对自身传统文化的底气来自哪里。他们声称西方文化的优越性,我们能理解;他们批评传统文化的问题,我们也了解;我们依然坚守传统文化的立场,他们却无法理解。这至少说明,我们理解得更多一些,也就可以更有底气一些。

 

 

 

事实上,与夏同学后来的交流让我意识到,并不需要担心他的底气。他说听我在课堂上讲到那种恃才而孤傲之人,转到文科后果然就遇到了。这位同学除了学业成绩很优秀,也广泛阅读各种艰深的著作,却与身边的人和事显得格格不入,似乎在享受着一种孤绝的生活。夏同学觉得不应该这样,他就很愿意与身边的同学交往。他说现在很多同学更喜欢过个人的生活,宁愿自己整天玩手机,也少与人相互交往。我不是太愿意自个儿玩手机,夏同学说,而是更喜欢与人一起散步和聊天。当他说到有些同学很愿意跟他深入交流时,明显流露一种满足感。我听了不觉眼前一亮,跟他说,你看那些口口声声追求个体自由的同学,有几个能摆脱时代的裹挟,连一个手机都放不下来,还好意思说自我独立。就凭这一点,你就高出了许多,单凭那些空洞的口号提供不了任何助益,凭依儒家的道理却能让你抵抗住时代的洪流。

 

夏同学还讲到他有一个在香港读大学的朋友,其中有一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他说听了我的中华文化课之后,经常跟他朋友交流传统文化方面的问题。有一次他朋友提到那所大学有一个老乡会,前任会长希望他朋友能够接任,但他朋友想以不能胜任为由回绝。夏同学表示,其实他明白他朋友还是不太愿意为别人的事情去投入,毕竟自己玩自己的不香吗?于是他在这个问题上表达了个人的看法,认为首先应该考虑这个事情到底是否值得做,而不是能否胜任。能不能胜任,这是需要尽心尽力投入之后才知道的,而是否值得做则是事先可以考虑清楚的。同一个地方的老乡初来乍到,分散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种时候要是有人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有机会感受彼此的温暖,共同面对这种陌生感,说不定就能逐渐适应好新的城市生活,这应该是很值得做的。虽然会为此投入很多时间和精力,但为身边的人营造良善的人伦关系而有所付出,也正是自己成长的机会。最终,在他的建议下,他朋友还是接任了会长一职,承担了这方面的具体事务。

 

我并不记得有没有在课堂上讲这方面的道理,但夏同学表达的看法与我的理解完全一致,而他的表现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他不仅自己亲近儒家道理,而且已经在不断地影响身边的人,这种影响力甚至远至香港。让我略感震撼的是,他说由于经常跟他朋友谈论儒家文化,他朋友也开始在香港那边的大学选修中华文化方面的课程。这个是真没想到,顿时感觉大陆对香港产生了一次极具意义的影响。夏同学的表现不禁令我刮目相看,连我这个专业老师都感觉自愧弗如。他再三说到,我讲的中华文化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一门课程,也看得出他的表达很由衷。但我也坦诚相告,我对所有同学都是这么讲的,并没有特别为他讲什么,主要还是他成全了自己,属于他自己的成长,我顶多起了一点点助力的作用。

 

跟夏同学交流完之后,一种欣慰感油然而生。我真是从没想过,自己讲的中华文化课能这么好地影响一个人,哪怕这么些年来就这么一个。当然,或许并不只有一个,也很好地影响了别的同学,只是没跟我交流而已。不管还有没有影响其他同学,夏同学亲近儒家道理而显示如此良善的生活状态,仅仅由于我的一点助力而一路前行,真是人生莫大的欣慰!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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