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梧】深仁厚泽:敬悼蔡师仁厚先生,虔诚祝祷中华文运

栏目: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19-07-12 00:14:28
标签:中华文运、蔡师仁
林安梧

作者简介:林安梧,男,西历一九五七年生于台湾台中,祖籍福建省漳州,台湾大学首位哲学博士。曾任台湾清华大学、台湾师范大学教授,台湾慈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院长,《鹅湖》社主编、社长,现任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台湾元亨书院创院山长,山东尼山圣源书院副院长。著有《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中国宗教与意义治疗》《儒学革命:从“新儒学”到“后新儒学”》《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之哲学省察》《人文学方法论﹕诠释的存有学探源》《当儒家走进民主社会:林安梧论公民儒学》等。

深仁厚泽:敬悼蔡师仁厚先生,虔诚祝祷中华文运

作者:林安梧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鹅湖学刋》第四十五卷,第一期(总号:529)20197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六月初二日壬寅

          耶稣2019年7月4日

 

 

 

 

蔡仁厚先生于二零一九年六月四日离开了我们,一听闻信息,愕然间,扑簌泪下,恸然难已。蔡仁厚先生是我的恩师,从师问学四十余年。蔡老师不只是我学问上的老师,而且是我生命中的导师。虽然,在隶属上,我是牟宗三先生指导的博士,但没有杨德英老师(蔡师母)的教导,一个十五岁的青少年,不会走向儒学及中国文化研究之途,反而他可能走向的还是科学之途。我因为杨老师而认识了蔡老师,之后,我成了牟先生的学生,成了当代新儒学的志业传承者。

 

 

 

(左:杨德英老师 ,右:蔡仁厚先生)

 

 有了杨德英老师、蔡仁厚老师的引导,我又考上了台湾师大国文学系,参加了《鹅湖社》,认识了一票鹅湖师友,就这样我走向了传统文化及哲学的学习及研究之途。后来,进到台湾大学攻读硕士、博士,又修读了牟宗三先生的课,正式成为牟宗三先生的弟子。我博士论文写的是熊十力研究,熊先生是牟先生的老师,如此一来,我自也就在当代新儒学的脉络里了。尽管我的兴趣仍是多方面的,而且多少受到台湾大学西洋学脉的教养、自由学派的影响,我就这样长成了“新儒学之后”的模样,但骨子里,我是儒学的信奉者。我自本自根从未怀疑过,而真切扎下我这基础的,除了我父亲自耕农式的教养以外,最主要来自于蔡仁厚、杨德英两位老师的教诲。生养我者父母,而教导我者蔡老师、杨老师也。

 

 

 

(左一:廖崇斐博士,左二:杨德英老师,

 

左三:蔡仁厚先生,左四:林安梧教授)

 

一般说,我是牟先生的晚年弟子,继续着当代新儒学的志业,而另有开启。我从牟先生的“两层存有论”,而另开“存有三态论”。从“本内圣以开新外王”转而为“学习新外王以返回调整新内圣”。这些作为,同门中人或以为我悖逆师说,而违背教门;也有学人以为这是对于当代新儒学批判的继承与创新的发展。早在一九九五年,我提出了“批判的新儒学”与“护教的新儒学”的对比,这是学问的提法;在人的交往学习上,我采取的是兼容并蓄,不悖恩义的做法。像同辈的王财贵兄,他当然是护教的新儒学,但我与他的交往却是深刻的,而且是兼容的,并且相互支持的。在我们老师那一辈人中,最是护教的新儒学,莫过于蔡仁厚先生。他虽然听了一些对于我不同意见的话语,但总是包容我、护佑我。我与先生的情分如同父子,其恩义若天地日月,永世而不迁也。

 

 

 

 

二零一六年到二零一七年,我在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儒家文明创新协同中心访问研究,知悉到蔡先生被提名为第八届“世界儒学研究杰出人物贡献奖”(原称:孔子文化奖),满心欢喜。执事者知道我是蔡先生的学生,要我协助一些事务,包括蔡先生的颁奖介绍词。我请了廖崇斐博士,与之讨论,由廖博士执笔,撰写成了这篇简单的介绍词。介绍词是这样写的:

 

蔡仁厚先生,儒学家、中国哲学史家,是当代新儒家第三代代表人物之一。1930年出生于江西雩都,现居台湾台中市。1954年起,跟从当代哲儒牟宗三先生学习,一以贯之,逾四十载。从师问学,博通诸家,而归宗于儒。在整个当代新儒家阵营中,他绍述牟宗三先生之学,对传统儒家与当代新儒家的传述最多,对学生的启迪最大。路线专一,但包容广大。当今港台青壮新儒家学者,多感其深仁厚泽。

