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作者简介:刘震,男,西元1978年生,山东济南人,山东大学哲学博士。现任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 |
孔子与《系辞传》成书
作者:刘震(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美国威廉玛丽大学访问学者,中国周易学会副秘书长)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原载《走进孔子》2022年第1期
《周易》书影
今本《易传》中的《系辞传》
今本《易传》共七篇,《系辞传》是《易传》七篇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彖传》《象传》《系辞传》均是分为两部分,故在七篇的基础上增加三篇,汉代人将其统称为《十翼》。然而这《十翼》的篇章与篇章之间,无论是写作风格还是所包含的内容等方面都存在着较大差异,甚至也出现了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究其原因,笔者认为这与《周易》在先秦时代的发展本身存在着一定的关系。
《周易》在先秦时代是一门相对而言比较独立的学说,虽然它的传承主要是在儒家体系内进行,但其他学派或多或少也都对《周易》有所涉猎。这一点可从今天的《周易》文本中窥见一斑,比如它的思想体系中,除了儒家之外,亦有与墨家、法家比较接近的观点;而它的宇宙观念又与道家如出一辙,这也是魏晋时期《周易》会被称为“三玄”之一、道家亦将其视为自身的重要经典的原因。由此可见,《周易》的思想体系以及它的传承路径本身比较复杂。当然,不可否认儒家对《周易》的传承是做出最大贡献的,但也正是因为前文所述的这种复杂性,导致《易传》的思想体系比较多元。具体到《系辞传》,它与《十翼》其他篇章相比,在内容及思想方面都更加庞杂,应该不是单纯的儒家作品。
从另一方面分析,《十翼》之所以出现这种差异与矛盾,其实也比较符合《周易》的一种理念,即不要用唯一的、单一的标准去看待与衡量这个世界,否则很容易陷入误区当中。因为人往往会被自己的知识所束缚而看不到自己所认知与掌握的知识范围以外的东西;再进一步,就是人往往会沉溺在使自己感到安全与满足的环境当中而缺乏开拓精神。而《周易》强调的世界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的,因此它是比较注重开拓精神的。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周易》思想体系的复杂性也就不难理解了。
如前所述,《系辞传》也分为上下两部分,但它的分法不同于《彖传》与《象传》。《彖传》与《象传》是按照《周易》六十四卦的排列顺序对应“上经”与“下经”,从而分成了《彖上》与《彖下》、《象上》与《象下》。之所以这样分,主要原因在于《彖传》与《象传》均是紧密围绕《周易》本身的卦爻辞来展开解说的,其中《彖传》是从宏观上解释一个卦的整体,而《象传》对每一个爻都做出了解释,比《彖传》详细很多。但无论如何,此二者都是紧密围绕《周易》本身的原始的古经文字、围绕“卦”来展开的。《文言传》中虽也有一些发挥,但基本还是围绕乾、坤两卦的十二个爻位以及卦辞来进行解读的。所以从解释的角度来进行比较的话,《彖传》《象传》《文言传》这三者属于同一种解释风格。
而《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则是另外一种解释风格,即不再着眼于具体的卦爻辞,而是从一个有针对性的角度去立论、去阐发对于《周易》的理解。如《序卦传》是直接着眼于六十四卦的排列顺序问题;《杂卦传》则是把六十四卦的排列顺序打乱,虽仍按三十二组这样一个规则来进行解读,但整体的顺序与《序卦传》是迥然不同的。所以也有学者分析说《序卦传》与《杂卦传》实际上是相互对立的阐述。至于《说卦传》的着眼点也非常清晰,就是根据八经卦来进行解读,即专门围绕“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个原始的三爻卦象来展开。
