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作者简介:曾海军,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集》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 |
叙说过去,告别孤绝 ——给哲学新生上的第一课
作者:曾海军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九月初七日壬戌
耶稣2016年10月7日
各位同学,大家好!这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在讲授课程内容之前,想先讲两个意思。一个意思对着那些主动冲着哲学来的同学讲,哲学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另类;一个意思对着那些不小心被调到哲学专业的同学讲,不要以为哲学原本是跟你们没关系的。
关于第一个意思,先讲一讲我自身的一些历程,虽说有种不堪回首的感觉,但我觉得值得克服。我是一个懂事很晚的人,基本上在十六岁之前都是懵懵懂懂的。奇怪的是,貌似一旦开始懂事起,我就只关心国际大事。那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互联网,信息闭塞得很,国内电视和报纸上的新闻根本不爱看,主要是听国际电台,什么美国之音、BBC之类的,我都熟悉得很。国内媒体只看一份叫《参考消息》的报纸,专门转载国外报刊上的新闻摘要,看起来很过瘾。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关注各种国际大事,凡是国家级别以下的新闻都入不了我的眼,搞得我到现在念起“联合国秘书长加利”,比念我自己的名字还顺溜。好吧,我听电台新闻也就罢了,关键是居然还要天天记笔记,和加利一起操心国际大事。这叫什么事啊!其实这一点都不重要,我主要是想说,当时的我处在那种生活状态中,自然是完全瞧不起身边的人和事。鄙视无聊、远离庸俗,追求民主、崇尚自由,是我那个时候生活的最强音,一副心高气傲、愤世嫉俗的样子,全方位将自己封闭起来,一个月都说不上几句话是常事。——就这样将自己置于一种孤绝之中。
我那时孤绝到什么地步,可以举个很小的例子。后来开始接触互联网的时候,我给自己取的第一个网名叫“天方”。为什么叫“天方”呢?因为内心孤独,身边根本找不着朋友,没有知音啊,于是就想,能不能通过网络找到一个叫“夜谭”的知音呢?我们要是合起来,岂不就是“天方夜谭”了吗?这听起来像一个段子,可真就是这样的。要的就是这种另类的感觉,不然怎么跟身边的人划清界限呢?我那时候干的尽是些天方夜谭的事。当然,“夜谭”肯定是没找着的,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孤绝感。后来就将“天方”的网名改成“方非”,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那个时候在读西方后现代的各种思想流派,那拨人总是在不断地否定和瓦解,我就受着这种思想的激荡,找到了一种方是方非的思想快感,于是就改名叫“方非”。然而,思想的前方没有尽头,除了随着思想不断地飞扬,就不过是强化了自身的孤绝感。直到我最终转向中国哲学,终于在儒家这里停留下来并获得安顿。这种安顿不光是结束了长期以来思想上的折腾,同时也使得回过头去评价当年的孤绝之状成为可能。
我和大家分享自己这种另类的经历,可没有任何傲娇的感觉,只为了表明一个意思,就是千万不要像我过去那样陷入一种孤绝的生活。我知道有些冲着哲学而来的同学,很可能是带着一种与身边的人事格格不入的感觉来的。可能正因为觉得自己与身边的人不一样,或者就是觉得很另类,才以为具备了学哲学的资本,仿佛哲学真就是那高山之巅、冰雪之间的学问,可以不需要食人间烟火。其实不是,我是希望从一开始就纠正这种误区。我觉得无论真是天赋异禀,还是仅仅自命不凡,冲着哲学来是没错的,但哲学却不是用来强化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而恰恰应该是让人恢复到与人世间的平常关系。有同学心里可能就犯嘀咕,真的是这样吗?我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与身边的人是不一样的,就是要从众人的庸碌无为中超越出来,不甘于多数人的平庸生活,这难道还有什么错吗?现在又要我回到平常生活中,难道是要我放弃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吗?其实我太明白这种心思了,如果没有儒家的思想资源,我肯定也是觉得这样就很好。而现在,我会强烈反对这种心思,这当然是有理由的。
