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 经典教育与书院之使命——21世纪书院发展模式暨首届中国民间书院高峰论坛与会论文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6-09-07 11: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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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强

作者简介: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笔名留白,西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阳人。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诗》主编。兼任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世说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陶渊明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台湾东华大学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等。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儒学与古典诗学、文言小说的教学与研究。已发表学术论文及书评随笔200余篇,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曾胡治兵语录导读》《古诗写意》《世说三昧》《魏晋风流》《穿越古典》《清世说新语校注》《论语新识》《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四书通讲》《世说新语新评》等二十余种。

经典教育与书院之使命

——21世纪书院发展模式暨首届中国民间书院高峰论坛与会论文

作者:刘强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八月初五日庚寅

          耶稣2016年9月5日




一、引  言


“经”之为物,其义广大,其泽深远。《释名·释典艺》称:“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文心雕龙·宗经篇》云:“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又《玉海》引郑玄《孝经注》说:“经者,不易之称。”《尔雅·释言》:“典,经也。”可知,经典实为学之门径、道之载体,通常所说的“学统”、“道统”皆由其发端,赖其承传。孔子之前,贵族子弟已有经典之教;孔子之后,六经之教遂大行于天下,无论官学、私学抑或家学,皆以经典为旨归,注疏诠释,代不乏人。中华文明之所以“淡于宗教”,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即在于,以礼乐教化和经典传承为核心的文教,承担并发挥着宗教的责任与功能,经典中所昭示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孝悌忠恕直、诚敬廉耻勇等价值,成为士大夫修齐治平、老百姓安身立命的“核心价值观”。在“经史子集”四部之学中,“经”部一直居于民族文化的最高端,即使异族主政之朝代,亦未尝一日废经。千年文教,福泽绵长,硕果累累,中华文明能历数千年而不灭,江山代有人才出,物质文化与精神文明备极昌明,端赖有此一经典文化发扬蹈厉,涵养滋荣。


然降及近世,列强环视,四郊多垒,国家民族积贫积弱,遭遇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民族文化之自信跌至谷底,一大批有识之士感此巨变,进退失据,乃纷纷以西学启蒙为职志,对传统文化疾之已甚,必欲灭之而后快。1912年1月19日,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教育部公布《普遍教育暂行条例》,规定“小学读经科一律废除”。同年2月8日,上任伊始的教育总长的蔡元培发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宣称“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以此为废除读经辩护及张目。蔡元培先生在现代中国大学教育史上,是开风气的一代伟人,但这一废除读经的举措,作为全国性的行政命令,对中华民族是福是祸,实难一言以蔽之。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此文差不多是一篇“白话文宣言”,以一种十分武断的“进化论”思维,宣布了“旧文学”的“死亡”,“新文学”即“白话文”的“复活”。“新文化运动”狂飙突进之号角,就此吹响。1920年,小学语文课全面改用白话文。从此,中国的教育体系中没有了经典教育,中华民族成了抛弃自己经典的民族,激进者竟把文言文视作洪水猛兽,甚至有“废灭汉文”(钱玄同)、“打倒孔家店”(吴虞)等偏激之论,诬妄之行。然而事情还未结束。1925年,鲁迅在其杂文《华盖集——青年必读书》中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如此乖张偏执的文风、数典忘祖的议论,在当时却成为“新青年”们文化革命的“风向标”,处世立身的“指南针”。中道难行,过犹不及,于此可见一斑。


隔着近百年的历史烟云,再来看看当年的这场“废经”运动,不由得令人喟然长叹。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蔡、鲁、胡诸位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们的豪言之所以振聋发聩、摧枯拉朽,正是因为他们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换言之,如果他们从未读过经典,不是博古通今,他们的话谁会相信?仿佛“久病成医”,“痛定思痛”,又仿佛受了骗的人阻止别人再次受骗,他们的话不仅拥有“政治正确”的说服力,而且很“悲催”,也很“煽情”。但只要换个角度想想,其观点在逻辑上是不能自洽的。如果说经典有毒,他们早已是毒从口入,病入膏肓,但他们后来却都成了大师——他们所以成大师,谁能说不是拜幼时读经教育之赐呢?问题是他们成了大师,却不想让后来人成大师,真是“岂有此理”!这几位饱读经典的文化精英,在一个“咸与维新”的时代,未能饮水思源,罔顾自己成才与读经的因果关系,来了个釜底抽薪,利用自己的职权和影响力,以改造国民性、救生民于水火的凛然大义,剥夺了孩子们学习经典的权利,也割断了经典教育的千年学统与文化命脉。从此,中华传统文化灵根倒悬,“花果飘零”。 