 

他曾先后担任中国哲学会理事、常务监事;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理事会顾问;曾获推荐入选美国传记学会第四届“世界五百名人录”;2000年自台湾东海大学哲学系退休;2004年荣膺东海大学首届“荣誉教授”。近九秩高龄,仍于东海大学、元亨书院讲学,启迪后学,何止千万。

 

其专著有《孔孟荀哲学》《孔门弟子志行考述》《宋明理学北宋篇、南宋篇》《王阳明哲学》《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国哲学史》(上、下册)《墨家哲学》等。除此之外,其研究论集有:《新儒家的精神方向》《儒家思想的现代意义》《儒学的常与变》《孔子的生命境界:儒学的反思与开展》《新儒家与新世纪》等。

 

蔡先生综述先秦儒家哲学、疏解宋明理学、论析儒家学术与中国现代化、讲论与撰述中国哲学史。其著作等身,始终坚信华族之文化生命必可返本开新,故而致力学术,以光大内圣成德之教,以重开「生命的学问」

 

他曾提揭四义:「仁智双彰、天人合德、因革损益、据理造势」以见儒家义理在人类世界中所含具的普遍而永恒的价值。一方面又提出四目:「伦理的实践、政治的开新、经济的发展、学术的推进」以申述儒家对现代社会所昭显的时代意义,及其宽平融通的适应功能。于中国文明参与世界文明对话之推导,启迪甚大。

 

今年(2017年),第八届「世界儒学研究杰出人物贡献奖」(原称:孔子文化奖),经过严格客观之审定,颁于蔡仁厚先生,用彰高贤,砥励后进,实有厚望存焉。故谨述如上云。

 

相关执事学者,多方参考意见,后来重写了一下,整个颁奖词是这样的:

 

他籍贯江西,长于台湾。弱冠之年,从游于牟宗三、唐君毅诸大师之门,求学问道,笔耕不辍。六十年来,矢志弘扬“生命的学问”,身体力行,老而弥坚。

 

他一生力学,著述等身。学问坚实,包容博大。两千余年儒学发展轨辙,每加考索,融汇贯通。近百年来新儒家志业行迹,常据所闻,赓续慧命。在当代新儒家阵营中,他对传统儒家与当代新儒家,诠释最多。在众多硕学鸿儒中,他名重士林,受邀海内外弘扬儒家道统,为学界钦敬!

 

他服膺师教,不废讲学。从教五十年,在大学讲坛传道授业,诲人不倦。年届耄耋,仍于书院台堂教授学子,砥励后学。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嘉惠学林,何止千万!

 

他辛勤祖述往圣前彦之绝学,致力光大内圣成德之教化。始终坚信儒家义理具有永恒的价值,中华民族之文化生命,必可返本开新。他积极申述儒家的时代意义,于中国文明参与世界文明对话之推导,厥功至伟。

 

他以生命为学问,视学问为生命。在平凡的人生中体现传统儒士的风范,用不凡的学术彰示民族文化之大统。他是海内外公认的第三代新儒家的嫡系传人。他是儒家文化的继承者、弘扬者。

 

我恭谨的录下这两段,这两段大体可以简要的体现了蔡仁厚先生在学问、品德及生命人格的成就。他真以生命为学问,以学问为生命。他是儒家文明的继承者、弘扬者。

 

 

 

(王胜俊、刘家义为蔡仁厚先生、郭齐勇先生颁发纪念牌)

 

 

我于一九七二年进入闻名全台的台中一中学习,国文老师杨德英先生,由他接引而读了《论语》,唐君毅《说中国民族之花果飘零》《中国文化的精神价值》,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就这样进了儒学之门。杨老师为了奖励我们作文成绩好的同学,特别赠送了蔡仁厚先生的《儒家哲学与文化真理》,我也进一步去买了蔡先生的《孔门及其弟子志行考述》,辅助阅读。就这样,儒者人物跃然纸上,我逐渐进到儒家的生活世界之中,不只是我原先来自于农家的传统习俗的儒家,而是进到文化教养、乃至学术的儒家,我渐渐发现了一道可以终身以之的勠力方向。或者,更直接的说,我就此成了深受儒教教养的学生,希望一生能弘扬中国文化经典学问。或者,用儒家的义理来说,就是“由习而入于性”。这是杨老师、蔡老师所开启的。记得清楚的是,蔡老师写他的生活经验的《罗田岩之忆》一文,与我在台中大里西湖的生活经验几乎是完全相契合的;我因此体会到蔡老师所常提及的“教化层”的重要。这教化层其实就是费孝通所说的“乡土中国”的乡土性、血缘性,有着极为浓郁的文化氛围,是孝悌人伦的生养之所。

