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不求甚解”与“欣然会意” ——陶渊明的读书法、诠释学与创作论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07-10 10:4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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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甚解”与“欣然会意”——陶渊明的读书法、诠释学与创作论

作者:刘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原载《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3

 

摘要: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究竟是“自传”还是“他传”,近来颇有争议,不过,作为了解陶渊明人格志趣的第一手文献,“自况”说显然更值得信从。尤其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四句,蕴含着三个层面的“言外之意”。一是读书法;陶渊明“好读书”的最大目的乃在涵养人格,追摹古人,这正是诗格与人格的完美统一。二是诠释学;“不求甚解”蕴含着对汉儒章句之学的三个反对,即反对繁琐细碎、穿凿附会和过甚其事;深入抉发“不求甚解”的诠释学价值,还必须和“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结合起来看:“每有会意”四字不仅是对“不求甚解”的一个补充说明,也是对魏晋玄学“言不尽意”说的一个现实回应。三是创作论;“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背后,是“发愤忘食”“述作并举”的创作实践,可以说,陶渊明为后世提供了一种与“愤怒出诗人”迥然不同的诗歌发生论,几乎可谓“快乐出诗人”。

 

关键词:陶渊明;不求甚解;读书法;诠释学;创作论

 

 

伟大的诗人注定孤独。他们是文学丛林中的王者,所见所思者广,所感所言者高,故所述所作者深,常常是素履孤往,一骑绝尘。法国诗人阿尔弗雷·德·维尼(Alfred de Vigny,1797-1863)在《一个人的日记》中说:“怯弱的兽成群走。狮子独自在沙漠里步行。同样步行的是诗人。”[1]

 

杜甫是如此,陶渊明亦然。他们虽是“步行”,步子却很大,常常走出整个时代的疆域而不自知。我们遇到这样的诗人,当然要陪着小心,不敢怠慢,因为其作品不易索解,不可死参;其思想超迈时流,难以归类;其人格钻坚仰高,末由也已。可以说,这样的诗人已经不仅是诗人,而是贤人,哲人,甚至某种程度上还近乎“圣人”——不要忘了,陶渊明和杜甫在历史上皆有“诗圣”之名[①],而且从宋人张戒、陆游到清人方宗诚,都曾郑重地提醒:不可将陶渊明、杜甫仅作诗人观[②]。

 

更为巧合的是,陶诗和杜诗都曾引起历史上规模浩荡的猜谜运动,遂有千家注杜、百家注陶,此其一。其二,对于两位诗人的“认同”和“崇拜”,皆在宋代方告完成,其中亦大有深意在焉。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做过如下解读:

 

从文学接受的角度看,杜甫的诗歌命运与陶渊明颇为类似,都经历过一个“由晦而显”的动态过程。大抵同时之侪辈多视若无睹,推重揄扬者,仅二三知己,且多未尽识其庐山真面;而至其人殁后,数十年间,则突现解人,挺陶者如萧统、钟嵘,推杜者如元稹、韩愈;然亦未能转移风气,力挽狂澜。降及两宋,陶、杜二公忽名声大噪,如日中天,称圣曰祖,信徒弥众,效仿接力,沸反盈天。二公于中国文学史上卓绝伟大之地位,皆在有宋一代始告确立,坚若磐石,固若金汤,千秋万世,不可移易,岂偶然哉!这里触及了一个哲学与文学或者儒学与诗学之内在关系的“大哉问”!盖陶、杜二公,皆以诗名显于后世,然其学养根柢及人格追求,又皆在儒家圣贤之道,此一个体生命与文化慧命之“潜流隐线”,在儒学式微、佛老二氏鼎盛之齐梁隋唐,实不足以水落石出,故其知音者稀,响应者寡。而至儒学昌明、理学道学张大之两宋,终于潜德开显,伏流成川。[2]

 

尽管我的这个解读也未必周洽,但有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文学的接受常常受到时代(当时和后代)的学术、思想的影响和制约,而大作家往往因为生命力和思想力的超前,常常要走到未来或者说后世的思想疆域中去——这使他们在当时不被理解,却在后世遇到“知音”[③]。

 

相比之下,“意不在诗”(梁桥《冰川诗式》卷十)[3]5371的陶渊明比“极意经营”(黄生《杜诗说》)[4]2336的杜甫在理解上更有难度,他所经历的“寂寞”也就更为持久。寂寞总是伴随着误读。对陶诗的误读不是语义学上的,而是诠释学上的,陶诗并没有生僻难懂的名言和字句,语言平易质朴,容易“进入”,却不易“深入”,其入玄近道处,往往横亘着一道“初极狭,才通人”(陶渊明《桃花源记并诗》)[5]402的“窄门”。连杜甫都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遣兴五首》其三)[4]563说陶诗有“恨枯槁”之意[④],可以见仁见智,但以为陶公未能“达道”,则实在难以服人。杜甫很快就遭到来自宋人的反驳。如苏轼《书渊明饮酒诗后》就说:“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6]2112又,郭祥正《读渊明传二首》其二云:“陶潜真达道,何止避俗翁。萧然守环堵,褐穿瓢屡空。……使遇宣尼圣,故应颜子同。”[7]连对杜甫最为崇拜的黄庭坚也说:“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道者哉!”(《题意可诗后》)[8]39从“不烦绳削”到“愚不可及”,堪称对陶诗境界的最佳品藻。

 

