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谁把孩子看死了? ——我所理解的读经教育,兼答贺希荣先生

栏目:少儿读经
发布时间:2016-08-05 22:5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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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东

作者简介:吴小东, 笔名空山,民间儒者,读经教育实践者,千人行书院院长。西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曾任中学、高校教师,2003年从高校辞职,任编辑记者,2006年接触读经教育,任读经教师,2008年创办千人行书院,实践王财贵教授"儿童读经"教育理念。

 

谁把孩子看死了? ——我所理解的读经教育,兼答贺希荣先生

作者:空山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六月三十日丙辰

           耶稣2016年8月2日


 

《南方周末》发表了一篇贺希荣先生题为《孩子受得了吗——反思“读经运动”》的文章,对“读经运动”进行反思,用心甚善,对教育之关切,对经典之热忱,跃然纸上,读之令人感动。不过,纵观全文,发现贺先生对读经教育是不很了解的,误会甚多,又因文章涉及鄙人,故觉得有必要略陈鄙见,以就教于贺先生和所有关心读经教育的人们。

 

贺先生之所以误会读经教育,主要是出于对读经教育基本理念的不了解。故本文从最基本的理念入手,对贺先生之文作一回应。

 

“何谓“经”?

 

经典是什么?经典是文化的源头,智慧的结晶,是常理常道,诚如王阳明所言,“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人类一切学问,皆从经典中流出,皆是经典在某一方面的发展流变,这在古代是常识,故古人特别尊重经典,“经史子集”,以“经”居首。即使道家人物,亦深明此理,庄子《天下篇》判别诸子百家,即认为诸子百家皆出于“六艺”(即“六经”),只不过各家“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

 

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马一浮先生的“六艺论”,阐发此义最精。马一浮先生认为,“国学者,六艺之学也”(此处“六艺”,即指“六经”)。马先生认为,“六艺该摄一切学术”,“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如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可统于《春秋》。因《易》明天道,凡研究自然界一切现象者皆属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社会一切组织形态者皆属之”,“今人以数学、物理为基本科学,是皆《易》之支与流裔,以其言皆源于象数而其用在于制器”。马先生尤其强调,“六艺之道是前进的,决不是倒退的,切勿误为开倒车;是日新的,决不是腐旧的,切勿误为重保守;是普遍的,是平民的,决不是独裁的,不是贵族的,切勿误为封建思想。要说解放,这才是真正的解放;要说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要说平等,这才是真正的平等。西方哲人所说的真、善、美,皆包含于六艺之中”。

 

说中国和西方一切学术,都“包含于六艺之中”,并非说“六艺”可以直接取代一切学术,而是说一切学术之原理,皆为“六艺”所涵摄,于“六艺”深造有得,把握基本原理,则可以很方便地从事其他分支和具体学问,且不至流荡忘本,泛滥无归。一切从此“六艺”来,一切汇归此“六艺”,如此才是整全一体的学问,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见识”。鲁迅曾嘲笑中国传统文化无用,说“可曾用《论语》感化过德国兵,用《易经》咒翻了潜水艇”,就是不知中西文化虽殊,其实皆是“一理之所赅摄”,而且混淆了学问的本末体用。谁不知道《论语》感化不了德国兵,《易经》咒不翻潜水艇?但一个读过《论语》《易经》的君子难道就学不会军事科技了吗?近代以来,中国知识界就这样失去了整全一体的学问见识,要“民主”“科学”,就要打倒中国传统文化。一百年了,中国文化是打倒了,然而,“民主”了吗?“科学”了吗?

 

