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奥麟】仁、义、三达德、四德、五常、六德与六经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7-12-26 23: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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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义、三达德、四德、五常、六德与六经

作者:孙奥麟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 “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十一月初九日丁亥

           耶稣2017年12月26日

 

  

 

道体在万物上各有一专一直之用,万物因以各具足元、亨、利、贞这四界。人心虽然不可得而见闻,却也犹是可感可测的形下一物,故而道体在人心上同样有元、亨、利、贞的动态。为区分人心与万物,对人心上的道体之动态,前儒便不再叫它元、亨、利、贞,而是单独命名而谓之仁、义、礼、智。

 

理学家也认为仁、义、礼、智就是心这一物上的元、亨、利、贞,然而理学家未曾研究道体之动态,故而其灼见亦止于此处。学者常基于一种想象对它进行描摹,说将道体十字等分或十字打开便是元、亨、利、贞四样,然而道体是个无形之物,它既不像麦田一样自有经界,也不像包袱一样裹着四样东西。

 

朱子曾说:

 

以徳言,则元、亨、利、贞,在人则为仁、义、礼、智。元、亨、利、贞,理也;有这四段,气也。有这四段,理便在气中,两个不曾相离。若是说时,则有那未涉於气底四德,要就气上看也得。

 

于此节,朱子也认为理(道)有四段,然而一如前面所言,道体并没有一种天然的分段,这种说法当然是有问题的。朱子大概也曾意识到这种说法有不妥,故而又曾说过一个不分段的元、亨、利、贞,如其言曰:

 

仁、义、礼、智,似一个包子,里面合下都具了,一理浑然,非有先后。元、亨、利、贞便是如此,不是说道有元之时,有亨之时。

 

这种说法同样有问题,如果元、亨、利、贞只如包子馅一般合作一团,那么元、亨、利、贞又是怎样各自区分的?何以文王、孔子之言必是元在先而贞在后,贞后又必定起元?如果朱子之意是道体浑然而不可分,只是这纯一之道所值的气各自不同,所以在气上便呈现出形而下的元、亨、利、贞之象,譬如春夏秋冬之类。倘如此,那么道体也只是一个没内容的空洞之物,亦不消说道上有元、亨、利、贞四者了。

 

前后两说之所以截然相反却又彼此矛盾,问题仍出在不曾为道体区分体用上,朱子于道体,只是合其体用而以一种囫囫囵囵的存在视之,故而于道体说分段也不是、说不分段也不是,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上去了。

 

对元、亨、利、贞既没有一个明晰的概念,朱子对仁、义、礼、智的定义也同样不可能清晰,如其对仁的定义:

 

仁者,心之德,爱之理。

 

仁是心之德,这是没错的,然而“心之德”还只是对仁的一个指向,它并没有说这个心之德本身是个怎样的存在。同样,“爱之理”也只是就着形而下的爱去指点一个形而上的存在,这仍是对仁的一个指向性描述,仍未明确指出这个使人能爱的东西本身是什么。对仁的定义到此便结束了,我们得到了一些关于仁的消息,所以它是有意义的,它又终究没能指定仁是什么,所以它也是不理想的。

 

又如对礼的定义,朱子说:

 

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

 

以“礼”为天理(道体)的节文,这一定义的问题同样明显,气化之物则无不有节文,道体无形而至纯,其上如何会有些节文在?如果有,那它们究竟是怎样一种节文?至于“人事之仪则”,则更落入形下之物上去,确实存在作为仪则制度的礼,但它们不是仁、义、礼、智这一序列中的礼。

 

于义与智,朱子说:

 

义者,仁之断制;智者,仁之明辨。

 

仁既然不能被确指,则仁之断制处、明辨处也终究含糊。而且将人性之智说成是“仁之明辨”尤为不好,明的、辨的、能明的、能辨的都是心,仁无情意计度,它只是形上之元而在我者,它如何能明辨是非?