有意味的是,杜甫对陶诗风格的判断,犹如“回旋镖”,后人竟用在了对他的评价上。如宋人汪元量诗云:“少年读杜诗,颇嫌其枯槁。斯时熟读之,始知句句好。”(《湖山类稿》卷二)[9]这里的“枯槁”则是对其诗风的指认了。又,清人黄生《杜诗说》云:“杜公近体分二种,有极意经营者,有不烦绳削者。极意经营,则自破万卷中来;不烦绳削,斯真下笔如有神助矣。”[4]别忘了,“不烦绳削而自合”,正是黄山谷对陶诗的评价,现在黄生却将“不烦绳削”和“极意经营”用于对杜诗的分析,说明杜诗境界之高,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在陶诗的基础上精益求精、更进一步的结果。

 

这种文学接受上的“溢出效应”告诉我们,在解读这些伟大诗人的过程中,仅仅通过对版本、文本、语义的考证、校勘和训诂等所谓历史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方法,未必能够真正触摸到作者的真实语境和理想境界。西方诠释学所谓的“意图谬见”和“过度阐释”也就在所难免。

 

陶渊明可能是较早意识到这一点的中国古人,他在诗文中多次表达透过语言解会“吾心”的不易。如“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咏贫士》其三)[5]316“寝迹穷年,谁知斯意。”(《读史述九章·张长公》)[5]434尽管他的《五柳先生传》近来颇受质疑,认为并非其“自传”,但我们也不能就此断定此文乃是一篇“他传”或“别传”。要知道,陶渊明是为他的外祖父孟嘉写过一篇“别传”的,如果要为一位历史人物作传,大可不必以“五柳先生”来命名[⑤]。我以为,这篇不知传主为“何许人也”的传记,最有可能、也最应该是陶渊明理想人格的映射和投影。萧统《陶渊明传》的“自况”说[⑥]及《宋书·陶潜传》的“自序”“实录”说[⑦],恐怕与事实最为接近。

 

所以,这篇传记中“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5]420云云,自然应该被当作“实录”,文中关于读书方法、人生志趣和理想境界的描述,绝不能视为对某一位古人或虚拟人物的写照,而与陶渊明本人无关。就像孔子到死都不知道有《论语》一书,《论语》却是研究孔子的第一手文献一样,尽管《五柳先生传》并非以自传而是他传的面目出现,却不妨碍它是研究陶渊明的第一手文献。我也注意到学界对这篇传记的一些“定论”和“解构”,但不得不坦言,我对这些高论一概不敢苟同。

 

不过,本文无意纠缠于《五柳先生传》的性质及其传主归属这些小问题,我感兴趣的是,我们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四句话中,还能读出怎样的“言外之意”来?窃谓陶公此言大有深意在焉,其约略可见者有三:一曰读书之法,二曰诠释之学,三曰创作之论。

 

 

“好读书,不求甚解”虽仅七字,内涵却很丰厚,体现了儒玄交织的时代学术思潮对陶渊明的深刻影响,故可做多维解读。

 

先说“好读书”。“读书”一词,最早见于《论语·先进》: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闻之,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10]118

 

古代学、仕二字可以互训,《说文解字》:“仕,学也。从人从士。”[11]故子路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实即“何必读书,然后为仕”之意。而孔子斥其为“佞”,表明在孔子心目中,学、仕原本一体,不“学”岂能为“仕”,不“仕”如何行“学”?陶渊明《饮酒》其十九云:“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5]246又,《祭从弟敬远文》云:“余尝学仕,缠绵人事。”[5]456“学仕”连用,正是此意。“读书”乃“学仕”之基础,故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正赖“读书”。尽管孔子也以文、行、忠、信为“四教”,主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10]5,但总体而言,孔子之学,是将文行出处、修身为学打成一片的[⑧]。对此,陶渊明终身服膺且身体力行。不妨说,“好读书”正是“好学不倦”“好古敏求”的精进状态。

 

陶渊明“好读”的有哪些书呢?首先是儒家经典,其次是诸子百家之书,再次则是史传,最后则是如《山海经》《穆天子传》之类的所谓“异书”。古人已经发现,陶渊明的“好读书”乃是对孔子之教的践行,而与“绝圣弃智”(《老子·十九章》)[12]136、“绝学捐书”(《庄子·山木》)[13]512的老庄之道无缘。如晚清方宗诚《陶诗真诠》解读陶诗《赠羊长史》云:“陶公学问与老、庄不同,老庄废礼、废仁义、废读书;陶公言礼服、言‘朝与仁义生’、言‘游好在六经’‘上赖古人书’‘诗书敦夙好’,确是圣贤之学。”[⑨]又,其释读陶诗《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云:“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耳。”[⑩]

 

陶渊明的“好读书”,多以“游好”“泛览”“流观”自许,似乎“学非称师”(颜延之《陶徵士诔》)[14]2646,但也不能说他仅是一“普通读者”[15],而无学者气质。我们从他“余尝以三馀之日,讲习之暇”(《感士不遇赋序》)[5]365,“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咏贫士》其二)[5]313,“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其一)[5]114等表述中不难看出,陶渊明读书也是时常“讲习”“研析”的。只不过,陶公的学问不是从“文字”上求,而是从“性情”上求,以孔门弟子做比方,他是宁做颜回而不做子夏的。所以,陶渊明的“好读书”,最大的目的乃在涵养人格,追摹古人。正是诗格与人格的完美统一,才使陶诗给人以“但见情性,不睹文字”(释皎然《诗式•重意诗例》)[16]之感。

 

