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底与4月上旬间,到广州、深圳、珠海三地溜了一圈,会了不少儒友,就儒家种种问题进行了探讨和交换了意见,感想多多,收获多多,杂记于左,聊作纪念云尔。
南山有石
3月30日上午,先到广州见到了南山石网友。东海南山,正巧相对,偈曰:南山有石,东方有海,海永不枯,石永不烂。
谈起儒学,南君提出以儒学构建中国企业的精神价值与管理制度的主张,令我耳目一新。争取早日儒化中国是儒家的共同追求,但从何着手,如何进行,因人而异。从儒化企业开始,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乐观其成吧。无论企业主动走向儒家还是儒家积极走向企业,都是好事,也是一种时代趋势。
在与南君的交流中,有共识,也有歧见。南君给了他的两篇打印文章,一篇是《孔子宗教伦理和思想简论》,不乏卓见,不尽认同。比如其中写道:
“痛定思痛,我们只有重新回归传统信仰,即重新确立天地、圣贤和祖先信仰,才能从根本上重塑中国人的精神价值和社会道德,才能激发和培育中国人的固有美德和民族品质,从而真正建立起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
为了重建民族精神家园,重塑中国人的精神价值和社会道德,我们确有必要重新回归传统。敬天法祖尊圣重贤。但是,天地圣贤和祖先,尽管非常重要必须尊重,毕竟还不是信仰。在儒家,“天地君亲师”都没有也不能提高到信仰的层面。
对于自然的天地和自然的规律,必须有一定的尊重和敬畏,但谈不上信仰,形而上的“天”才是信仰,但这形而上的“天”并不外于形而下的“人”,天之本体就是人之本性(良知),所以儒家归根结底乃是良知信仰。
圣贤是良知的代表,尊重和敬畏是必须的。但请注意,载道之体毕竟不是“道”之本身。王阳明说过: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传习录中.答罗整庵少宰书》)
与对家庭、社会、民族、国家的重视和热爱一样,儒家对天地、圣贤和祖先的尊重和敬畏,都是本之于良知或者说从良知开发出来的(这里的良知,就本性本体而言,即《易经》的乾元、孔子的仁、《中庸》的诚等)。方便说儒家信仰天地、圣贤和祖先,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强调,这些信仰是建立在良知信仰之上的,良知才是至高信仰。
南君则认为,作为儒家知识分子(古谓士大夫)当然应该通过格物致知修道明理并体证良知去建立信仰,这是理所当然毫无疑问的圣人教诲,他所说的回归“天地君亲师”信仰,其实是针对多数的普通人而言。南君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我说过,作为方便说,信仰“天地君亲师”原无不可。
30日中午,南君做东,老诗友熊君也来了,赠我《诗词医案拾例》、《古今名联选评》二书。此君口才颇佳,诗才更不用讲,其诗是越写越老辣了。
下午,由南君开车送抵深圳,同行者有申君,是研究易经和儒家礼仪的。途经凤凰城,参观了广州的“孟母堂”----养正幼儿园。孩子们书声朗朗,见到大人彬彬有礼,令人欢喜。又在深圳钟旭东的私墅“大同学堂”住了一晚,结识了晓君,是个颇有思想的私墅教师,临睡前浅浅聊了一会。晨起与孩子们一起晨课,选读《论语》,不亦乐乎。
这次出游,是承南君热情相邀、极力促成的。他一再希望东海在深圳多住一阵子,在“孔圣堂”多讲一讲。我想,他与“孔圣堂”应该颇有渊源吧?
同心共振
3月30日下午,拜访了蒋庆先生,就民主宪政儒家宪法儒家的现状和展望儒家的形上依据等等问题,征求了蒋庆先生的看法并交换了意见,有共识,也不无分歧。蒋先生相当健谈,听他说话,与他交流对话和碰撞,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蒋先生是一个能够守死善道的人,不愧为当代儒家的一面旗帜。蒋先生引用李白的诗句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圣贤在任何时代都是寂寞的。又说,不敢自称圣贤,称学圣贤者吧。这话说的好,圣贤甘于寂寞、以之为乐,儒者亦当耐得住寂寞并在寂寞中不断充实、完善自己。
4月1日,儒友黎君、黄君到来,两位老网友了,都是私淑熊十力的,相见之下,倍加亲切,把酒长谈直到凌晨4时。“邻不孤必有邻”,他们仿佛是我多生累劫的故人。
黎君是从顺德赶过来的。他非常真诚热心,在我去深圳前就在qq上表示,如果我在孔圣堂开讲,他会请几天假去听听并帮忙记录和整理。他说过:
“读东海文章,实是人生一大快事,读之体之,践而得之,更是至乐,之所以乐,同心以振尔!……最令人忧心的是如今道德沦丧,制度恶劣,故对兄之泣血剖胆,无量悲愿,心能感知,我虽力弱,愿能共振!”
