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燕】发明实推内圣功 ——思想史上的《近思录》系列之四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3-04-26 20:59:08
标签:《近思录》
孙海燕

作者简介:孙海燕,笔名孙齐鲁,男,西元一九七八年出生,山东鄄城人,中山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现为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儒家哲学、中国思想史、人性论等,发表学术论文20余篇,出版学术专著《陆门禅影下的慈湖心学——一种以人物为轴心的儒家心学发展史研究》。

发明实推内圣功

——思想史上的《近思录》系列之四

作者:孙海燕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原载《走进孔子》2022年第4期

 

人的思想,大抵是对自身生存状况的觉解,以及对生命理想的表达。一种学说,无论产生的机缘如何特殊,既能在思想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必有其自身的价值,适应了人类的某些渴望。此学说若能可大可久,教导大众走一条自利利他的道路,无疑是一种“好学说”。

 

从周敦颐等人算起,宋明理学的诞生已近乎千年,乃至成为东亚地区的主流文化,对中国人心理更是产生了深刻影响,当然有其存在的价值,甚至称得上难得一见的“好学说”了。那么,作为宋明理学的经典,标志着儒学重大转型的《近思录》,又究竟“好”在哪里?它在思想史上的特色与贡献何在?

 

一、“学以成圣”的生命追求与主静工夫

 

在内容编排上,《近思录》虽借鉴了《大学》“三纲八目”的儒家矩矱,但比照传统儒典,其思想发明不在“亲民”而在“明明德”,不在礼乐刑政的“外王”,而在格致诚正的“内圣”,字里行间渗透着道学家“学以成圣”的生命渴盼,反映了儒家性格的一大嬗变。

 

“内圣外王”之说,首见《庄子·天下》篇:“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这里的“内圣外王之道”,是指古代帝王修养自身与治国安邦的根本道理。“圣人”的观念,本脱胎于传说中理想化的部落首领,具备通神明、高权位、伟勋业、聪明睿智、德行完备等人格特征。孔子之前,圣与王本不分家,后来走向分离。孔子有德无位,当时就有人称其为圣人。下传到孟子和荀子,凸显圣人“仁且智”的面向,乃有“人皆可以为尧舜”,圣人可“积而致”等观念。秦汉一统之后,“圣人”并未沿此“德智化”思路前行,转又被塑造成天生异表、人神杂糅的帝王,直迄宋代道学之崛起,历代儒者大抵以“君子”为修养目标,罕见以圣人自期者。无论如何,圣人作为儒家之至尊,终究有常人不可企及的位格。

 

 

 

《庄子》书影

 

随着文化的流变,尤其受到禅宗“即心即佛”“见性成佛”等思想的熏染,到了宋儒这里,传统圣人的神异、权位、功勋等维度脱落殆尽,心性修为上的“精一”“无意”的面向被聚焦并放大,圣人也成为现实的人格追求。此时的“内圣外王”也可理解为“内修外用”或“明体达用”。唐君毅先生说:

 

宋明儒自觉的教人寻孔颜乐处,以成德之乐为归趣,同时即自觉的要讲明圣学。故教人为学之始,即立志作圣。古者圣与王连,所谓内圣外王。孔孟教人皆偏重教人为士,由为士自可归于圣,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然孔孟教人殊少直截教人为圣。荀子虽明言为学“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未尝直截教人皆以为圣自勉。汉儒则恒谓圣由天出,非由学而至。然宋明理学之教人,则常在第一步即要人立志为圣。(《中国哲学原论·原道篇》)

 

唐先生之论可谓的当。吾人不必阅读《近思录》,翻翻今人“宋明理学”类的书,多能见周敦颐这段话:

 

或问:“圣可学乎?”濂溪先生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近思录·存养》)

 

