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亲尽宜毁”与“宗不复毁” ——论汉儒关于宗庙迭毁争论中的亲亲与尊尊问题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0-08-31 15:36:55
标签:亲亲、宗庙、尊尊、春秋、礼
曾亦

作者简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曾任职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经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儒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共和与君主—康有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学史》《儒家伦理与中国社会》,主编《何谓普世?谁之价值?》等。

“亲尽宜毁”与“宗不复毁” 

——论汉儒关于宗庙迭毁争论中的亲亲与尊尊问题

作者:曾亦(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原载《哲学研究》2020年第7期

 

摘要:儒家关于礼乐制度的建构,通常兼顾亲亲与尊尊两方面的原则。自汉以后,随着儒家独尊地位的逐步确立,儒臣们将此原则落实到宗庙建构的具体实践层面:一方面,汉初遍祀群庙的做法以及元帝以后“亲尽宜毁”共识的贯彻,体现了亲亲的原则;另一方面,儒臣基于尊尊的原则而普遍赞同礼家“祖有功而宗有德”的说法,尤其到了贡禹、刘歆那里,更是明确提出了“宗不复毁”的主张。可以说,当时朝廷关于宗庙问题的争论,不仅形成了汉儒相关的经学见解,而且对于后世历代王朝的宗庙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春秋;礼;宗庙;亲亲;尊尊

 

古人立庙祭祀其先祖,盖本于亲亲的精神,“昔者先王感时代谢,思亲立庙,曰宗庙”。[杜佑:《通典》卷47,北京:中华书局,1988,第1298页。]故王国维《殷周制度论》云:“周之制度,亦有用亲亲之统者,则祭法是已。”[王国维:《观堂集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296页。]又曰:“庙之有制也,出于亲之统。”[王国维:《观堂集林》,第298页。]基于此种亲亲原则,殷人不独合祭时,至于别庙特祭,皆遍祀其先祖,故无毁庙之制。至汉初立庙,亦遍祀诸帝及帝后,且于天下郡国皆立庙,同样亦出于亲亲的原则,“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司马迁:《史记•叔孙通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3,第3282页。]汉人谓孔子“损文用质”而作《春秋》,质即亲亲也,可以说,汉人尊《春秋》,即充分体现在汉初的宗庙构建中,亦贯彻了“尚质”的精神。

 

然而,王国维站在周礼的角度,批评殷代庙制,“自帝喾以下,至于先公先王先妣,皆有专祭,祭各以其名之日,无亲疏远迩之殊也”,又认为,“先公先王之昆弟,在位者与不在位者祀典略同,无尊卑之差也”,因此,殷人“祭法无远迩尊卑之分,则于亲亲、尊尊二义皆无当也”。[王国维:《观堂集林》,第296、297页。]换言之,就亲亲而言,一方面,固当体现为遍祀先祖的制度设计;但另一方面,先祖在血缘上又有远近亲疏之别,故对于不同先祖的祭祀,应当有隆杀之差,如日祭、月祭、时祭与终祭的不同,或庙、祧、坛、禫之异,同样也属于亲亲之义的体现。就后者而言,周以来实行的毁庙制度,即采取“亲尽宜毁”的办法,正是亲亲原则的体现,“远祖非一,不可遍追,故亲尽而止”。然而,先祖有在位与不在位之别,后世又有帝与宗之异,功德不同,受到后人的尊崇亦自当有等差,故汉儒又有“宗不复毁”之说,其中体现了尊尊的原则。因此,王国维肯定了周人的庙数制度,认为“以亲亲之义经尊尊之义而立庙制,此其所以为文也”,[王国维:《观堂集林》,第297页。]质言之,周之庙制兼顾了亲亲与尊尊二义,较殷制更为合理。

 

汉人标榜“以孝治天下”,故体现在庙制上,最初不过取法殷礼,而遍祀先帝先妣,唯有取于亲亲之义而已。至元帝时,贡禹首建大议,定迭毁之制,既本周礼七庙之说,又格于文帝为太宗、武帝为世宗之政治现实,于是以“报功德”为论,提出“宗不复毁”之说。可见,祭祀之意本在于亲亲,然以宗尊而不毁,则又与亲亲原则似相违矣,故皮锡瑞以为,“立庙本为亲亲,非为报功德”。[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2,《皮锡瑞全集》册四,北京:中华书局,2015,第51页。]皮氏盖据《公羊》立场,故颇不慊于“宗不复毁”之说也。

 

一、周代祧庙制度中的亲亲之义

 

周人对亲亲之义的理解不同于殷人,可以说,其庙数制度贯彻了孟子所说的“爱有差等”原则。王国维认为,“是故遍祀先公先王者,殷制也;七庙、四庙者,七十子后学之说也”。[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卷10,第299页。]正因如此,孔、孟以后的儒家多主张“从周”,尤其在宗庙制度方面尽用周人七庙、四庙之说,就是基于周人对亲亲之义的特殊理解。

 

不过,孔子以后的七十子后学对此颇有异说。案,文二年《公羊传》云:

 

大祫者何?合祭也。其合祭奈何?毁庙之主,陈于大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食于大祖。

 

据此,《公羊传》谓宗庙有迭毁之义,而毁庙之主藏于太祖庙,非别有祧庙以藏主也。又,成六年《公羊传》云:“立武宫,非礼也。”何休《解诂》云:

 

礼,天子、诸侯立五庙,受命、始封之君立一庙,至于子孙。过高祖,不得复立庙。周家祖有功,尊有德,立后稷、文、武庙。至于子孙,自高祖已下而七庙。

 

据此,何休明言天子、诸侯皆立五庙,即以受命或始封君备一庙,并高祖以下四亲庙也。[*]元帝时,韦玄成即用《公羊》说,而主张毁文帝太宗庙。至于何休谓周得立七庙者,盖以“祖有功,尊有德”故,则当袭贡禹以来诸儒臣之议也。

 

[*][据《春秋》所记“哀三年,桓宫、僖宫灾”一事,考桓于哀为八世祖,僖为六世祖,皆在宜毁者也,今不毁而天故灾之。《公羊》、《谷梁》及董仲舒、刘向以为桓、僖二庙毁而后复立,而《左氏》无明文,服虔、杜预以为原未毁者,然无论如何,三传俱以桓、僖庙以亲尽当毁,此天所以灾之也。然鲁虽秉周礼之国,既复立武宫、炀宫,又不毁桓、僖庙,盖皆出于某种现实需要而在亲庙外复立宫庙,可见,诸侯五庙之制在当时并未得到严格的执行,遑论汉以后耶!]

