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没有一个宋朝高官能逃过艺人的讽刺

栏目:钩沉考据
发布时间:2025-04-13 17: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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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

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等。

没有一个宋朝高官能逃过艺人的讽刺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赐稿

          节选自 吴钩《宋潮:变革中的大宋文明》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三月十二日戊申

          耶稣2025年4月9日

 

 

 

每逢元宵节与重要的神诞日(如六月初六崔府君生日),宋朝的官府与民间都会组织文娱汇演,具有官方身份的教坊伶人与来自瓦舍勾栏的露台弟子俱登台献艺,竞演杂剧;皇室与政府在元旦、春秋二季仲月、冬至、皇帝寿辰、郊祀礼毕等节庆日,通常都会举行国宴,宴席间照例要进演杂剧;贵族高官若有大型家宴,往往也会表演杂剧。

 

不过,我们需要注意,宋朝的杂剧,是一种跟元明杂剧完全不同的表演艺术。简单地说,元明杂剧是完整的戏剧,综合运用歌曲、宾白、舞蹈等手法演绎一个情节较复合的故事。宋杂剧虽然也演故事,但剧情简短,杂剧艺人也无意于表演复杂曲折的情节、塑造形象鲜明的人物,而是“务在滑稽”,“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用大白话说,就是要逗你一笑。因此,宋人又将杂剧称为“滑稽戏”。苏轼为朝廷撰写《集英殿秋宴教坊词》(类似于晚会节目串词),其中“勾杂剧”的串词是:“宜进诙谐之技,少资色笑之欢。上悦天颜,杂剧来欤——”你看,苏轼特别强调了杂剧乃是“诙谐之技”。

 

又因为意不在讲述复杂故事,宋杂剧的角色也比较简单,一般只需三五个角色就够了:“末泥”、“副净”、“副末”,有时候会加上“装孤”和“旦”。“旦”指饰演妇女的角色;“装孤”是扮演君王或官员的角色;“末泥”则负责编排故事、串连剧情,有点像导演兼主持人;“副净”负责“乔作愚谬之态,以供嘲讽”,相当于相声的逗哏;“副末”负责凑趣、发挥,“以成一笑柄”,类似相声的捧哏。实际上,宋朝的杂剧跟今天的相声、小品、脱口秀比较接近,而大异于宋南戏、元杂剧、明传奇、清京剧、昆曲之类的戏剧。

 

我们前面说了,宋杂剧“务在滑稽”,但“滑稽”并不是宋代“滑稽戏”的最大特色,其最大特色是讽刺时人时事,即所谓“优谏”。且看宋人自己怎么说:“五代任官,不权轻重,凡曹掾簿尉,有龌龊无能以至昏老不任驱策者,始注为县令。故天下之邑,率皆不治,甚者诛求刻剥,猥迹万状,至今优诨之言,多以长官为笑。”“至今”当然指宋代。说的是宋朝地方优伶对官长的讥讽。

 

吴自牧《梦粱录》亦称:杂剧“本是鉴戒,又隐于谏诤,故从便跣露,谓之‘无过虫’耳。若欲驾前承应,亦无责罚。一时取圣颜笑。凡有谏诤,或谏官陈事,上不从,则此辈妆做故事,隐其情而谏之,于上颜亦无怒也”。说的则是内廷伶人对时政的讽谏。为便于优伶讽谏,言词不受约束,宋朝还形成一惯例:内宴进演杂剧,御史官不出席:“内宴优伶打浑,惟御史大夫不预,盖始于唐李栖筠也,至今遂以为法。”

 

所以王国维认为,“宋之滑稽戏,虽托故事以讽时事,然不以演事实为主,而以所含之意义为主。”由于宋朝优伶意在讽谏时务,而时务多变,所以滑稽戏往往不需要固定的剧本,表演的节目多是就地取材、临时编排,如此才有针对性,方能针砭时弊。这一点又跟后世杂剧不同。清人说:“宋时大内中,许优伶以时事入科诨,作为戏笑,盖兼以广察舆情也。”宋人自己亦说:杂剧“大抵全以故事、世务为滑稽,本是鉴戒,或隐为谏诤也”。热衷于将“时事”、“世务”编入戏中,实是宋杂剧迥异于后世戏剧的一大特色。

