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晓光作者简介:康晓光,男,西元一九六三年生,辽宁沈阳人。现任职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公益创新研究院院长。著有《君子社会——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阵地战——关于中华文化复兴的葛兰西式分析》《中国归来——当代中国大陆文化民族主义运动研究》《仁政——中国政治发展的第三条道路》《起诉——为了李思怡的悲剧不再重演》《NGOs扶贫行为研究》《法伦功事件透视》《权力的转移——转型时期中国权力格局的变迁》《地球村时代的粮食供给策略——中国的粮食国际贸易与粮食安全》《中国贫困与反贫困理论》等。 |
活出人生的意义
作者:康晓光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腊月廿二日戊午
耶稣2020年1月16日
导读:
本文是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中国公益创新研究院院长康晓光在“传一沙龙”第五期上的主题分享。康晓光结合自己的生命历程与儒学思考,以“活出生命的意义”为题进行了深入而真诚的分享。康晓光认为,追问并寻找生命的意义是人区别于动物、植物、石头等的本质。他说,经历了人生三个重要的转折之后,自己此刻的人生态度是,不再只一味地追求伟大和不平凡,而是也去体验日常平凡生活的美好与幸福,而这美好与幸福就在于爱,爱自己、爱亲人、爱朋友、爱工作、爱一草一木、爱山山水水、爱日月星辰……他认为,爱是使人生有价值、有意义的根本,而人生是否成功的标志则是有没有人也爱着你。在这个意义上,他说,伟人和普通人是共通的。
“活出人生的意义”,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题目,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终极问题”。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今天来到这里,主要是想围绕这个话题,和各位年轻的朋友做一个坦诚的交流,并不是说我有什么更高明的东西,只是我比各位多活了二三十年,有更长一些的人生经历,也有更长时间的思考,仅此而已。怎么讨论这个问题呢?我选择的方式是,把我自己这几十多年来思考这一问题的历程,与各位朋友分享一下,在此基础上,进行交流讨论,希望我们都能有所收获。
人之为人就在于不断追寻人生的意义
人生有意义吗?这种问题值得思考吗?记得上大一的时候,读《爱因斯坦选集》,他多次提及人生意义的问题,有几句话印象很深,大概意思是,人生的意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但是人之所以为人,最本质的特征就是他要去问这个问题。如果一个人不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和其他动物、植物、石头有什么区别?人区别于其他东西,就在于人会思考这个问题。没有确切的答案也不要紧,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可能就是一直在追问和寻找人生的意义。活着,但不思考这样的问题,无论在俗世中多么成功,在我看来都是失败的。
执着地寻找人生的意义,这就是人之为人的本质。执着地追问人生的意义,这本身就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在我拥有自主意识的全部阶段里,对人生意义的思考贯穿始终。这种思考一次次地“推倒重来”,经历了很多“循环”。想明白了,过一段又糊涂了,再思索,又明白了,过一段又糊涂了,于是再思索……在每一个阶段,好像都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但都只能平静一段时间,过几年又开始糊涂了。这种循环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比较重大的节点,有三四次。我相信,只要我还活着,这个过程就不会终止。也许这就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终极答案。今天我之所以同意与各位朋友交流这个命题,是因为此刻我“又”觉得想明白了。
在填写国内的某些制式表格时,“宗教信仰”一栏,我会选择“无”。其实,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无神论者”,因为我信仰儒教。儒教的特点是既有宗教的特质和功能,同时又非常理性和人文。之所以自封为“无神论者”,是因为那些制式表格中没有“儒教”这一选项。对人生意义的求索始于少年时代,归宗儒教是四十岁以后的事情了,在此之前,我的的确确是一个严格的无神论者。所以,我是在世俗、理性的时代背景下寻找和确认自己的信仰,是在尼采所谓“上帝死了”的情境中,开始探寻人生的意义。对宗教信徒而言,“人生的意义”不是问题,教义已经给出了权威答案,只要“信”就行了。无神论者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梦想“伟大”
我的探寻人生意义的历程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上高中之前是第一阶段;从高中算起到女儿出生是第二阶段;母亲去世至今是第三阶段。
我出生于1963年,1979年上高中。上高中之前这一阶段属于毛泽东时代。受到外部大环境的强烈影响,懵懵懂懂地但也是很真诚地把实现共产主义理想作为自己的人生意义。