 

又如朱子之言曰:

 

仁,便是个温和底意思;义,便是惨烈刚断底意思;礼,便是宣著发挥底意思;智,便是个收敛无痕迹底意思。

 

仁与义是柔软底,礼与智是坚实底。

 

有个宜底意思是义,有个让底意思是礼,有个别白底意思是智,有个爱底意思是仁。

 

生底意思是仁,杀底意思是义,发见㑹通是礼,收藏不测是智。

 

朱子对经典与物理皆实有所得,故而其说皆亲切而耐人寻味,然而纵观诸条引文,则朱子对仁、义、礼、智的定义之难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始终无法说清元、亨、利、贞是什么,对仁、义、礼、智这些儒学的大纲目,理学家便不甘心只说它们是元、亨、利、贞所分殊在人心者,由此又不免对四德多加形容。形容形上之物,只能用形下之物去形容,在反复的形容中,四德也被形容得倒向四样气上去,如以“柔软”、“坚实”形容四德,形下之物有软硬,四德何尝有软硬?又如“有个爱底意思是仁”,有个爱的意思就是有爱,它也并不是仁。好似确认了鱼在网里却无力把它捞上来,理学家只是在外围譬喻指点,终究无法给出一个确凿的答案。

 

既然前辈学者对仁、义、礼、智的定义未臻明确,那么仁、义、礼、智究竟是什么?不妨说,所谓仁,便是道体之元所分殊在人心者;所谓礼,便是道体之亨所分殊在人心者;义,便是道体之利所分殊在人心者;智,便是道体之贞所分殊在人心者。凡此就是仁、义、礼、智、的定义,之所将它们定义得如此简单,因为它们就是如此简单的存在。

 

或有人问:“性体是道体所分殊在我者,说它本来就是一种简单的存在,这一点倒是可以理解,由此而将仁、义、礼、智四德定义得简单而不与气相黏连,这里也无甚可疑。然而,接下来需要解释的问题却有很多。

 

首先,既然仁、义、礼、智都是些如此单纯的存在,那么仁为什么能使人有恻隐之心?使人能去爱人?义为什么能使人行事皆有个收敛断制,使人处事得宜?礼为什么能够使人不至溺于自私自我,而是使人通达周遍?智为什么能使人有明辨之能,知是知非?

 

其次,如古人所谓的“元包四德”、“偏言则主一事,专言则包四者”,如此定义仁、义、礼、智,何以见出仁既是四德之一,又能够包贯仁、义、礼、智?

 

再次,除了仁、义、礼、智四德,古人又有“仁、义、礼、智、信”五常之说、又有“智、仁、勇”三达德之说,仁、义、礼、智既然是元、亨、利、贞,那么信与勇在一专一直的四界上如何安顿?

 

最次,如文王言:“乾,元、亨、利、贞”、孟子言:“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古人似乎把元、亨、利、贞与仁、义、礼、智看作道体和性体的全部内容,那么依照此处的所论,则元、亨、利、贞加到一起也才只是道体八个特征之一;仁、义、礼、智加到一起也只是性体八特征之一罢了,此间的差异该如何弥缝?”

 

这些问题都是可以回答的,然而欲疏解这些问题,则视野不能仅限于人性层面,同时要了解心是怎样一种存在、了解心性的关系是怎样的,此处所包含的内容极多,所以与其逐条解答,不如依照自然的理路一统来说。

 

人是个兼性、心、身三者的存在,三者间又有一种本末关系——性是人之根本,它无形而不可见;心是个不本之本,它仅能为人所自见;而身则属于人之枝末,它却是人皆可见的。

 

姑且不论心性,先说身与心的关系。就身心两物观之,心是一身的主宰之处,人的视听言动都由心来掌管,譬如饥而欲餐、渴而欲饮,凡此必定都是心先发出一意,然后由身体接手来实现此意。就身而言,须说身体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心所役使,它就是心所操纵的工具。反过来说,身体的存在又是对心的一种成全,有了这个工具,心才能够参与到具体的实践之中。只有身而没有心,人只是个虽生犹死的僵尸;若是只有心而没有身,则人只是个空虚无力的幽灵。

 

心、身二者互相成就而有本末尊卑之别,这是易于理解的,因为我们时时都能体验到这一点。然而,因为人只能知觉到身与心的存在,对心是一身之根本这一点又自信无疑,所以人便顺势把心看作整个人的根本了。心固然算得上一身的根本,却还算不得整个人的根本,它也只是个更为高级的仆人,在它之上,还有一种最高的存在,那就是性。

 

性体是道体分殊在我心者,性之体便是道之体,性之用却不是道之用,它只是道在我心上的一专一直,虽然它只在心上的一专一直,其作用却仍是充塞宇宙的。

 