这是儒学史上标志性的话,可谓“尸居龙见,渊默雷声”!上溯千年,儒家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多在政治伦理方面。心性修养上反倒是佛、道两家的天下,一曰见性成佛,一称得道成仙,可谓各逞雄长。儒家直到周敦颐,才掷地有声地宣告:圣人可学!这一宣告与孟子人皆可成圣有重要不同(揭示人性的高度与可能),意味着圣人已成为现实的追求目标。周敦颐的圣人观念及工夫,如“静虚动直”“明通公溥”云云,都是他体悟而得,非考索而致。正像六祖慧能宣扬“即心即佛”堪称一场宗教革命一样(钱穆将慧能比喻为佛门的马丁路德),“学以成圣”也不啻为儒家的一场内部变革。

 

濂溪这段话,可谓点睛之笔,不仅宣告了圣人可学,而且是他“主静说”的核心,甚至堪称整个宋明理学“成圣”工夫的要义。当然,这段话的儒家性格并不鲜明,或者说佛、道色彩还要多一些。但要看到,无论是佛、道也好,儒家也罢,都有一种基于静中体悟的共识,即人在下一番“静定”工夫后,能达致一种清明、充实和愉悦的心境。这种心境有难以言传的一面,包含有诸多复杂的层次和面向,通此心境的路向也差别多途,可谓毫厘千里。笼统地说,在此澄莹之境,人的念头会变得超常细微,可以借此作变化气质的工夫,或变得专注而忘我。无论如何,与那些因物欲扰乱而粗浮流荡的头脑相比,无疑有天壤之别。这种心境之证立,本身意味着一种生命智慧的开启,提高了人对各种物欲的免疫力。此由静定而来的心之灵明,俨然一棵树成长所需的肥沃土壤一样,不仅对人的建功立业大有裨益,更是人开智成德的心理基础。

 

 

 

周敦颐画像

 

先秦儒者对此早有觉察,孔子说“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孟子重视存养“平旦之气”,被排斥在“道统”外的荀子,有“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等见识,《大学》更有“知止而后有定……”的工夫次第。当然,综合儒、释、道三家而观,佛教的“止观之学”于此着力最深,畅演最著,对道学家的影响最为直接。无此影响,道学家很难有“半日静坐,半日读书”的学问方式,圣人也未必成为现实的人格追求。至于肯定此向内的静定之力后,儒、释、道又如何各求进境,则与各家的立学宗旨有关。儒家的特色是:以此静定力,行我仁义道。即便在儒家内部,因人的根器、机缘等不同(包括对佛家禅定的吸收不同),对此静定力量的开发也大相径庭,道学的“主静”、“存诚”和“主敬”等说法,就反映了这一差异。心学与理学的分野,也与此颇有关系。

 

二、对圣道的“深造自得”和对“荆公新学”的批判

 

致力“明体达用”之学,以重建社会与心灵秩序,是北宋新儒学各家的共同旨趣。但道学之为道学,格外重视对圣人之道的深造自得。这首先表现在《近思录》“四子”对“学贵自得”的反复强调上。周敦颐说:“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近思录·论学》)程颢说:“学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近思录·论学》)程颐说:“学也者,使人求于内也。不求于内而求于外,非圣人之学也。”(《二程遗书》)张载说:“义理之学,亦须深沉方有造,非浅易轻浮之可得也。”(《近思录·致知》)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自孔子以来,儒家就讲究“修己以安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但这种修身乃以“六艺”为本,重在“博文约礼”的“合内外之道”。道学家对圣道的“切己体察”,不仅远迈汉唐之儒(不走训诂注疏的老路),而且超过了先秦儒家(尽管他们认为孔孟本是如此),在心性上着意作“克念作圣”的工夫。推动这一“内转”的原因很多,数其大者,除了屡屡提及的佛老影响外,还与道学家现实中的一个“头号敌人”有关,此即政敌王安石及其“荆公新学”。

 

王安石得君行道,厉行新法,这是千古罕遇的大事,其自身也处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作为在政治上反对变法而受到打压的一方,张、程等人提倡的道学,无论在主观和客观上,都势必要“自异”于荆公新学,通过学术的正统性以争取政治的话语权。钱穆说:

 