 

台中一中的学生是优秀的、喜欢思考的,我、锺乔、翁志宗三人同班,杨渡(杨炤农)、路寒袖(王志诚),低我们一班。高三时(一九七四年)我们组了一个文学性的社团,缪思社(Muse Association),既创作文学,也讨论思想。有一次,我们就请了蔡仁厚老师来与我们讲课,说的是儒学义理的当代创新,并涉及到人类文明的诸多发展问题。当时,听了也不完全懂,但明白这是知识的飨宴,我们的讨论牵涉到我们的未来,人类的文明必须要仔细去思索的。不同于我们另一位老师胡楚卿先生,胡先生接近于自由派,受到存在主义深层的影响;而蔡仁厚先生则接近于文化传统主义,他受到的教养是来自唐君毅、牟宗三的当代新儒学。

 

一九七五年秋天,我进了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系学习,结识了由台湾师大国文系、辅仁大学哲学系的几位朋友所缔结的“鹅湖社”,就这样开启更广泛而深切的中西哲学之学习。每次回来台中,总会去拜访蔡老师、杨老师,向老师请教学问之理,人生之道。蔡老师总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我所提出的生涩问题,我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深仁厚泽,体会到他的温润和蔼,直觉地满心服贴,豁然而解。有一次,我问了“父慈子孝”的“慈”和“孝”的异同。老师很明白清楚地说,“慈”是“自然”,而“孝”则是“自觉”。真乃谛解也。虽然,当时我没全懂,但道理总要有个生长的过程,慢慢才能义精仁熟,才能真正深契其中。读之、读之,久了也就清澈了。

 

后来,我对“孝、悌、慈”有着确定的解释,我说“孝是对于生命的纵贯之追溯与崇敬”,“悌是由此生命根源而来的横面展开与关连”,“慈是顺这生命根源而来纵贯的延展与拓延”。“孝”是自觉的,“慈”是自然的,而“悌”则是教养的。自然是顺着生命就会有的本能,而自觉则须逆觉反思才能唤醒的良知良能,教养则需要更多的氛围与长育的生活世界。现在,一讲起“孝悌慈”这三个字,我说他是中华民族文明永生的奥秘,我就想起向蔡老师问学请教的情景。有一次,我伴随着蔡老师在台中孔子庙,一边行步着,一边谈论着。这情景一直是我生命中最深刻的图景,也是最为宝贵的精神资产。

 

一九七六年,我大学本科二年级,担任了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会会长,创办了“生命哲学讲座”,请蔡仁厚先生于十二月廿九日作首讲,讲题是:“儒家的狂狷精神”。当时大学生,风生水起,颇有朝气,因而这讲座办得颇为兴盛,史作柽、吴森、王邦雄、曾昭旭、潘柏世、袁保新,都来讲过,在我主持的两年里,共讲了十二场。牟宗三先生做了第十二讲,讲题是“文化意识宇宙——从唐君毅先生的逝世说起”。这可以说是当代新儒家在台湾师大接壤地气,通达天道,入乎本心的十二次讲座。当然,从蔡仁厚先生所讲“儒家的狂狷精神”到牟先生的“文化意识宇宙”(我就此写了一篇文章,题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生命哲学讲座两年记〉,刊于台湾师大:《文风》1978年6月。),首尾相连,本末通贯,这样所构成的子午线,可以说新儒家的定海神针。当时,我只是偶然自然,现在想起来,却是有其必然者在。生命之奥秘有如是者哉!