性是如此,而心则是人一身的精华发窍之处,它相当于古人所说的魂气,其为物虽然近乎无形,却仍是个形而下的存在。今人以脑为心,然而心不是脑,用电脑来譬喻,如果说心好似中央处理器和内存,那么脑只是硬盘一样的存在,心一工作,它就工作,这大概也是今人误以为它就是人之中枢的原因。脑与心的关涉虽然紧密,然其自身犹不足以当一身的中枢,它也只是辅相心的工作。心不是脑,同样,心也不是心脏,然而依学理来推断,心大概也不在心脏之外,当是寄居在心脏内部,故而手术之后的半脑人犹能思维而换心之人往往性情大变。有些时候,人身业已腐朽烧毁而其魂气仍在,犹能凭附为厉之类,以是亦可知人心不是脑,而是魂气。观各民族古文明,几乎都不约而同地以“心”这一词汇来称呼那个知觉思维的存在,这未尝不是一种应该重视的人类经验,学者固然不宜只取主流科学之成说而废思其间。

 

才说一物,便是包含其性而言,儒家说心,通常也是合心之性与心之器而言的,亦即兼心的形上形下两部分。譬如电灯,若没有无形之电通乎其中,它便不可能发光,对一个不发光的灯是没必要谈论什么的。在心性关系上,则心好似灯泡,性好似电,若没有无形的性为其内在的主宰,心即便存在也只是个死器物,不足以有灵明知觉、谋划思虑。

 

心性并观,可以说性体是个单纯但是宏大的存在,心体是个精微但是纤巧的存在,性是人所公共的,心是人所各异的,一如俗语所谓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性与心的关系,其实就同心与身的关系一样,心是身的主宰,而性又是心的主宰。

 

人心意虑翻涌,不可断绝,这一点人人皆有体会。心无时不动,却是因为时时彰显无时不动的性而然,这一点人却难于体会,之所以如此,因为心之动是一种形而下的动,其动总是有形迹可察的,性之动却是形而上的动,其动虽是生生不已,其作用却终究了无形迹。性是一个无法直接体验的存在,然而它既实然存在、实然作用,便时时用一种心所无法察觉的方式主宰着心,它就好似人心中的心。凡心之动,都是性使之动——心之万千动态固然不都是性使之如此,心之万千动态的肇端处却无不是性。

 

有了身体,心才能够参与到实践之中;有了心,身体的存在才有了意义。同样,心性二者也是互相成就而有主仆之别。性因为有心在,自家才有了参赞事物的可能——道透过人以人性的形式反哺自然世界,所谓参赞天地之化育。心因为性的存在,也有了自家存在的目的,在性与身之间,心就好似一个中层领导,它时时接受上级的宏观指示,当应事接物时,便依照其上那个宏观的方针形成一个个具体方案,继而又将这一个个方案传达给下级,令身体按着它们去办事。譬如见孺子将入于井,人心便因人性之仁而产生恻隐之情,这个恻隐之情又使人确然伸手相助。

 

以国家来比拟,则性好似君主、心好似臣子、身好似大臣的家仆。在一国,须是君主管摄大臣,大臣管摄家臣,彼此各安其位,各谋其事。在一人,则须是性管摄心,心管摄身,整个人才和顺畅达。

 

然而,身有时会妄动,如寒颤、抽搐之类,这是身未肯听命于心;心有时也会妄动,如心不在焉、见利忘义之类,这是心未肯听命于性。之所以如此,仍是因为心只能感觉到它自己和万物,所以它总误以为自己是自觉的、自在的、自由的、自动的,其于性体的主宰,则往往是“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

 

在常人,是身体妄动时少,心思妄动时多。之所以如此,因为心无不知道自家乃是一身的主宰,所以四肢才一妄动,心便有所察觉,才一察觉,便要去整治使其不得僭越。然而,待心自己也妄动时,心却往往不知其上还有一个主宰了,即便本性的命令也时时也化作心念在心中涌起,因为心不知它们的来处,心往往也不会多加重视。

 

心的天职就是去实现其性,而今心与自家充塞宇宙的那一部分若即若离,心也将渐渐趋于一种私小无谓的存在。拒绝了性的主宰,心好像是自由的了,只是,心所获得的这个自由,它不像是一种冲破了禁锢的解放,更像是流浪者的自由——去哪个地方都可以,反正也不知道该去何方;它也像是失业者的自由——想去做什么都行,除了做什么都不安。