王安石变法,明道横渠皆被摈,其专明道学,即所以争政术,此一也。又此四人既不在中朝,迹近隐沦,虽二程较显,然此四人交游声气皆不广,故其学特于反己自得有深诣。(《朱子学提纲》)

 

 

 

《朱子学提纲》书影

 

与王安石的这场政治角力,客观上助长了道学“外王必出自内圣”的逻辑。对王安石,程颢曾批评说:

 

公之谈“道”,正如说十三级塔上相轮,对望而谈曰,相轮者如此如此,极是分明。如某则戆直,不能如此,直入塔中,上寻相轮,辛勤登攀,逦迤而上,直至十三级时,虽犹未见相轮,能如公之言,然某却实在塔中,去相轮渐近,要之须可以至也。至相轮中坐时,依旧见公对塔谈说此相轮如此如此。(《二程遗书》)

 

在程颢看来,王安石谈论圣道完全是外行,犹如站在十三级高塔外描绘塔顶的相轮一样,不过得其仿佛而已,正确的做法是从塔底拾级而上,亲自摸到相轮。他正是这样做的。这段话说出了道学的一大特色,即对圣道必须“实有诸己”,一如程颐之所说“闻之,知之,得之,有之”,这是一个浃髓沦肌、最终与道同体的生命成长过程。

 

平情而论,王安石一生尊崇孟子,其“新学”何尝不是大谈“道德性命”?较之于汉唐诸儒,此本身已多了一层内转。他的变法虽从整顿财赋入手,背后也自有一番宏伟擘画和“大有为”精神,非止于富国强兵而已。对王安石之学,道学家也非一概批评,程颐就认为其《易传》可读。总体来看,王安石更重视经世致用,主张以儒为主,调和三教,遍采诸家之长,认为性无善恶,在道学家眼里,这分明是博而不约,杂而不纯。加上他用人不当,以及新法实施中的“与民争利”等问题,都使得志在通过“格君心之非”形成朝野上下尊德乐道之风尚的道学家极为不满。程颢一度支持新法,后加入司马光等人的反对阵营。王安石批评程颢之学“如上壁”,言其迂执难行;程颢指责王安石之学“如捉风”,言其徒劳无功。彼既君子,我亦君子,但因为政见、性格等差异,君子未必能合作共事,反倒势同水火,互相拆台。这也是历史的常情与无奈。

 

道学家的长远敌手,自然是佛教的禅宗,但荆公新学直接关乎其政治抱负和现实利害。张载之弟张戬,就与王安石有过一场剑拔弩张的争论。程颐批评荆公新学是功利之学,新法也必将“上下交征利”而祸国殃民。他认为“在今日,释氏却未消理会,大患者却是介甫之学”,这种功利之学“坏了后生学者”(《二程遗书》)。政见的不同,固然有思想的分歧,但政治斗争又加剧了学术分野。王安石刚愎自用的性格,二程以道自高的自负,使双方终不免于意气之争。程颐后来谈到这场党争涂炭天下的恶果,认为与“吾党”争之太过有关,自承应“两分其罪”。道学家对荆公新学的排挤打压,在南宋高宗时达到高潮,二程的弟子杨时攻击尤力,斥王安石操弄管商申韩之术,坏了“祖宗法度”,乃国家沦亡的罪魁祸首。这类议论后被朱子沿袭,影响深远。直到《宋元学案》编者,仍将“荆公新学略”置于全书末尾,此诚未免于门户之见也。

 

三、“义利之辨”的加剧与“外王之学”的困顿

 