而一个更严重的后果是,胡适所倡导的白话文运动,虽则以“平民文学”相标榜,实则严重背离了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理想,与其说他是重视平民,不如说是对平民的歧视。试想,以为劳苦大众的孩子,天生不能读懂民族文化中的高端经典,只配学习白话文,岂不是堵住了寒门子弟通过学习进入精英阶层的可能性?这样的教育理念一旦成为教育主流甚至教育制度,它对整个民族的文化生态所起到的只能是“简化”、“俗化”、“矮化”乃至“恶化”的作用。到头来,“平民教育”成了最广泛的“愚民教育”。正如钱钟书在《围城》中所说:“从前的愚民,是不许人民接受教育,现代的愚民,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了印刷品的当。”


近些年很有一些人推崇“民国国文教材”,但我看过那些教材后,并未兴起“怀旧”的雅兴,反倒觉得今天中小学语文教育的“低幼化”、“零碎化”、“庸俗化”,正是民国教材的进一步“深化”,可谓一脉相承,其来有自。连反对读经的傅斯年也认为当时中小学国文及历史教材“浅薄荒谬”(《论学校读经》)。沿着这条“选本教育取代经典教育”的羊肠小道走下去,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康庄大道上来的。


2005年,病中的钱学森发出“为什么我们的学校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追问。在我看来,钱学森所谓杰出人才,并非各行各业的顶尖专家——那样的专家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器”——而是博文约礼、内外兼修、学贯中西、心怀天下的大师巨擘。这样的大师,古代固然层出不穷,民国时期亦其数甚夥——彼时教育生态相对多元,官学之外,私学及家学依然发挥重要作用,如余英时、唐德刚等都曾受过私塾教育——唯独这半个多世纪,大师难得一见。为什么?盖因教育生态严重板结、固化,官学独大、私学式微、家学没落,经典教育被从学校教育中连根拔起,民族文化之源头活水无法灌溉下游,加上“政治教育取代思想教育”、“应试教育取代人格教育”、“灌输教育取代体验教育”等种种弊端,致使目前的中小学人文教育完全功利化、工具化、格式化,教师只能解习题、考试之惑,而不能传圣贤之道、授学问之业,这种“格式化教育”或曰“标准答案式教育”的恶果是,学生的灵根慧性无从开发,甚至沦为知识容器,颟顸懵懂,“无知者无畏”,直至千人一面,“泯然众人矣”。


二、不读经典之十大流弊


值此传统文化“一阳来复”之际,欲全面提升国人文化素养,培养民族文化自信,非深入进行人格教育与心灵教育不可,而人格教育与心灵教育之落实,又必须通过润物细无声的经典教育。兹根据我个人多年阅读和教授经典的体会,总结出不读经典的“十大流弊”,胪述如下:


流弊一:只知有我,不知有人。


中华传统文化,首先要人明人伦、行孝悌,然后才去学习文化知识,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伦理道德,自成系统,归根结底,乃在回应人之所以为人必须处理与协调的几种伦理关系。摆在第一位的即为“人我关系”——他人和己我之关系。人我关系如何对待?是每人一生中要面临和解决之最大问题。人我关系处理不好,就是通常所说的“做人有问题”,人就无法“安身立命”。孔子对待人我关系,更重视“克己复礼”,律己严而待人宽。他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攻其恶,无攻人之恶。”“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求,责也)又说“见其过而内自讼”,“见不贤而内自省”,皆在阐明人我关系,不在责人而在克己。孔子一以贯之的“忠恕之道”,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是处理人我关系的黄金法则,不可须臾或离。此外,传统文化中的“五伦”——即父子、夫妇、兄弟(或长幼)、君臣、朋友——无不属于“人我关系”。有其伦,必有其理,是谓伦理。孟子说:“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君臣有义,朋友有信。”正是对人伦之理的精彩概括。经典中凝结的人伦正理,无远弗届。不读经典,常常只知有我,不知有人;只知爱己,不知爱人;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自私狭隘,充满戾气,甚至视他人为“地狱”,殊不知,周遭如果皆成“地狱”,自己又怎能成为“天堂”?如今大学频传恶性事件,投毒、手刃同学者时有发生。就在此文写作中,又传北京某大学一大三男生,竟然持刀杀死两名舍友。受过高等教育者,竟然如此穷凶极恶,固然有种种原因,然基础教育中人格教育的缺失所造成的伦理价值的荒芜,恐怕难辞其咎。


