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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石林作者简介:许石林,男,陕西蒲城人,中山大学毕业,现居深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曾获首届中国鲁迅杂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饮食的隐情》《桃花扇底看前朝》《幸福的福,幸福的幸》《清风明月旧襟怀》《故乡是带刺的花》《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主编丛书《近代学术名家散佚学术著作丛刊·民族风俗卷》《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深圳杂文丛书·第一辑》。 |
中式父子“如何走出这一步”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原载「南方周末」2025年3月2日
那天上午去殡仪馆送别一位朋友。遗体告别仪程简洁:司仪主持、默哀、逝者单位代表致辞、亲友代表致辞、孝子答谢、全体三鞠躬、一一献花瞻仰遗容并告别。
逝者才五十九岁,是一位非常有成就的高级工程师。孝子尚在国外留学,闻凶讯急返国,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个子端正笔直,气质优雅,致答谢辞说得朴实真挚,尤其结尾时脱稿,声泪俱下:爸爸,我们之间一直需要一个沟通……我们都很犟,都不知道怎么走出这一步,但现在,我知道永远没有这一步了!我要告诉您的是,其实我内心很爱您……
在场所有人都哭了。
返回途中,思量孝子的话,结合现实所见所闻所经历,能猜测其中的大致情形。这就是一对典型的“中式父子”。
大多数中式父子自儿子渐近成年即所谓进入叛逆期开始,父子间交流就不多了,甚至终其一生,全靠心灵默契。大多数中国男人,将对父亲的爱,都留在了父亲去世后的无尽思念和回忆中。而父亲生前,彼此却极少沟通以言语,更少亲昵。
很难想象我们关中人父子之间话多是什么情形。比如在家闲坐,若无外人在,父子几乎都不在同一处坐,坐则必说话,说话则哼哈无词,话多彼此都会尴尬,因此,各坐各的。但心里并无厌弃、芥蒂与隔阂。
大概话多则易失于狎,伤父道之岸然,亏子道之恭敬。所以宁可终日默坐,极少说闲话。
关中父子很像古人父子:宋朝谏议大夫陈省华生了三个儿子:陈尧叟、陈尧咨、陈尧佐,皆中进士,而陈尧叟、陈尧咨为先后状元。陈尧叟后官至枢密使、陈尧咨官至节度使、陈尧佐官至丞相。三个儿子都是大官,陈省华每有宾客来访,与客人燕语品茗,当官的儿子们在一旁恭敬侍立,非父命不敢坐。客人见此情形,“踧踖不安求去”,陈省华笑着说:再坐坐,“此儿子辈耳”。
当时人以陈氏教子有方,奉为世家。
陈寅恪先生誉满海内外,但在父亲陈三立先生处,却恭敬持礼,不敢擅自坐下。即便有访客,访客是陈三立先生的客人,也很仰慕陈寅恪,但陈寅恪在父亲座前,非承父命,不敢径自入座。
这在今人当然是不可理解的。
汪曾祺先生有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是当今人喜欢看的,也容易认可的。要是真能做到像汪先生所描绘的父子关系,那敢情好!问题是,汪先生描绘的父子关系,恰恰是最难做到的,不要以为父子之间只要父亲不矜持,儿子不执拗就行,没那么简单。因此,虽堪称美却无法推广开来成为天下家法。
中式家庭,通常为人父者,概初莫不有望子成龙之心,故见其散漫厌学、顽劣荒疏,不思上进者,莫不切责,严辞训教之外,甚至鞭扑挞伐,多数父子因此构怨。
中式儿子受父之严教责督甚,子惮父、父忌子,遂成心结。及子年渐长、父年衰,许多人仍久久过不了这一心理关,见父在堂,以为父严尤盛、父怒仍急。
其实,这就是认识胶固,所谓“人心苦似蓼中虫”,不知时已移矣,父已老矣,远非从前心力之盛炽,绝无严苛意气矣。父已老,气血渐衰,而尊严岸然未失,反拳拳慈心更盛,威容之下,望孝如渴。
故父子之间化解前嫌、消除旧怨,固应越快越好。须知无论如何天下断无父老依阿从子、子壮气凌折父之理。故所谓“走出这一步”,必先自子始也,概子屈服于父,则父子之道全;若父屈服于子,则天下大伦丧。
昔人皆知恒情常理曰:“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此非判别是非之法律,概言伦常在焉,理自此出。并非现代人所理解狭隘偏枯,以为父母之纲纪坚贞不容冒犯,子女无可谏之言。
天下父母,大贤以下,皆凡俗之人,故不能无过。父母有过,《弟子规》曰谏,谏不入者,再三。至号泣随,挞无怨。亦言伦常之理,礼之用而已。考诸实情,天下岂有忍见子女受枉挞之苦而不心疼之父母?秦腔《金沙滩》“刀刀儿割的娘心肉、箭箭儿又射白莲花”之叹,岂非人之常情!
——之所以写上述文字,有感于丧礼上所见,又参乎现实情形,尽管时移世易,中式父子多数无法摆脱中国人的宿命和天性,而不得不选择与前人并无二致的父子关系,但毕竟时代已不同,父子之间虽不能失于狎亵、误陷猥昵,仍应该尽量多沟通,父慈子孝,万古不易,“多年父子成兄弟”固然罕有,而彼此内心应主动开启一线天光,不要被动消耗、僵持等待,尽量“走出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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