再说“不求甚解”。窃谓此四字内涵甚深,实关乎经典诠释学之方法论。渊明标举此义,有其鲜明的经学主张,蕴含着对汉儒章句之学的三个反对:

 

一是反对繁琐细碎。袁行霈先生解释“不求甚解”称:“意谓虽然好读书,但不作繁琐之训诂,所喜乃在会通书中旨略也。此与汉儒章句之学大异其趣,而符合魏晋玄学家之风气。”[17]346事实上,这种风气在汉代就已肇端,如扬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汉书·扬雄传》)[18],王充“好博览而不守章句。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后汉书·王充传》)[19],都是著例。至魏晋,玄风大张,章句之学更趋式微。据裴松之引鱼豢《魏略》载:诸葛亮与徐庶、石广元、孟公威等一起游学读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20];颜延年《五君咏·向常侍》诗云:“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21]1236又,《世说新语·轻诋》刘孝标注引《支遁传》:“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谢安石闻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俊逸。’”[22]170适可见一时之风气。杨慎《丹铅杂录》卷一云:

 

《晋书》云: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此语俗世之见,后世不晓也。余思其故,自两汉来,训诂甚行,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陶心知厌之,故超然真见,独契古初,而晚废训诂,俗士不达,便谓其不求甚解矣。……其著《圣贤群甫录》《三孝传赞》,考索无遗;又跋之云:“书传所载,故老所传,尽于此矣。”岂世之卤莽不到心者耶!予尝言人之不可不学,但不可为讲师、溺训诂。见《渊明传》语,深有契耳。[23]

 

此又可见,陶渊明的“不求甚解”,并非“不求解”,只是欲求“通解”“意解”“心解”而不求“深解”“繁解”罢了。

 

二是反对穿凿附会。方宗诚《陶诗真诠》阐发《五柳先生传》云:“渊明诗曰:‘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盖深嘉汉儒之抱残守缺及章句训诂之有功于六艺也。然又曰:‘好读书,不求甚解。’盖又嫌汉儒章句训诂之多穿凿附会,失孔子之旨也。是真持平之论,真得读经之法。”[11]又,林云铭《古文析义序》:“陶靖节‘读书不求甚解”,所谓‘甚’者,以穿凿附会失其本旨耳。”[24]1229龚斌先生也说:“谓读书不过分执着于字句,以致穿凿附会失其本旨。《晋书·阮瞻传》:‘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5]422盖甚解难免穿凿。不仅汉儒章句训诂如此,今人的文学研究亦不免如此。周作人对“古史辨派”解读《诗经》的方法就很不满,多次引用“不求甚解”以斥之。他在致俞平伯的信中说:“读《野有死麕》讨论,觉得你的信最有意思。陶渊明说,‘读书不求甚解’,他本来是说不求很懂,我想你可以变一点意义提倡它,盖欲甚解便多故意穿凿,反失却原来浅显之意了。”(《岂明先生与平伯书》)[25]286又在《谈〈谈谈诗经〉》中说:“读《诗》也不定要篇篇咬实这是讲什么。……胡先生很明白的说,《国风》中多数可以说是‘男女情爱中流出来的结晶’,这就很好了;其余有些诗意不妨由读者自己去领会……‘不求甚解’四字,在读文学作品有时倒还很适用的,因为甚解多不免是穿凿呵。”[25]390可见,“不求甚解”不仅是一读书法,更是一种诠释学。

 

三是反对过甚其事。如果说前面两个反对,关乎经典诠释的形式和内容,那么这里的“过甚其事”则可以理解为经典诠释的态度和策略。毋宁说,这种态度既合儒家中庸之道,又合道家自然之旨。甚者,深也,凿也,过也。孔子主张中庸,曾说“过犹不及”(《论语·先进》)[10]114,主张“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中庸章句》)[26];又说“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论语·泰伯》)[10]82“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为政》)[10]18,故孟子说:“仲尼不为已甚者。”(《孟子·离娄下》)[27]188可见孔子对不合中道的偏激状态十分警惕。《老子·二十九章》也说:“圣人去甚,去奢,去泰。”[12]183陶渊明是“质性自然”和追求“真意”的诗人,当然对读书如“校书”的学究式态度不以为然。况且书有深浅、主次、难易之分,读法亦当有所区别。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言:“窃谓陶之‘不求甚解’如杜甫《漫成》之‘读书难字过’也;陶之‘疑义与析’又如杜甫《春日怀李白》之‘重与细论文’也。培根论读书云:‘书有祇染指者,有亦囫囵吞者,亦有须咀嚼而消纳者’;即谓有不必求甚解者,有须细析者。书之须细析者,亦有不必求甚解之时;以词章论,常祇须带草看法,而为义理考据计,又必十目一行。一人之身,读书之阔略不拘与精细不苟,因时因事而异宜焉。”[24]1229这里的“因时因事而异宜”云云,正可见读书折中权宜之殊趣。

 

 

不过,要想深入揭示“不求甚解”的诠释学价值,还必须和“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结合起来看。如果说“不求甚解”是一“反题”,那么“正题”便是“欣然会意”。也就是说,对于读书方法或曰经典诠释之道,陶渊明是有着自己的鲜明立场和驾轻就熟的方法论的。

 

首先,“每有会意”四字正是对“不求甚解”的一个补充说明。元人李冶《敬斋古今黈》卷七说:

 