 

现在,我们就来看看宋朝杂剧伶人究竟怎么编排世务,讽谏时事。

 

大中祥符—天禧年间,杨亿、钱惟演、晏殊、刘筠等词臣“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李商隐),号‘西昆体’”,流风所向,馆职文人都以模仿“西昆体”为荣,专从李商隐诗中寻章摘句,文风千篇一律。一日内廷赐宴,进演杂剧,伶人扮成李商隐登场,穿的衣裳破破烂烂,旁人问:你这是怎么啦?“李商隐”说:“现在这帮做诗的文人学士,这个从我身上扯摘一下,那个从我身上扯摘一下,便成了这个样子。”嘲弄当时文风之弊,“闻者欢笑”。

 

熙宁年间,一日内廷宴会,教坊伶人演杂剧,扮作一群都水监官员在议事:今年秋水泛溢,汴河水涨,必须决口泄洪,以免有泛滥之虞,在哪个地方开口好呢?一人说:“丁家口可开乎?”众人说:“丁家口外多良田,决口会淹没庄稼,不可开。”又一人说:“杜家口可开乎?”众人说:“杜家口外有州城县城,泄洪必经涉州县,也不可开。”又一人问:“邓家口可开乎?”众人说:“此口奉敕不得开耳。”当时邓绾为御史中丞,本应以谏议为职,但此人圆滑,明哲保身,从不开口进谏,优伶便以“邓家口不开”讽刺邓绾身居言职,却不尽言,渎职。

 

元丰年间,蔡卞拜相,举办家宴庆贺,照例要演杂剧。伶人演剧时发表贺词:“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带。”原来,蔡卞为王安石女婿,“每有国事,先谋之于床第,然后宣之于庙堂”,执政官员自嘲说:“吾辈每日奉行者,皆其咳唾之余也。”伶人此语,自然是讥诮蔡卞“官职自妻而致”,一时间,“中外传以为笑”。

 

南宋末,四川优伶胆识名闻天下,表演的滑稽戏特别辛辣,“有袁三者,名尤著”。一日,袁三与其他三名优伶演杂剧,一人自称好酒,一人自称好色,一人自称好财,一人自称好气,酒色财气,各有所好。四人“各夸张其好尚之乐,而余者互讥笑之”。袁三扮演的角色好财,他自谓“吾所好者,财也”,然后“极言财之美利,众亦讥诮不已”。最后,袁三以手指着自己说:“任你讥笑,其如袁丈好此何!”袁三看似是自嘲,实则是在讽刺台下坐着的一名四川官员,此公亦姓袁,爱财如命,“颇乏廉声”。

 

这几个例子显示,不管是身居高位的宰相,还是主政一方的地方官,不管是文学词臣,还是台谏官,只要有可讽刺之处,宋朝杂剧伶人都敢拿来开涮。

 

戏曲史研究大家任中敏先生曾将散见于文献史料的历代(自先秦至近代五四运动前)伶人语录(含谏语、谀语、常语三类)辑录成册,名《优语集》。我将《优语集》收录的宋代伶人谏语整理了一下,又补充数条任中敏先生遗漏的语录(列表附后),然后便发现,宋朝的优谏之多,可谓为历朝之冠。

 

宋朝优伶调侃或嘲讽的对象,既有胥吏、太守、提举官、转运使等中下层官吏,又有都水监长官、三司、殿帅、御史、宰相等高官;既有太学生、词臣、科举考官、理学家、退休名臣等权力较小的士大夫,又有宦官、女宠等皇帝身边幸臣,甚至有皇子、皇帝本人。

 

 

 