 

周人既立天子七庙,则诸书多主此说,以为天子宗庙之常礼。《礼记•祭法》云:

 

天下有王,分地建国,置都立邑,设庙、祧、坛、墠而祭之,乃为亲疏多少之数。是故王立七庙,一坛一墠,曰考庙,曰王考庙,曰皇考庙,曰显考庙,曰祖考庙,皆月祭之。远庙为祧,有二祧,享尝乃止。去祧为坛,去坛为墠,坛、墠有祷焉,祭之;无祷,乃止。去墠曰鬼。诸侯立五庙,一坛一墠,曰考庙,曰王考庙,曰皇考庙,皆月祭之。显考庙,祖考庙,享尝乃止。去祖为坛,去坛为墠,坛、墠有祷焉,祭之;无祷,乃止。去墠为鬼。大夫立三庙二坛,曰考庙,曰王考庙,曰皇考庙,享尝乃止。显考、祖考无庙,有祷焉,为坛祭之。去坛为鬼。适士二庙一坛,曰考庙,曰王考庙,享尝乃止。显考无庙,有祷焉,为坛祭之。去坛为鬼。官师一庙,曰考庙,王考无庙而祭之,去王考为鬼。庶士、庶人无庙,死曰鬼。

 

此段最完整概括了周代的祭法制度。据此,天子七庙不同于诸侯五庙者,郑注以为,乃别有二祧以藏迁庙之主,唯祷时得于坛、墠别祭之也。又,郑注《周礼•守祧》云:“先公迁主,藏于后稷之庙。先王之迁主,藏于文、武二庙。”则以文、武二庙为二祧也。盖周既有后稷为始封君,又有文、武为受命王,则迁庙之主有先公与先王不同,故后稷庙亦有祧庙性质,所以藏先公之迁主;又别有文、武庙,以藏先王之迁主也。至于诸侯,唯有始封君,故以其庙藏迁主足矣。

 

又,《礼记•王制》云:

 

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大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大祖之庙而三。士一庙。庶人祭于寝。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大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大祖之庙而三。士一庙。

 

《王制》此说颇不同于《祭法》。案,《祭法》言天子有七庙,以五庙之外别有二祧,是为七庙。然二祧之性质,似未明言。至郑玄始以二祧为文、武庙,实非亲庙,当不列于昭穆之序。[北魏博士卢观本郑玄说,曰:“三昭三穆谓通文、武,若无文、武,亲不过四。”(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卷上引《魏书•礼志》,第63、64页)则言之尤确矣。]然据《王制》之说,则以太祖庙外,别有三昭三穆,则似皆有亲庙性质也。[*]

 

[*][《王制》之说不明,遂启王肃异说。王肃以为,所谓天子七庙者,谓高祖之父及高祖之祖庙为二祧,并始祖及亲庙四为七庙,则天子有亲庙六也。王肃虽好与郑玄立异,然此说之起,实因《祭法》说“二祧”之不明及《王制》“三昭三穆”之说也。故王肃《圣证论》难郑云:“周之文、武,受命之王,不迁之庙,权礼所施,非常庙之数。殷之三宗,宗其德而存其庙,亦不以为数。凡七庙者,皆不称周室。《礼器》云:‘有以多为贵者,天子七庙。’孙卿云:‘有天下者事七世。’又云:‘自上以下,降杀以两。’今使天子、诸侯立庙,并亲庙四而止,则君臣同制,尊卑不别。礼,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况其君臣乎。又《祭法》云‘王下祭殇五’,及五世来孙。则下及无亲之孙,而祭上不及无亲之祖,不亦诡哉!《谷梁传》云:‘天子七庙,诸侯五。’《家语》云:‘子羔问尊卑立庙制,孔子云:礼,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大夫立三庙。’又云:‘远庙为祧,有二祧焉。’”则郑、王之异,实因经典所记不明所致,且王肃谓天子、诸侯于庙数上体现君臣尊卑之别,亦属有理。]

 

然考郑玄之说,实主天子五庙之制也。《王制》注云:

 

此周制。七者,大祖及文王、武王之祧,与亲庙四。大祖,后稷。殷则六庙,契及汤与二昭二穆。夏则五庙,无大祖,禹与二昭二穆而已。大祖,始封之君。王才之后,不为始封之君庙。

 

据此,夏、殷、周三代皆立四亲庙,然周别有后稷、文、武庙,殷别有契、汤庙,夏唯有禹庙,非有定数,通而言之,实皆五庙也。可见,郑玄实不取《王制》“三昭三穆”之说,以为夏、殷、周三代皆备“二昭二穆”而已。[*]

 

[*][孔疏以为,郑注盖有纬说为据也。案,《礼纬稽命征》云:“唐虞五庙,亲庙四,始祖庙一。夏四庙,至子孙五。殷五庙,至子孙六。”《钩命决》云:“唐尧五庙,亲庙四,与始祖五。禹四庙,至子孙五。殷五庙,至子孙六。周六庙,至子孙七。”此殆郑说之所据耶?

 

至王肃难郑,而宗郑之学者亦起而辩之。如马昭难曰:“按《丧服小记》王者立四庙,又引《礼纬》‘夏无大祖,宗禹而已’,则五庙。殷人祖契而宗汤,则六庙。周尊后稷,宗文王、武王,则七庙。自夏及周,少不减五,多不过七。《礼器》云‘周旅酬六尸,一人发爵’,则周七尸、七庙明矣。今使文、武不在七数,既不同祭,又不享尝,岂礼也哉!故汉侍中卢植说又云‘二祧谓文武’。《曾子问》当七庙,无虚主;《礼器》天子七庙,堂九尺;《王制》七庙。卢植云:‘皆据周言也。’《谷梁传》天子七庙,尹更始说天子七庙,据周也。《汉书》韦玄成四十八人议,皆云周以后稷始封,文、武受命。《石渠论》、《白虎通》云:‘周以后稷、文、武特七庙。’”又,张融谨按:“《周礼·守祧职》:‘奄八人,女祧每庙二人。’自太祖以下,与文、武及亲庙四,用七人,姜嫄用一人,适尽。若除文、武,则奄少二人。《曾子问》孔子说周事,而云‘七庙无虚主’。若王肃数高祖之父、高祖之祖庙,与文、武而九,主当有九,孔子何云‘七庙无虚主’乎?故云以《周礼》、孔子之言为本,《谷梁》说及《小记》为枝叶,韦玄成《石渠论》、《白虎通》为证验,七庙斥言,玄说为长。”此张融申郑意也。孔疏因云:“天子七庙者,有其人则七,无其人则五。若诸侯庙制,虽有其人,不得过五。则此天子诸侯七、五之异也。王肃云‘君臣同制,尊卑不别’,其义非也。又‘王下祭殇五’者,非是别立殇庙,七庙外亲尽之祖,禘、祫犹当祀之。而王肃云‘下祭无亲之孙,上不及无亲之祖’,又非通论。且《家语》先儒以为肃之所作,未足可依。按《周礼》,惟存后稷之庙不毁。按昭七年传云‘余敢忘高圉、亚圉’,注云‘周人不毁其庙,报祭之’,似高圉、亚圉庙亦不毁者。此是不合郑说,故马融说云‘周人所报而不立庙’”。]

 

又孔疏云:“按《礼纬•稽命征》云:‘唐、虞五庙,亲庙四,始祖庙一。夏四庙,至子孙五。殷五庙,至子孙六。’《钩命决》云:‘唐尧五庙,亲庙四,与始祖五。禹四庙,至子孙五。殷五庙,至子孙六。周六庙,至子孙七。’郑据此为说,故谓七庙,周制也。周所以七者,以文王武王受命,其庙不毁,以为二祧,并始祖后稷,及高祖以下亲庙四,故为七也。”

 

此外,《谷梁传》、《礼记•礼器》、《孔子家语》俱谓天子七庙,则后世多主此说者,诚以经典有据也。

 

二、孝道与汉初遍祀先祖的祭祀制度

 

关于殷代的庙数制度,大概有两种说法:

 

其一,《尚书•咸有一德》云:“七世之庙,可以观德。”此言殷人之制,则七庙之制非始于周,可溯源于殷也。又,《王制》云:“天子七庙。”郑玄注云:“此周制。七者,大祖及文王、武王之祧,与亲庙四。大祖,后稷。殷则六庙,契及汤与二昭二穆。夏则五庙,无大祖,禹与二昭二穆而已。”又,《礼纬•稽命征》谓“殷五庙,至子孙六’,《钩命决》亦谓“殷五庙,至子孙六”。据此,殷人立庙实有常数,或五庙,或六庙,以至七庙也。则殷人尚亲亲,亦当有祧庙之法也。

 

其二,王国维据殷商卜辞所载,以为殷人无毁庙之法,则自帝喾以下,无论先公、先王、先妣,皆有专祭。又谓《吕氏春秋》所引《商书》“五世之庙可以观怪”,以为与卜辞所纪事实全然不合,故以为礼书所谓七庙、四庙之说,“必已萌芽于周初,固无可疑也”。[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10,第297页。现代学者大多接受了王国维的这种观点,参见王凤瀚《殷墟卜辞所见商王室宗庙制度》(《历史研究》1990年6期)、刘正《金文庙制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第203页)、王晖《商周文化比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第309、321页)等相关论述。]

 

汉高帝十年(前197),始立上皇庙,“八月,令诸侯王皆立太上皇庙于国都”。[班固:《汉书》卷1下,第68页。]惠帝即位,令叔孙通定宗庙仪法。据《史记•叔孙通列传》所载: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人,乃作复道,方筑武库南。叔孙生奏事,因请间曰:“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高庙,汉太祖,奈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叔孙生曰:“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愿陛下为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上乃诏有司立原庙。原庙起,以复道故。[司马迁:《史记》卷99,第3282页。]

 

可见,按照叔孙通的说法,益广多宗庙乃“大孝之本”,就此而言,高帝以来遍祀先祖的做法,内中实有孝道的考虑,即本于亲亲之义也。

 

其后,惠帝尊高帝庙为太祖庙,景帝尊孝文庙为太宗庙,[*1]宣帝尊孝武庙为世宗庙,“所尝幸郡国各立太祖、太宗庙”,[*2]至世宗庙亦然。至此,天下所立宗庙情形,据《汉书•韦玄成传》记载:

 

凡祖宗庙在郡国六十八,合百六十七所。而京师自高祖下至宣帝,与太上皇、悼皇考各自居陵旁立庙,并为百七十六。又园中各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日四上食;庙,岁二十五祠;便殿,岁四祠。又有一游衣冠。而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卫思后、戾太子、戾后各有寝园,与诸帝合,凡三十所。一岁祠,上食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祝宰乐人万二千一百四十七人,养牺牲卒不在数中。[班固:《汉书》卷73,第3115、3116页。]

 

元帝时,汉代皇帝宗庙有京庙、陵庙与郡国庙三种类型,共计一百六十七所,加上太上皇、悼皇考庙,则有一百七十六所。盖殷代遍祀宗庙的情形虽不可尽考,然观汉初立庙祭祀的情况,或可推知殷代庙制大概,故王国维谓殷人无毁庙之法,实可信据也。

 

[*1][文帝以庶子入继大统,本不具有宗法意义上的“大宗”地位,故其庙被尊为太宗,应该受到儒家“祖有功而宗有德”思想的影响,才逐步确立起来。文帝时,已自立庙,称为顾成庙。七年(前173),贾谊上疏称“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班固:《汉书•贾谊传》卷48,第2231页),则文帝生前,贾谊已提出尊文帝庙为太宗的建议。然文帝谦让,未敢自称太宗也。直至景帝即位,元年十月,丞相申屠嘉等承景帝诏书“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之言,乃上书曰:“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高皇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诸侯王、列侯使者侍祠,天子岁献祖宗之庙。”(司马迁:《史记•孝文本纪》卷10,第544、545页)可见,景帝及朝臣即依据儒家“宗有德”说尊文帝庙为太宗庙,并世世奉祀,从而奠立了后世“宗不复毁”的先例。]

 

[*2][案,《汉书•韦玄成传》谓“行所尝幸郡国各立太祖、太宗庙”,然《史记•高祖本纪》谓惠帝“令郡国诸侯各立高祖庙”,《孝文本纪》谓“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则当时所立郡国庙不限于高、文二帝所至郡国也。]

 

汉末蔡邕尝有奏议曰:“汉承亡秦灭学之后,宗庙之制,不用周礼。每帝即位,世辄立一庙,不止于七,不立昭穆,不定迭毁。”[司马彪《续汉书•祭祀志》注引袁山松《后汉书》,转引自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2,《皮锡瑞全集》册四,第49页。]诚若是说,则秦人尚无毁庙之法也。然据《史记•秦本纪》,二世元年,令群臣议尊始皇庙,皆曰:

 

古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虽万世世不轶毁。……自襄公已下轶毁,所置凡七庙。[司马迁:《史记》卷6,第334页。]

 

据此,秦人虽反周道,犹用七庙迭毁之礼矣。故皮锡瑞论曰:“夫秦人议礼犹知轶毁,而汉初并此不知,郡国庙、陵、园尤不经。”[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二,第51页。]可见,汉初将相多起于民间,故鄙野质朴,不唯不知从周,亦不能因循秦旧,唯笃尚孝道而已,盖亲亲之情发于中所致也,遂有遍祀诸帝后之举。汉儒谓《春秋》“益殷质”,又谓孔子“为汉制法”,于此诚可见矣。

 

汉人之鄙野,又见于诸帝生前立庙之举。清人赵翼有论曰:

 

西汉诸帝多生前自立庙。《汉书》本纪:“文帝四年作顾成庙”。注:“帝自为庙,制度狭小,若顾望而成者。”[*]贾谊策有云:“使顾成之庙为天下太宗。”即指此也。景帝庙曰德阳,武帝庙曰龙渊,昭帝庙曰徘徊。宣帝庙曰乐游,元帝庙曰长寿,成帝庙曰阳池,俱见《汉书》注。”[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4,第35页。据已有史籍记载,西汉生前立庙者,唯文、景、昭、宣四帝,或许受秦始皇自立极庙做法的影响。(参见王柏中:《论汉代皇帝宗庙设置的特点》,《辽宁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

 

[*][顾成者,服虔注云:“庙在长安城南,文帝作。还顾见城,故名之。”应劭注云:“文帝自为庙,制度卑狭,若顾望而成,犹文王灵台不日成之,故曰顾成。”则顾成庙,乃文帝自作,显与儒家对庙制的理解不同。又据《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焉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司马迁:《史记》卷6,第306页)二世时,“令群臣议尊始皇庙”,群臣奏言:“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据此,“极庙”似为秦始皇生前自立宗庙也。]

 

据周人之制,乃“思亲立庙”,即于先王死后而嗣子为之立庙,则本于亲亲之义也。至于汉初诸帝多生前自立庙,其义似与孝道无涉焉。

 

三、尊亲之义与元帝时的罢郡国庙举措

 

虽然“广多宗庙”符合孝道的精神,但是,据前引《韦玄成传》,每年祭祀所耗费的人力、钱财之巨,“一岁祠,上食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祝宰乐人万二千一百四十七人,养牺牲卒不在数中”,[班固:《汉书》卷73,第3115、3116页。]最终促使不少朝臣提出了罢郡国庙的主张。