以上六篇,总体看来各有特点,而《系辞传》与它们又都不尽相同,它几乎涵盖了前述六个篇章所具备的全部特点——它既有着眼于问题的,也有针对卦爻辞本身的,并且它把这些内容整体进行了融会贯通,形成了一篇通论性质的文辞。当然,相较《彖传》《象传》《文言传》而言,《系辞传》对于《周易》的解释在方向性上并不十分明确,它的解读有些跳出《周易》以外,自己独立成论去展开。在这一点上,它与《说卦传》有一些相像,它也介绍了许多概念与范畴,除此之外,它还引用了孔子解读《周易》的十几个卦爻辞,这些解读风格看起来就是围绕卦爻辞来进行的,虽未占据全部篇章,但也占了相当的比重。由此可见,它从整体上虽并非方向性很明确的一种解读,但不可否认它当中亦有这样类似的方向性比较明确的解读,所以它的整体解释风格还是比较复杂的。当然,我们也要感谢《系辞传》的这样一种解读,正因为此,使得我们对于《周易》当中许多的概念与范畴有了比较明确的定义。《系辞传》中非常纷繁丰富的内容为我们进一步学习与解读《周易》提供了一个很大的助力。
《系辞传》的主要思想
我们今天所见的《系辞传》当中所涉及的内容主要有哪些呢?其各自有着怎样的逻辑关系?价值各有几何呢?笔者大概梳理了一下,发现今本《系辞传》基本包括以下五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论述了《周易》的宇宙论理念。《周易》作为儒家的核心经典,最为突出的特点就在于其与宇宙相关的论调在儒家经学体系中独一无二。《系辞传》中的宇宙观包含了两个层次:其一,它把整个《周易》的来龙去脉做了一个比较详尽的阐发与介绍。如果任何人想研究与学习《周易》的话,那么《系辞传》是一篇较为适合入门同时也是无法绕过的作品,相较于《易传》的部分篇章,比如像《序卦传》《杂卦传》,如果没有学习与理解这些篇章的话,那么对于理解《周易》肯定有一定的缺失和遗憾,但是并不会影响对《周易》主要思想的把握。相反,如果错过了《系辞传》的内容,或者说对于《系辞传》的理解不够准确,那么势必会直接影响对整个《周易》的认识。其二,《系辞传》的宇宙观还包括其对于宇宙万物生成变化的哲学描述,即整个世界由来的逻辑演进;同时表述了《周易》在世界万物发展变化当中所起到的作用,突出了《周易》认知与理解世界的独特视域。
第二个部分解释了《周易》当中所出现的各种哲学范畴与专有词汇。在日常之中,我们提及《周易》时会称之为“专门之学”。《周易》之“专”,笔者认为有两点:其一是思想发展路径的独特性,《周易》是由筮法而入易理,故而其思想体系与其他典籍相比尤为不同;其二是词汇含义的特殊性,《周易》由于其自身是象数与义理两套表达体系并存,使得其词汇往往也具有含义上的二重性,加之古代文字表达比较晦涩,直接导致《周易》文辞比较难懂。对于专有词汇的理解如果存在问题,对于《周易》整个的理解就会出现失误。故而《系辞传》中对于各类专用词汇与《周易》主要的哲学范畴都做了一些专门性的介绍。通过概念的梳理,为我们理解与把握《周易》的主体理念提供了极大助力。
第三个部分记录了《周易》的创作过程,当然这个创作过程中有相当的成分是出于后人的想象。包括其言伏羲氏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乃至画卦成像与制器作乐。这中间的文字所讲虽然未必俱为史实,但也反映了《周易》的诞生、发展与先民不断探索认知自然环境的过程相一致。从这个维度上来说,《周易》代表了中华文明不断求索的科学精神。
第四部分引述了孔子解读《周易》的部分内容。相比于整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系辞传》中所记录的内容并不全面,仅仅有二十条左右,但这就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特别是近代随着出土文献的出现,配合帛书《易传》的内容,对于我们理解孔子的思想、理解《周易》可谓意义深远,笔者以为通过帛书《易传》与《系辞传》中关于孔子论《易》的段落,能树立起更加立体丰满的夫子形象,同时使我们对于孔子学术思想的全面性有了更为深刻的体认。
《圣迹图·删述六经》
最后一部分保留了春秋时代的《周易》的占筮方法,即所谓的大衍筮法。在《系辞传》当中所记录的筮法体系虽然只是整体筮法的一部分,但其时间较早,对于我们梳理筮法与后期《易传》的关系有着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