小的时候,从六七岁慢慢开始懂事,一直到上小学和初中,官方的共产主义教育是深入人心的。那个时候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是发自肺腑的,真的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理想献身。那时候心理感觉也很好,好像自己生活在最幸福的国度里,时刻想着要去解放全世界的受苦人。那时候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一些文学作品和人物传记,尤其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它讲述的故事以及它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生故事,给我非常强烈的震撼。一直到今天,我都跟我女儿说,这本书你应该看一看,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一种不同的人生,我们应该知道,人可以有不同的活法,人类世界也可以有不同的模样。还有就是初中的时候,接触《物种起源》,读有关达尔文进化论的一些科普读物,达尔文的一生对我影响也很大。我现在在中国人民大学开了一门课叫“社会科学经典文献导读”,《物种起源》列入必读书目。再有就是《史记》里的一些人物,不仅仅是帝王将相,包括荆轲、聂政,他们身上的那股侠气,不是街头流氓的那种不要命的匪气,而是那种真正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侠气,一直到今天,一想起来还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受他们的影响很大,时常会拍案而起,少年时代的影响可谓至深至远。
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些来自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社会、国家、天下的一种担当,铸造了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总想去追求伟大,伟大的目标、伟大的事业;总想超越平凡,成就非凡的人生。
回归儒家
1979年上高中之后,进入了邓小平时代。1976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毛泽东去世了,随后的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
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带来的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把我前十六年树立起来的理想、对世界的理解摧毁了。要改革,就必须要否定现实,现实如果很美好,改什么呢?现实一塌糊涂,才需要改。一方面,是对毛泽东时代的批判;另一方面,国门洞开,接触到了外面的信息。以前所有的认识,人生观、世界观土崩瓦解了,很痛苦、很茫然。
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还是在追求伟大,还是在忧国忧民。那时候思考中国的问题也很简单,就是跟美国比较一下,跟美国一样的就是正确的,不一样的就是错的,所谓“改革”就是使中国变成美国那样子。真正独立地思考“大问题”是从1989年开始的。那一年之后,开始摆脱流俗,独立自主地思考国家的命运、自己的命运。整个九十年代都是在真正脚踏实地思考这些问题。到这个阶段,三十多岁以后,自己的知识和阅历逐渐积累,思考问题的能力也有了提升,而且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过了二十年。到了这个阶段,无论中国社会的发展,还是我们自己的成长,已经具备独立思考的条件。这时候,我逐渐意识到“全盘西化”这条路走不通,而且也不是最理想的道路。斯大林体系也不理想。所以,在探讨中国的未来出路的时候,我逐渐回归中国自身的传统,开始去理解中国的传统。到了九十年代后期,我开始从理性和知识上认祖归宗,认同儒家。在儒家这里,不仅找到了此生的追求,也知道怎么战胜死亡的恐惧,怎么样在死亡面前得到安宁。要想更好地成就自己,就要成就更多的他人,为这个民族,为这个人类,为这个世界,做一些好的事情。这一阶段,还是追求“伟大”,只不过儒家的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取代了此前的共产主义理想的位置。
人生的意义:把“天赋之仁”发扬光大
如果要用一个字概括儒家思想的精髓那就是“仁”。“仁”有“感通能力”的涵义,“仁”亦有“同情”、“怜悯”的涵义,所以“仁”指人与人之间的相亲相爱,所谓“仁者爱人”。儒家认为,“仁”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质属性,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使“天赋之仁”得到充分发挥,而“行仁之方”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人对爱的最初体验来自家庭,亲子之间的爱是最原始的、最强烈的、最纯粹的、最持久的,也是一个人能够感受到的最初的、最直接的爱。正是在家庭内部,在亲子之间,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爱,认识了爱,也学会了如何爱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感受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人类情感中最美好、最真挚、最自然、最强烈的父母对儿女的爱。人类之爱源于家庭,但是人类之爱不能止于家庭,所以要由“亲亲”而“仁民”而“爱物”,这才是“仁”的真实涵义。儒家的理想就是将家庭内部的人际关系准则推广到家庭之外,不但用爱来组织家庭,也用爱来组织社会,乃至天下,乃至宇宙,达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境界。