 

早在武帝时,董仲舒就否定了郡国立帝庙的合理性。建元六年(前135),辽东高庙灾,董仲舒即提出“高庙不当居辽东,高园殿不当居陵旁,于礼亦不当立”。[班固:《汉书•五行志》卷27上,第1331页。]至元帝初元三年(前46),翼奉上疏,谓“诸寝庙不以亲疏迭毁,皆烦费,违古制”,此疏殆为稍后贡禹奏议之先导也。[班固:《汉书•翼奉传》卷75,第3175页。贡禹虽未明言此种“烦费”因素,然考《汉书》所载其奏书,多以民生为急,则其主张罢郡国庙,与先前之翼奉、后来之匡衡,皆有不言自明的现实考虑。故皮锡瑞曰:“禹奏迭毁,罢郡国庙,亦但欲去其泰甚。”(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2,第51页)]

 

据《汉书•韦玄成传》,元帝时,御史大夫贡禹奏言:“郡国庙不应古礼,宜正定。”[班固:《汉书》卷73,第3116页。]天子是其议,然未及施行而禹卒。至永光四年(前40),元帝下诏先议罢郡国庙,曰:

 

朕闻明王之御世也,遭时为法,因事制宜。往者天下初定,远方未宾,因尝所亲以立宗庙,盖建威销萌,一民之至权也。今赖天地之灵,宗庙之福,四方同轨,蛮貊贡职,久遵而不定,令疏远卑贱共承尊祀,殆非皇天祖宗之意,朕甚惧焉。传不云乎?“吾不与祭,如不祭。”其与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郎议。[班固:《汉书》卷73,第3116、3117页。]

 

诏书提到了罢郡国庙的几个理由:其一,汉初遍立宗庙的初衷,尝有“建威销萌,一民之至权”的现实考虑,显然,至元帝时,此种现实的利害因素已然不存在。其后,匡衡亦有类似说法,“将以系海内之心,非为尊祖严亲也”。[班固:《汉书》卷73,第3121页。]其二,郡国立庙奉祀,乃“疏远卑贱共承尊祀”,非所以尊亲也。其三,《论语》云:“吾不与祭,如不祭。”则郡国祭祀帝后,非京师亲祭可比,实不合乎礼意。

 

对此,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太子太傅严彭祖、少府欧阳地余、谏大夫尹更始等七十人皆曰:

 

臣闻祭非自外至者也,繇中出,生于心也,故唯圣人为能飨帝,孝子为能飨亲。立庙京师之居,躬亲承事,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尊亲之大义,五帝、三王所共,不易之道也。《诗》云:“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春秋》之义,父不祭于支庶之宅,君不祭于臣仆之家,王不祭于下土诸侯。臣等愚以为宗庙在郡国,宜无修,臣请勿复修。[班固:《汉书》卷73,第3117页。]

 

在朝臣们看来,古人立庙祭祀,王者(圣人)以“飨帝”,大夫(孝子)以“飨亲”,皆出于内在之孝亲之心;然唯立庙京师,且诸侯来助祭,始符合尊亲之义,又引《春秋》中“父不祭于支庶之宅,君不祭于臣仆之家,王不祭于下土诸侯”之说,以支持诏令。[类似的意思亦见于《礼记•丧服小记》“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大传》“庶子不祭,明其宗也”等说法,然韦玄成唯称引《春秋》者,表明此时《礼记》尚未编纂成书也。(参见郭善兵:《中国古代帝王宗庙礼制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第124页)]按照《礼记•祭义》的说法,“大孝尊亲”,故遍立郡国庙以祭,虽合于亲亲之情,然使卑者主祭,且不亲祭,则失尊亲之义也。可以说,唯兼养亲与尊亲,方为大孝。

 

显然,朝臣们在罢郡国庙问题上,取得了普遍的共识。于是罢高、文、武三帝之郡国庙,并罢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卫思后、戾太子、戾后园,皆不奉祠,裁置吏卒守焉。

 

虽然朝廷上下在理论上达成了共识,并迅速得到落实。然至元帝晚年病重,梦到祖宗谴罢郡国庙,且其少弟楚孝王亦有此梦,遂欲复郡国庙。此时匡衡继韦玄成为丞相,“深言不可”,并在祷告高祖、孝文、孝武庙时,不仅重复了先前诏奏中提到的亲祭与尊亲两点理由,而且提到了未曾明言的现实考虑,即“祭祀之义以民为本,间者岁数不登,百姓困乏,郡国庙无以修立。礼,凶年则岁事不举,以祖祢之意为不乐,是以不敢复”。[班固:《汉书•韦玄成传》卷73,第3121页。]毫无疑问,匡衡的说法代表了朝臣们的普遍意见,故坚持罢郡国庙。其后,由于元帝有疾连年,最终尽复诸所罢寝庙园,皆修祀如故。不过,至元帝临终时,据《汉书•韦玄成传》,“初,上定迭毁礼,犹尊孝文庙为太宗,而孝武庙亲未尽,故未毁。上于是乃复申明之,曰:‘孝宣皇帝尊孝武庙曰世宗,损益之礼,不敢有与焉。他皆如旧制。’唯郡国庙遂废云。”[班固:《汉书•韦玄成传》卷73,第3124页。]大概元帝担心此后武帝因亲尽而毁,故接受了早先廷尉忠之说,强调武帝为世宗而不毁,至于一度修祀的郡国庙,则因元帝的临终觉悟而彻底被罢祀。至此,朝廷就罢郡国庙问题经历短暂反复之后,最终得到了解决。

 

案,汉人标榜“以孝治天下”,然儒家讲孝道包括两个方面内容,即养亲与尊亲。体现在汉代宗庙构建的具体实践中,养亲首先体现为“以天下养”的郡国庙,然而,如此养亲却有卑亲之嫌,不符合“大孝尊亲”的精神。可以说,朝廷罢郡国庙,或许出于虚耗钱财的现实考虑,然借助儒家对于孝道的理解,而吸纳了尊亲的内涵,从而在理论上解决了仅于京师立庙奉祀帝后的宗庙构建问题。

 

四、“称宗不毁”——儒臣关于武帝毁庙与否之争

 

汉代的宗庙遍祀制度,不仅体现为郡国立庙,而且亦无“亲尽宜毁”的做法。周人则不同,不仅庙数止于七,且七庙中又立二祧以藏迁主,唯祷或合祭时得事之。王国维论周代庙数制度,以为“既有不毁之庙以存尊统,复有四亲庙以存亲统”,[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卷10,第298页。]既本亲亲义以立四亲庙,又本尊尊义以不毁祖宗之庙,如此情文俱至,非若汉初专尚亲亲而立庙无数也。

 

无论天子为七庙或五庙,皆以庙数有定,则迭毁之义自在其中矣。据纬书及郑玄所言,殷时已有毁庙之法,则周人盖沿殷人旧制也,其后至秦时犹然。唯汉人笃尚亲亲,质朴无学,立庙无数,而无迭毁之法。至元帝时,御史大夫贡禹不仅上奏废郡国庙,而且主张“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班固:《汉书》卷73,第3116页。]于是天子是其议,然未及施行而禹卒。