故以“六经”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经典,绝非如贺先生所说的“主要是关于人生、关于道德的学问”,“基本没有什么民主思想和民主意识”、“没有多少科学意识”。这种把中国文化看成与“民主”“科学”毫不相关、甚至妨碍“民主”“科学”的观点,其实是“新文化运动”以来反传统的老调。其实,中国文化只是在近几百年的特殊历史境遇中,没有发展出西方式的“民主”和“科学”而已,没有发展出来,不代表中国文化就不含其理,就与其“异质”,我们可以学,可以开,但应该在自己民族文化的基础上开出“民主”“科学”,而不是把自己文化看作是与“民主”“科学”完全无关、甚至相妨碍的东西。贺先生说“以整个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思想而论,里面基本没有什么民主思想和民主意识”,又说“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几乎没有多少科学意识。以‘四书’而言,除了《大学》里面一个模糊的‘格物’,其它基本看不见对自然界的探索和推究。‘四书’如此,‘五经’、‘老庄’也概莫能外。”这就斩断了中国文化与“民主”“科学”的联系,判了中国文化开出“民主”“科学”的“死刑”。不能不说,贺先生在这里是有严重偏差的,虽然也说“质而言之,经典是文明的载体、历史的象征、人类的精华、灵魂的指引”等等,其实骨子里还是把经典看作与“民主”“科学”完全“异质”的东西,如此就把经典摒于现代社会之外,化约为仅仅是装点现代人门面的“人生哲学”和“道德说教”——这恰恰是贺先生所批评的把经典当“心灵鸡汤”。

 

其实,中国文化经典不仅不与“民主”“科学”冲突,反而是我们建构现代“民主”的原生资源和促使“科学”人性化发展的可靠保证。让孩子13岁之前熟读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不但不会妨碍今后“民主意识”和“科学精神”的培养,反而是它们赖以生长的土壤。因为无论“民主”或“科学”,依靠的都是理性,而经典,正是人类理性的集中表现。故担心孩子小时候读经,不能适应现代民主科学的社会,是完全不必要的。何况,王财贵教授设计的读经教育,在孩子13岁之前,不仅要背20万字的中国文化经典,还要背诵10万字的西方文化经典,如柏拉图苏格拉底的著作、莎士比亚的戏剧诗歌、斯宾塞诗歌以及其他英文名著。读经教育的理想,本来就是要培养融贯古今、汇通中西的文化大才,怎么会封闭孩子呢?怎么会不适应现代社会?

 

除了对经典内涵的狭窄化之外,贺先生对经典文本的特质亦认识不够。经典文本与一般文章有质的不同。经典是圣人性德的自然流露,是天地之道的体现,它与天地同构,意蕴无穷。经典不像一般文章只有一个固定的意义或信息,而是除意义之外,还有它独特的结构、声音、节奏、韵律、气氛等等,词句音节的组合既千变万化,又自然而然不假雕饰,一派浑然天成,元气氤氲。因此,读经与读一般文章不同,读一般文章如果不理解意思,是没有意义的,一旦了解了意思,文章就可以抛掉。但读经完全不同,读经是只要你一张口发声去读,不管懂不懂,只要你是认真的,心中马上就会有共振感应。因为经典中的每一句话都是饱满的,都是从圣人心灵中自然流淌出来的,都根于最深的人性,通于无限。比如打开《论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虽然也许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当你张口读出这个问句,孔子那亲切、温润而活泼的生命不是已经感应到了吗?当你读《老子》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虽然也许不明白意思,其实想明白也不容易——但当你读出这样一个独特的句式,难道心中不会起一种特别的玄妙的感觉?这是一定的,即使小孩子,读《论语》和《老子》,也会马上感觉到它们的不同。

 

经典是活的,内涵无穷而通体活泼透脱,不是只有一个干巴巴的意义,不是只能进行意义的了解。不了解经典的意思,照样可以读经,而且,先把经典熟读成诵,然后再揣摩其意义;儿时把经典背会了,比较大了再解经,才是学习经典更恰当的方式!故儿童在不了解意义的情况下读经,绝不像有人所说的只是“毫无意义的音节的重复”,也不是贺先生所认为的只是读背一堆“死音节”,更不是把孩子“当成张开大嘴能发声的青蛙”。读书有没有意义,不在于理解不理解,而在于读的是什么书!读的是经典,就有意义,虽然一时好像不懂;读的是垃圾,懂得再分明,也毫无意义,只有污染!

 

一个孩子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虽然不理解,但与读“小猫叫,小狗跳”一样吗?一个孩子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虽然不理解,与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一样吗?一个孩子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虽然不理解,与读“大泡泡,小泡泡,个个都往天上跑”一样吗?不错,不管什么文章,听起来都是声音的组合,但经典的声音与一般文章的声音、与流行歌曲的声音难道是一样的吗?