《大学》把儒家所推崇的理想的人生价值与人生轨迹概括为“三纲领八条目”。所谓“三纲领”为“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所谓“八条目”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修身”的方法,而“修身”不是最终的目的,“修身”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就是儒家“内圣外王”的“成己之道”。
这个过程就是把仁爱之心不断地由内而外、由己及他、直到亿万苍生、甚至千秋万代的过程。儒家讲的人生意义,就在于不但要成就自己,也要成就他人。所以,儒家一般不讲什么“利己利他”,而讲“成己达人”。而成己和成人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我们要成就自己,怎么成就自己?就是不但要修身,把自己搞好,不但要齐家,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还要治国平天下。如果你仅仅是把自己的事弄好了,还算不上一个君子,更不是贤人,更不是圣人。一个真正的君子,一个真正能把仁爱之心这样一种天赋潜力充分发挥出来的人,一定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一定是要造福更多的人。这是把自己与家族、村落、社会、国家乃至全人类、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过程。
超越死亡:把“小我”融入“大我”
任何人都要面对死亡。渴望生而惧怕死是人的本能。儒家认为,人生是有限的,死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不相信“神不灭”或“灵魂不死”。儒家认为有生就有死,不追求灵魂的不死,不追求小我的永恒存在。但是,儒家也追求永恒,也不想死了之后一了百了,或者是灰飞烟灭、一无所有。那么,儒家如何超越“死亡”和“有限”达到“永生”和“无限”呢?儒教解决这一问题的策略是将“小我”融入“大我”,借助“大我”延续“小我”的生命。儒家在三个层面回答这个问题。
第一,繁衍后代,通过族群的绵延,延续自己的生命。每个人不仅是我自己,我既是祖先生命的继承者,也有义务把生命传承下去,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传宗接代的义务。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家族的延续,克服个体的有限。个体只有几十年的生命,但是家族可能延续几百年、几千年。在这个层面就有可能获得对有限生命的某种超越。因此,中国人非常重视传宗接代,非常讲究慎终追远。
第二,作出有利于集体的功业,而且能够惠及后人。这也就是《左传》里讲的“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也就是说,我们要想超越有限的生命,那就在此生此世,通过立德、立功、立言,不仅成就自己,也造福他人,而且仅仅造福于当代还不够,最好还能泽被后世,所以《左传》强调“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通过我们此生的所作所为,通过造福当代的人,造福子孙后代,造福千秋万代,让我们的影响一直存在下去,据此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这就是儒家追求的东西!不是肉体的不腐,不是灵魂的不灭,而是对他人的积极的影响“虽久不废”,也就是“不朽”。这种影响体现在人文系统中就是历史的记载,所以中国的历史的意义和作用非常大,历史的审判就是末日的审判,流芳百世就是上天堂,遗臭万年就是下地狱。当我们通过建功立业,把自己一生的作为和一个更大的群体、更大的事业融为一体的时候,我们就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第三,最高的层面是“天人合一”。就是说,我们的人生境界、我们的知与行都达到了与天道合一的层面。这就是所谓的“天地境界”。你和天地融为一体,天不灭,你就不灭,这个时候就是真正的永恒。这就是儒家所期望的永恒。实际上,儒家对人的期待很高,人不仅能够遵循天道,还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就是说天地有其不足,人类有可能和天地合作,创造出只有天地两种东西在的时候创造不出来的东西。
四十岁以前,在儒家这里,我给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但是,在这一阶段,儒家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还停留在理性的层面,并未深入内在情感世界,还没有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从理性和知识的层面认同儒家,转向对儒家的内在认同,是一个全新的阶段,以我女儿的出生为标志。