首先,我们且不说如何确保自己与身边人的格格不入,不过就是一种孤芳自赏,尽管这种情形其实是大多数。那我们仅仅讨论另一情形,就是你确实具有常人所不能的思想能力,你真是思想超群,或者就有远见卓识,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就可以随意挥霍自己的思想能力呢?这话的意思可能让你们有点懵;如果变成这样一种说法,大概容易明白一些——如果你是一个腰缠万贯之人,是不是意味着你就可以随意挥霍你的财富呢?意思肯定是明白的,但思想是如何与财富并提的呢?如果说对财富的支配要有一种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在里头,那么对思想的发挥更需要指向对天下苍生的关怀。真正的哲学思考必须基于常人的生老病死,基于世间的人伦关系,而不离普通百姓的人伦日用生活。不要因为多看了几回身边人的冷漠或势利,然后就充满着不屑,露出一副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任何人都无法与身边的人伦日用切割关系,身边的人与事再怎么糟糕,哲学头脑难道不正应该面对这种人事而致思吗?难道不该致力于如何让身边的人事因自己的哲学思考变得好一点点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以离群索居的方式而鄙视世故圆滑、远离世态炎凉,那么你与身边人的每一次抽离,都充当了这种帮凶。
也许你们会说,哲学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呢?哲学难道不应该是以人的名义思考自由、正义或美德这些东西吗?没错,但你们可能只知道其中的一面,那就是很哲学地告诉所有人说,用你们理性的头脑为自己作主吧,而另一面则是对身边的人事表现出的庸俗、无知耸耸肩,显示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却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掩饰不住内心的鄙夷。不客气地说,所有停留于抽象的人的意义上表达出的关心都是扯犊子;或者说,所有脱离于人间秩序而不关心人间冷暖的思考都不过是在扯犊子。儒家哲学则异于是,始终追求一种关乎人间冷暖的温情秩序。过去的人们喜欢批评儒家是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拜托啦,儒家于乱世之中始终不失让人与人之间充满温情的用心,这种基于父子亲情而由近及远的温情秩序有本有源,分明是沁人心脾的脉脉温情,怎么可能只是一层面纱?
道家有一句话叫“大智若愚”,包含了不以大智去惊扰大多数人的意思,这是对的。整出一套惊世骇俗的东西来,只是为了显示出自己有多么出众,道家不以此为智。但一个“若”字很有问题,有故意藏着掖着乃至要装出来的意思。要是儒家就不会这么主张,藏或装原本就是不诚的表现,其实哪用得着呢?儒家思想关怀天下苍生,所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纵有天大的智慧亦顾此不暇,哪还有什么闲工夫去藏一个智、装一个愚?儒家追求的恰恰是“竭其力”,虽圣人亦“竭目力”“竭耳力”“竭心思”,因为关怀的是“仁覆天下”,让整个天下都布满温情。如此恢宏的大业,虽有大智而敢不竭其力?
总之,哲学必须首先是让自己成为具有健全常识的正常人,懂得与身边的人一起欢喜一起忧,而不要把自己搞得神神叨叨,搞得古里古怪——儒家把这个称作“索隐行怪”而坚决予以反对。这不是让你们付出理想的代价,而恰恰是让理想能够眷顾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既装载得下人世间的苦难,又矢志不忘人世间的温情。如果脱离于人世间而自以为是与天地独来独往,这就是在挥霍自己的思想能力,更不用说脱离于天地万事万物作种种玄思。作为青年人,难免有年少轻狂追求特立独行的时候,而我与大家分享自己年少时的孤绝历程,就是想告诉大家,要想作孤绝状,无非也就是做到我当年的那个程度吧。可是我回过头作反省,发现那其实是特别没营养的东西,无非就是给身边的亲人平添了许多不必要的担惊受怕。哲学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另类,她不是《X战警》中的变种人学校,你们也别瞎想着要成为X战警。我想讲的第一个意思,就是让告别孤绝成为你们进入哲学的第一课,只有告别了孤绝,才有可能去追求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想讲的另外一个意思是,哲学原本就与每个人息息相关。我刚刚跟大家分享了我过去的一些经历,相信各位同学也都做过类似的事,即对别人叙说自己的过去。如果我现在要求有同学来讲一讲你作为新生,在入学以来的这段时间,有什么经历想跟大家分享的吗?同学们必定会很认真地想,有什么事情可以讲出来呢?没有任何一个同学会傻乎乎地从早上如何起床开始讲,就像地上倒了一台摄影机一样,将某段时间发生过的事原原本本地重现出来。谁都会很自然地考虑讲一些什么才好呢,而且都知道发生在过去的事不是都需要或都值得讲出来的。其实哪怕是想好了讲哪一件事,叙说的时候也一定不在于是要将事的前前后后重现出来,而是会有主次、有详略地叙说,甚至还可能与实际情形微有出入。没错,如何叙说自己的过去,谁都会带着一种基本的选择意识,也一定是特意选择某些事讲出来。那么,这种选择是如何发生的?人是如何从自己的过去选定某些事然后叙说出来的?或者说,这种选择的依据是什么?