宋朝杂剧优伶真可谓“艺胆包天”。

 

在“艺胆包天”的宋朝伶人中,以活跃于神宗朝至徽宗朝前期的丁仙现最为出名。因丁仙现为“教坊使”,时人又尊称他为“丁使”,不过丁仙现之名能入史笔,却不是因为他当了教坊使,而是因为他敢于谏政。

 

熙宁年间,宰相王安石主持变法,宋神宗“一切委听,号令骤出”。但新法骤然施行,“于人情适有所离合”,因而受到阻挠,“故臣名士往往力陈其不可”。可是王安石一意孤行,凡是反对他的大臣,“多被黜降”,后来,廷臣便沉默不语。“当是时,以君相之威权而不能有所帖服者,独一教坊使丁仙现耳”。王安石每行一新法,都要设宴庆祝,而宴会中又会表演杂剧,丁仙现便借着演戏之机,“于戏场中乃更作为嘲诨,肆其诮难,辄为人笑传”。

 

几次三番被丁仙现当众嘲弄,王安石“不堪,然无如何也”。最后还是忍无可忍,“遂发怒,必欲斩之”,但他未能得逞,因为神宗皇帝得悉王安石起了杀心,预先将“丁仙现匿诸王邸”。坊间遂有“台官不如伶官”之谚,台谏官抗议王安石,多受黜降、放外,而丁仙现讽刺王安石,王氏却拿他没办法。

 

丁仙现究竟怎么嘲讽王安石,因文献佚失,已不得而知。不过,宋人笔记中有一则讲述丁仙现作剧讥诮侯叔献兴水利的记载,可作为参照。侯叔献,都水监长官,是执行王安石“农田水利法”的得力干将,曾大兴水利工程,引汴水入蔡河,虽使航运畅通,但工程劳师动众,百姓深受其苦。

 

熙宁九年(1076),神宗生日,教坊照例要进演“献香杂剧”。丁仙现先饰演一道士,自称“善出神”,能神游天外。问他看见了什么。答:“近曾出神至大罗,见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孰视之,乃本朝韩侍郎也,手捧一物。窃问旁立者。云:‘韩侍中献国家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他又饰演一僧人,自称“善入定”,亦能神游天地。问他又看到什么。答:“近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窃问左右。云:‘为奈何水浅献图,欲别开河道耳。’”

 

侯工部,即侯叔献。丁仙现讽刺他“兴水利以图恩赏”。时侯叔献刚刚去世未久,丁仙现又暗讽他恶有恶报,死后下了地狱。想来丁教坊使对王安石的嘲讽,也不会嘴下留情。

 

王安石其实也不必太恼怒,因为被杂剧伶人拿来开涮的宋朝宰相,绝不止王安石一个。蔡京、秦桧、韩侂胄、史弥远等大权相,都不仅一次遭受优伶的语言鞭挞。

 

崇宁二年(1103),一日内廷举行宴会,席间表演滑稽戏,伶人扮演市井间的小贩,在街边卖浆,一文钱一杯。一“顾客”来买浆,喝了一杯,掏出一枚“当十钱”,要“小贩”找零。“小贩”说:“方出市,未有钱,可更饮浆。”顾客连饮五六杯浆,肚子胀鼓鼓,说:“幸亏是‘当十钱’,要是相公做‘当百钱’,那可如何是好?”伶人讽刺的是宰相蔡京,因蔡氏发行“当十钱”,一枚大钱的面值等于10枚小平钱,民间遂大肆偷铸大钱,导致币制大乱,百姓行用不便。

 

绍兴十五年(1145)春,科举开考前,临安伶人作场演杂剧,扮演一群应考的士子在讨论:今年的主考官是哪一位。众人说,“某尚书、某侍郎当主文柄”;一“长者”说:“非也非也。今年必差彭越主考。”有人问:“彭越是何人?朝廷之上,不闻有此官员。”“长者”说:“彭越乃汉朝功臣,梁王也。”众人说:“彼是古人,死已千年,如何来得?”“长者”说:“上次考试,是汉朝楚王韩信主考,所以我知道今年主考者为梁王彭越。”众人“嗤其妄”:“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长者”笑了,说:“若不是韩信,如何取得他三秦!”听到这里,“四座不敢领略,一哄而出”。