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又蓄素琴一张,弦索不具,曰:“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二事是此老得处,俗子不知,便谓渊明真不著意,此亦何足与语。不求解,则如勿读,不用声,则如勿蓄。盖不求甚解者,谓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为章句细碎耳。……使果不求深解,不取弦上之声,则何为载弹载咏以自娱耶?何为乐以消其忧耶?何为自少学之,以至于欣然而忘食耶?痴人前不得说梦,若俗子辈,又乌知此老之所自得者哉![8]121-122

 

李冶以“不求甚解”并非“真不著意”,算是挠到了痒处。盖渊明所以“不求甚解”,正是为了“每有会意”。龚斌先生释“会意”道:“谓内心的解悟。谢安《与王胡之》诗:‘会感者圆,妙得者意。’”[5]423这就涉及自先秦开启、至魏晋备受关注的一个哲学命题——“言意之辨”。也可以说,“甚解”正是在“章句细碎”的“言”里打转,因为“得意在忘言”,故不能“忘言”,则无从“得意”。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5]441这里的“开卷有得”正可与“每有会意”同勘,盖“有得”者,正“得意”“会意”之谓也。

 

其次,“每有会意”也是对魏晋玄学“言不尽意”说的一个现实回应。如所周知,言意之辨肇端于先秦,儒道两家皆有论述,而不无分歧和张力。《易传·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28]尽管前后看似矛盾,但总的说来,儒家的言意观是相对积极的,大体倾向于“言可尽意”。“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左传·襄公二十五年》)[29],志者,意也,故也可作为“言可尽意”论的一个旁证。道家则不然,《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2]53从言意之辨的角度看,便是主张“言不尽意”。《庄子·天道》:“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13]356《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13]725似此,亦皆“言不尽意”之旨。

 

魏晋之际,老庄思想抬头,“言意之辨”遂成“言家口实”。三国魏初的玄学家荀粲昌言:“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三国志·魏书·荀彧传》裴注引何劭《荀粲传》)[30]这是旗帜鲜明的“言不尽意”论。继之而起的王弼旨在调和儒道,其《周易略例·明象》云:“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31]尽管王弼的解释前后颇有矛盾,似有“偷换概念”之嫌,但其所谓“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所针对的正是汉代易学中“案文责卦”的拘泥繁琐的经学诠释方法,其实已有“超言绝象”[12]的意味。嗣后,郭象在《庄子·山木注》中更提出“寄言出意”的诠释学:“夫庄子推平于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毁仲尼,贱老聃,上击乎三皇,下病痛其一身也。”[32]696又郭象《逍遥游注》:“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32]3“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正是“得意忘言”之意。

 

如果说“言不尽意”论在当时成为主流,“雷同君子”者众,那么,欧阳建的“言尽意”论则代表了“违众先生”[13],《艺文类聚》卷十九“人部三言语”载欧阳建《言尽意论曰》:“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以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而古今务于正名,圣贤不能去言,其故何也?”[33]384这是站在“反方”立场的设问。紧接着又说:“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矣。苟其不二,则言无不尽。吾故以为尽矣。”[33]384欧阳建的观点虽然“违众”,却从名实角度对言意关系做了积极的建构。正如汤用彤先生《言意之辨》所说:“玄学者,谓玄远之学。学贵玄远,则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夫具体指迹象,可道者也,有言有名者也。抽象之本体,无名绝言而以意会者也。迹象本体之分,由于言意之辨。依言意之辨,普遍推之,而使之为一切论理之准量,则实为玄学家所发现之新眼光新方法。……由此言之,则玄学统系之建立,有赖于言意之辨。”“汉代经学依于文句,故朴实说理,而不免拘泥。魏世以后,学尚玄远,虽颇乖于圣道,而因主得意,思想言论乃较为自由。汉人所习曰章句,魏晋所尚者曰‘通’。章句多随文饰说,通者会通其意义而不以辞害意。”[34]

 

玄学上的言意观对于文学创作和文论影响深远。嵇康《声无哀乐论》说:“吾谓能反三隅者,得意而忘言。”[35]《世说新语·文学》:“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22]52《世说新语·文学》:“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22]53陆机《文赋》:“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36]钟嵘《诗品序》:“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37]19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38]245《物色》:“‘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物色尽而情有余,晓会通也。”[38]416-419诸如此类,皆可见言意之辨在文学诠释上的普遍运用和深入人心。

 

陶渊明生逢晋宋之交,沐浴玄风,其对言意之辨自然颇有会心。陶渊明对“言意”关系所持的态度,最能看出其学问蕲向与人格底色。毋宁说,陶渊明的“好读书”正是秉承了孔子“信而好古”的精神,他对于“道”“情”“节”的可传可会、可大可久是笃信不疑的。你看他说:

 

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赠羊长史》)[5]142-143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5]184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其二)[5]215

 

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其二)[5]313-314

 

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咏贫士》其七)[5]323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咏荆轲》)[5]331

 

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咏二疏》)[5]325

 

他读书,正是为了“以意逆志”,与“千载”之前的古人“莫逆于心,相视一笑”,此即所谓“会意”:

 

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5]184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5]220

 

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与子俨等疏》)[5]441

 

空服九华,寄怀于言。(《九日闲居并序》)[5]70

 

有时候,“意”也写作“心”。如《连雨独饮》:“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5]111又《形影神并序》:“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5]59这里的“释”,盖“释惑”“解惑”之意,似可从诠释学角度去理解,而“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的“心”,其实也是指“言外之意”。还有两句涉及“解”: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饮酒》其一)[5]211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饮酒》其十一)[5]232

 