 

心僭越性,好似臣子囚禁了君主,当此之时,似乎理当由心来践位做主,然而性才被架空,心却也做不得人的主宰了,非但做不得人的主宰,它连原来一身之主的地位也保不住了。何以如此?因为心是个活泼好动之物,绝不肯无所事事——没事也要找事来思虑,它一旦不再为人性负责,便只能为人身负责。然而,人身是“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耳只知道音好、目只知道色好、口舌只知道美味好、四体只知安逸好,才一副肉身便有无尽之欲要满足,心为身负责,便须自早至晚为耳目口腹之欲殚精竭虑,自家权柄下移亦不自知,竟由身体之主人渐渐做了身体的仆人。心既僭越了性,身又僭越了心,其势只如陪臣执国命,长此不返,人便沦为一种为满足一身之欲而生活的存在。

 

说罢心与性的关系,再来说心的作用方式。

 

性的作用是单纯的,心的作用是复杂的,历代学者研究心的作用方式,其所得未有过于理学家者,然而自朱子“中和新说”建立以后,理学家大抵把心的作用分作两层看了——一层是心自身作为一物的整体性作用,一层是心在应事接物时产生的具体作用,二者是并行不悖、互不干涉的。依宋儒见解,心的整体性作用便是心的灵明知觉本身,它不含有内容,只使人时时有觉;而心随事物之来而呈现出来的,具有指向性的许多具体作用,便是心的情意思虑。宋儒的意思,好似一台电脑开机后,它的系统就绪了,此时便有一个整体性的作用在;当人在其上运行各种程序时,这台电脑在保持整体性作用的同时,又在每一个具体任务上各有一个作用。

 

将心分作两层来理解似乎是明晰的,然而这一说法仍有问题——心只是一个心,如何会有两层互不干涉的作用?何况即便电脑,它也并非在其整体性作用之外又有一个个具体作用,实际情形是,电脑开机后即便不运行任何程序,它也自有一些程序正在后台运行,倘若全无程序在运行,它便只是不曾作用,绝无一种电脑已经作用却并未运行任何程序的光景。

 

心的作用并没有两层,或者说,所谓两层作用其实只是一层,这才是心之作用的真身本相。前面所谓的第一层作用,那个单纯而无指向的灵明知觉,理学家以为它是个离事物而自在的明觉,这是不对的,若如此理解,则它正如《金刚经》所言,是“无所住而生其心”的那个历历的明觉。然而,与其说明觉是个历历孤明的存在,不如说它反倒是“因有所住而生其心”,因为心是时时有具体指向的,所以心才是时时朗然的——心的明觉从未虚悬于事物之外,它就在具体的情意思虑之中,有情意思虑才是明觉的,无情意思虑便不是明觉的。

 

心自有一个能觉,外面有个所觉,能所相应,然后才有一个朗然有觉的体验与人相伴。单纯的能觉只是一种能力,它不是明觉本身,若只有这个觉的能力而无所觉,则人便没有那个朗然有觉的体验。譬如当人睡觉时,人的能觉仍是存在的,能觉若不存在,人便好似死人一般叫不醒,然而睡着的人只有能觉却没有所觉,所以白天那个历历分明的知觉也是不存在的。及人睡醒,能觉与所觉一一相应,然后明觉才又渐渐莹然。再以灯来譬喻,灯外总有一圈光晕,人便常以为灯是发出光晕才能照物的,其实灯之光晕本身就是因为照物而呈现的东西,若无物可照,灯之光晕也不可见了。

 

人心彰显道体之作用略无间断,故而当人清醒时,心便时时要动,并无少歇。它有个能觉的本领,而心内心外又永远有事物待人去觉察思虑,所以,当外面有事物,人心便就着外面的事物思虑谋划;当外面的事物无甚意思,人心便又在记忆中搜罗事物来思虑谋划。道体的作用不会虚悬物外而有一泛然的、体统的作用,它永远只是在具体的物上作用,人心之作用也与之类似,心也并无一个虚悬物外的泛泛作用,它只是不停地在具体事物上作用,所以说,人心绝无一种湛然虚明而竟不与物接的光景,只是有时所交接的事物细小隐微、难以察觉罢了。