以上是我们对于今本《易传》中《系辞传》内容的一个大致梳理。当然,今天研究《系辞传》并不能仅仅停留在今本之上,因为帛书《易传》之中仅有一篇与今本《易传》基本相似,就是我们所讨论的《系辞传》,因此对于《系辞传》的思想,我们还需要从不同版本出发,才能更为清晰与准确地把握其思想内核。
帛书《系辞传》与今本《系辞传》
帛书的《系辞传》和今本《系辞传》虽然整体相似,内容接近,但仍然存在着几个非常明显的区别。经过我们的总结,主要有以下三个区别:其一是在两个版本之中,范畴和字的使用截然不同。在今本《系辞传》当中用到了“象”,例如“在天成象”,而到了帛书《易传》当中,几乎所有的“象”都是用“马”来表示的。这对于传统的注释体系产生了较大冲击。以前解读“象”字,多数是倾向符号象征的。但帛书《易传》中变成了“马”,就使得解读有了新的方向。例如,有的学者就研究是不是与动物有关系?因为象和马两者都是动物。“马”字是不是就可以理解成动物,还是它有别的隐意?帛书《易传》的出现使得我们前面提到的对专有名词的解读出现了许多新意甚至是歧义。其二是帛书《易传》中并没有出现我们所介绍到的筮法部分,即其缺少了“大衍之数”这一段落,那这是不是说明帛书《易传》或者帛书《系辞传》的作者对于占筮的功用不重视?从其他的史书所记来推测,先秦时代到秦汉之际《周易》的占筮功能始终是被世人所公认的。即使是如孔子一般的圣人,其对于自己从义理的角度去分析《周易》也多少有点惶恐。进而在帛书《易传》当中留下了“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这句话,直接表明了孔子对《周易》的态度是从其内在德性义理出发,而并非看重其推演天道的占筮功能。那么孔子对《周易》究竟是一种什么态度?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一种惶恐呢?
帛书《周易》
实际上孔子对《周易》理念的理解,和他对整个周文化的认识是息息相关的。
首先需要看到的是孔子对于《周易》,仅仅是不认可将其完全视为一部卜筮之书,否定的是卜筮这种形式,故而曾言:
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稀也。(丁四新:《楚竹书与汉帛书〈周易〉校注》)
在孔子看来,获得哲思与真知的方法有很多,并非只有依据于史巫之士的卜筮才能够真正理解天道。相反,通过子贡之口,我们知道了孔子日常对于卜筮是多有否定的。帛书《易传》中记载了子贡与夫子的对话。
子赣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蘩。’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行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丁四新:《楚竹书与汉帛书〈周易〉校注》)
夫子曰:“君子言以矩方也。前祥而至者,弗祥而巧也。察其要者,不诡其福。《尚书》多疏矣,《周易》未失也,且有古之遗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乐其辞也。”(丁四新:《楚竹书与汉帛书〈周易〉校注》)
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孔子推崇《周易》乃是重其辞而弃其用。孔子认为从《周易》中获得理念、获得指导的方式有很多,卜筮拘泥于形式而失去了其内在,并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幽赞—明数—达德’是孔子把握《易》的内在逻辑的架构。……通过知《易》而行《易》,夫子最终要达到的是‘仁守’而‘义行’。”(刘悦笛:《从“占卜感性”“占卜理性”到“占卜德性”——论〈周易〉与孔子的巫史关联与情理结构》,《周易研究》2021年第2期)当然,作为一个非常重视礼仪的人,孔子虽然对于《周易》的卜筮有所质疑,却并没有彻底否定,因为他担心自身对于《周易》的这样一种态度会被人视为意在破坏周礼的尊严,因此,孔子认为自己的行为与史巫之士同途殊归。孔子对《周易》的这种解读,也开启了义理解《易》的全新路径,从一定程度上讲,我们今天所见的《系辞传》正是义理解易的核心文本。
《系辞传》中的“君子”