袁行霈先生在注释“达人解其会”时说:“‘解其会’,犹‘知会’也。”[17]169而“人当解意表。”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说:“意表”作“其表”,“其表:指杨王孙之言外意。”[17]184龚斌《陶渊明集校笺》则称:作“解意表”,“意之外,即言外之意。”[5]234龚斌先生又引《庄子·天道》郭象注:“其贵恒在意言之表。”[5]234正可作“不求甚解”的注脚。

 

相比之下,陶渊明的经典诠释学,可能更接近儒家,也即认为“圣人之意”和“作者之意”,皆可通过“言”来“解会”和“意会”。《孟子·万章上》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27]215“言”固然不能“尽意”,但读者却可以“以意逆志”,进而“得意”和“会意”。欧阳修《系辞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自古圣贤之意,万古得以退而求之者,岂非言之传欤?圣人之意所以存者,得非书乎?然则书不尽言之烦,而尽其要;言不尽意之委曲,而尽其理。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非深明之论也。”[39]苏轼《诗论》也说:“夫圣人之于《诗》,以为其终要入于仁义,而不责其一言之无当,是以其意可观,而其言可通也。”[6]56又,其《既醉备五福论》:“夫诗者,不可以言语而求得,必将深观其意焉。”[6]51这里的“深观其意”,也可视为陶渊明“不求甚解”的言外之意。

 

 

既然“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三句,关乎陶渊明的读书法和诠释学,那么,“便欣然忘食”一句也给人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以下试做解说。

 

首先,“欣然”与“会意”相关,可以视作读书之乐。《读山海经》其一云: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5]334-335

 

这大概是文学史上最早以读书命名的一组诗。清人孙人龙认为此诗乃“泛言读书……是起手作法,领起下数章来”[40]293,其说可从。而吴淇则抓住一个“乐”字大做文章,极言读书之乐:

 

章末“乐”字,作诗之根本,即孔、颜乐处。靖节会得孔、颜乐处,偶为读书而发。书上着一“我”字,自有靖节所读一种书,不专指《山海经》与《周穆传》。二书原非圣人之书,乃好事者所作,语最荒唐,只是偶尔借他消夏耳。“孟夏”二句,好读书之时。“众鸟”二句,好读书之所。“既耕”二句,生务将毕,正好读书。“穷巷”二句,人客不到,正好读书。“微雨”二句,好读书之景。“浏览”二句,好读书之法。……结句“乐”字,总结上文十二句,盖靖节因乐而读《山海经》,非读《山海经》而后乐也。[40]293

 

这是中国式的“文本细读”,可以说是对陶诗的“欣然会意”,也可让现代中国读者“深观其意”,会心一笑。

 

其次,“欣然”与“忘食”相属,亦大有深意。“忘食”典出《论语·述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10]71而“发愤”在《论语》中也有特定的意涵。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10]68“愤启悱发”“举一反三”这两个成语,最初当然是指应机设教的“启发式”教育,但也可以理解为经典阅读和诠释理解中的“感通”和“会意”。陶渊明的“每有会意”,其实就是读书过程中“启发”(愤启悱发)机制的启动,也即孔子所谓的“发愤”——没有“发愤”,也就谈不上“会意”。而“欣然忘食”,正好对应了孔子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乐以忘忧”即“欣然”,“发愤”则“忘食”。孔子说自己“述而不作”(《论语·述而》)[10]66,但他“发愤忘食”时在干什么呢?当然是“述而且作”。同理,陶渊明“欣然忘食”之际自然不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吧?果然他接着写道:“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5]421一篇短不过二百馀字的小传,主体部分以此做结,足见读书、饮酒、写作对于五柳先生来说何等重要。又其《读史述九章序》:“余读《史记》有所感而述之。”[5]424《有会而作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5]265[14]前有“述”,后有“作”,岂无“意”哉?尽管明人梁桥谓“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冰川诗式》卷十)[3]5371,但不能说陶渊明就没有作为“诗人”“作者”的自觉。其《饮酒二十首自序》云:“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5]211《闲情赋序》云:“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5]377《感士不遇赋序》云:“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者也。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5]365这虽是致敬董仲舒、司马迁之语,又何尝不是陶公的“夫子自道”?也就是说,当陶渊明自信能和古人“会意”时,同时也就产生了“述作”上的“冲动”和“灵感”,于是或“有会而作”,或“有所感而述之”,希望能够“导达”自己之“意气”,以与后之读者“欣然会意”。可见,“欣然忘食”是伴随着精神上的愉悦和述作上的“发愤”状态的,所以我说,渊明此一席话可见其读书法、诠释学和创作论。

 

第三,“欣然忘食”更是陶渊明创作心态和人格境界的双重展现。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大序》)[41]的艺术,其发生学自然与“情志”“志意”相关,尤以哀怨憾恨之情最易激发诗情诗兴。孔子的“诗……可以怨”(《论语·阳货》)[10]185,屈原的“发愤以抒情”(《九章·惜诵》)[42]121,严忌的“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哀时命》)[42]259,司马迁的“《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太史公自序》)[43],钟嵘的“离群托诗以怨”(《诗品序》)[37]20,杜甫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天末怀李白》)[4]590,韩愈的“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送孟东野序》)[44],诸如此类,皆可用古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的一句话做结——“愤怒出诗人”。而陶渊明却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诗歌发生论,可以谓之“快乐出诗人”。你看他说:

 

 我有旨酒,与汝乐之。乃陈好言,乃著新诗。(《答庞参军》)[5]29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乞食》)[5]93

 

欣对不足,率尔赋诗。(《游斜川序》)[5]84

 

