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隐权力:中国历史弈局的幕后推力》《隐权力2:中国传统社会的运行游戏》《重新发现宋朝》《中国的自由传统》《宋:现代的拂晓时辰》《原来你是这样的大侠:一部严肃的金庸社会史》《原来你是这样的宋朝》《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等。 |
柳三变奉旨填词,却在词中埋地雷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 “我们都爱宋朝”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十一月初九日丁亥
耶稣2017年12月26日
《鹤冲天》
黄金榜上,
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
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
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
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
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
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鹤冲天》的作者柳永(约984~1053),是生活于宋仁宗时代的著名词人,曾名柳三变,坊间又唤他柳七官人,“少有才俊,尤精乐章”。他的词作,宋时传播极广,“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而柳永本人,却是放浪形骸之徒,“薄于操行”,寓居京师时,“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他为青楼女子所填的词,自然也多为“淫冶讴歌之曲”。
据宋人笔记改编的《喻世明言•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对此有生动描写,且允许我转述出来:“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真个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没有人。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姊妹之数。所以妓家传出几句口号,道是:‘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那柳七官人,真个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中有三个出名上等的行首,往来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着自己钱财,争养柳七官人。”
相传这首《鹤冲天》让一肚子才华的柳永在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按吴增《能改斋漫录》的记述,柳永“好为淫冶讴歌之曲”的声名传播四方,连宋仁宗都听说了。某年科考,仁宗看到柳永的卷子,便批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遂被刷下及第进士名单。
宋人祝穆则在《方舆胜览》中记述了另一个故事版本:翰林学士范镇曾经向宋仁宗举荐过柳永,但仁宗说:“此人任从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岂可令仕宦?”柳永“遂流落不偶,卒于襄阳”。
而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讲述的版本又略有不同:还是有人向宋仁宗举荐柳永,说此人极有才华。仁宗问道:是不是那个填词的柳三变?推荐人说:是。仁宗说:“且去填词。”柳永“由是不得志,日与狷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旨填词柳三变’”。不过他倒也潇洒,大大咧咧宣称“奉旨填词”,在烟花柳巷继续过他的风流生活,不改浪子本色。
由于正史对此全无记载,我们不敢确定宋仁宗与柳永的“过节”是不是确有其事。但我认为,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上,仁宗皇帝排斥柳永,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而柳七官人既然喜为狭邪游,私生活不检点,确实不太适宜成为为民表率的政府官员。如果换成宋徽宗,很可能就会将柳永提拔进大晟府。
不过,按其他宋人笔记,柳永其实已于景祐末年(约1038年)进士及第,并得到一个屯田员外郎的闲职,只是“久困选调”,一直未获升迁。有一个姓史的官员,“爱其才而怜其潦倒”,很想帮柳永一把,“扶上马,送一程”。便暗暗留意可以让“柳永”进步的机会。
机会果然来了。皇祐年间(1049~1054),为庆贺仁宗皇帝寿辰,教坊正在排演新曲《醉蓬莱》。此时恰好司天台奏报:观测到老人星出现于天际。按古人的星象学说,此为吉兆。所以仁宗很高兴。那史姓官员便趁机向皇帝推荐了柳永:柳屯田工于音律,又善填写,何不让他写《醉蓬莱》?仁宗也同意了。
柳永本人也很希望进步,“方冀进用”,所以“欣然走笔,甚自得意”。以他的才情,写一首祝寿祠自然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很快他便创作出一首《醉蓬莱慢》,进呈仁宗: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此词以非常华丽的文辞,描述了皇宫内壮丽的秋景,以及皇帝巡游的喜庆。柳永的本意,想来也是为了讨仁宗的欢心,却一时大意,在词中埋进了几颗“地雷”。
话说仁宗皇帝兴冲冲展开柳永进呈的词笺,读起这首《醉蓬莱慢》,第一眼就看到词的首字是一个“渐”字,立即“色若不悦”。原来,“渐”字的意思,是指皇帝病危。你在一首祝贺皇帝寿辰的词中,开门见山用了一个极不吉利的字,是什么用心嘛。难怪仁宗的脸色很不好看。
待读到“此际宸游,凤辇何处”一句,仁宗心里“惨然”。三十年前宋真宗去世,仁宗给父亲的御制挽词,正好与这一句“此际宸游,凤辇何处”暗合。哎呀,柳七官人,你到底是给皇帝祝寿呢,还是诅咒皇帝赶快驾崩?可以想象,宋仁宗当时的内心一定是崩溃的。
又读至“太液波翻”一词,宋仁宗终于将柳永的《醉蓬莱慢》掷在地上,说道:“何不言波澄?”“太液波翻”也犯了皇家之忌,因为这句话可以解释为喻意宫廷之内不得安宁。
柳永在一首短短的词中一连埋下三颗“地雷”,结果引来仁宗不愉快,“自此不复进用”。过了几年,大约皇祐五年(1053),落魄的柳永便去世了。野史笔记说,“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于南门外”。“远近之人每遇清明日,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
换一个角度来看,柳永也算是幸运的,以他那一首埋了三颗“地雷”的《醉蓬莱慢》,要是生活在大明朱元璋时代,或者大清乾隆时代,必定是人头落地。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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