 

案,贡禹主张立七庙,又以惠、景亲尽宜毁,则所谓“七庙”者,殆以太上皇、高祖、文帝、武帝、昭帝、皇考、宣帝为七庙之数也。[宋胡三省曰:“观其奏言天子七庙,孝惠、孝景亲尽宜毁,盖以悼皇考足为七庙也。”(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第923页)据此,贡禹以武、昭、皇考、宣帝为四亲庙,而不毁者尚有太上皇也。]然据《五经异义》,贡禹之议,乃谓“王者宗有德,庙不毁。宗而复毁,非尊德之义”。[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56页。]此说不见于《汉书•贡禹传》、《韦玄成传》。然贡禹谓惠、景亲尽宜毁,而不及孝文,则实以文帝为太宗而不毁,正《异义》所谓“宗有德,庙不毁”之义。又据蔡邕奏议曰:“元皇帝时,丞相匡衡、御史大夫贡禹始建大议,请依典礼,孝文、孝武、孝宣皆以功德茂盛,为宗不毁。”[司马彪:《续汉书•祭祀志》注引袁山松《后汉书》,转引自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2,《皮锡瑞全集》册四,第49页。]则贡禹所谓庙不毁者,除孝文外,尚有孝武、孝宣。然孝宣称中宗不在元帝时,其所以不毁,乃以亲未尽故,非为宗不毁,蔡氏盖据后世为说也。

 

永光四年(前40),元帝诏罢郡国庙后月余,又下诏曰:

 

盖闻明王制礼,立亲庙四,祖宗之庙,万世不毁,所以明尊祖敬宗,着亲亲也。朕获承祖宗之重,惟大礼未备,战栗恐惧,不敢自颛,其与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博士议。[班固:《汉书》卷73,第3118页。]

 

诏书将宗庙区别为两类,即万世不毁之祖宗庙与四亲庙,其中,祖宗庙体现了“尊祖敬宗”的精神,而亲庙则体现了“亲亲”的精神。显然,诏书试图依据周礼来建构汉代的宗庙制度。对此,丞相韦玄成等人奏议曰:

 

礼,王者始受命、诸侯始封之君,皆为太祖。以下五庙而迭毁,毁庙之主藏乎太祖,五年而再殷祭,言一禘一祫也。祫祭者,毁庙与未毁庙之主皆合食于太祖,父为昭,子为穆,孙复为昭,古之正礼也。《祭义》曰:“王者禘其祖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言始受命而王,祭天以其祖配,而不为立庙,亲尽也。立亲庙四,亲亲也。亲尽而迭毁,亲疏之杀,示有终也。周之所以七庙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庙不毁,与亲庙四而七。非有后稷始封,文、武受命之功者,皆当亲尽而毁。成王成二圣之业,制礼作乐,功德茂盛,庙犹不世,以行为谥而已。礼,庙在大门之内,不敢远亲也。臣愚以为高帝受命定天下,宜为帝者太祖之庙,世世不毁,承后属尽者宜毁。今宗庙异处,昭穆不序,宜入就太祖庙而序昭穆如礼。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庙皆亲尽宜毁,皇考庙亲未尽,如故。[班固:《汉书》卷73,第3118页。]

 

玄成的奏议包括如下几点:其一,太祖不毁。始受命王、始封君俱为太祖,于周而言,则以后稷为诸侯始封君,而文、武为始受命王,皆不毁。详玄成之意,似谓高帝以始受命为太祖,而无始封君,故不为其祖立庙,遑论太上皇耶?其二,太祖以下,唯立四亲庙,更迭而毁,不违背亲亲的精神。其三,高帝为始受命王,宜为太祖庙不毁,其余如太上皇、惠、文、景等,即便“功德茂盛”,皆当“亲尽而毁”,至于宣帝、悼皇考、昭帝、武帝诸庙则构成四亲庙,故不毁。[*]

 

[*][有学者认为,宣帝于本始元年(前113)诏议其祖、父号谥,而未果。直至霍光卒后,有司秉承宣帝意旨,遂追尊宣帝本生父曰皇考,并立庙。故玄成主张的五庙制度,其中以武、昭、皇考、宣四庙作为元帝的“四亲庙”,体现了宣帝政策的延续性。(参见郭善兵:《西汉元帝永光年间皇帝宗庙礼制改革考论》,载《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12月)此说未尽是。据《韦玄成传》载大司马王莽奏,当时丞相蔡义虽以祖、父不得立庙,然谥其祖为戾太子,其父史皇孙为悼,母曰悼后,皆奉邑祀之。直至宣帝元康元年(前105),丞相魏相承旨尊悼园为皇考,并立庙矣。(参见《汉书》卷73,第3130页)]

 

案,贡禹主张天子七庙,若孝文虽亲尽,然为太宗而不毁,则主张“宗不复毁”之说也。可见,玄成之议实不同于贡禹。盖玄成谓周虽有七庙,然以后稷始封,而文、武为受命王,故不毁,则实主张天子五庙也;又谓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亲尽宜毁”,则即便如文帝之“功德茂盛”而称太宗,犹当“亲尽宜毁”也。据此,玄成反对“宗不复毁”之说,即以始受命王为太祖,备四亲庙,是为天子五庙也。

 

对此,皮锡瑞以为,成六年《解诂》谓“天子、诸侯立五庙”,则玄成之议,又与《公羊》说同也。然许慎谓贡禹习《公羊》,竟与玄成异耶?皮氏又曰:

 

郑君据《礼纬·稽命征》云“唐、虞五庙,亲庙四,始祖庙一。夏四庙,至子孙五。殷五庙,至子孙六”,《钩命诀》云“唐尧五庙,亲庙四,与始祖五。禹四庙,至子孙五。殷五庙,至子孙六。周六庙,至子孙七”,故注《王制》“天子七庙”曰:“此周制。七者,太祖及文王、武王之祧,与亲庙四。大祖,后稷。殷则六庙,契及汤与二昭二穆。夏则五庙,无大祖,禹与二昭二穆而已。”郑君之说,亦与《解诂》合。是古天子不皆七庙。[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二,第50页。]

 

皮氏以为,郑康成用《公羊》说,亦以天子不过五庙,至于殷、周庙数有六庙、七庙之异者,亦以祖有不同,非因宗不毁也。据此,康成亦无“宗不复毁”之说,宜其与刘歆、王肃之说不同。可见,玄成实据《公羊》,主天子五庙之说,皮锡瑞因谓“汉议庙制,玄成之说最正”。至于贡禹之论,皮氏以为,“贡禹治《公羊》者,岂不知《公羊》之义?天子、诸侯立五庙,受命、始封之君立一庙,乃以古者天子七庙为通制,又以孝文不在毁庙之列。禹固非曲学阿世者,盖有依违不得已之意焉”。[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二,第50页。]学者固有不得不屈于时势者,则皮氏之说,可谓“君子辞”也。

 

据《汉书•韦玄成传》,当时朝臣在宗庙迭毁问题上颇有异论,丞相韦玄成等四十四人主张天子五庙,则太宗亦因亲尽而毁也。此外,又有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等二十九人认为,文帝有“除诽谤,去肉刑,躬节俭,不受献,罪人不帑,不私其利,出美人,重绝人类,宾赐长老,收恤孤独”等功德,宜为太宗之庙;而廷尉忠以为,武帝有“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之功德,宜为世宗之庙;谏大夫尹更始等十八人以为,“皇考庙上序于昭穆,非正礼,宜毁”。[班固:《汉书》卷73,第3118、3119页。]