 

所以,认为在不理解意思的情况下读经,只是“无意义的音节的重复”,是把经典文本和普通文章同等看待了。人类的学问分智慧之学和知识之学,智慧之学主要靠熟悉、熏陶和体悟,而不必急于理解,知识之学才需要马上理解。经典是智慧之学,经典的熟读背诵与理解是可以分开进行的,而且我们认为,把经典的背诵与理解适度分开,放在人生不同的阶段,更合乎经典学习的规律。我们不能用学知识的态度来进行经典的学习。儿童正是吸收记忆、接受熏陶的大好时机,为什么不可以大量读经呢?如果按照贺先生所言必须“至少90%的章句意思能够有自信,然后才能开始背诵”,那大概只有像贺先生一样,到了36岁再读经吧?其实即使到了36岁,也未必能读,比如《易经》,如何一上来就理解“至少90%”?

 

 

 

“何谓“背诵”?

 

贺先生批评读经的另一个“罪状”,是只读经不讲解。在贺先生看来,背诵有两种,一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背诵”,一是“不求理解直接死背”,贺先生认同前者,反对后者,认为“不求理解直接死背”是“浪费时间和生命”。

 

背诵必须在理解的基础上进行吗?不理解就不能背诵,背诵了也没有意义吗?非也。人类有两大学习能力,记忆力和理解力。记忆是先在的,理解是后起的,记忆是理解的基础,理解是在记忆基础上的运用。我们只能说理解必须在记忆的基础上进行,而不能反过来说记忆必须在理解的基础上进行,此理其实甚为显明。

 

在理解与记忆的关系上,有两点需要特别注意:一,理解是在记忆的基础上自然产生的,并不需要特别地、花很大力气去培养,人的头脑和心灵对所记忆的东西,自然会有感知领受,默默中都在进行融会贯通的作用。这是人的本能,在大量记忆、长期酝酿的基础上,只要给予适当的点拨,就可以轻松理解。认为不讲解就一定不能理解,是把人的头脑和心灵看死了。有的人理解力差,主要不是缺少理解力的训练,而是记忆力差造成的。现代教育特别重视理解,排斥记忆,无论教什么,都以讲解为主,不厌其烦,事无巨细,讲来讲去,反而把学生讲笨了。因为记忆力没有得到充分的训练,没有记住充足的内容,理解力就发展不起来,而且心灵空虚,人就很难长进了。

 

二,记忆力之好坏,与天赋有关,更在于后天的训练。增强记忆力的途径,只能是更多的重复,而不是以理解来辅助推进。因为理解是在记忆基础上的运用,并不能改善记忆力。“理解式记忆”严格说来并不是记忆,而属于理解。“理解式记忆”只能记住比较浅的东西,对深刻的内容是无能为力的。贺先生举例说,小时候读“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因为理解了所以记住了,那是自然的,这么简单的东西谁记不住呢?但要记住深刻的内容如《易经》《诗经》,就没那么容易了,那需要大量的重复才能记住,理解是帮不了多大的忙的。如果认为必须理解了才能记忆,那只能去学比较浅的东西,孩子只好不要读经了。

 

其实“理解记忆”是一个矛盾的概念,正因为不理解,所以才需要记忆,以便记住之后增加理解的机会,如果都已经理解了,还花力气背它干什么?另外,有人可能会说,用一定的理解来辅助记忆,让记忆不再那么费力,不是很好吗?其实不然,用理解来辅助记忆,看上去比较省力快速,其实容易忘掉,因为时过境迁之后,字句之间、段与段之间的“意义连接”会忘掉,一忘掉,就不能连贯地背下来了,这种情况,才是“强记硬背”。故以理解辅助的记忆往往只能记住短小的内容,长篇记忆就很困难了。而不依靠理解,通过单纯的大量的重复而达到的背诵,如行云流水般流淌出来,才是自然而深度的记忆。故我在回应柯小刚教授的文章中说,“从本质上说,记忆不必依靠理解,凡是依靠理解辅助的记忆,严格地说还不是真正的记忆,还停留在浅层记忆的水平。……单纯记忆的背诵比理解辅助的背诵进入意识的程度更深。”理解本来就是意识(显意识)中发生的事情,理解辅助的背诵,当然也还在意识中,而单纯依靠大量重复达到的背诵,却可以进入人的潜意识,润物无声,不知不觉中发挥作用。

 