 

孟子言心,曰:“操则存,舍则亡”,理学家常以为当操心时,便是心自历历分明而不与物接之时,然而孟子此言的实际意思在其言弈秋之徒时亦可见——“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当操心时,只是心在正事上,当放心时,心则流于闲事而已,操心放心,心其实皆在事物上。要之,儒家修养绝无一种求湛然孤明而不与物接的体验,这种体验即便存在,其于人也毫无益处。孔孟教人千言万语,千言万语也只是教人在思上锻炼、在事上锻炼,孔孟何尝教人在无念时存养、在静坐中体验?儒家是穷理尽性的学问,格物便是此学唯一的入手处,格、致、诚、正便可以一路到底,并不需要《大学》之外的另一套工夫齐头并进。唯僧人打坐念佛倒是必定求此光景,如禅宗所谓“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又如净宗求所谓“前念已灭,后念未起”之际,以为由此契入便能见得自性云云,然此等工夫纵有所得,也只能得个一时气清而已。

 

性体是个单纯的存在,其作用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生发——它只是不已地生发、至健地生发、一专一直地生发。心也跟万物一样,其存在唯以彰明其性、实现其性为天职,心的作用方式虽然远比性的作用方式复杂,然而它酬酢万变却不离其宗,心有万千目的,心不知万千目的也不过是生生而已,人心就是以成就万物、直遂万物为根本目的的存在,由此,人类也就是个替天行道的存在,这就是人的意义之所在。如果说道体的作用方式之于万物,是“体一用分,各使生生”;人心作为形下之物的最精粹者,作为人世间最像道体的那个存在,其处置事物的方式也与道体绝相似,不妨说是“心一用分,各使生生”。

 

性体的动态只是仁、义、礼、智四界,然若穷本极源,则人心应事接物而兴起的万千思虑,不论是幽隐还是显著、正当还是迂曲,其实无不自这四界上肇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四端自是从本性上来。至于饥欲餐,渴欲饮,只此便也本乎人性之仁;减肥之人饥不食,渴不饮,这则本乎人性之义;闲暇时整顿家务,将散乱的衣物书籍各归其位,这便本乎人性之礼;见苹果知其是苹果,见橘子知其不是苹果,这便本乎人性之智。

 

至于种种邪妄的心念,其肇端处其实也无不是性体之四德,种种邪妄之念在源头处其实仍是好的,只是如同风中的炊烟一般,才一露头便被气禀习气所搅扰、所裹挟,于是有了过与不及乃至颠倒错乱。譬如被人指出不是,人无不会起羞恶之心,只此一念便本乎本性之义,君子值此则深思其过以期后勇而已,小人虽然也羞耻,却不敢自省,反而急着要文过饰非。细看此处,则小人在窘境中急于逃脱干系,也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之心,此心何尝不是从性体之仁处肇端。又如自私自利的念头,此类念头固不可谓之仁,然其源头却仍出在仁上,何以知之?须知自私是只对自己好,对自己好也是好,若没有本性之仁,人何必要对自己好?须是虽生犹死,须是如行尸走肉一般非但不知爱人,连个自私之意也不兴起。说自私者不仁,不是说其人全无仁性,只是说其仁不得充沛——人或私一身、或私一家、或私一国,凡此都只是未能尽仁道之公、尽仁道之大。

 

之所以见一事一物而各起心思,因为性是公共的,心却是各人的,性的正大作用才一为具体的人心所效法彰显,便马上被各人的气禀和习染裹挟,于是呈现为各色念头。这情形譬如放电影,放映机的光源只管发光,这光才一发出,便须透过万千不同的胶片,透过胶片的光再投到银幕上,就有万般差别了。放映机的光源好似性体,胶片好似各人的气禀习染,银幕上的万象,则好似各人心下呈现的念头。见银幕上万象各异,不可不知其大本只是同一个光源,若无光源,则非但真、善、美不见了,假、恶、丑也不见了。

 

了解了人心的作用方式,则可以继续深入,了解仁、义、礼、智四德是怎样通过心来实现“体一用分、各使生生”这一作用的。

 

  

 

仁:

 

仁是性体生发作用的兴起阶段,性体的生发虽然向无一息断绝,但是,唯有值仁界时,其生发才由潜隐而至于勃然。

 