 

 

大体说来,唐君毅先生、牟宗三先生、徐复观先生指出的是方向,当然牟先生给我的学术训练是最多、最大的;但生命的学问我请教最多的,则是蔡仁厚先生与曾昭旭先生,还有王邦雄先生。王先生比较是兄长情义的安慰,曾先生则是个人主体爱能的启发,而蔡仁厚先生则是深契心性义理的教导。每回与蔡老师请教,总会唤醒对于中国宋明儒学以来,所涉天道论、心性论、道统论的更深刻理解。值得注意的是,我每觉那些宋明儒学所涉及的重要概念,如:“道、理、性、心、情、才、欲”,在生命中整个都活络起来,熨熨贴贴的。我也因此更真切地体会到儒学不只是客观的学问,儒学是要求道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道为根源,德为本性,儒学是要以那根源的普遍理想作为终其一生的定向,如此才能好好长育本性,如其真存实感地爱能之实现,并落实于礼文艺术的生活世界之中。

 

后来,我特别重视如何将这些“古典的话语”,和活生生“生活的话语”和合为一,并且能够经由现代的学术话语重新表达出来,而进到国际学术的场域中参与交谈对话。这本来就是当代新儒学最重要的志业之一,从熊十力、马一浮、梁漱溟三先生,到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三位先生,已经有着相当辉煌的成果,但要跨过“格义”与“逆格义”的限制,仍然是必须努力的。我在这里下过不少功夫,主要是与蔡仁厚老师请教时获得了启发。每次问学回来,又仔细参研了唐牟两位先生,上遂到熊十力的著作,并对比我在台大受教的西洋哲学,因之有了新的进境。经由实存的感通,上溯其源,承继其绪,自有莫大的欢喜。从师问学,我深切地体会到中国哲学的本体、话语与方法,有着密切的辩证关联。

 

我习惯于博览众家,转益多师,旁涉多方,有些是信息的摄受,有些是知识的构造,有些则是智慧的生长,相杂一处,构成了重重叠叠、密密麻麻,交织成纠结万分的状态。我却都将之容纳于我的生命之海中,去感受、去觉知、去体会,有其烦恼,却也有其独特的哲学发想。因为贪多务得,不免有时走岔了气,歧了出去,差点往而不复,迷途难返,幸亏有诸方师友的学问讲习,而得以归返正途。这里帮助我最多,提撕我最切的,便是蔡仁厚先生。一九八二年春,当时我在军中服预备军官役,心中郁结,病疾难理。我向蔡仁厚老师写了一封求救、也是求教的信函。蔡老师给我许多教诲,我因之而结解心开,顺利踏上哲学的征程。后来,我在蔡先生八十岁寿诞时,依蔡先生所教示的这封书信,写了一篇文章,题为:“经典、生命与实践工夫:从蔡仁厚先生一封书函引发的觉思”,在东海大学举行的会议中发表,后来刊载在2010年7月,《东海哲学研究集刊》,第十五辑,页189-212(台湾:台中东海大学)。这篇文章写得蛮长的,我现在且摘几段,以明其实况。

 

我的生命认可,心中笃诚信仰的是儒家,或者应更准确的说是儒教,但我也喜欢道家,也读佛书,跟着祖母、母亲拜佛。据实而言,我的脑子却是没那么理所当然就是儒家,因为我也看到了儒家的很多弊病,特别是在帝皇专制、父权高压、男性中心下,我以为儒学该疏理、厘清的纠结,不可胜数。年青的我,笃心虔诚,心向圣学,但脑子里却是充满着疑问。惑有不解,疑而虑之,虑而疑之,批判的呼声,自年青至今,从不止息。

 

心灵笃诚地坚信,脑子狂野地想挣脱,就这样,几次生命意义的危机,伴着台湾历史社会总体的变迁,随着自己生活的起落升降,竟尔降临。忧烦扰攘,纠结难理,看似满怀天地家国之思,其实生命苍白空洞得很。如此危机,其大者有二,首发在大学三年级时,幸得诸师友引绎疏导,幸免大难。尤记当时,往访曾昭旭老师,叩问人生;曾师温严,明透义理,婉言以解,稍得宽心。大三之病,虽得暂解,但病之为病,既已病矣,终身难解,此己身之病,家国之病,苍生之病也。其病似在隐微中,心力用之,容有不惬,未得将养,必将再发矣!就如此,一九八二年二三月间,我又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身心困阨,意义匮乏,存在迷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踽踽道途,满路荆棘,怆然泣然,而不知其所以也。

 

时在军中,服预官役,已近退伍,本当欣怀,竟尔遇此危机,只觉人生无意义,空洞灰色。忽而又觉人生当有高于世俗者,有大于书本之学问者,有过于圣贤之教言者,但如何为高,如何为大,如何为过,真的难解,欲解难解,解之益惑,惑惑相寻,了了难已,就这样,我似坠入实存的无底深渊之中。幸得一念,此念尚明,就这样我向蔡仁厚老师发出了信函,也给史作柽老师寄了信函。蔡老师可说是我在儒学学习上最重要的老师,他不只是经师,而且是人师、道师。史老师开启的是哲学的探问,以及深邃的理论思考,是我心目中的哲学家。信发出后,没多久,两位老师都给我回了信。这两封信,我一直珍藏着,此中有着经典的智慧,生命的体悟,还有落实于伦常的实践工夫。