其实真正的记忆,没什么好说,就是“死记”,就是“硬背”,但只要“死记硬背”的东西是有价值的,背了之后就可以“活用”。比如古时学医的人要背《药性赋》、《周身穴位图》等等,每种药有什么性,此穴何以在此,有什么道理可讲呢,只好先记住再说。学太极拳,老师也是把套路教给你,让你先打熟,这是动作记忆,每个动作的奥妙,是要你在一遍遍的练习中慢慢领悟的。学书法要临帖,越逼真越好,笔画结构的精妙,也只能在一遍遍的临摹中体会,只有死心塌地“死”过一回,才有“活”起来的希望。所以关键是你所“记”的东西有没有价值,有价值,虽然是“死记”的,也会渐渐发用;没有价值,无论“死记”还是“活记”,都是白费。现代人动不动就讲“理解记忆”,讲“活学活用”,讲“发明创新”,贬斥“死记硬背”,其实是投机讨巧,不肯下苦工夫笨工夫,妄图动动小聪明就万事大吉。这种排斥记忆、唯理解是尚的教学观,正是现代教育弊病丛生、日渐沦落的一大根源!

 

总之,在记忆与理解的关系上,我们应知,虽然理解是可贵的,但其实它是很容易的,并不需要特别的训练,理解不过是充分记忆之后自然生发、或稍加点拨就可以生发的东西。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没有长期的熏陶酝酿,没有愤悱之情的萌动,要理解是很难的。记忆看上去似乎没有价值,很笨拙,但它却是理解的前提,并决定今后理解的深广度。而记忆力的训练,只能通过反复再反复,下“死功夫”来达到,并没有别的窍门,所谓“理解记忆”,严格说来不过是一种取巧或逃避。而要训练记忆力,当然应该以最有价值的经典为内容,在读诵经典的过程中,既训练了记忆力,也充分吸收了人类文化的精华和高度的智慧;既提升了理解力,也接受了圣贤经典的熏陶,从而为一生的智能成长和品德性情培养打下坚实的基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孩子十三岁之前的教育归结为“读经”,认为在孩子十三岁之前,“读经”是重中之重,应尽可能地“老实大量读经”。怎可说儿童“不理解的背诵”毫无意义,是“浪费时间生命”呢?不让孩子抓紧时机充分地背诵经典,才是“浪费时间和生命”呢!

 

当然,我们说十三岁以前的学习,应该以背诵为主,也并不是绝对禁止理解(其实也禁止不了),老师如果有把握,适当讲解一下也是可以的,但心中要有一个本末轻重的拿捏,不能以讲解压过背诵,更不能认为不讲解就不能读经,那就本末倒置了。

 

因为对“背诵”的意义认识不足,贺先生进而质疑“包本”的价值,认为“如果对这本书里面的所有内容几乎完全不理解,这种背诵后的记忆能维持多久,到底有什么价值?如果没有价值,那么背30万字比起背3千字,不是更浪费吗?”其实,如果明白记忆对理解的奠基与开发作用,明白经典对人一生的重大意义,就可以肯定地说,背3万字一定优于背3千字,背30万字一定优于背3万字。古代一般读书人的背诵量都会远远超过30万字,即使民国时期那些大师级的人物,背诵量仍然相当可观。著名的“钱学森之问”——“这么多年培养的学生,还没有哪一个的学术成就,能够跟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其实答案就是:读经传统断绝之后所培养的人才,从小没有了经典的储备,功底不够,先天不足。

 

因此“包本”绝非“噱头”,而是意义重大:“包本”意味着孩子对这本书确实下了真功夫,已经烂熟于胸,将对其一生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包本”意味着孩子对整本书都非常熟悉,整体的熟悉大大有利于部分的解悟,可以以经解经,前后呼应;“包本”这种“完全而彻底的记忆”改善了孩子的脑神经系统,增进了聪明(理解是使用脑神经而不能改善脑神经,因而不能增进聪明,碎片式的浅层的记忆对脑神经的改变也不大);“包本”训练了孩子的定力和意志,增强了自信。至于说“包本”后会忘记,那是正常的,谁也没有本事背过一本书后,无论何时都可以倒背如流,只要注意复习就行,即使能背“十三经”的大儒顾炎武,每年也要拿出一部分时间来温习。不能随时“包本”背诵,并不意味着就忘了,真忘是不可能的,而包本过程中得到的锻炼成长,更是一成永成,永不失效。有人说“包本”是一种考试,因而批评读经“包本”是“另一种应试教育”,助长“功利性”云云,其实没有道理,因为任何教育、任何工作都有检测的方式,关键不在于有没有考试,而是考试的是什么,方法对不对。

 

 

 

“何谓“儿童”?