 

可见,较诸朝臣在罢郡国庙问题上达成的共识,而在宗庙迭毁问题上则表现出相当大的差异,因此,元帝“依违者一年”,才下诏曰:

 

盖闻王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尊尊之大义也;存亲庙四,亲亲之至恩也。高皇帝为天下诛暴除乱,受命而帝,功莫大焉。孝文皇帝国为代王,诸吕作乱,海内摇动,然群臣黎庶靡不一意,北面而归心,犹谦辞固让而后即位,削乱秦之迹,兴三代之风,是以百姓晏然,咸获嘉福,德莫盛焉。高皇帝为汉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世世承祀,传之无穷,朕甚乐之。孝宣皇帝为孝昭皇帝后,于义一体。孝景皇帝庙及皇考庙皆亲尽,其正礼仪。[*]

 

[*][参见班固:《汉书》卷73,第3120页。有学者认为,“孝景皇帝庙及皇考庙皆亲尽”一语,“亲尽”当作“亲未尽”。(参见王柏中:《汉代庙制问题探讨》,《史学月刊》,2003年第6期)案,景帝乃元帝高祖之父,悼皇考则为其祖,无论“亲尽”或“亲未尽”,皆彼此扞格不通。考玄成前议,谓“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庙皆亲尽宜毁,皇考庙亲未尽”,则景帝庙“亲尽”,而皇考庙“亲未尽”,条理顺畅,不知元帝诏书何故有此难通之语?其后玄成等复奏,唯谓太上皇、孝惠庙亲尽,而不及孝景与皇考庙。至元帝崩后,匡衡奏中则谓孝景亲尽,亦不及皇考,则元帝以来,皇考庙在四亲庙之列,当无疑矣。

 

又,平帝元始时,大司马王莽奏言中谓“孝元世以孝景皇帝及皇考庙亲未尽,不毁”,此说与元帝诏所言“孝景皇帝庙及皇考庙皆亲尽”,皆属可疑。考王莽所言,盖以宣帝既后昭帝,又为皇考立庙,可谓“两统贰父,违于礼制”。(班固:《汉书》卷73,第3130页)故元、成、哀时,皇考庙始终备四亲庙之列,至平帝时始废耳。又,哀帝时,泠褒、段犹上书,以为当为哀帝本生父共皇立庙京师。显然,此举盖效法宣帝为其父悼皇立庙之先例也。平帝即位,王莽柄政,废共皇庙,同时上书罢悼皇庙,其中曰:“臣愚以为皇考庙本不当立,累世奉之,非是。……(魏)相奏悼称‘皇考’,立庙,益民为县,违离祖统,乖缪本义。”(同上)可见,王莽深憾于哀帝之追崇本生,因追议宣帝立悼皇庙之非也。]

 

可见,立祖宗庙,体现了“尊尊之大义”;而存四亲庙,则体现了“亲亲之至恩”。不难看出,元帝诏书折衷了玄成一派与许嘉一派的观点,确立了太祖、太宗庙不毁的地位,“世世承祀,传之无穷”;又采纳尹更始一派之说,以宣帝为昭帝后,则皇考庙虽在四亲庙之列,但不在君统昭穆之序。至于廷尉尹忠主张以武帝为世宗,则因武帝尚未亲尽,诏书将此问题搁置起来。[*]

 

[*][案,宣帝时已尊武帝为世宗,元帝时,武帝因亲未尽而不在毁庙之列,故当时毁庙之争,除少数人外,皆未涉及武帝的世宗地位问题。直至元帝临终时,大概担心此后武帝不复在四亲庙之列,故再次明确武帝的世宗地位,曰:“孝宣皇帝尊孝武庙曰世宗,损益之礼,不敢有与焉。”(《汉书》卷73,第3124页)]

 

对此,玄成等奏曰:

 

祖宗之庙世世不毁,继祖以下,五庙而迭毁。今高皇帝为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孝景皇帝为昭,孝武皇帝为穆,孝昭皇帝与孝宣皇帝俱为昭。皇考庙亲未尽。太上、孝惠庙皆亲尽,宜毁。太上庙主宜瘗园,孝惠皇帝为穆,主迁于太祖庙,寝园皆无复修。[参见班固:《汉书》卷73,第3120页。]

 

可见,玄成代表朝臣完全接受了诏书中对此问题的处理,即确立了太祖、太宗庙“世世不毁”以及四亲庙迭毁的宗庙制度。[*]此外,诏书以宣帝为昭帝后,但在汉人看来,昭、宣在血缘上却属于祖孙关系,故俱为昭。案,《公羊传》谓“为人后者为之子”,《谷梁》、《左氏》亦用此说,然而,当时儒臣格于亲亲之义,虽以亲尽废太上皇庙,犹以武、昭、皇考、宣诸庙备四亲庙也。此种做法显然有悖于《春秋》经义,不过,却在后来的何休、范甯与杜预注中得到了体现,即以血缘定昭穆,而与君统无涉焉。

 

[*][皮锡瑞以为,许嘉、廷尉忠以孝文、孝武为言,即主张“宗不复毁”也;其后元帝为之“依违者一年”,乃诏以高帝为太祖、文帝为太宗,“则玄成已不能持其初议毁孝文矣”。至哀帝时,无论彭宣、满昌、左咸等议毁武帝,以及王舜、刘歆尊武帝为世宗,皆无预于文帝之毁否,则去玄成正论远矣。皮氏又谓玄成既不能力持初议,即知贡禹之不能不稍依违矣。(参见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2,《全集》册四,第51页)盖文帝、武帝既见尊为太宗、世宗,则贡禹虽学《公羊》,而不用五庙说,即所谓“依违”之见也。]

 

其后,匡衡继为丞相。时元帝寝疾,欲复郡国庙,匡衡乃祷于高祖、孝文、孝武诸庙,不独自陈罢郡国庙的理由,又告谢毁庙曰:

 

往者大臣以为,在昔帝王承祖宗之休典,取象于天地,天序五行,人亲五属,天子奉天,故率其意而尊其制。是以禘尝之序,靡有过五。受命之君躬接于天,万世不堕。继烈以下,五庙而迁,上陈太祖,间岁而祫,其道应天,故福禄永终。太上皇非受命而属尽,义则当迁。又以为“孝莫大于严父”,故父之所尊子不敢不承,父之所异子不敢同。礼,公子不得为母信,为后则于子祭,于孙止,尊祖严父之义也。寝日四上食,园庙间祠,皆可亡修。皇帝思慕悼惧,未敢尽从。惟念高皇帝圣德茂盛,受命溥将,钦若稽古,承顺天心,子孙本支,陈锡亡疆。诚以为迁庙合祭,久长之策,高皇帝之意,乃敢不听?即以令日迁太上、孝惠庙,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寝,将以昭祖宗之德,顺天人之序,定无穷之业。今皇帝未受兹福,乃有不能共职之疾。皇帝愿复修承祀,臣衡等咸以为礼不得。如不合高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孝昭皇帝、孝宣皇帝、太上皇、孝文太后、孝昭太后之意,罪尽在臣衡等,当受其咎。今皇帝尚未平,诏中朝臣具复毁庙之文。臣衡中朝臣咸复以为天子之祀义有所断,礼有所承,违统背制,不可以奉先祖,皇天不祐,鬼神不飨。六艺所功,皆言不当,无所依缘,以作其文。事如失指,罪乃在臣衡,当深受其殃。[班固:《汉书》卷73,第3124、3125页。]