养生送死的感悟
2000年我的女儿出生,那个时候我三十七周岁,你们还没到这个岁数,我今天讲的很多东西,可能理解不了。我越来越觉得,没有家庭生活,人是不能成熟的。我不相信一个没有家庭生活的人能够成熟,而且仅有原生家庭还不够,还要有你自己的家庭,你自己要成家,要抚养你的儿女,最后要给自己的父母养生送死,这些问题你都处理完了,你的人生才有可能是完整的人生。自己不养孩子的话,你永远体会不了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2003年,我写过一本书叫《起诉——为了李思怡的悲剧不再重演》,没有能在大陆出版,是说一个小女孩的妈妈吸毒被抓走,小女孩自己在家饿死了,直到尸体发臭才被发现的故事。那个小女孩正好跟我的女儿同龄。如果我没有女儿,顶多也就是骂两句,或者写一两篇评论,也就完了,不会这么投入,不会这么认真,不会去专门调查,再写一本书。那段时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这就是感同身受。
2018年,母亲去世了。《礼记》等经典讲到的许多东西,特别是丧葬、祭祀这些事情,如果没有相关的经历,是不可能真正理解的。我自己如果没有经历母亲去世,以及前前后后的事情,可能也只是文字上的理解,只不过是知道古代有那么一些礼制。我经历了之后才知道,它们是人类情感的一种自然表达。《礼记》里说,“礼源于俗”,就是说礼来源于风俗习惯;还有一句话,“礼缘情而作”,是说礼是从人的情感出发来制定的。又比如《孝经》讲我们怎么对待父母,“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以前读的时候,更多的只是把它理解为一种习惯、一种礼俗、一种制度,但是当自己经历过之后,就明白了这都是人类情感最自然的流露、最真实的表达,而不是外在的强制,不管是风俗习惯的强制,还是国家立法的强制。
这个过程中,我对儒家的理解、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变化非常大,感受完全不一样了。我越来越感觉到儒家文化不是一门知识、一门学问,它真的是一个文化,是一套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价值观,是真正影响我们的思维和行动的东西。在自然、真切、全身心投入的家庭生活中,我才真正地理解了儒家。我们不能像读一本小说、读经济学、读物理学那样去读经典,而是要学而能用,知而能行,这才是真知。
无论伟大或平凡,人生都有意义
2018年我的母亲去世,几个月前我的舅舅去世。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妈妈的回忆》,舅舅去世的时候我也想写一篇文章,但迟迟没有写,因为写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普通人的人生价值是什么?
那些旷世伟人可以凭借立下的丰功伟业得以不朽,那么芸芸众生呢?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像我妈妈、舅舅、姐姐、许多的朋友,难道他们的人生就没有意义吗?没有价值吗?他们的人生意义和价值在哪里?普通人,过着平凡生活的人,他们的人生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从我母亲去世之后一直纠缠着我。
三个月前,谷禹,我的一个好朋友的儿子,去世了。只有二十九岁,非常年轻,人生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就撒手人寰,孩子也才刚出生,不满周岁。我也写了一篇纪念文章,《站台上的话别》。谷禹生前可能没怎么读过儒家的经典,但是他一直到死都在想,怎么样让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怎么样为父母、为妻子、为孩子、为他人做点事情。临终见我的时候,说希望我帮他把书出版。他写的是什么呢?他把一个癌症患者自己能够体验得到,但是他人体验不到的感受写下来,通过这样来让其他的患者减少一些痛苦。他那么痛苦,还在做这个事情,但他完不成这个任务了。谷禹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没能造福他人,甚至没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没能陪伴妻子白头偕老,没能把女儿养育成人,而且至死也没有获得安宁。但是,他的生命仍然是有意义的,他的故事同样令人感动。谷禹的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他用自己的梦想、追求、快乐、苦难,以及那种常人不曾经受的痛苦、恐惧与绝望,告诉我们人生要有梦想,要有担当,要坚强,要及时行动。他一直到死,都想为他人、为社会做点事,以此来确认自己的价值,尽管他没有做到就离开了。我发现,只要有这个想法,哪怕没有做到,他的人生照样可以打动我们,让我们怀念。
发生在眼前的这些生生死死,生命中至爱亲朋的相继离去,改变了我思考人生意义的方式。人生意义有多种多样的形式,不见得就得是伟大,也不见得必须有多少人铭记你。无论普通人还是伟人,天赋的人性都是一样的,人性中都有仁爱这种本质,都有爱人的潜力。所以,我追问的问题是:一个伟人和一个凡人,他们的人生意义的共同之处是什么?不同之处什么?