 

王财贵教授倡导的“儿童读经”,有一个特别的对于年龄段的划分,就是只是在孩子十三岁之前,才需要、才能够这样“老实大量”、不加理解地读经,如果十三岁之前“老实大量”读经了,十三岁以后就不需要了,十三岁以后就可以解经、听讲、讨论、大量阅读、作文、学习才艺等等(如果过了十三岁才开始读经,最好头两三年也“老实大量”读经以打底,然后再开始其他学习,但这是不得已,不是“儿童读经”的常态)。但批评“儿童读经”的人,常常无视这个关键的分野——不知是无意的忽略还是故意的视而不见——抓住一点就笼统地、不加分判地批评,实在令人遗憾。比如有人总以孔子教导弟子的方式方法为依据来批评“儿童读经”,不知孔子弟子都已经是大人了,与教小孩子大大不同。如果孔子当此时代,我想他应该也会赞同先让小孩子把基本经典背下来,到了十几岁再给他讲解,不然,从何讲起呀?“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云“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即使教大人,也是把“文”放在第一位呀!(孔子诚然也讲过“行有余力,则以学文”,那是说一个年轻人,要尽到基本的生活职责,如入孝出弟、谨言慎行、善待朋友、爱众亲仁等等,这是生活中的常规,生活常规完成之后,应该马上开始学习,学则从“文”开始。此处与“文、行、忠、信”是从不同层面讲的,并不矛盾,善思可见。)

 

重视年龄段的划分,是出于对儿童的尊重。现代教育标榜“尊重儿童”,提倡“儿童中心本位”,但因为对儿童学习心理认识偏差,不但没有做到“儿童中心本位”,反而比传统教育更加“大人中心本位”,以“尊重儿童”的名义浪费、压抑儿童,实在令人扼腕浩叹。我们认为,对于儿童学习心理的特质,有以下几点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

 

一,十三岁之前的孩子,记忆力强,理解力弱,记忆力远远超过理解力;十三岁之后,记忆力下降,理解力明显上升(如果十三岁之前进行过充分的记忆训练,十三岁之后记忆力仍会保持高水平,理解力也会更强大,如果十三岁之前没有充分的记忆训练,则会合乎一般规律,记忆力显著下降,理解力大多也只能发展到一般水平)。故十三岁之前的教育,应该以记忆为主轴,而不是理解。这是甚显明的规律,只要对孩子的成长稍加观察,即可以发现在孩子十三岁左右所发生的这一重大变化。但现代教育却无视这个规律,不但不让孩子充分记忆,反而唯理解是尚,以理解为唯一标准设计实施教学,比如从小就要学很难的数学,语言学科(语文、英文)本来应该多背诵,却也用理解分析的方法,教得孩子烦不胜烦,疲惫不堪,结果不但没有培养出理解力,反而把头脑破坏掉了,更错过了让孩子吸收人类优秀文化的大好时机,造成终生难以逾越的局限。而“读经教育”,让孩子从小多记忆,记忆的又是作为人类文化源头和高度智慧的经典,该记忆时充分记忆,该理解的时候顺其自然地去理解,而早期记忆的经典内容又恰好可以作为理解的材料,不是顺其自然的事吗?何乐而不为呢?如果这个问题都把握不好而颠倒其行,还谈什么教育,还谈什么“尊重儿童”?王财贵教授倡导的“儿童读经”,不管有多少非议,至少把握住了这个根本点,此之谓见本,此之谓识大体,仅此一点,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如果连这一点也反对,只能是自讨苦吃而已。

 

三,儿童正是直觉能力最强的时候,虽然不能理解经典的意思,但因为经典本来就是天地的语言,儿童照样可以感受经典魅力的辐射,甚至,他比大人更容易感应经典!因为大人已经习惯于理解,接触经典时反而会不自觉地分解和过滤。我们让儿童读经,就是让他直面经典,在一遍遍的诵读中熟悉、感受经典,让经典文句熟悉到如同己出,熏陶涵养,潜移默化,到他十三岁时,酝酿既已成熟,理解力亦开始运作,我们来适时加以点拨,此之谓厚积薄发,此之谓“画龙点睛”,“四两拨千斤”!