 

蔡先生给我回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那封信我后来在蔡先生八十生日的时候公布并作了诠释。那封信就像以前阳明给他弟子写的信一样,对于你面对的问题,他以儒学的道理,以中国哲学的道理给你开解,我读了真的十分感动。

 

安梧棣:

 

限时信收到,我无对症药——你并没有病,无有醒梦散──你亦未作梦,无有大道理——你已知道不少,无有硬棒喝——巨棒不打无罪人。你——只是力争上游求表现,力久心切,倦而不自知。一下子碰上一个(或二个三个)什么机窍,忽然间力僵,僵而失挂搭,心惶惶而呈虚脱,这才使你吐露出一段文章来。类似的意思,禅师们也透露过,有些理学家亦表述过。有时是波澜难平,有时是死水不流。倒亦真是难以为怀而情何以堪的。我亦曾数度有此心境,但皆为时甚暂,机芽乍露,随即潜消。在我或是性情稍较厚实,或是灵台少积尘垢,或是家国念重,亲恩未报,而有所不忍,有所不敢。总之,我时时自觉地不使它起波澜,不使它成死水,故勉能有某种程度的緜穆不断与超越不滞。然要说工夫,则亦无可说也。

 

生命小得很,亦大得很。脆弱得很,亦强韧得很。人生短得很,亦长得很。无谓得很,亦庄严得很。但看各人如何具眼耳。或曰心随境转,或曰境随心转,皆可说,茍能善领会,却不相碍,你说“学问只是知解浮尘,人生必有大于是者”,此固然,尧舜事业亦为一点浮云过太虚,何说区区学问!然而,你若又想去另寻一个“大于是”的东西,则仍是骑驴觅驴也。心慌慌,向外寻,耽误多少古今聪明人!什么是学问?什么是知解?可暂勿说。

 

什么是学问?什么是知解?可暂勿说。人有青、壮、中、晚,在那一段,便做那一段之事。离开了眼前这一段事,便别无正经事可得。尧舜事业虽为浮云过太虚,但亦须做出来,才是尧舜尽了己分。若不做,便不是这个天地了也。各人尽分尽性以尽道,才昭显的这天地之道。明道之意,亦不是要去计量大小多少。故又曰:只是这点子秉彝,卒殄灭不得。总之,尽则是,不尽则不是。而在你目前的分上,能离开学问知解而别有一个“大于是”的物事乎?你转而之东,或转而之西,转毕四方八面,亦仍须归于身心也。身心收管得住,在农便是农事,在工便是工事,在商便是生意,在“学”者便是学问知解,知解岂可无哉?只是不可仅仅落于知解,不可徒然搬弄知解而为知解缠隔而已。

 

“大于是者”岂非道乎!道在那里?你岂不亦知“道不远人”,岂不亦知“道不离人伦日用”?但若说真能知得明澈,恐亦未必。且问何谓人伦日用?一般皆知亦指日常生活。再问何谓日常生活?吴稚晖有言:人生不过三件事,吃饭、生孩子、招呼朋友而已。这岂不是日常生活?只此而已乎?真是岂有此理的大名流,岂有此理得党国元老!须知人伦日用,有人人共同的,岂不亦有不共同的?各行各业的人,各司所职的人,他们的人伦日用(日常生活)岂能一律看耶?各人自各人的分位上过他的日常生活。除了家居生活的人伦日用上,而不在国族文化,历史文化……乎?君子素其位而行。任一个位分都是人伦日用的落点,都是道之所在,都有“大于是者”在。故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所以说“在哪一段便做那一段的事”。青中壮晚,各行各业,皆有所事,皆有用心处,此便是道不离人伦日用,此便是内重外轻,此便是中有主而外不移。除此,更无着力处也。

 