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人,从过去的经历中选择出来叙说的事可能是不一样的。这说明选择是有具体针对性的,通常也会很自觉,其实也有着共同的依据。发生在过去的经历大多都不会想着还有什么必要再讲出来,而一定又有某些事是自己老惦记着,一有机会总想讲出来。如果我现在随意要求某个同学说,你昨天经历了哪些事,能不能跟大家讲一讲?如无意外,这个同学肯定会很委屈地说,我讲什么呀?我没觉得有什么值得讲出来的,讲了有什么意义吗?那问题来了,所谓价值或意义是指什么呢?为什么同样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有的让你觉得是有意义的,值得讲出来,有的却完全没有,你连提都懒得提呢?要知道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啊,还有什么区别吗?很显然,这种所谓的意义不是针对过去,而是针对着现在和未来的。为什么有些事你一直在惦记着呢?因为它一直在影响着现在的你;为什么有些事值得跟大家分享呢?因为它可以影响到大家的未来。这就是为何在叙说过去的时候,会很有意识地把握其间的轻重,甚至不惜有些出入却不觉得是在故意说谎。叙说过去,一定不是为了重现过去,而是为了影响现在、塑造未来。就像我刚才叙说自己的过去,就是为了影响到大家今后对哲学的学习。换句话说,任何人对过去的叙说,都有一种通过现在而面向未来的意识。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很酷的样子?是不是很哲学?是不是跟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没错,其实这就是一种哲学的意识;当你们在用心地叙说过去的时候,就遭遇到了哲学,而且还表现得相当哲学。真有这么简单吗?也许你们还很迟疑,觉得我是不是在忽悠你们。其实不是。每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过去时,都往往会表现得很哲学。为什么这么说呢?如果我现在鼓动大家要积极面向未来,要有理想、有追求,努力成为怎样怎样的人,大家可能就会嗤之以鼻,才懒得听我讲什么人生意义、社会价值之类的。但是,当我要求你们讲一讲自己的过去,将你们经历过的人或事讲出来与大家分享,却一个个羞涩得很,觉得很难有什么经历值得讲出来,又觉得即便讲出来也意义不大。——请大家注意,像值不值得、有没有意义这样的说法,这个时候却又很自然地从你那里表达出来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这不科学啊!其实,正是因为你们在面对自己的过去时,那种对意义的追寻、对价值的呼唤,不自觉地就从内心里流露出来。你们以近乎苛刻的态度面对自己的过去,甚至觉得自己的过去简直就一无是处,那是由于你们在用意义作为标尺、价值作为准绳来衡量。这种对意义和价值的严苛态度,可是相当地哲学啊!
可见,每一个人在叙说过去时,都会遭遇到哲学,但为什么没觉得不期而遇的哲学帮到了自己呢?哲学不是观音菩萨,当然不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提供帮助。虽然很多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带着意义或价值的眼光看待自己的过去,却几乎很少有人懂得如何正确地运用这种眼光。既然人总是不满意自己的过去,那么简单粗暴地抹黑过去,或者与过去相切割,便是惯常的手法。曾有多少回,人都是信誓旦旦地与过去相切割,然后信心满满地面向未来;又有多少回,不是让未来重复了过去的种种不堪呢?我们习惯了高呼面向未来的口号,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未来其实就是过去的延续。一个人如果不具备一种有分寸地叙说过去的意识,此人的未来就是很可疑的,此人对未来所怀有的期待也是很蹊跷的。如果对于自己的过去全是一笔糊涂账,未来又怎么可能会变得明晰起来呢?对于过去的懵懂无知,绝不可能只是停留在过去,而是必然会延伸到未来,除非你是相信神迹的。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有分寸地叙说过去呢?哲学的重任之一就是教人以明辨是非的能力,只有学会了如何分辨过去的是是非非,才有可能懂得如何有分寸地叙说过去。我们的未来就存在于我们如何有分寸地叙说过去之中,或者说,我们可以从叙说过去的分寸感中看到我们的未来,因为我们以什么样的分寸叙说过去,就意味着我们在期待着什么样的未来。我们每一个人是这样,我们的文明更是这样,一个企图与过去切割关系的文明是绝没有未来的。哲学这一门学问,主要是承担着如何有分寸地叙说我们过去的文明,并由此揭示出我们文明未来的可能性;同时也教会我们如何有分寸地叙说自己的过去,让我们可以真正有把握地面向自己的未来。因此,任何人只要认为自己是有未来的,并且想自觉地把握好自己的未来,就一定绕不开哲学这一门学问。所有人都值得在一生中用若干年的时间来学习哲学,而只有你们拥有了这个机会。这是你们的幸运,哲学绝不会亏待你们,而只在于你们是否会辜负哲学。
希望各位好好珍惜这四年的时光,学会叙说过去,勇于告别孤绝。这就是我想和大家讲的两个意思,谢谢!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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