道学之“深造自得”的另一表现,是儒家“义利之辨”传统的加剧。为占据道义制高点,道学家攻难王安石,显然运用了这一思想武器。“重义轻利”本是儒家的一大价值取向,唯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儒者那里有程度的差异而已。孔子比较中庸,主张“见利思义”,所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他肯定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功,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否认“霸道”。孟子则咄咄逼人,羞言五霸,大呼“何必曰利”,此后儒者多以言利为耻,董仲舒乃有“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言。在这场儒学复兴中,以二程为首的洛门师弟,分明开展了一场以成圣为目标,以“存理灭欲”为工夫内容的“修道运动”,使传统的“义利之辨”升格为“理欲之辨”。道学家要“灭”的,当然是不合“理”的“人欲”,而不是人的正常欲求;但也要承认,在道学家这里,义、利或理、欲对立变得更尖锐了。如果说“寡欲”“节欲”是儒家对欲望的基本态度,程颐的“存理去欲”就多少带有禁欲色彩了。这一倾向不仅表现在“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等价值剖判上,或者像门人谢良佐自觉断绝“色欲”这类事上,更表现在对“义”作为道德信念之纯粹性的强调上。程颐说:

 

不独财利之利,凡有利心,便不可。如作一事,须寻自家稳便处,皆利心也。圣人以义为利,义安处便为利。如释氏之学,皆本于利,故便不是。(《近思录·出处》)

 

这简直是诛心之论。如果说“义利之辨”表现在人我之间的利益取舍,“理欲之辨”则要在“心窝子里杀贼”了。在程颢处,“欲”还有更深的含义,指向一种“意欲”或“安排”(近于禅家的“拟议”或“分别心”),所谓“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近思录·论学》),故“人心不可有所系”。只有做到心无所系,才能臻于“由仁义行,非行仁义”的圣境。

 

道学家讲究“深造自得”,还体现在对“文章”“训诂”之学的批判上。程颐说:“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近思录·论学》)他认为除了佛、老等异端之学外,学者从事文章、训诂之学,也是自绝于圣道的。在这方面,程颐身先示范,自觉摒弃了一些文人习气,表现出庄敬严毅的生活态度。他不戏谑,不作诗,不观画,不啜茶,不看花,不坐轿,更遑论世俗的声色之娱了。他认为“作文害道”,看不起以文章名世的苏轼。苏轼则讥讽他迂执不通情理,声言要打破洛学的“敬”字。两家门人也类同仇敌,相互嘲弄诋骂不已。

 

程颐的这种作风,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处,但绝非“假道学”“假正经”,而是“真道学”“真正经”。有人问程颐:你几十年这样严恪,不感到劳苦吗?程颐说:“吾日履安地,何劳何苦?佗人日践危地,此乃劳苦也。”(《二程遗书》)这是他对程颢“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二程遗书》)的现身说法。程颐能“日履安地”,不仅得益于自小受到的家教,更与他长期“深造自得”而有的内心泰足,包括对圣道的强烈自信与向往有关,弘道意识充盈了他的身心,带给他勇气和力量。吾辈切莫随顺世俗,嘲笑他“固执迂腐”,须知五代乃中国历史上十分黑暗混乱的时期(弑君、弑父几成惯例)。程颐这一荷道而立的形象本身,恰像河道中分开水流的巨石,对五代以降的人伦溃败与价值无序有着强烈的对治意义。

 

 

 

二程雕像

 

这种“自得”之学,还可从道学内部予以审视。张载与二程互为师友,辞世之后,很多弟子归于二程,关、洛二学自是大有渊源。张载说:“二程从十四五时,便锐然欲学圣人。”(《近思录·观圣贤》)与二程不同,他少喜谈兵,是一位志在平戎万里的热血青年,后因范仲淹的点拨(“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而折节圣道,倾心儒典。论及弘道之勇,研几之深,注重学问之“自得”,张载之于二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强调“学贵心悟,守旧无功”(《经学理窟·义理》),“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大蔽也”(《宋史·张载传》)。他认为孔子平时常谈论“性与天道”,因弟子未能深造自得之,才认为“不可得而闻”。这实不免言之过深。

 

 

 

张载雕像

 

从思想特色看,张载与二程可谓博约互见,张载学问比二程更为开阔,二程工夫比张载更为精纯。张载治学以礼为先,注重学以致用,在二程看来不免有“驳杂”“外铄”之弊,他们对张载的涵养境界也不无微词。程颐批评张载论道“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厚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近思录·致知》)。二程虽然很欣赏张载的《西铭》,但认为这只是“造道”而非“有德”之言。言外之意,《西铭》所揭示的“民胞物与”之境,只是张载推究揣摩的结果,不是工夫精熟后的自然呈露。