称理而言之,人生,只是一个平平实实的人生,事事皆是实理;平则直,实则在,故能超越“成就、得失、毁誉、升降”,而化解彼此之对较与前后之争竞。于乎此,乃能有:成败以上的自成,得失以上的自得。毁誉以上的自肯,升降以上的自立。生命,只是一个緜緜穆穆的生命,时时皆见体用;緜则贯、穆则通,故能畅通“动静、敛放、隐显、幽明”而脱出知解之断隔与情意之缠结。于乎此,乃能:动不妄躁而静不枯寂,敛不封闭而放不荡肆;隐不困窘而显不忘形,幽通鬼神而明照天人。

 

杨老师看了来信,忧心忡忡,叹口气,说:怎么办?我说:小小生死海,岂容头出头没!我会回信,当无问题。实则,不是无问题,而是问题来了,要对付,要化解。对付得了,问题化为体验,便是一步游境。在生命成长的过程中,要真实成为一个“人”是甚为不易的。神会来扰你,魔亦会来缠你。你将为何?平平而对,自归无事。必要时,亦不妨振我“人”威,神来神斩,魔来魔斩,慧剑一挥,正气凛然。兵不血刃而神退魔消,为此,便像一个“人”了。

 

望自求多福,珍重,珍重。

 

仁厚启71.3.27兴大夜课回来,

此时28日清晨二时一刻矣。

 

 

 

蔡老师的回信,真是深仁厚泽,温婉中有关怀,关怀中有义理,透辟的义理,有着存在的契入,不是棒喝,而是导引,这导引可就是我后来逐渐了解的儒家型的意义治疗学。我于儒家型意义治疗学虽因感于傅伟勋老师所宣扬之弗兰克(V.Frankl)(傅伟勋〈弗兰克与意义治疗法〉,收于傅伟勋《批判的继承与创造的发展》台北:1986,东大图书。),又读唐君毅先生之《人生之体验续篇》(唐君毅《人生之体验续编》,台北:1978,学生书局。)而有所启发,真切言之,启迪吾思,开辟其径者,正是蔡仁厚老师与曾昭旭老师。廿七年后,重读仁师书信,益觉此中隐含一“意义治疗学”在。这不同于弗兰克的“我,向前开启”,而是“我,就在这里”。(关于此,请参见林安梧〈迈向儒家型意义治疗学之建立:以唐君毅《人生之体验续编》为核心的展开〉,收入林安梧《中国宗教与意义治疗》第六章,页115-137,台北:2001,明文书局。)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当下承担之为当下承担势得通天地、贯古今,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此方为当下也···

 

老师的这封信,使我生命在困厄中有了一崭新的回转。让我能回到自身,能面对自己,能面对天地,能以唐君毅先生所说“我,就在这里”之直下承担,做为生命的启动点,我因之而走向学术研究与化育英才的教育志业。

 

我发出的信是在一九八二年三月廿五日,老师给我的回信,最后署的是“望自求多福,珍重,珍重。仁厚启71.3.27兴大夜课回来,此时28日清晨二时一刻矣”。老师自中兴大学夜课归来,为我写这信,至翌日清晨二时一刻,我何其幸而得遇明师如此,上苍何其厚我,我岂能不黾勉奋志于中华文化,为儒学、为三教,为苍生也耶!

 

蔡老师这封信函,深仁厚泽,温婉关怀,义理透辟,他让我逐渐从杂多烦恼,转为存在的契入,体验之、提升之,一个月后,我考上了台湾大学哲学系硕士班。时牟宗三先生来校课座,于焉我成了牟先生的学生。一九八六年,我继续在台大攻读博士,一九九一年毕业,成了牟先生在台湾大学哲学系指导的第一个博士,也是唯一牟先生在台湾大学哲学系指导的博士。我自知:若无蔡老师这封对我充满着意义治疗疗效的信,日后,当无这些发展。

 

蔡老师之于我,在官方记录上,我虽未列名在册,但在天地间,老师就是我的老师;我是牟先生列名在册的学生,但牟先生之于我,实更接近于先圣先哲,如阳明、船山者。这也是日后,我对于牟先生学问的研究与继承、发展,像对待先圣先哲一样,我甚至认为继阳明、船山之后,最伟大的两位哲学家是熊十力与牟宗三。我虽尊崇牟先生,但仍能不受师生情愫羁縻,实因于此,非敢唐突,欲叛师门也。实欲广开大门,迎向天地也。同门学长、师友、诸君子,幸其谅焉!幸其谅焉!