仁界虽然只是性体作用的一界,但性体之律动为天下至之健,其律动亦恒久不已,故而事物之入眼过耳而为人心所处置时,性体之仁可以说是时时在场的,心时时彰显它,便在每一件具体的事物中都按它的大计方针来办事,故而,心灵应事接物便自然欲其完全、欲其直遂、欲其尽善尽美。

 

一个健全之人,其于身体发肤无不爱护、于人格心志则渴望不断长进、其在家中便知孝悌、与人交往则能爱人、与人共事则喜成人之美、其于生活则欲其丰富、于事业则欲其兴隆、于国族则欲其繁荣乃至于心系人类命运,这万千思虑的肇端无不本乎性分之仁。及见鳏、寡、孤、独、废、疾,乃至于见草木之枯槁、鸟兽之死亡、宫室之毁坏、器皿之残缺等等,同样会因为性分之仁的时时作用而兴起哀矜恻隐之心。

 

在性体一次完整的律动中,仁是性体生发作用的勃兴处,而这个由仁界兴起的生发作用不是过了仁界便消失了,它还要贯穿其后的礼、义、智三界,而礼、义、智三界的差别只是生发态势的差别,所以其生发是一以贯之的。由是,古人既把仁看作四德之一,又认为它能统四德,一如人们会将春、夏、秋、冬并列,又会称一年为“一春”,因为四季也只是春生之气的一番流转而已。

 

礼:

 

礼是性体生发作用的旺盛之界,性体之仁的生发到此处则沛然完足,无远弗届。人心应接具体事物时,因为时时彰显性体之礼,所以其人所面对的虽然是此事此物,其眼界却不限于此事此物,而是全盘事物中的此事此物,不止欲使眼前的此事此物完善直遂,更欲使此事此物在万事万物中得其所在,不害它事它物而止所当止。性分之礼不会独立而虚悬,它永远是仁的延续,故而说仁使人爱,礼不是使人博爱,而是使人之爱广博。有性分之礼在,与人交接时,人便不会不止于亲爱此人,而是在泛爱众人的同时亲爱此人,虽亲爱一人却不至流于偏私,虽泛爱众人却不致流于兼爱。

 

礼只是仁之普施而不限于一物,故而自私之人未尝不有仁,其仁却只是限于一身,以我为主以人为次,以我为先而以人为后。及仁道畅达,则见到人我与其实皆是一般,人来敬我尊我,我则必有推辞谦让之心。

 

性分之礼是形而上的存在,人皆有此同然之性然后有同然之情,故而圣贤又缘此普遍人情而制定具体的仪则制度,贵贵贱贱、称物平施,使万物尊卑有等而各得其所,这个仪则制度则是形而下的礼。

 

义:

 

义是性体生发作用收束阶段,性体的生发作用在礼界便有了盛极而衰的态势,只是其衰势还不显著,到义界,则其生意之收煞已经急转直下了。

 

性体的作用既然是一专一直地往复不已,则不有蕴蓄便不得直遂,故而于道体而言,是不有利界便没有贞界,不有贞界便无以起元;于性体而言,则是不有义界便没有智界,不有智界便没有仁之再兴。所以说,义界之收煞不是无意义的收煞,而是一种期于生生不已的收煞。

 

从造字角度看,義字从“羊”从“我”,羊由人所饲养,固然是人所爱惜的生命,然而当其肥壮至极,不再生长时,则又须食其肉,衣其皮。只知爱羊而不肯杀羊,则羊将徒然老死而我有冻馁之忧,故而一时之消煞虽然可谓酷烈,此消煞却适足以延续生生之道。此中意思,犹孟子言“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人心时时彰显性体之义,则应事接物虽必以生发为本,当事物发展至于全盛时,唯有及时断制收煞,才能收其成、获其功,其收成又将作为它事它物生发直遂的资粮,一似农夫秋收然后有以冬藏,冬藏然后有以春耕。

 

在极端情形之下,为保持生道之不灭,人又须对自身加以收煞裁抑,壮士断腕是如此,舍生取义也是如此。人一旦觉其过错,则又必有羞恶自嫌之心,此心也是由人的自裁自判中来,不觉而羞恶,便是人未肯自暴自弃,是盼知耻而后勇,而此心之发仍本乎人对自身的关爱。故而说,凡行义,皆是在仁道中行义;凡行仁,皆必有义道与之夹持。

