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晖作者简介:方朝晖,男,西元一九六五年生,安徽枞阳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现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学”与“西学”——重新解读现代中国学术史》(2002)《春秋左传人物谱》(上下册,2001)《儒家修身九讲》(2008/2011)《学统的迷统与再造》(2010)《文明的毁灭与新生》(2011)《“三纲”与秩序重建》(2014)《为“三纲”正名》(2014)等。 |
原标题:当下中国学界的“法家无意识”:以“三纲”批判为例
作者:方朝晖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七月廿五日己亥
耶稣2018年9月4日
《为“三纲”正名》,方朝晖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一
记得20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内容大致是讲现代中国学术研究中的一种思维定式,我称之为“国家范型”。所谓“国家范型”,我指从国家整体需要出发进行指导思想的设计。学者们在思想深处认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主旨在于为国家发展设计方案;不同的人、不同的文章、不同的课题,设计方式有所不同;在最高层面上是设计意识形态,次则设计大政方针,再次是设计某一领域、某一问题上的指导思想。有时一篇论文虽然只研究一个小问题,其侧重点也在于,挖掘出某种思想、某种观点,对现实有重要指导意义。
这种研究方式背后的预设是,自己提出某一思想、观点,或者在最高层次上——某一理论体系,期望能成为官方指导思想,被国家采纳并实施。实施的途径不外如下:首先,希望成为官方指导思想或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其次,希望被纳入国家大政方针;再次,表现为:(1)希望国家制定相应的政策措施来落实它;(2)希望国家通过宣传机器如各级媒体来宣传它;(3)希望国家通过学校教育等方式来渗透它,进入全民心中。比如有不少学者喜欢创造“理论体系”,它们在这样做时,心里想的可能正是设计一套为官方接受的指导思想或意识形态,再通过政策措施、媒体宣传、学校教育等方式全面展现其在“治国安邦、经世济民”方面的价值,从而让自己“永垂不朽”。还有不少学术论文,话题未必如此宏大,观点尚未形成体系,但其整个立论方式,也正是为了说明:其所揭示的某个思想,可为官方所用,成为指导思想。
这些学者这样做,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当下官方指导思想或意识形态的拥趸;恰恰相反,他们往往自认为早已发现了后者的致命问题或严重不足,试图取而代之,至少是补其不足。他们自认因此找到了学术研究的价值及自我存在的价值,其一生生命的最高追求似乎正体现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的这种心态也常常被称为“帝师情结”。
然而,这种研究方式由于把现实指导思想当作首要关怀,强烈的实用动机导致思维逻辑完全被方案、对策所主导,而不可能真正深入地从纯学理出发来分析问题,不太讲究学术研究的规范性、理论的完备性、探索的深入性;由于要反复论证为什么“对现实有指导意义”,无法进入纯粹的知识或思想境域,严格说来可能几乎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尽管研究者本人认为其论著无比重要。这导致很多外国学者、包括中国港台学者在与大陆学者相遇时,往往对后者的论文质量感到怀疑;或者被大陆学者搞得一头雾水,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这套研究范式,可以说主宰着当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几乎所有学科,在当下中国学界极为流行,我称之为“法家无意识”。这是因为,这套研究范式寄希望于借助国家力量、通过强制灌输来实现学者的“个人抱负”;尽管对于现实中看到的、借助国家力量强制灌输其他指导思想或大政方针的现象,学者们往往深恶痛绝,但他们所能找到的替代方式只能是:让国家来灌输和实施自己提出的指导思想或政策方针。他们不能从根本上超越这种借助国家力量来实施学术观点的“法家无意识”。
我们知道,儒家虽然也重视现实指导思想,但不会完全信任国家力量(势)和强制灌输(力),因而与法家迥然不同。儒家信任的是道和德,而不是势和力;儒家依赖的是君子或圣贤,而不是君主或王权;儒家诉诸的是化育人心,而不是灌输说教。
在西方,即使人们也重视学术的现实意义,也以纯粹学理的探讨为基础,西方学术因有强大的认知主义背景而找到了意义基础。所以对于上述主宰中国学术的“法家无意识”,西方学者应该会极其陌生、难以理解。
正是基于对上述当代中国独有的学术范式的警觉,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当代中国学术的首要任务是“重建学统”,或者说“重建中国学人的意义世界”。因为上述普遍盛行的“法家无意识”摧毁了中国学人的意义世界,导致当代中国学统迟迟不能建立。这几乎是中国学术无法走向世界、乃至被外人看不起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二
最近网上兴起的“三纲”争议,或许可看作当代中国学界“法家无意识”的典型一例。
不知是何缘故(我猜可能是个别人发起),最近一段时间里,网上——主要可能是微信群中——出现了一股“三纲”热。同时在多个微信群里出现了讨论或批评“三纲”的现象。一些网友或学者激情澎湃,对“三纲”大肆批判。笔者因为早年曾经写过一点为儒家“三纲”正名的文字,不幸也卷入了争论,成为一些人的靶子。虽然也有不少人指出过去人们对“三纲”存在普遍误解,但对“三纲”的批判声音似乎占主导地位。
在对“三纲”的批评意见中,大体有如下三种:
一种观点认为,为“三纲”正名或辩护的人居心叵测,有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或是献投名状,或是想捞个人好处。这是带有人身攻击性质的、最激烈的批评;
第二种观点最典型,与“五四”话语一脉相承,认为“三纲”把人与人的等级关系绝对化,本质上是为了推行君主专制和王权崇拜,它压制个人自由,奴役臣民人格,摧残人性尊严;“三纲”与现代社会人与人平等的要求相悖,今天已完全过时。因此,今天鼓吹或宣扬“三纲”,是崇拜历史僵尸的反动行为;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稍微温和一点的),那些为“三纲”正名的人,即便用心是好的,也是愚蠢无知。“三纲”可能在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但今天的现实已与古代完全不同;在一个民主、自由、人人当家作主的时代提倡“三纲”,是开历史倒车,与时代潮流背道而驰。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所有这些批评意见几乎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把当下现实需要当作评判“三纲”的根本准则,其背后的预设是:为“三纲”正名的人是在为当下现实寻找指导思想。
这体现了当代中国学者内心深处的思维逻辑,即所谓“法家无意识”。因为他们自己多年来不言而喻地把寻找指导思想、借助国家实施当作目的,所以自然而然地认为,别人为“三纲”正名、辩护,是以“三纲”为原理、欲为现实作指导。这还了得!!