如前所述,传统筮法在《周易》的早期占主流形态,这种学术表达从历史文献与出土资料中皆可得以佐证。笔者认为随着卦爻辞的出现,《周易》的属性开始有所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并非意味着筮法被取代。卦爻辞的普及,乃至后来出现了以孔子为首的对卦爻辞的学术解读,都未能动摇筮法在先秦时代占据《周易》文化主流的局面。我们前面已经就此问题有所解说,在筮法层面唯一的变化就在于人们开始使用卦爻辞作为解读筮法的依据。作为以筮法为职业的史巫之士,由于自身的职业特质,加之其传承方式是因袭传统,因而有制度性的保障,这使得他们在先秦时代始终占据《易》之用的主导地位。虽然自孔子开始注重德性对于吉凶的影响,但由于史巫之士持续性的存在,人们对《易》的理解并没有发生本质上的变化,依然是将《易》视为带有预测功能的著作,《易》仍然呈现为“卜筮之书”的面貌。《清华简》对“周易”卦爻辞与《易传》等内容只字未提,即证明了史巫之士出于对传统的维护并不认可《周易》的卦爻辞,《易》的“易筮”功能依然代表当时社会对《易》的基本认知。
伴随着《周易》在汉代被纳入经学,筮法才逐步被剥离出《周易》的发展主流,筮法在民间进一步演变与发展,随之产生了术数学的概念。从此,经学与术数组成了《易》学的两大部分,经学体系于庙堂之上纵横论道,术数体系则于江湖之中指点天下。笔者在研究这一历史过程时,提出与传统学术判断截然不同的学术创新观点:传统上,我们对于汉代经学背景的判断不够准确。从其思想体系而言,虽然有天人同构的思想表达,但其重点在于人而非天。从其筮法的演变也可以印证这一观点,汉代筮法有一条非常明显地将伦理纳入筮法的发展痕迹,传统研究往往将此视为天道影响人道的一条证据,但伴随着诸如《清华简》的出现,我们发现其与纳甲筮法的差异就在于后者增加了伦理属性上的表达,并且这种表达的主旨在于突出人的能动性,以及社会环境对于筮法判断具有一定的影响。因此,笔者认为汉代的天人合一从根本上来说是对于儒家人文思想的一种继承,并不是以天道来约束或规范人的行为,相反,其所提倡的乃是一种天道与人道的和谐,一种人在充分认知天理情境下的自觉约束。
从重视人的维度出发,《系辞传》中对“人”的划分直接代表了其在以人治世方面的理念。其中的“圣人”“君子”等范畴的界定,首先指向其社会定位而并非其品德。在《系辞传》中可以清晰地发现,其社会治理思想中特别强调了名教与自然之间的和谐,虽然因为人类本身的自然属性使得名教必须以自然为基础,但名教显然不可以完全等同于自然,因此名教与自然的和谐成为“圣人”“君子”的范畴界定的重要标志。从其得位而施治的行为上而言,出现在《系辞传》中的“君子”是孔子正名思想的实质性源头。“圣人”的概念则代表了儒道两家的思想内容在《系辞传》中有一种融合。笔者认为从这个角度来说,《系辞传》的治理思想本身存在着一种内在张力:一方面是以儒家为主的人文思想方向,强调在社会治理中突出人的独立价值;另一方面则是以道家为主的自然主义情怀,注重在社会治理中回归人的自然属性。最终解决这种张力的过程之中,表达出认识世界的方略可以总结为“穷理尽性”。这一方略也成为后世中国哲学治世思维的主线,魏晋玄学之中的名教与自然之争从逻辑上而言实际是先秦《周易》治理思想内在矛盾的外在表达而已。“穷理尽性”的认知路径则是宋明理学中理学与心学的统一表达。从这个角度上看,《周易》的治理思想实际深刻影响了整个中国传统哲学的发展。
结语
帛书《易传》与今本《易传》相比,就《系辞传》的部分而言,有个别内容没有出现在今本的《易传》当中,或许《系辞传》之外的篇章,也有一些被调整到《系辞传》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今天看到的今本《系辞传》,有可能是古人在《系辞传》较早版本的基础上,结合诸子的思想,将不同版本(包括帛书《易传》)做了一些调整和改动,最终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文字。《系辞传》不仅是《周易》思想体系的集大成者,更是诸子学与经学相互链接的关键所在,故而尤其值得我们去重视。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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