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词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耳。(《饮酒二十首序》)[5]211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5]391-392

 

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衔觞赋诗,以乐其志。(《五柳先生传》)[5]421

 

陶公可谓“诗酒人生”的最佳代表,琴书和美酒既是让他最感快乐的生命伴侣和精神寄托,也是他诗文创作的最佳触媒。从“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到“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正是对陶渊明创作心态和生命境界的“传神写照”。

 

只是此中“真意”,非言语所能道,诚须后人“以意逆志”,“心解意会”。萧统《陶渊明集序》称:“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14]3067萧望卿先生却说:“‘意不在酒,寄酒为迹。’,是对的;说他‘意不在诗,寄诗为迹’,也一样正确。”[45]清人贺贻孙《诗筏》论“五言诗平远一派”,以陶渊明为“传灯之祖”[8]192,又论储光羲、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诸家云:

 

彼皆有意为诗、有意学古诗者,名士之根尚在,诗人之意未忘。若彭泽悠然有会,率尔成篇,取适己怀而已,何尝以古诗某篇最佳,而斤斤焉学之,以吾诗某篇必可传,而勤勤焉为之。……彭泽作《五柳先生传》云:“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味“自娱”二字,便见彭泽平日读书作诗文本领,绝无名根;而所云“开卷有得”,所得何事,岂从字句见矜创获者哉。且以区区树荫鸟声,遂与开卷同一宜会,则其开卷时已置身在空明之内,耳目间别有见闻,其视树木交阴,皆自然之文章,而时鸟变声,皆自然之丝竹也。所谓“悠然见南山”,岂虚语哉!大抵彭泽乃见道者,其诗则无意于传而自然不朽者。[8]193

 

这分明便是一篇关于陶诗的“创作论”,末一句“彭泽乃见道者”,正是对杜甫“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的反驳。渊明自承“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荣木》)[5]13,又说“道胜无戚颜”(《咏贫士》其五)[5]320,因为见道,故能乐道,因为乐道,形诸笔墨时乃能“无意于传而自然不朽”。清人温汝能说:“‘道胜无戚颜’一语,是陶公真实本领,千古圣贤身处穷困而泰然自得者,皆以道胜也。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孔子以贤称之,论者谓厕陶公于孔门,当可与屡空之回同此真乐,信哉!”(《陶诗汇评》卷四)[40]274林云铭也说:“看来此老胸中,浩浩落落,总无一点粘着。即好读书亦不知有章句,嗜饮酒亦不知有主客,无论富贵贫贱,非得孔、颜乐处,岂易语此乎?”(《古文析义》二编卷五)[40]365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10]61如果不能看出陶公“赋诗乐志”的这一个“乐”字,只在文字言语上求“甚解”,是无法与这位伟大的诗人“欣然会意”的。

 

 

“知人未易,相知实难。”(《读史述九章·管鲍》)[5]427“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归去来兮辞》)[5]391陶公此言,不仅可用于与古人的“以意逆志”,亦可用于与后来者的“千载遥契”。

 

事实上,因为处在同一语言系统和文化传统之中,陶诗虽然经历了一个“由晦而显”的漫长过程,历代还是不乏欣赏者。如同时代的颜延之,以及稍后的萧统、钟嵘,皆已发现陶诗的魅力。但因为无从“欣然会意”,陶诗的知音在唐以前并未出现。故钱锺书先生《陶渊明诗显晦》说:“渊明文名,至宋而极”[46]111,“六代三唐,正以知希为贵”[46]114。陶公的真正知音出现在北宋,那就是同为大诗人的苏轼。苏轼写于黄州的《江城子》词云:“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47]将渊明认作“前生”,不仅是欣赏其诗,更在仰慕其人。因为人格精神上想要“学陶”,所以才会在诗歌创作上勉力“和陶”[15]。苏轼在《与苏辙书》中说:

 

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6]2515

 

请注意,东坡在这里正好用了一个词——“得意”,盖即其所谓“其意可观”和“深观其意”的结果。在读了陶公的《读史述九章》后苏轼又说:“《夷齐》《箕子》盖有感而云。去之五百馀载,吾犹知其意也。”(《书渊明述史章后》)[6]2056可以说,陶渊明等了五百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和他“欣然会意”的“知音”!此后,顺着东坡所“深观”之“真意”,更多的“知音”络绎不绝,他们不仅发现了陶诗的“意不在诗”,更发现了背后的“圣贤之学”和“名教之乐”[16]!

 