 

有人认为只读不讲会把孩子“读傻”,想当然耳。经典句子的千变万化只能让孩子头脑越来越灵活。一个孩子读“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读“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读“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难道不是对他头脑最好的训练?《诗经》回环往复、参差错落的句式,《易经》穷尽天地万物之变化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难道不是对孩子头脑最好的开拓?就在我写作此文时,七岁的女儿走过来,很得意地给我背《老子庄子选》中的两段: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在大人看来非常拧巴的句子,她反而觉得“好玩”“有趣”!她当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不明白意思,对她就没有意义吗?她才七岁,包本背诵了六本大约十五万字的经典。我从不怀疑她在不理解的情况下背了这么多经典会没有用。虽然也有不愿读经的时候,但我也没见她比体制的孩子更不快乐。

 

吾人须知,儿童的心灵是活泼的,不是死的,儿童是会长大的,不是永远停滞在这个阶段。儿童记忆吸收的东西,并不会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他也有他的感受,只是一时比较模糊,不能表达出来。这种默默的酝酿是非常宝贵的,我们要尊重孩子这种混沌朦胧的感受,给他酝酿的时间,等待他自然成熟。经过长期的酝酿才有所谓内涵和深度,现买现卖一定是肤浅的。经典是来自人性深处的智慧,孩子的心灵又是活的,我们把来自人性的智慧之言放到孩子活的心灵中,自然而然就会发生作用,时间久了就酝酿成熟,不知不觉间就融会贯通,灵光乍透。所以,“儿童读经”不是“死读书”,不是读过背过的30万字都与他的生命无关,都无意义,你可知他的心灵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是天地的神奇,生命的神奥秘,看不见,难道就没有?不能明白表达,难道就不存在?为什么要把生命看得那么死板?为什么要让孩子读一点就要理解一点,还没读几句就要吐出来给你看,这不是把孩子当机器吗?究竟谁把孩子看死了,谁把经典看成了“僵尸”?

 

四,儿童善于模仿,易受鼓舞。儿童没有知识和意志,不知道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故对于儿童的学习,大人的见识和信心最为关键。有见识的父母师长给孩子选择经典,并不是不尊重儿童,恰恰是对儿童最大的爱与尊重,其背后是对人性、对经典的信心。有人认为不讲解孩子就不喜欢读经,应该以讲解来维持孩子的兴致,当然也并非完全无效,但这不是根本之道,孩子能够读经与否,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家长老师对读经的信心。只要家长老师信心坚定,热情饱满,爱中有严,严中有爱,孩子完全可以在不理解的情况下把经读好,而且日渐轻松愉快,此所谓“鼓之舞之,以尽其神”。

 

“结语:“鲁一变,至于道”

 

从王财贵教授1994年正式推广读经教育,到现在已经22年了,其实在此之前,已经进行了长期的研究和试验。王财贵教授几乎把他一生的精力心血,都倾注在这一件事情上了,这是当今许多学人,不知做、不敢做或不屑做的,只有王财贵教授,几十年如一日,殚精竭虑,汲汲皇皇,念兹在兹,来做这一件事情,从理论的建构,到实践的开展,步步推进,直至今天。因为王教授深知“读经教育”的价值,这看似简单的“读经”,其实是教育起死回生的希望,是文化复兴的基石,也是全世界教育摆脱沉疴、走上坦途的重要参照。人心不灭,天道好还,虽然筚路蓝缕,艰辛备尝,在各界有识之士和热心人的共同努力下,读经种子还是逐渐播撒开来,尤其近年来,随着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脚步加快,“读经教育”的点点星火和涓涓细流,渐成燎原汇海之势。不过议论批评也随之而起,这本是正常的,对于读经的议论批评,从来没有断过,只不过以前是“圈外人”对读经的批评,现在更有“圈内人”对读经的批评,以前是读不读经的争论,现在是读多少和怎么读的争论。这是好事,说明读经教育正在深化。

 