  

 

一九九六年,我受佛光山星云法师之聘,龚鹏程兄、袁保新兄邀请我与他们一起南下到嘉义大林创办南华大学,由我主管哲学研究所,并敦聘了傅伟勋先生作为本所的讲座教授。可惜,傅先生九六年秋天就离开了我们,只留下了“生命的学问与学问的生命”的幽邈长思,令人叹息。九七年春,我请来蔡老师、杨老师,一起到大林做客南华,并做讲座。讲题涉及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以及蔡仁厚先生自己的学思历程。由我驾车亲自接送,沿途还谈了许多中国哲学复兴的诸多可能。虽然事隔二十余年,却历历如在眼前,光阴荏苒,何其速也耶。

 

后来,我借调期满,返回清华任教,担任通识教育中心主任,但因为清华创办的哲学研究所不包容中国哲学,多方沟通,未有结果,二零零零年,我愤而离去。友人傅武光兄邀我返回台湾师大国文系任教,他向我说,这里才是我的太平洋,宽广辽阔,就这样我果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这中间每件大事,我都向蔡老师报告,也都获得蔡老师的支持。二零零四年我还参加了台湾师范大学校长的遴选,也获得了蔡老师的推荐。老师对于我所提出的“讲理念、造风气、立标竿、勤耕地”的基本主张,深表赞同。因为人事倾轧,我并未获选,又因为鹅湖人事变化,我第二次主编期满,也就不再续任了。二零零七年,我从台湾师大国文学系荣休,转任玄奘大学,二零零八年又因幼子在东华就学,身心有了些许问题,我顺此因缘转往花莲慈济大学,担任宗教与人文研究所所长,好就近照料。我也常就此问题,请教蔡老师、杨老师,也讲起了牟先生晚年家事,说起命限的问题,并由此命限进而思考到如何“知命”的问题。知道生命的限制,而反照过来,见到造化之无穷,就此无穷,而参赞化育,薪火相传,生生不息。骨肉至亲,推扩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儒家讲得推扩之功,就在于此。他勉励我人生道上,如何“居仁”“由义”而“立乎礼”,“仁者,仁之安宅”“义者,人之正路”“礼者,人之正位”。仁义礼智,四者不可分,仁是主体的爱能,义是客观的法则,礼是具体的实践,智是清澈的抉择。我认为这些理解,是我多年来与仁厚老师问学请教的成果,我一直以为儒家的生命学问是真实的,而且通古往来今、生死幽明的,他是充实而饱满的。

 

二零零八年我偕同我教过的一群博士,包括:张荣焜、杨自平、李宗定、廖崇斐、王慧茹,组建了元亨书院,以传续文脉,并且继续原来鹅湖社的学问讲习。蔡老师更是我们的顾问,也是我们敦聘的荣誉讲座。这些年来,我因长年在外讲学,在书院的时间不多,每每交代执事的廖崇斐博士,一定要亲自接送,讲后要与蔡老师、杨老师,会餐畅谈。亲近长者师尊,年轻一辈的福分,沾些德泽,便自有格范,自成人品生命。蔡老师的讲学,一贯是从容平常,却是深仁厚泽,温煦自然,春风化雨。书院有蔡仁厚先生的课程以为引领,有林安梧教授的课程以为纲脉,有苏清标先生的太极拳课程以为基底,还有《元亨学刊》做为全院的主干,在张荣焜、廖崇斐两位博士的经营下,有读书会、讲习会、学术论坛、诗歌吟唱等等,虽不敢说是盛大开展,却是绵绵若存,生生不息。我们期待元亨书院能继续着唐牟徐一系的新儒学,继承之、批判之,进一步有所发扬光大也。“元神贞和诚通天地,亨善吉玅道贯古今”,乃元亨书院之理念也。四十余年来,每与蔡老师论谈,总感慨基督教有教堂,佛教有寺院、道教有宫观,而儒教式微,罕有自家的道场,我们踵继当代新儒家前辈,创立元亨书院正乃补其不足也,不辜负先圣先贤也,得告慰师尊于天上也。

 

 

今年四月间,《鹅湖社》举办了“蔡仁厚教授九十寿庆-当代新儒家的奋斗”学术会议,会议的邀请函写道:

 

蔡仁厚教授于2017年9月20日在大陆山东曲阜,第八届世界儒学大会获评“2017年度世界儒学研究杰出人物”奖,2019年适逢蔡仁厚教授九十寿庆,我们特筹办“蔡仁厚教授九十寿庆-当代新儒家的奋斗”学术会议,期藉寿庆顺着“道统”“学统”“政统”“三统并建说”,思考“当代新儒家奋斗”的时代课题,盼于当代的文化及教育有所精进。