 

此极重“深造自得”的洛学,被杨时、谢良佐等人继承,特别是经过朱子的综合创新,后来逐渐成了思想界的主流。当然,在赵宋的内忧外患中,这一学问也招致了激烈批评。陈亮与朱熹就有著名的“王霸义利”之辩。叶适批评道学家将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内缩为玄虚的心性之学,所谓“尽废古人入德之条目,而专以心性为宗主,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而尧舜以来内外交相成之道废矣”(《习学记言》)。

 

这类批评之当否,后文还将会谈到。无论如何,与“内圣”方面的大事发明相比,道学家对“外王”的贡献显得乏善可陈,反不如李觏、王安石等人。萧公权先生说:

 

宋代政治思想之重心,不在理学,而在与理学相反抗之功利思想。此派之特点在斥心性之空谈,究富强之实务。(《中国政治思想史》)

 

就《近思录》一些选段看,道学家谈“外王”,只是袭取《大学》修齐治平的规模,更强调孟子的“格君心之非”而已。程颢《陈治法十事》,算是道学家有口皆碑的典范了,但置之于中国政治思想史,也难说有什么理论贡献。至于一些时措之议,比如对宗子法的强调,也大都源自《周礼》。其他如张载极言恢复井田、封建制等,显然是因迷信“三代之治”而用力过猛的表现。老实说,这类想法真的付诸实践,恐怕比王安石新法带来的问题更大。其实连朱子也认为井田、封建这类古制“难下手”。黄百家说:“(横渠)好古之切,谓《周礼》必可行于后世,此亦不能使人无疑。”(《横渠学案》)在我们看来,正是强烈的“法先王”意识,限制住了道学家的头脑。相对来说,王安石反而更清醒些,主张对先王之政只能“法其意”(法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故其能尊《周礼》而变通之,不像张载这样墨守成规。顺便说一句,《近思录》的不少条目,都有与荆公新学等学派论战的背景。

 

四、儒家经典的重塑与性命之学的奠基

 

这种内圣之学的证成,表现为经典系统的重塑和性命之学的奠基。今人提及儒家思想,首先会想到“孔孟之道”与“四书五经”,此乃宋明理学之赐。宋代之前,“四书”的地位远不能与“五经”相提并论。“四书”中,只有《论语》较早受到重视,《中庸》《大学》不过《小戴礼记》中的两篇,《孟子》则长期与《荀子》相颉颃,南宋时才成为“十三经”之一。

 

 

 

《大学》书影

 

“四书”在地位上压倒“五经”,当然有一个漫长过程。除佛道人士外,唐代的韩愈、李翱就特别表彰《大学》《中庸》,王安石更以推崇《孟子》著称。朱子撰写《四书集注》,堪称“四书”定格的临门一脚,这与他对程颐思想的继承关系很大。《近思录》多选程颐强调“四书”之语,如说:“初学入德之门,无如《大学》,其他莫如《语》《孟》。”“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学者先须读《论》《孟》,穷得《论》《孟》,自有个要约处,以此观他经,甚省力。《论》《孟》如丈尺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见得长短轻重。”朱子曾将“四书”比作熟饭,“五经”比作稻禾,认为前者是后者的精华,后者较为粗糙,须打磨一番。当然,朱子对“四书”的优越性发挥得更充分,如说:

 

《语》《孟》工夫少,得效多;六经工夫多,得效少。

 

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朱子语类》)

 

我们当然也不能说道学家不重视“五经”,但这里涉及学问的一种规律,即某学问首先被重视的内容,通常是最重要的部分,至少实际结果多是如此。“五经”既然在义理精纯和研读次第上都位居“四书”之下,其在儒家经典中的地位无疑下降了。随着“五经”向“四书”偏移,“孔孟之道”逐渐代替了“周孔之教”。荀子等人则被排在道统之外,安贫乐道的颜回成为学习的榜样。这是不同时代儒家思想性格的一种人格化呈现。