然而,晚近以来,陶渊明虽在本土不乏解人,却在异国他乡一再遭遇“甚解”,甚至是“误读”。先是日本学者冈村繁“发现”:“实际上他却是歌任性地固执于自我本位主义生活方式,且有很强世俗欲望的人物。”[48]接着是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又将陶诗当作“自传诗”,认为:“陶潜的诗常常向我们谈到自我与角色的统一,但他的诗并没有体现这种统一:它们暴露出一种双重性格,一个有意识的自我先于天性的判断与选择而设定的角色。”“年轻的时候,他欺骗别人和自己去相信他适合于官场,就像现在我们受骗相信他仅是个农人。”“陶潜的诗充满了矛盾,这种矛盾来源于一个老练、敏感的人却期望表现得单纯而自然的困难。……我们所读的不是叫陶潜的农隐者,而是带着复杂性、有意扮演为农隐者以表现自我的陶潜。”[49]这很有一点西方人的“原罪”意识,即完全不能相信一个世俗生活中的人可以有形而上的理想追求,如果他在诗歌里表现了超乎常人的“君子志”和“固穷节”,那就只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有意扮演”!宇文所安的著作我读过不少,大部分情况下确能给人以“他山之石”的启发,但是,他对于陶渊明的研究和结论,却的确如刘奕教授所说,是“建立在误读陶渊明诗文、不了解中国传统和理论误植基础上”的,他对于戈夫曼和新批评的理论运用,诚难免“有滥用的嫌疑”[50]289。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汉语的语境中长大,而后留学美国的田晓菲女士,在理论方法和学术精神上不仅继承了宇文所安的“衣钵”,而且走得更远。她在《尘几录》中,一方面承认陶渊明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受到误解最多的诗人之一”[51]4,另一方面却拿起“手抄本文化”这把“新式语文学或曰新考证派”[51]27的利刃,通过对陶集“异文”的“考证”和“解构”,以“甚解”继续加深着跨时空乃至跨文化的“误解”,甚至以一种貌似客观而又冷静的笔调,近乎无情地肢解和凌迟着陶渊明的文化精神和艺术生命。且看她对于中国文化和陶渊明的独特“发现”和“发明”:

 

中国文化是世故与天真的混合:正因为深于世故,才会如此渴望自己的反面,同时却又天真地相信自己的确是天真的。[51]140

 

宋人从自己的审美眼光出发,极口称陶渊明“平淡”,而陶渊明的诗文风格也似乎却是符合宋人所谓的“平淡”;但是在很大程度上,这份“平淡”正是宋人自己通过控制陶集文本异文而创造出来的。[51]16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所谓“意不在诗”的诗人;而如果一个诗人“意不在诗”,那么,其诗作的魅力,也就不在于诗作本身,而在于这个诗人所达到的思想境界;换句话说,在于一个被宋人,特别是被苏轼及其文学集团成员所凭空创造出来的理想化人格。[51]43

 

引文的最后一段,概念偷换得实在离奇,“诗人所达到的思想境界”怎么就成了后人“凭空创造出来的理想化人格”了呢?如果理想化人格可以“通过控制”而“凭空创造”,那么苏轼及其文学集团又何必舍近求远,向陶渊明去“借贷”呢?田晓菲还对“知人论世”的诠释方法不以为然,竟说:“知人论世”的诗学会“带来一系列问题。强调‘志’与语言表达的一致性,必然导致对‘真’的焦虑,对语言透明度的焦虑。”[51]69一味求所谓版本之“真本”,却毫不理会“真意”必须“忘言”才能“得”,才能“会”,真不知汉人一变成“汉学家”,怎么就似乎发生了“基因突变”,对自己的“原生文化”如此隔膜与冷漠了呢?

 

这一层“意会”的真知灼见,古今学者皆有论说。前引苏轼《诗论》以“意”释“兴”说:“夫兴之为言,犹曰其意云尔。意有所触乎当时,时已去而不可知,故其类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6]56沈德潜也说:“渊明胸次浩然,天真绝俗,当于语言意象外求之。”(《唐诗别裁集·凡例》)[52]《庐山志》编者吴宗慈谈及“渊明醉石”千年之后难以确指时亦云:“古人风趣,要当意会之。”[53]当白居易《访陶公旧宅》说出“心实有所守,口终不能言”[54]时,其实已经隐隐“会”到了陶渊明的“真意”,田晓菲却说:“当读者自以为能够体察作者的‘真意”,在无言之中听到‘实’言,有时,甚至无视作者之言,全凭己意,做出和一切文本证据截然相反的判断。这是解读的误区,也是作者的不幸。”[51]102-103将所谓“文本证据”当作文学诠释的圭臬,在新批评“文本细读”的窠臼中打转,而完全无视诗人活泼泼的情感和生命,无视“文本证据”之外的“言外之意”,恕我直言,这正是海外汉学家的不幸!

 

因为专注于“异文”,田晓菲自然无从“见道”。她甚至无法理解历代诗人学者怎么会从陶诗中发现“孔颜乐处”:“一些笺注家抓住‘乐’字大做文章,以为此乐即安贫乐道之乐。但‘乐’字其实是被镶嵌在一个反问句里,以否定的形式出现。”[51]78事实上,读书之乐正是“孔颜乐处”的一种,“不乐复何如”作为否定的反问句,不仅不是否定,反而是更为强烈地表达了肯定。汉语的基本语法规则尚且无视,遑论对陶诗有真正的“会意”和“感通”?当你看到她说“周公和孔子都代表了被陶渊明视为‘尘网’的公务世界”[51]111时,也就可以断定,她与陶公不可能有真正的“会意”,更遑论“欣然”?看来西方式的“文本细读”真成了陶渊明所反对的“甚解”,如此煞有介事、似是而非的深文周纳,真可谓“小辩害义,小言破道”(《孔子家语·好生》)[55]123。可见,“甚解”和“误解”只有一步之遥。难怪郭齐勇先生说,以“饾饤枝节,缺少内在精魂”[56]为特点的海外汉学研究,“与国学完全是可以不相干的”[56]。

 