 

伶人此番嘲讽的正是权倾朝野的宰相秦桧。原来,上一次开科考试,秦桧之子秦熺、侄儿秦昌时、秦昌龄三人,俱榜上有名,“公议籍籍,而无敢辄语”。伶人却是胆大,故意拿“韩信取三秦”比附“科举取三秦”,讥讽秦相爷将科举录取名额当成了自家私囊。秦桧受伶人嘲讽,却“不敢明行谴罚”。

 

庆元初(约1195),韩侂胄为宰相,把持朝政,其弟韩仰胄为知閤门事,控制了内廷,时人称之为“大小韩”,“求捷径者争趋之”。一日内宴演滑稽戏,优人扮作在吏部候选的士人,“自叙履历才艺,应得美官,而流滞铨曹,自春徂冬,未有所拟,方徘徊浩叹”。恰好此时,一名算命先生从身边经过,士人便拉住他,问何时可任官得禄。算命先生高声说:“君命甚高,但以五星局中,财帛宫若有所碍。目下若欲亨达,先见小寒;更望事成,必见大寒可也。”讽刺天下士子想得美官,须先拜见大韩、小韩。

 

宝庆年间(1225~1227),宰相为史弥远。一日相府开宴,表演杂剧。俩伶人扮作士子念诗,一人吟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另一人说:“非也,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史弥远正是四明(今宁波)人,伶人讥诮史宰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相传史弥远被讽刺后,“自后相府有宴,二十年不用杂剧”。

 

但史弥远被杂剧伶人盯上了。你相府内不演杂剧,其他地方可是要演的。又一日,四川“制阃大宴”,请来优伶演滑稽戏。伶人这回演的,是专拿孔子及其弟子开涮的“弄孔子”戏:几名伶人扮成“衣冠者数辈,皆称为孔门弟子”,在讨论怎样才能够“改官”(晋升调任),一人说:“吾宰予也。夫子曰,于予与改。所以得侥幸改官。”——《论语》载有孔子批评宰予的一句话:“于予与改是”(我对宰予的看法已改变)。伶人故意曲解成“夫子批准宰予改官”,引人发噱。

 

又一人说:“吾颜回也。夫子曰,回也不改。因而未能改官。”——《论语》也载有孔子赞扬颜回的话:“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伶人又故意将“回也不改”曲解为“孔子不让颜回改官”,也是令人忍俊不禁。

 

“颜回”因为不得改官,有些愤愤不平,问“宰予”:“吾为四科之首而不改,汝何为独改?”“宰予”答:“吾钻故。汝何不钻?”意思是说,我善钻营,所以得以改官,你为什么不去钻营?“颜回”说:“吾非不钻,而钻弥坚耳。”——《论语》载有颜回的一句话:“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本是颜回感叹孔子思想博大精深之语,但伶人又故意将“钻之弥坚”曲解成“削尖脑袋去钻营,无奈钻到花岗岩”。

 

正当观众忍不住大笑之时,扮演“宰予”的伶人抖出包袱:“汝之不改,宜也。何不钻弥远乎?”看到这里,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伶人是在开涮当朝宰相史弥远。

 

被杂剧伶人拿来开涮的宰相,当然不止史弥远、韩侂胄、秦桧、蔡京、王安石数人,李迪、蔡卞、何执中、真德秀(拜参知政事)、魏了翁(同签书枢密院事)、丁大全等宰执,不管贤或不肖,只要其施政、为官令人不满,优伶必“一一掊击,都未放过”。从我们目前检索到的宋朝优语来看,越是专权的宰相,受优伶嘲讽的次数也越多。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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