 

这一嬗变,无疑是儒家经典的一种内部调适,适应了道学对抗佛老的“内圣学转型”之需要。“五经”属于王政之学,文辞古奥,内容繁杂,需要专业的章句训诂;“四书”更注重人伦生活和性命修养,不仅篇幅小,语义也较通俗,稍有文化者即可通读。其中,《大学》是对儒家之道的系统论述,《中庸》义理深奥,满足了学者对性命之学的热衷。还要补充一点,因《易经》涉及天道性命的内容较多,在“五经”中地位最高。道学“四子”学理上也多渊源自《易经》,《近思录》有三成以上条目直接与《易经》相关。杨儒宾先生将“四书”与《周易》合称为宋明时期的“新五经”,此论是可以成立的。

 

应强调指出,此时的“四书五经”,已成为“宋明理学版”的“四书五经”。《近思录》作为“四书五经”之阶梯,实际也成为宋明儒家的新经典。前文提到,比照于传统“四书五经”,《近思录》更像一部“谈修行”的书,这不是说前者不谈修行,周公的“疾敬德”,孔子的“修己以敬”,孟子的“尽心知性”,岂不都是在谈修行?其间最大的差别是,《近思录》以“成圣”的主题,构建出一个由天、道、命、性、情、心、理、气等概念组成的性命系统。这一系统可以由五个问题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即人何以要成圣?成圣的根据何在?阻力何在?如何克服阻力?圣人境界何如?人为什么要成圣,这与儒家“修己安人”的主题相关,通俗点说,就是让自己幸福,让他人幸福,大家共同营造一个美好的社会。成圣的根据,是圣人与我同类,人人皆有纯粹至善的天命之性。成圣的阻力,在于气质之性遮蔽了人性本来的清明。如何克服?即通过各种“复性”的工夫,恢复先天的良知本体。至于圣人的境界,则是一种不思不勉而无不中道的圆满境界。

 

这些道理,说说似乎很简单,深入探讨起来就复杂多了。道学探讨的内容,本是传统儒家极少谈论的“性与天道”,是关于身心性命的深奥论题。比如,理与气何者更根本?心与性、情或物的关系何如?如何格物穷理、存理灭欲?主敬与主静,性即理与心即理,气质之性与天命之性的差别何在?仁者何以能与天地万物一体?这都牵涉宇宙与人心、人性与气质等诸方面的复杂关系。单就上述核心概念说,有的来自“四书五经”,有的源自佛、道二氏,有的是道学家自己“体贴出来”(如二程之于“天理”)。再比如,道学家“语录”都是门人记录,难免经过记录者主观筛选,而道学家教学又注重因材施教的补偏救弊,对不同根器的弟子各有“开示”与“对治”。更何况,这种心性之学不是今人客观理性的学术研究,乃生命修炼之学,一切都是以切实的修正工夫为身心经验的,牵涉个人切实的修正工夫与主观体验,每个人“受用”不同,对理论的发挥也面目各异。这一切,都加大了道学义理的复杂性。

 

按照陈立胜先生的分析,孔孟儒家处在一个“德行培育”的时代,其思想的主旨是修身成为“君子”;宋儒则开启了一个以“成圣”为目标的“心灵操练”的时代,“意念的对治”成为工夫修炼的焦点。(陈立胜:《儒家修身之道的历程及其现代命运》)这正是道学不同于传统儒家之处。应该说,真正意义上的心性工夫论是由宋儒奠立的。朱子说:“义理精微,《近思录》详之。”与几百年后的阳明心学相比,《近思录》的心性之学诚有粗略芜杂之处,与先秦儒家的王政人道之学相比,无疑意味着一种思想范式的转换,标志着一场新的生命自觉之开启。它以更高的思辨水平,更鞭辟入里的修行工夫,疏浚出一条充满了真诚、仁爱和自由的人性航道,在宋代尤显得生机勃勃。即此而言,道学无疑是思想史上的一大发明。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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