 

匡衡在祷文中陈述了始受命祖不毁以及亲尽宜毁的理由。不过,其中并未涉及“称宗不毁”的问题。至元帝崩后,匡衡奏言中有“案卫思后、戾太子、戾后园,亲未尽。孝惠、孝景庙亲尽,宜毁。及太上皇、孝文、孝昭太后、昭灵后、昭哀后、武哀王祠,请悉罢,勿奉。”[班固:《汉书》卷73,第3117页。]据此,元帝有疾时,所复祀者包括郡国庙及亲尽之京师寝庙园;至临终时,再废郡国庙,而京师寝庙园依然修祀。至此因匡衡奏言,再废亲尽之京师寝庙园,尤其强调已复之惠、景庙及太上皇、孝文、孝昭太后、昭灵后、昭哀后、武哀王祠,皆“亲尽宜毁”。可见,匡衡的主张实近于韦玄成之初议,即主张立天子五庙也。

 

案,许慎《五经异义》云:

 

《诗》鲁说:丞相匡衡以为殷中宗、周成、宣王,皆以时毁。《古文尚书》说:经称“中宗”,明其庙宗而不毁。谨案:《春秋公羊》御史大夫贡禹说:王者宗有德,庙不毁。宗而复毁,非尊德之义。[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卷上,第56页。]

 

许慎谓匡衡习《鲁诗》,陈寿祺以为传写之误,当习《齐诗》也;又谓贡禹习《公羊》,然不见于本传。然《异义》明言贡、匡之主张不同,即匡衡以殷中宗、周成、宣王皆以时毁,则虽宗犹毁也;若贡禹以为不毁者唯宗,所以尊德也,其说与《古文尚书》说同。可见,匡衡与玄成之议相同,皆无“宗不复毁”之意。然据蔡邕奏议所言,则以贡、匡之议为同,俱持“为宗不毁”,其说非也。

 

至成帝时,复高后时擅议宗庙之令,又再复太上皇寝庙园,而以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并食于太上寝庙如故。其后哀帝即位,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言再议宗庙迭毁问题。于是,光禄勋彭宣、詹事满昌、博士左咸等五十三人,主张唯太祖、太宗庙不毁,其下亲尽宜毁,武帝虽有功烈,而为世宗,然“不得与祖宗并列”,亦当亲尽宜毁。其实,早在成帝时,武帝已亲尽,其毁与否已然成为问题,只是碍于成帝禁止擅议宗庙,依旧庙祀而已。因此,哀帝时重新兴起的宗庙迭毁争论,关键在于如何对待作为世宗的武帝,即应该遵循“亲尽宜毁”的原则,还是依从“宗不复毁”的原则?

 

此时朝臣多遵循韦玄成、匡衡以来的“正论”,唯以祖宗庙不毁,然而,另有太仆王舜、中垒校尉刘歆独持异议,曰:

 

高帝建大业,为太祖;孝文皇帝德至厚也,为文太宗;孝武皇帝功至着也,为武世宗,此孝宣帝所以发德音也。[班固:《汉书》卷73,第3126页。]

 

王舜、刘歆此番言论,其用意是从功德上将世宗与太祖、太宗并列,“万世之基也,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如是,太祖、太宗既得不毁,则世宗自当不毁矣。可以说,贡禹所持的“宗不复毁”之说,其实为刘歆之论开了后门,质言之,太宗因“德至厚”而既得不毁,则世宗“功至着”,自当不毁矣。

 

刘歆等进而论曰:

 

《礼记·王制》及《春秋谷梁传》,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此丧事尊卑之序也,与庙数相应。其文曰:“天子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春秋左氏传》曰:“名位不同,礼亦异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七者,其正法数,可常数者也。宗不在此数中。宗,变也,苟有功德则宗之,不可预为设数。故于殷,太甲为太宗,大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公为《毋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繇是言之,宗无数也,然则所以劝帝者之功德博矣。以七庙言之,孝武皇帝未宜毁;以所宗言之,则不可谓无功德。《礼记》祀典曰:“夫圣王之制祀也,功施于民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救大灾则祀之。”窃观孝武皇帝,功德皆兼而有焉。凡在于异姓,犹将特祀之,况于先祖?或说天子五庙无见文;又说中宗、高宗者,宗其道而毁其庙,名与实异,非尊德贵功之意也。《诗》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邵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宗其道而毁其庙乎?迭毁之礼自有常法,无殊功异德,固以亲疏相推及。至祖宗之序,多少之数,经传无明文,至尊至重,难以疑文虚说定也。孝宣皇帝举公卿之议,用众儒之谋,既以为世宗之庙,建之万世,宣布天下。臣愚以为孝武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毁。[班固:《汉书》卷73,第3127页。]

 

考刘歆之说,包括如下几个要点:其一,《王制》与《谷梁传》有天子七庙之明文,其与诸侯五庙有差者,德有厚薄而有尊卑之序故也。其二,先帝有功德则宗之,此宣帝所以尊武帝为世宗也。其三,《王制》七庙之说,谓“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则哀帝时,武帝庙犹在昭穆之序,不在“亲尽宜毁”之数。其四,提出“宗无数”之说,则凡称宗者皆不当毁,所以劝功德也。因驳玄成、匡衡等旧说,谓五庙说不见于经传,且为宗犹毁“非尊德贵功之意”。

 

可以说,元帝时朝廷依据“亲尽宜毁”与“宗不复毁”的原则,将周礼中的天子七庙说落实到了现实层面,其关键则在于确立了太宗庙的世世不毁地位。至于武帝庙,因亲属未尽,犹在议而未定之域。至哀帝时,按照“亲尽宜毁”的原则,武帝庙自当毁无疑,此彭宣、满昌、左咸等所论也。而在刘歆等少数人看来,“以七庙言之,孝武皇帝未宜毁;以所宗言之,则不可谓无功德”,则无论就“亲尽宜毁”而论,抑或就“宗不复毁”而言,武帝皆不当毁。刘歆说的关键在于提出了“宗无数”之说,不独论证了世宗庙不毁的合理性,而且为后来宣帝中宗庙不毁开了方便之门。显然,此种主张贯彻了宣、元诸帝在这个问题上的一贯态度,很快得到了皇帝的认可。[*]

 

[*][案,郑玄据《祭法》七庙之文以释《王制》,则周之七庙者,乃太祖后稷、文、武二祧及四亲庙,若准许此以论汉之七庙,则哀帝时,当以成、元、宣、悼皇考为四亲庙,而文、武庙为二祧。刘歆所谓七庙说,不同于郑玄,盖以太祖庙以下,不数宗庙,另有三昭三穆之庙,则似亲庙有六矣。是说于礼无据,然其数则可上包昭、武二帝,则就“亲尽宜毁”原则而论,武庙亦不当毁也。

 