 

智:

 

智是性体中的一界,这一界又等分而为两小界,不妨称其为智之始界与智之终界。所谓智之始界,是性体的生发作用由全不生发至于仁界之前的阶段;所谓智之终界,则是性体的生发作用由义界之后至于全不生发的阶段。两界的相邻处,便是智界的终始交界处,终始交界处就是性体一专一直的“专”处、性体的作用在这一瞬间是安静的、不再生发的。

 

宜于详说的是,性体的律动无休无止,但其每一次完整的律动都有起始处,有终止处,人们常说“仁、义、礼、智”,似乎仁是起处,智是终处,然而实情并非如此,性体的创生在智界的终始交界处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此时性体的生发作用尚且隐微,所以必定出了智之始界,然后才可以灼见仁、义、礼三界的变化,这一情形,就好似冬至日一阳来复,然而此时天气却不会马上回暖,阳气还要蕴蓄到新年三阳开泰时才能使万象更新。性体律动的开始处与结束处,都是智界的终始交界处。

 

由此则可以说,只有在性体的反复律动中,智界才是四界中相连且完整的一界,亦即智之终界在先而智之始界在后,然而仅就性体一次完整的律动而言,智界则以互不相连的两个小界存在——在性体一次完整的律动中,智界占一首一尾而不是一尾一首,是一始一终而不是一终一始,它不是性体上一次律动的结尾加上这一次律动的开端,尽管它们在实际作用中永远是相连的,但二者在一次有起有止的律动中则永远是分离的。这一情形,一似前半夜与后半天然是浑然无间,然而若仅就一天而言,则一天总以零点为起头处,零点以前的夜只是昨天的夜,不能因为昨天的夜与今天的夜是相续的,便将其全当成昨天的夜或今天的夜。

 

在性体一次完整的律动之中,必定先由智之始界开始,后由智之终界结束,当此之时,仁、义、礼便已经囊括其中了,这也就是说,在性体的一次律动中,智界若是完全的,则仁、义、礼三界也都是完全的。孟子说“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当应事接物时,人心判断是非,不是说是心用智界来判断是非,而是说心是以智界的始终两界为把柄处、提挈处,进而用性之全体、以性体的完整律动来判断是非。

 

在道德层面之外的是与非,如真伪、美丑,在此节且按下不论。道德层面的是非,则是善与恶而已,人心判断善恶,则仍以由智性所带出的仁、义、礼、智来衡判——万般事物过眼入耳而由心所分辨,心便以智为把柄,用仁、义、礼、智来衡判事物,其合乎仁、义、礼、智的便是善,有一不合便是有恶在。

 

于性体德目,最为常见的就是前面所述的仁、义、礼、智四德的说法,与此同时,古人也有五常的说法,亦即加一个信字而谓之仁、义、礼、智、信,以五者为人所常行之德。

 

前儒说五常之信之于仁、义、礼、智,好比五行之土之于木、火、金、水。木、火、金、水离开土便不能得以存在,所以只说木、火、金、水而不说土,土也自在其中。同样,信也只是个“真实”的意思,仁是真实的、义是真实的、礼是真实的、智是真实的,故而只说仁、义、礼、智,信便自在其中。

 

前儒的说法不无灼见,然而终不彻底,若要分明,则不当说信只是实的意思,须说信就是四德的不易处。人性之仁不可改易、人性之义不可改易、人性之礼不可改易、人性之智不可改易。人生在世,四德便是不可改易的,人死心散,四德仍是不可改易的。

 

然而,在四德之外多加一个信字以指出性德之体的不易,这是做了半截工作便完。因为物有其体必有其用,性体亦然,性之体既不易,性之用便不已,以德目之信指出性体的不易处,同时也须指出性体的不已处而与信德相配,而性体的不已处孔子亦常提及,它就是德目之勇。

 

《说文》说“勇,气也”,许君只说了一个血气之勇,尚且不能企及圣人所言之勇德。勇字从“甬”,“甬”的本意是花苞,花苞是植物的不容遏止处,后来造字如“涌”、“蛹”、“踊”、“痈”之类,都有个兴发不已、不容遏止的意思,故而说作为儒家德目的勇,它是性德的兴发不已、不容遏止处为言。

 