窃以为,无论经典诠释还是文学阐释,皆应该注意两点:一是古今之变,一是中西之辨。以陶渊明为例,所谓“古今之变”,盖指陶诗接受经历了一个“由晦而显”的漫长过程,这一过程既与时代的审美风会有关,更与思想史的发展嬗变若合符契,所以,文学史的研究必须是以“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为前提的复合研究,既不能离开作家的身世、生平、人格和时代审美风尚予以文学本位的“内部研究”,更不能离开文化思想史的大背景和坐标系,那种钻进“异文”和“物料”的“信息茧房”里“作茧自缚”的所谓“客观研究”,注定无法与作者的真精神和真生命“神交意会”。所谓“中西之辨”,则是就中外两种不同的研究理路而言。中西文学同属人类精神文化遗产,自然有其相通相似处,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但不能不说,异质文化所开出的文学花朵毕竟不尽相同。在跨文化的比较文学研究中,一方面要避免对研究对象的出于同一语境和长期共情之后的“感情用事”,另一方面,也要警惕对理论和方法上的“他山之石”机械套用所造成的“路径依赖”,以及主题先行式的、完全无视作家与作品内在情感渊源和“言外之意”的“新批评”派的“意图谬见”。否则,“甚解”终将会变成“误解”,以至煮鹤焚琴、暴殄天物而不自知矣。

 

呜呼!陶公言犹在耳,今之好求“甚解”者,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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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353.
 
[48]冈村繁.陶渊明李白新论[M]//冈村繁,著.陆晓光、笠征,译.冈村繁全集:第肆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26.
 
[49]宇文所安.自我的完整映像——自传诗[M]//乐黛云、陈珏,编选.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110-124.
 
[50]刘奕.诚与真:陶渊明考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
 
[51]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
 
[52]沈德潜.选注.唐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
 
[53]吴宗慈.庐山志[M]//龚斌.南山的真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406.
 
[54]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128.
 
[55]孔子家语[M].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123.
 
[56]郭齐勇.国学的最高层面是国魂[J].解放日报,2010-2-15.
 
作者简介:
 
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笔名留白,西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阳人,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诗学研究中心主任,诗学集刊《原诗》主编,古代文学与语言学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传统文化教育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世说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陶渊明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写作学会副会长、上海市楹联学会副会长等。已出版《世说新语会评》《竹林七贤》《魏晋风流》《世说学引论》《论语新识》《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全三卷)《四书通讲》《世说新语新评》《世说新语通识》《大儒兵法:曾胡治兵语录导读》《诗意回响:跨越千年的对话》《乱世风流:刘强精讲<世说新语>》等著作近三十种。主编《原诗》四辑、《中华少儿诗教亲子读本》十一卷、《世说新语鉴赏辞典》及论文集多种。作品获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华东地区古籍优秀图书奖一等奖、 十大好书奖、湖南省优秀社会科学普及读物奖、第六届伯鸿书香奖·阅读推广奖。
 
基金项目:贵州省2022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国学单列重大课题“传统文化视域下的儒家诗学研究”(项
 
目编号:22GZGX01)。
 
作者简介:刘强(1970- ),男,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贵阳孔学堂高等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哲学。
 
[①](清)潘德舆《作诗本经纲领》:“三代以下之诗圣,子建、元亮、太白、子美而已。子建、元亮浑然天成,不在太白、子美下,其诗体不如太白、子美之兼容并包,不可以元亮为胜子建,亦不可以元亮为胜太白、子美也。蔡氏比元亮于伯夷,是亦以诗圣品之。”见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编:《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6页。
 
[②]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云:“至于杜子美,……乃圣贤法言,非特诗人而已。”(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3页)陆游《读杜诗》云:“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三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1页)方宗诚《陶诗真诠》其一云:“陶公实志在圣贤,非诗人也。”(《柏堂遗书》本,清光绪八年刻本)
 
[③]陶、杜二公生前皆有“知音”之叹。陶渊明《咏贫士》其一云:“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11页)杜甫《南征》云“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950页)
 
[④]有学者指出,这里的“恨枯槁”乃指陶诗内容,而非通常以为的陶诗风格。参见徐艳《经典镜像中的知音——王阳明眼中的陶渊明》,《光明日报》2022年7月18日13版。
 
[⑤]钱锺书说:“岂作自传而并不晓己之姓名籍贯哉?正激于世之卖声名、夸门地者而破除之尔。”(《管锥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229页)。学者们多认为,《五柳先生传》应该是受到阮籍《大人先生传》和《列仙传》《高士传》等的影响。
 
[⑥]萧统《陶渊明传》云:“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曰……。”(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068页)
 
[⑦]沈约撰《宋书·陶潜传》云:“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曰:……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86-2287页。
 
[⑧]按:关于为学与修身之关系,可参拙著《四书通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⑨]方宗诚《陶诗真诠》一卷本,《柏堂遗书》本,清光绪八年(1882)刻本。
 
[⑩]方宗诚《陶诗真诠》一卷本,《柏堂遗书》本,清光绪八年(1882)刻本。
 
[11]方宗诚《陶诗真诠》一卷本,《柏堂遗书》本,清光绪八年(1882)刻本。
 
[12]详参周裕锴《中国古代文学阐释学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79-186页。
 
[13]《世说新语·文学》:“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可见,欧阳建的观点至少得到王导的认同和传播。
 
[14]田晓菲认为“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是对《论语》的回应,这原本不错。但此句回应的应是“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论语·阳货》),也就是说,陶渊明的“有会而作”也可以理解为“有会而述”,并非与孔子有什么不同。参见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141页。
 
[15]详参刘强:《苏轼的“平生功业”与“忧困书写”:兼论苏轼“和陶”之缘起及其晚年心境》,《孔学堂》2021年第3期,第71-79+87-96页。
 
[16]详参刘强:《陶渊明接受史上的儒道博弈》,《古籍研究》第69卷,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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