正是出于担心“三纲”被官方接受,落实为政策方针,表现为权威崇拜,在一种无形的恐惧感阴影支配下,一些学者显得义愤填膺、情绪激昂,对“三纲”的辩解者大加挞伐。即使你再怎么强调,你只是在做正本清源的学术工作,他们也难以接受,而要强烈质疑你的政治动机。
正是上述所谓“法家无意识”,导致“三纲”的讨论非常情绪化、表面化。即使你一再强调,“三纲”在当下现实中有无意义,取决于其历史本义能否搞清,批评者也决不接受。
有位学者甚至告诫我,“你要为‘三纲’正名,最好现在不要正名”。言下之意是,任何关于“三纲”的学理研究,都必须以当下现实需要为前提。
更多的学者认为,任何对于“三纲”的正名工作,都可能推动权威服从,导致权力崇拜。这不是反动是什么?!
所以,他们很容易把别人对“三纲”含义的澄清,直接理解为在鼓吹“三纲”、宣扬“三纲”,这是多么重大的学术导向问题啊!
总之,你没有视“三纲”为纯学理问题的权利!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绝大多数学者在批评别人对“三纲”的辩护意见时,或者根本没有对历史上的“三纲”作过深入研究,或者根本没有读过被批评者的学理根据。他们往往只是就字面上来理解“三纲”的含义,认为“三纲”就是以上级为纲、以权威为纲。这怎么能接受呢!!
基本上没有人围绕着对手提出的论据进行深入的学理辨析,往往一上来就对“三纲”大放厥词、随意置评。他们在发言之先,就预设自己已经知道什么是“三纲”,用不着阅读那些辩护或正名意见。即使个别人跟对手进行学理探讨,也不能心平气和、为了把问题搞清,而是另有目的,急于将对手击败。
吊诡的是,许多批评“三纲”的人,虽然打着自由、平等的旗号,但实际上正是基于他们所强烈反对的法家思维,法家思维已成为其学术研究的无意识前提。
本来,我只是早年在教学和读书过程中,觉察到近代以来人们对“三纲”的严重误解,写了一点感想。在我的个人生涯中,“三纲”从未被当作我的研究重点。本以为发点感想也就罢了,没想到遭来一轮又一轮“大批判”。其中多数是情绪化的、非理性的“政治批判”。我也知道,在当今学界,有些人把“三纲”当作我的学术观点的标签,这让我感到匪夷所思、寝食难安。面对有些人无可理喻的批评或攻击,有时我真的感到无语。
“三纲”是不是真如许多人所理解,以维护专制集权、崇尚等级划分、主张绝对服从为特征,“三纲”是不是真的完全不适合于民主自由的现时代,我相信历史会给出答案。
本文无意全面检讨前述“三纲”的三种批评意见,我只是想说明,近期网上的“三纲”争论,是当代中国学术走不出“法家无意识”的一个绝好例证,其背后暗含的是当代中国学术找不到学统、无法自主这样的大问题。
至于我发表的那些看法,既非出于任何现实政治动机,也不是为了“鼓吹”或“宣扬”“三纲”。本人也确实在论著中提到了“三纲”在当代的现实意义,甚至将其提到了文化价值的高度。但这完全是基于对“三纲”历史原义的学理分析,而非为了给现实提供指导思想。我怎么会主张人们去服从权威、盲从个人?
我愿意在平等气氛下与任何人展开理性交流,但决不接受以人格侮辱、政治批判为特征的论战,也不接受任何别有用心、以击败对手和发泄私愤为目的的辩论。
2018年9月3日星期一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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