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如说陕北就是蛮夷、不通王化哩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九月初二日戊子

          耶稣2021年10月7日

作家狄马的新书《歌声响处是吾乡》，写陕北民歌。

他的上一本新书在深圳尚书吧作推广会，主办方邀请我和他对话，不谈新书，却谈陕北民歌，许多人是为了听陕北民歌来参加活动的，作家会唱歌的不少，唱得好的不多。

那一次的活动用来给这本书做推广倒是很合适。

看到某人为新书写的推广文章，其中有这一段——

比如最后几句“百灵鸟过河沉不了底，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宁让皇上的江山乱，不叫咱二人关系断。”直接挑战传统儒家最核心的价值观，在卫道士眼里，这是最典型的不忠不孝，狄马说，他曾经和陈忠实先生一起探讨过这几句歌词，陈忠实听了也很吃惊，他说关中一带最流行的秦腔中，绝对不可能出现类似这样的表述。从地理位置上看，陕北与关中山水相连，陕北最北端与关中平原，也就数百里之遥，但是，从历史上看，陕北处于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结合部，特殊的自然环境与历史境遇，也阻挡了儒家文化的扩张，虽然这里长年征战，加之地瘠民贫，百姓生活悲苦，但是，由于儒家文化的侵蚀力量减弱，为人性的舒展留了一点空间，让这片土地在最贫瘠的时代培育了生机勃勃的艺术之花。

读到这里，我就果断其关了屏幕。

又一个不懂儒家却轻易地反儒家的浅薄之徒。

岂不知民间有俗语：“书真戏假，歌是屁话”？此所谓“屁话”，怎么理解？我敢说写上面文字的人同样没有理解这句话的能力。

这正流行民歌即陕北所说的酸曲儿的环境，用来消解酸曲的酸度的。即人们唱酸曲儿，享受酸曲儿，用酸曲儿调节庸常乏味、枯燥无聊的生活，却同时能从观念上、情感上、思想上对酸曲儿的酸度做自觉的“解毒”。

既说“屁话”，能用来向秦腔一样高台公开歌唱？

可以说，这样简单地得出结论，自己暗示自己还挺得意，连陈忠实先生都草率肤浅了。

岂不知古人云“优言无邮”？即从前以儒家文化为正统价值的传统社会，一直以来包容一种对儒家的主流价值的调侃甚至近乎亵渎捉弄的东西，都因为一个“戏”字，得以生存，比如戏曲，既承担着儒家高台教化的功能，又同时不规律地夹杂着对儒家价值的调侃乃至近乎反叛。陈忠实大概不会质疑王宝钏吧？王宝钏三击掌断绝父女情，不就是反叛儒家礼教嘛？但是她为什么会被儒家文化所包容乃至被民间社会厚爱？儒家社会对戏剧的态度，用英国戏剧家毛姆的在一部话剧中的台词说，较为恰切：“像你我这样有身份的贵族女人，应该容许自己的丈夫，偶尔在道德狭窄的田埂上错出一步。”

所谓“吾优也，言无邮。”道理在此。

民歌《一对对鸳鸯水上漂》歌中有词：“墙头上跑马海嫌低，不像我的娘老子也想你。”、“宁叫皇上的江山乱，不能叫咱两个关系断。”其实，歌中这种无君无父之词，正说明儒家君父思想恰恰无处不在，他怎么不唱反其他宗教的词儿？

青海花儿有这样一首——

花椒树上你甭上，

你上时树枝杈儿挂哩；

庄子里去了你甭唱，

你唱时老汉们骂哩。

——你唱，去野外或小范围私下唱，可以。你私下唱，就是偷，偷，证明你心理有所顾忌，有所顾忌，证明有所信仰、有所尊奉。

如果去人多处比如村庄唱，傻了吧唧的，那些代表并象征儒家文化价值纲纪的长辈老汉会批评你，以维持风纪。

这正是孔子删述整理诗经的原因。

从前的原生态民歌，时有冒犯纲纪，但又受纲纪管束，人性的释放和驯化，就在一放一束中。有顾忌、有挑战，说明有禁忌，或者说有轨范，正是儒家影响力体现。如此，才是完整的生态。那种指望淫词浪曲随时放任、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地唱的所谓自由释放，无疑是羡慕禽兽。

照上面文字的说法：“特殊的自然环境与历史境遇，也阻挡了儒家文化的扩张，虽然这里长年征战，加之地瘠民贫，百姓生活悲苦，但是，由于儒家文化的侵蚀力量减弱，为人性的舒展留了一点空间。”——这是对陕北的高级黑，你还不如说陕北就是蛮夷，不通王化哩。

2021年10月7日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