这是黎君于《你发了大愿,我发点感慨----复黎文生君》一文后的跟帖,读之甚喜。对良知学信得及、解得透,必然行得实、证得深。能知“读之体之,践而得之,更是至乐”,足见文生于儒家真谛已有所得。
儒家亦忧亦乐,大忧大乐,乐是更为根本的,是良知仁性(良知仁性,同义复词,如佛教之真如佛性)的根本特性。贫富贵贱,顺逆忧喜,无不可乐,“泣血剖胆”,不碍其乐。儒家的道乐是即在乎又超乎世间忧乐的至乐。但致良知,自然无时不乐、无处不乐,自得其乐,乐在其中。能与文生这般有智之士相识“共振”,“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黄君住深圳,离我住处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在深圳的几天里,他一直陪同着。他叹息:“熊子一出天下艳,可正如历史有历史的无奈,至今熊师的学说仍未有几人能读,读之又复未有几人能识,识之又难信。难。”东海不由得同声一叹。
一方面,好文好书不易见,如山似海垃圾多;另一方面,好读者也不易见,万中难逢一智者。古德云: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
随着大良知学的开传,对读者的智慧要求也愈趋愈高。内存不足者,很难透得过、信得及、见得彻、把得住。小黄是真能读懂东海、契入东海的。他在读罢《無相大光明论》后,曾作诗相赠:
如何无相光明势,恰似凌空踏婆娑。由来性常习气少,毕竟欲除知见多。
可怜汉文清训诂,不识孔仁孟学说。遥叹重来无秦火,今日低头是我佛。
东海亦回赠小诗一首:
气发乾元势莫当,道援黎庶义旗扬。光明至大人难识,一笑居然有小黄。
4月2日下午,郭君偕深圳儒学研究会曹秘书长来访。郭君从事“为人师表”的工作,给我来过多次电话,讨论儒学。此君年龄不大,悟性不低,一些“复杂”问题,一点就通,这是第一次见面,很是“热烈”。曹君已退休,为了创办和发展儒学会,日日奔波不辞劳,甘将余热献儒家,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
另外,自由派朋友赵君热情爽朗依旧,盛情难却,破戒喝了些白酒。一边品酒,一边听赵君调侃式批判儒家、友好地笑骂东海,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在赵君家里,重会了张君,新识了崔君和田君,大家聊得很投机。
田君名圻畅,其父在和他母亲结婚仅7天后就跟随国民党离开北平前往上海,不久便去了台湾。1948年出生在北平的田圻畅,31岁时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饱尝了与亲人分隔两岸的痛苦的他,为了帮更多人实现寻找亲人的心愿,他曾用自己租来的狭小屋子作办公室,在香港创办了“博爱事务所”,为上千人找到了失散的亲人,还亲手安排了600多个家庭的团聚……
田君著作《我不是罪人----周旋在两岸三地生存实录》,记载他一生的坎坷,有幸获赠一冊。
张君离我住处甚远,非得过来见见,非得请吃一次。此君于儒家认知有限,却是个热心人。与东海素昧平生,仅读过几篇枭文,第一次见面,就摸出一包“方兄”相赠,被我婉言谢绝,但这份情意令我感动。
“蒲团会讲”
3月30日午,请孔圣堂堂主周教授共餐。周君儒化企业的计划如果能够成功,对于儒化社会、儒化中国大有裨益。他将儒家向宗教方向发展,作为个人选择,理当尊重,作为一种尝试,也不无意义。但他将儒家等同于宗教、以儒教为“神灵信仰”的说法,则是我不能同意的。
此前曾粗粗翻过一下他的《儒教教义》一书,颇不以为然。什么“依儒教经义,孔子为儒教大神,位格仅次于昊天上帝,与社稷同格。”云云,这种说法,何来儒家经典依据?孔子有知,只怕难以认同。此君据说是蒋庆先生的弟子,不知蒋先生对此持怎样的态度。
儒家富有强烈的宗教性,具有相当的宗教价值和宗教功能,但有宗教性不等于宗教。对于神灵的存在,儒家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说“祭神如神在”,并非说“神在”。连“在”不“在”都未能肯定的东西,儒家当然不会去盲目地信仰。“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才是最为严肃和科学的态度。纵有外在于人类心性的神灵存在,儒家也不会去崇拜和信仰它。
《易·彖传》云:“圣人以神道设教。”古今学者往往解为“圣人以神道设教,教人信神。”都是错的。马一浮说得好:“《易》言神道者,皆指用也。如言显道神德行,谓其道至神耳。岂有圣人而假托鬼神之事以罔民哉?设教犹言敷教耳。绝非假设之意。”
儒家不是不可以“发展”出信仰神灵的宗教来,但那只能作为儒门中的一种小“支派”而存在。因为,儒家可以涵摄宗教,宗教却包涵不了儒家,包涵不了儒家的科学性、伦理性、政治性、制度性等等性质。
4日上午10时于孔圣堂“蒲团会讲”:堂主命工作人员扔了十几个蒲团在地上,大家盘腿而坐、听我先侃,倒颇有点原始的纯朴之风。参加者有胡、黄、郭、吴、赵、崔以及孔圣堂的周、户诸君。