但这其中,也有一些令人惋惜的现象,就是有些人以认同读经者自居,却在没有充分了解读经教育理论和实践的情况下,抓住一些皮毛枝节,对读经教育展开批评甚至攻击,令人非常遗憾。比如有人听说“只读经”,就谓之“狭隘”,听说“不讲解”,就谓之“害孩子”,而不愿深入思考其中的道理,也不愿对读经学堂进行翔实的调查。有人听说“只读经不讲解”,就怀疑别人借此敛财,认为是“商业连锁”、“传销”等等。其实天下学堂虽多,与王财贵教授根本没有任何隶属关系,也没有任何利益往来,向文礼书院捐款,也完全是个人自愿,绝没有半点强迫,王教授只是倡导一个理念,至于学堂怎么做,是学堂自己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也根本没有哪个“纯读经”学堂能够连锁,“读经宣导团”的宣导,只是帮助推动读经风气,与连锁根本不沾边(倒是有些综合性国学培训机构,能够成规模地连锁经营)。“纯读经”,哪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又如有些学者,自己有学问才艺,就一厢情愿地要教孩子解经才艺,认为只读经不完备不优雅,谓之“野蛮”、“粗放”,而不是设身处地去考虑究竟应该怎样教孩子。又如有的学者,在大学里对大学生开展业余经典教学,本是难得之事,却转过来以教大学生的经验来批评儿童读经。又如有人在体制内,教体制内的孩子业余学习经典,也有效果,本亦难能可贵,但转而却批评别人脱离体制。又如有人贬斥“读经教育”为“换了内容的体制教育”,不知“读经”二字,既包含了内容的改变,也包含了方法的重大变革(体制教育以讲解为标准而不是读诵)。又如有人认为不讲解,孩子一定没兴趣,一定会逆反,“老实读经”的学堂,一定只能靠严厉体罚镇压孩子,不知“老实读经”的学堂,并不一定专靠体罚,“老实读经”的孩子,也不见得比不“老实读经”的孩子更压抑。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令人颇感无奈。

 

凡此种种,不能说没有各自的道理,但轻率武断也是显而易见的。除了粗心大意和个人意气的因素之外,归根结底,还是见识问题——对经典的性质和意义认知不足,对背诵的作用估量不够,对孩子的学习心理缺乏全面深刻的体贴观察。一百多年的文化断层和彻底的“全盘西化”,使我们已经很难跳出西方文化和现代主流教育思想的笼罩。为什么总是觉得经典不够、枯燥,担心读经不适应社会?为什么总是崇尚理解看不起记忆?为什么不管年龄阶段都要“自主学习”?为什么要看孩子脸色行事而不敢正大光明地管教孩子?很多很多我们自以为不证自明、“天经地义”的观念,其实并不一定合乎教育的道理,而是来自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西方主流教育思想的沉淀。有的人虽然办私塾,教经典,甚至以继承古代私塾传统为取向,以复兴儒学、复兴古典为职志,精神与努力皆可赞叹,但如没有清醒深切之反省,可能所继承的“私塾传统”,乃是主流教育思想主宰下变形的“私塾传统”,所复兴的“儒学”和“古典”,是经西化思想过滤后失真的“儒学”和“古典”。不要以为读几本经典,看几本古书,就摇身一变脱胎换骨了,要跳出现代主流教育思想的笼罩,获得对于教育的清明的思考,其实远非易事。文化刚刚有一点复兴的苗头,教育刚刚有一点复苏的希望,吾人不要浅尝辄止,固步自封,更不要自以为真理在握,挥斥天下。“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甚望关心教育、有志文华复兴的人士,能够平心虚怀,以谦虚谨慎、认真负责的态度,进一步多方面思考读经教育,共进于道。

 

孔子云“君子和而不同”,佛教讲“要想佛法兴,除非僧赞僧”,有争议并非坏事,理有多端,事有多途,各人见识不同,身份地位不同,条件不同,社会需要的人才也不同,在读经的大方向下,各自按自己所思考认定的去做,都是值得赞叹的。尤其在这个经典沦落、物欲横流的时代,能够亲近经典,都已经难能可贵了,何苦还要互相批判?任何轻率、不负责任的批评,都在减损读经的力量,阻止更多的人接近经典。思考不足,挥洒意气,看似替天行道,可能是障人慧命。在《南方周末》的网站上,我读到《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和贺先生的大作《孩子受得了吗——反思“读经运动”》,而在同一页面的角落里,又看到一封“读者来信”,是一位小学教师写的,她班上的一个学生,“只想做杀人犯”,要“杀了爸爸和妈妈”,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教了。我不禁感慨,什么时候,经典能够来到这个孩子面前?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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