信没有自体,它只是仁、义、礼、智的不容改易处,勇也没有自体,它只是仁、义、礼、智的流行不已处。仁、义、礼、智都没开关,它时时都要流淌出来。古人以五行与五常相配,仁属木、礼属火、义属金、智属水、信属土,严密说来,是“五”跟五常相配,“行”字与勇德相配——行就是运转不已的意思。今人说勇,往往只说得个血气强旺、无所畏惧,这不是与智仁并列的道德,不是勇,只是敢,若从敢上去找勇,则杀人放火也是勇了,杀人放火只是人性不已特征的不得彰明使然,是无勇而已。在成德的君子,则是临事必有勇,或勇于敢,或勇于不敢。“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勇,“不敢侮于鳏寡”同样是勇。

 

说出一个勇德,则五常才不至于有一孤悬无对之信德,譬如风车,仁、义、礼、智是四瓣,风车的不易处是信,风车的旋转处便是勇。

 

于性德,孔子言仁,是浑然只说一个性德;孟子说仁义,则是就一专一直两界而言;及孟子又析仁义而为仁、义、礼、智,四德便与元、亨、利、贞四界一一对应了,而性体四界自是不易且不已的,故而孟子虽不说信与勇,信与勇也自在其中。及后世儒者说仁、义、礼、智、信五常,非但不比孟子多说一个,反嫌有一勇德不曾点出。而今说仁、义、礼、智、信、勇六德,则仁义、礼智、信勇两两相对,亦可使人见得性体之充塞上下四维,是个立体的存在。其实,只说一个仁也罢,说仁义也罢,说仁、义、礼、智也罢,说仁、义、礼、智、信、勇也罢,只要能识得性体的面目,则横说竖说都能够提契性德之全体。

 

若将性体的六德再度展开以至于无余蕴,则六德又可一展而为性体八特征——不易、无形、至大、至纯、不已、至健、专直、至生。仁、义、礼、智四界便在专直一目上,仁、义、礼、智是不易、无形、至大、至纯、不已、至健、至生的仁、义、礼、智。

 

之所以这样说,因为前面论及道体作用的一专一直时,都是单拎出道体八特征中的一个特征而言,然而道体八特征不是八个彼此离析的存在,它们是同一存之上的八个特征,所以我们固然可以将一专一直单拎出来讨论,但是,这一特征其实从未孤悬于另外七个特征之外。八特征就好像一个八面骰子,专看一面时,其余七面虽不在视野之内,它们也是同时在场的,即便要去掉骰子的某一面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圣人只说元、亨、利、贞四界,就足以提纲挈领,包贯道体的全部特征。道体的一专一直是如此,性体的一专一直也是如此。

 

在《中庸》,又有智、仁、勇“三达德”的说法,智、仁、勇皆是德目之一,何以唯独此三德可以谓之达德?所谓达,就是充其量则能够周遍圆满的意思。智之达,在于它能提契四德;仁之达,在于它能包贯四德;勇之达,则在于它自四德而来,是四德的不已处。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能提契四德故不惑,能包贯四德故不忧,由四德而行故不惧——智、仁、勇,尽其一便能尽性德之全,故而皆谓之达德。

 

又孔子作经何以不五不七,唯六经而止?六经的气质各自不同,六经之作,大概也是各有所主。其中《诗》主兴发,诸篇委婉讽喻,感人至深,读之可使人温柔敦厚,是仁之经;王者之迹息而《诗》亡,乱臣贼子,为赋《相鼠》亦不知,温婉讽喻之道有所不足,故济之以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拨乱反正以达王事,所谓《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辞严,是义之经。《书》载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实事,圣贤事业,历历在目,读之可见学不我欺,是信之经;《礼》载冠、婚、丧、祭、乡、射、朝、聘,习之可使人达于邦家,行乎蛮貊,是礼之经;《易》洁净精微而无所不括,易简理得而知周万物,是智之经;《乐》虽散佚,然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凡正声雅乐及一切美好之艺术,其肇端处无非是人类德性之涌动,揆度此意,则《乐》大概也可以称作勇之经。

 

合六德,便是性与天道之全;合六经,便是儒家学问之全,广大精微,弥纶充塞,天下之学,无复可得而逾矣。孔子,人类之乾元也;六经之作,孔子之统天也;六经分殊,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也;六经之用,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也。孔子之作六经,盖时乘六龙以御天乎?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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