本准备讲“儒家八性论”的(儒家的宽容性、文明性、实践性、政治性、宗教性、真理性、道德性等等),时间、条件所限,便没有多讲,只纲领性地提了一下儒家的“两性关系”(如原则性和灵活性,道义性和功利性,现实性和理想性,利己性与利他性、自由性与约束性、忧患性与快乐性、先进性和保守性,形上性与形下性、仁爱的有序性和无限性等等。)
谈到儒家既有宗教性又有科学性的时候,吴俊的发言对我颇有启发,他认为,儒学不仅有科学性,儒学本身就是科学。他介绍其老师张祥平先生的观点说:
“很多人认为只有西方才有科学,中国的历史上没有这个东西。这是个莫大的误解。中华民族三千年来既不是无科学, 也不是科学落后。科学史上的真实情况是:中华民族早在春秋时期,就把简单科学迅速提升到复杂科学,例如,孔子在《论语》中提到的北辰模型,就与现代物理学中的最复杂现象模型同构;《周易-系辞》就是一篇高等数学论文。所以,中华民族在复杂科学中获得长足发展,却没有深掘简单科学的潜力,而西方人直到最近几百年,才在简单科学上取得长足发展。直到西历2010年,中华民族的复杂科学仍然遥遥领先于其他民族。其中最复杂的是儒学,其次是中医学。儒学和中医学的最简单内容与现代物理学的最复杂内容相同,只是术语不同。”云云。
因未曾研阅过张祥平先生的著作,姑且录此备参。
最有意义的清明节
胡君是从澳洲来的,一见如故。午餐后邀我共往珠海一游。一路相谈甚欢,颇有相惜惺惺、相见恨晚之感,乐莫乐兮新相知,此之谓也。
胡君不仅直率、热情、古道热肠,而且颇有眼光、境界和思想深度,对儒家的认识相当深刻,对儒家的称赞发自内心。为了寻找生命的本来面目,他多深入西藏和“打入”藏密内部,了解到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 “秘密”,终觉密宗不足以安人之身、立己之命。
在胡君的导向下,过了生平最有意义的一个清明节:拜谒了两位先贤,吊祭了厓门先烈。
在孙中山故居纪念馆,其中有一幅孙中山退位后返乡时的家庭照,家人合影,身后居然两排荷枪实弹的戎装卫士,其中意味,值得深长思。胡君说,由此可以看出,一些人性弱点,一般伟人亦不能免。
关于孙中山,褒贬纷歧,或尊之为国父,或斥之为国贼,我以为都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孙中山的一生,事迹未免有疵,精神毕竟可嘉,还是值得我们怀念的,那种百折不挠、永不言败的精神,尤其值得我们学习。
参观孙中山故居纪念馆罢,已是下午三时。接下来是去洗温泉还是游梁启超故居?胡君将选择权交给了我。我信口选择了后者,胡君则毫不犹豫的驱车上路。我不知道、也没料到的是,珠海与新会相距一百多公里,来回就两百多公里了。一路上都在为自己的蛮撞后悔。梁启超的面子够大,胡君的心肠太热,东海的“选择”则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途经厓门,就在这里用晚餐了。
这里是华夏千古伤心地。公元1279年震古铄今的宋元厓门海战就发生在这里。战争最后以宋军失败告终,南宋王朝覆没。
史家有“厓山之后无中国”之说,这是就文明的角度、文化的层面来说的。日本人也宣称,宋朝之前,我们把中国叫做中国;宋朝以后,我们把中国叫做支那。话虽刺耳,值得深思。
如果把标准放低一些,明仍属中华,再低一些,清亦勉强算是中华。中华文化以儒家为主统,中华文明实质上就是儒家文明,清末以后才是真正彻底的无中华、亡天下了,那种令人痛心疾首的民族劣根性,那种残忍狡猾麻木苟且,在清末以后遂表现的肆无忌惮。
我与胡君说,不论是亡于厓山还是灭于明灭于清末,中华都应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新生。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仁人志士主动承担这一历史使命和文化责任。拜谒先贤,吊祭厓山,本当有诗,遗憾一无所得,或许,是这样的责任使命意识太过沉重,让诗神敬而远之了。
值得一提的是,一位从未见面的儒友洪君,由于身在外地,未能相见,却始终关心着东海的行踪。丁君本来也是要与胡君一起到深圳孔圣堂与我相见的,因我一直未能确定是否演讲,何时开讲,他遂回乡祭祖去了,4月5日晚来到珠海,6日见面畅叙。丁君亦有志于儒家复兴和发展,席中漫谈儒家及社会、政治及中西文化的融合贯通诸多问题,滔滔不绝。
傍晚,丁胡二位“强行”送我到车站,送上返邕客车。东海拒之无效,只好从命。
这本来属于司机的工作,两位“抢夺”过来,乃“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希望下不为例。
2010-4-7东海老人余樟法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m.katywinge.com)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