其后,王肃亦据《王制》之说,主张亲庙有六,且谓“尊者尊统于上,故天子七庙,其有殊功异德,非太祖而不毁,不在七庙之数,其礼与太祖同,则文、武之庙是”(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卷上引《通典》,第61页),亦主“宗无数”之说,则王肃之论尽与刘歆同矣。

 

刘歆、王肃六亲庙之说,影响至后世庙制。其先,献帝时,蔡邕《宗庙迭毁议》有云:“臣谨案礼制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七。……孝章皇帝、孝安皇帝、孝桓皇帝亲在三昭,孝和皇帝、孝顺皇帝、孝灵皇帝亲在三穆,庙亲未尽,四时常陈。”(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第742页)是说远绍刘歆,而近启王肃之说也。又,隋许善心、禇亮尝有议曰:“至魏初,高堂隆为郑学,议立亲庙四,太祖武帝,犹在四亲之内,乃虚置太祖及二祧,以待后代。至景初间,乃依王肃,更立五世、六世祖,就四亲而为六庙。晋武受禅,博议宗祀,至于寝庙之仪,皆依魏晋旧事。宋武帝初受晋命为王,依诸侯立亲庙四。即位之后,增祠五世祖相国掾府君、六世祖右北平府君,止于六庙。逮身殁,主升从昭穆,犹太祖之位也。降及齐、梁,守而弗革,加崇迭毁,礼无违旧。”(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卷上引《隋书•礼仪志》,第65页)则汉魏以后,多用亲庙六之说矣。

 

刘歆甚至认为,圣人乃顺乎人情而制礼,故不当毁庙,因谓“自贡禹建迭毁之议,惠、景及太上寝园废而为虚,失礼意矣”(《汉书》卷73,第3129页)。案,贡禹主七庙之说,遂有迭毁之议,今若刘歆之论,则欲尽复元帝以前宗庙无数之旧制耶?

 

然刘歆之说,实本贡禹之议而来。故陈寿祺认为,“《异义》所引禹说王者宗有德、庙不毁,则与歆等合,此盖禹言古者天子七庙之法。《异义》取其一端,言各有当”。(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卷上,第59页)皮氏之说略近,谓“刘歆数孝文、孝武为七庙,正本禹说”。(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2,《全集》册四,第51页)盖贡禹虽建迭庙之议,然其中犹有“宗有德”之说,遂为刘歆所本也。

 

《五经异义》谓郑玄无驳,则亦主张“宗不复毁”也。其实不然。案孔广林曰:“《明堂位》注云:‘世室者,不毁之名也。’是郑亦以为宗不复毁矣。而注《稽命征》‘殷五庙,至于子孙六’,则又云:‘契为始祖,汤为受命王,各立其庙,与亲庙四,故六。’似又谓殷毁中宗者。《诗·烈祖》正义云:‘郑据其正者而言。宗既无常,数亦不定,故不数二宗之庙是也。’”(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卷上引,第56页)故皮锡瑞以为,“郑解天子七庙,用贡禹、韦、匡说,与刘歆、王肃异,乃于《异义》从而不驳,皆不可解”。(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2,《皮锡瑞全集》册四,第49页)]

 

五、余论

 

关于刘歆所建议,其后班彪尝有论曰:“考观诸儒之议,刘歆博而笃矣。”[班固:《汉书》卷73,第3131页。]然考元帝以后诸儒臣议论,皆主迭毁之说,盖以亲尽而宜毁也。至刘歆乃尽反旧说,既违经义,又闇于虚耗民财之实际。唯诸臣之异者,则在“宗不复毁”之说耳。其先,贡禹首建毁庙之议,然考其七庙之论,内中实有“宗不复毁”之说,其目的则在确立文帝作为太宗的不毁地位。其后,韦玄成持天子五庙说,则太宗亦在毁列,然见沮于许嘉等,遂不能力持初议矣。哀帝时,刘歆又力主武帝称宗不毁,则“宗不复毁”之说,其意图更在于确立武帝作为世宗的不毁地位矣。

 

大略言之,主张“亲尽宜毁”者,代表了大多数朝臣的立场,即唯以太祖庙不毁,其余不在四亲庙之列者,皆当迭毁;而主张“宗不复毁”者,虽属少数派,却代表了皇家的立场,则除四亲庙迭毁外,又有称宗世世不毁之庙。正因如此,少数派最终得到了皇帝的支持,而占据了上风,此贡禹所以有依违之论,而玄成终不敢力持初议也。

 

皮锡瑞惩于后世“宗无数”之现实,乃极论“宗不复毁”说之非,曰:

 

祖宗虽有功德,当报而不当别立庙。若有功德卽别立庙,为天子者,谁自谓无功德?子孙嗣为天子者,谁肯谓其祖考无功德?夏侯胜议武帝,下狱几死,廷臣谁敢正言其非?其势必将如东汉,诸帝皆称宗、皆立庙矣。汉之庙制,经西汉诸儒稍加厘正,至东汉而古制尽废,皆刘歆“宗无数”之说启之。班固称其博笃,殆以国制不敢议欤?郑言庙制主韦玄成,与古文《尚书》说绝异,乃从《异义》不驳,殆亦以国制不敢议欤?[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卷2,第51页。]

 

案,礼家本有“祖有功而宗有德”之说,然此说之流讹,其始则有“宗不复毁”之议,至刘歆提出“宗无数”之议,可谓弊甚矣。故元帝时,唯以太宗庙不毁,则庙数不过六而已;哀帝时,则增以世宗庙不毁,则天子七庙矣;平帝时,王莽柄政,于元始四年(公元4年),“尊孝宣庙为中宗,孝元庙为高宗,天子世世献祭”,[班固:《汉书•平帝纪》,卷12,第357页。]正用刘歆“宗无数”之说,则庙数有九矣;平帝以后,又“奏尊孝成庙曰统宗,孝平庙曰元宗”,[班固:《汉书•王莽传》,卷99上,第4078页。]则庙数有十一矣。东汉时,虽废弃王莽时所尊诸宗,然至明、章以后,至有十二庙之数。[*]可见,种种流弊所及,皆刘歆“宗无数”谬说有以启之也。然若追本溯源,贡禹“宗不复毁”之议不能辞其咎焉。盖儒者迫于皇权,常不能持守其初心,然犹有可恕者。若刘歆矜其博学,逢君之恶,则不足论矣。此种学说流弊所所及,致使东汉以后,凡帝莫不称宗矣。

 

[*][案,西汉时诸帝皆于陵旁立庙。至光武中兴,建武初,于洛阳高祖庙祭西汉十一帝,又立亲庙祭其父南顿君以上至舂陵节侯,则此时唯有二庙耳。建武十八年(43),光武帝采纳大司徒戴涉、大司空窦融之议,于洛阳高庙祭宣、元以上西汉诸帝神主,而于长安故高庙祭成、哀、平三帝神主,又为南顿君立皇考庙于南阳,祭祀舂陵节侯以下四代先祖。光武帝崩后,明帝为之立世祖庙,则所祭帝主有十二耳;且自立遗诏,不自别立庙,而藏主于世祖庙别殿,此后东汉诸帝皆藏主于世祖庙,遂形成东汉一代“同堂异室”的庙制。至汉末,洛阳高庙唯祭高、文、武、宣、元五主,世祖庙则祭光武、明、章、和、安、顺、桓七主,形成两庙十二神主格局。]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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