每个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都拥有天赋之仁,而使人生有意义的就是让这种共同的人性发扬光大,所以,赋予一个伟人和一个普通人的人生以意义的东西是一样的,那就是“爱人”。人生的意义在于爱人,在这一点上,伟人和凡人没有区别。伟人与凡人的人生意义,没有“质”的差异,只有“量”的差异,或者说,差异仅仅表现在“数量”、“规模”、“程度”上。伟人以自己的丰功伟绩,造福许多当代人,乃至造福许多世代的许多人,也因为如此,他们得到了许多人,乃至许多世代的许多人的爱戴。而普通人能够影响的人数就少多了,相应地,怀念他、爱戴他的人也少多了。
换个通俗的说法,人生的意义就是“我曾经爱过人”;人生成功的标志就是“也有人爱着我”。就此而言,伟人与凡人没有差异。
凡人的平凡生活之中也寄寓着人生的意义。在每日的生活中,感受世界对我的爱;在每日的生活中,爱这个世界。这就是幸福!幸福就在日常生活中,就在伦常日用中,不需要毕生追求才能得到,也不是漫长苦痛之中间或出现的短暂瞬间;幸福,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关键就在于我们能不能感知她的存在。
知其不可而为之,不以成败论英雄
人生的意义在于尽心尽力地爱人,尽心尽力地爱这个世界。是否尽心尽力,取决于我们自己;能够给多少人带来幸福,由不得我们自己,还取决于“时”或“运”。所以,儒家对于仁者,只要求“尽心”,只要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只要求“亲亲仁民爱物”,不要求必须达成多么大的成就。
归结为两句话:首先,要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当和勇气;但是,“不以成败论英雄”。只要尽心尽力了,那就都是真英雄,都是真君子,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其实,这两句话就道出了伟人与凡人的人生意义的异同——伟人无非就是成就了“外王功业”的仁者;凡人就是时运不济,只能独善其身的仁者。伟人与凡人的内在世界实无差别,差别仅仅在于“际遇”及“外在贡献”。尧舜是圣人,颜渊照样是圣人。颜渊是谁?“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按照世俗的标准来看,他活得很惨,但是他照样是公认的圣人。
《论语》开篇三句话讲得非常好。“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三句话讲的是君子的三种人生境界。“学而时习之”,“学”就是所谓“闻道”,“时”就是老天、时代、社会给你机会,“习”就是践行,“之”就是你闻的道,这句话就是说,你求道而得道,时代又给了你机会让你去实践所得之道,也就是实现人生理想,这是君子人生的最高境界,所以说“不亦说乎”。“悦”是高兴的最高境界。退而求其次,如果没有这个“时”,你不可能去实践你的理想,但是还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与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也不错啊!此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最不幸的是什么?是“人不知”!你得道了,也想把它实现,但是时运不济,甚至没有人理解,更甚至被误解,受迫害,但是即使这样,还能够“不怨天,不尤人”,继续按照你认为正确的处世之道去做自己,独善其身,这不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君子吗!所以,孔子说“不亦君子乎!”处于这三种境界中的人,所成就的事业显然是不同的,但是儒家认为他们都是真君子。在这种意义上,儒家“不以成败论英雄”。
没有非凡经历的普通人的人生也可以有意义。不要总去外部寻找人生的意义,不要总以为伟大的人生才有意义,普通人的人生同样也可以有意义。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我们要找到人生的意义,这种意义就是爱,爱自己、爱亲人、爱朋友、爱工作、爱一草一木、爱山山水水、爱日月星辰,幸福和意义就在其中。
认同自己,与世界和解
临终之际,谷禹对我说,他不怕死,也不缺少爱,但就是得不到“安宁”。什么是安宁?人怎样才能得到安宁?不只是临终之际,日常生活中,如何获得内心的安宁?关于这些问题,如果我们看关于死亡和临终关怀的书,答案就是两点:第一点是接受自己,认同自己;第二点就是与世界和解。
但是,接受自己不等于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与世界和解也不是无条件地接受这个世界,甚至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爱自己,首先就是要克服自己的不足;爱这个世界,也不仅仅是要去爱它美好的东西,也要去和它不如人意的地方、和它的黑暗、不公正的地方作斗争,甚至是献出我们的生命。所以曾子才会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孟子才会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我们当然要承认我们自己能力有限,要接受我们无能为力的结果。我们承认有很多无奈,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改变世界,而且世界也不可能十全十美。当我们最终能够认同自己,与世界和解,可能我们就能比较平静、从容的离开这个世界,获得安宁。最关键是:我们曾经爱过这个世界,而且我们为它的更加完美付出过努力!
如果非要让我做个总结的话,我想这么说:活到现在,对人生意义的探索与认识,从向外寻求转为向内寻找,从追求伟大到感悟和享受平凡生活中的幸福;不再纠缠伟人与凡人的“差异”,而是去寻找他们的“共性”;不再执着于外界的承认,而是寻求内在的自我认同;既追求伟大和非凡的东西,也要体验此刻平凡生活的美好。这就是我此刻的人生态度。
2020年1月12日
责任编辑:近复
【上一篇】【郭齐勇】芳情不悔说船山 ——萧萐父先生与船山学研究
【下一篇】韩国孔子文化中心一行访问大连连海书院
青春儒学
民间儒行
青春儒学
民间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