 

会议由朱建民兄主持,杨祖汉兄担纲,周博裕、蔡家和、杨秀宫、魏美瑗等执事,把这事办得妥贴周到,蔡老师、蔡师母都说了话,还有韩国友人蔡先生的弟子郑仁在等也都到了场,以前东海大学的同事也都来了,关子尹兄还特别在会上宣读了他的一首律诗以为贺寿之礼。

 

果真,这场学术会议,有着“道统”“学统”“政统”这三统的交会与传承,继续思考着“当代新儒家奋斗”的时代课题。我内在里直呼喊着“鹅湖精神”又恢复了,可以元亨,可以利贞也。最为动人的还有南管音乐戏的演出,音韵婉转,三日绕梁,余音不绝。我前两天还在大陆西安参加会议及讲学,兼程赶回,为的是参加这次的师友盛会。我心里很欢喜,却也有着隐隐不能言的体会,受那天的氛围感染,感触既深,直契造化,写了一组为蔡仁厚老师九十大寿、杨德英老师八十大寿的贺寿组诗,诗是这样写的:

 

其一

 

匆匆九十载,漪欤其盛哉; 

牟门称龙象,孔孟好安宅。

 

其二

 

宅此正灵台,本心顺天开; 

良知起敬畏,源泉活水来。

 

其三

 

来去地天通,惟心只相逢; 

萃面见盎背,巍巍其道公。

 

其四

 

道公继三统,斯文归大中; 

醇醇仁厚泽,浩浩德英风。

 

己亥之春,吉日风和,恭逢仁厚先生九十华诞德英老师八十华诞《当代新儒家的奋斗学术会议》一时兴感,口占成诗,双双成组以为贺寿焉!

 

受业弟子林安梧敬贺二〇九年四月六日台中

 

犹记四月初贺寿,场景幽静,氛围热络,一堂师友,古今风义,嘉善美矣!

 

不意两月不及,蔡仁厚先生竟尔仙逝,伤恸亟矣!难以言宣!谨致上四月六日所写之组诗,愿天界静好,地界平安!

 

敬悼蔡师仁厚先生,祝一路好行!

 

受业弟子林安梧泣首

(己亥之夏六月廿二日凌晨五时半写于青海西宁旅次)

 

蔡仁厚教授简介

 

 

 

蔡仁厚教授,一九三〇年生于江西雩都,二〇一九年六月四日凌晨四时辞世,享年九〇。历任高中教师、大学讲师、副教授、教授、哲学研究所所长、中国哲学会理事、常务监事。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顾问。退休后,荣膺东海大学荣誉教授终身职。

 

一九八五年,应聘为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一九九四年,当选为北京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一届理事,随之又获聘为第二届理事会学术顾问。一九九五年,入选为美国传记学会“世界五百名人录”。二〇〇四年,获聘为东海大学首届荣誉教授。二〇一四年八月,北京科学出版社出版之《20世纪中国知名科学家学术成就槪览》(哲学卷第三分册)P.120-126,介绍蔡仁厚。二〇一七年九月第八届世界儒学大会获得“世界儒学研究杰出人物”殊荣。

 

早岁生长农村,性情浑朴诚笃,平和恒毅。为学处世,常因“己不若人”之感怀,而引发“舜何人也,予何人也”之愤悱。故平生之境遇非顺,而奋励之志不衰。从游于当代哲儒牟宗三之门以后,学思益发淬励,著作甚多,终于成为当代新儒家代表性之人物。

 

蔡仁厚致力儒学研究已半世纪,专门著作达二十余种。其内容主要是四个方面:第一是表述先秦儒家哲学,第二是疏解宋明理学,第三是中国哲学史之讲论与著述,第四是综论儒家学术与中国现代化。他历年开授之课程,皆与上述四个研究重点相配合,如:先秦儒家、孔孟荀哲学、学庸与易传、中国哲学史、宋明理学、程朱哲学、陆王哲学、朱子专题、王阳明专题、当代新儒家等。数十年来,他连续参加海内外有关儒学之国际学术会议,不下五六十次,蜚声两岸,国际知名。八十岁高龄之际,撰成完整的中国哲学史。

 

学术专著主要有:《孔孟荀哲学》《宋明理学》《王阳明哲学》《新儒家的精神方向》《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国哲学的反省与新生》《孔门弟子志行考述》《牟宗三学思年谱》《孔子的生命境界》《中庸新诠》《中国哲学史》上下册等二十余种。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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