流弊二:只知有己,不知有群。


儒家伦理中要处理的第二大关系便是“群己关系”,即群体和个体之关系。人是社会中人,无论在家还是在邦,皆需要面对在一群体、团队乃至整个人类中个己如何安顿之问题,或者个人之特殊利益和价值如何与共同体之普遍理想相适应的问题。如果说人我关系要行忠恕之道,那么群己关系则当行仁爱之道。故孔子说:“泛爱众,而亲仁”;而其弟子子贡则主张:“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泛爱”与“博施”,皆为个体对于群体的应尽义务与基本担当。子路问君子之道,孔子则循循善诱,一连说出“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三个不同境界,实则对应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外王”之理想。换言之,个体价值并非孤立存在的,而是与整个群体之共同进步与发展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当然,孔子也主张“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说明孔子在看待群己关系时,既注意到个人对于群体的责任,同时也规避了群体可能以“大多数”的名义对个人造成的价值判断上的误读和扭曲,表现了对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意识形态化的“集体主义”的质疑和警惕。总之,群己这一对伦理关系,可以有效地规避现代社会民主与自由诉求中产生的有己无群的利己主义,从而在个体价值中渗透“我为人人,人人才能为我”的平常心和包容心。读经典,就是能够让人能“见其大而忘其小”,涵养出一份与人为善、敬业乐群的古道热肠和仁者情怀。须知人类社会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为实现个己利益而不顾群体利益,不仅是不合群、不乐群的问题,有时甚至会失去整个世界。


流弊三:只知有人,不知有天。


天人关系即自然和人类之关系,是我们要处理的另一重大关系。中国传统文化是以人合天、天人合一的文化,“敬天法祖”、“慎终追远”、“祭神如神在”等思想深入人心,其德性养成之功和伦理教化作用不容忽视。人如何自处于天地之间,如何与鬼神相对待?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涉及宗教信仰和灵魂皈依的大问题。一个人可以不信宗教,但不能没有信仰,没有敬畏。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些曾经被批为“封建迷信”的思想,其实是传统文化中涵养人心、培养正信、移风易俗的非常朴素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古人以“天”为万物之主宰,“天”虽不是人格神,却有着类似西方人格神的道德属性和神奇力量。故天道、天命、天理,都是人应该顺应、遵循甚至敬畏的。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又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孟子也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都是教人敬畏并顺应天命,存善心,养善性,不做逆天悖理甚至伤天害理之事。然而,遗憾的是,长期以来,经典教育的缺失,遮蔽了国人在精神信仰方面的基本敬畏和终极追求。很多人以为“人定胜天”,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无法无天”。人一旦没有天地敬畏,就会丧失底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证严法师说得好:“天灾源自人祸,人祸源自人心。”现在的生态环境恶化、地质灾害频发、水污染、食品安全、甚至雾霾等问题,归根结底,都可以说是“天人关系”的恶化,是人的欲望过分贪婪与膨胀造成的。如果再不引起重视,还会有更大的灾难在等着我们。


流弊四:只知有物,不只有心。


传统文化除了要处理上述三种关系,还有一个关系便是“物我关系”,即如何看待和处理身外之物与自我心灵的关系问题。这个身外之物,盖指人所离不开的物质世界和欲望对象,如金钱、财物以及现代人日益依赖的高科技产品。人当然不能离开外物而生存,但在对外物的追求中,人又极易陷入贪婪索取的泥淖而不能自拔,这就是所谓“人为物役”,或是“人的异化”。庄子认为,人要想拜托外物的牵累,就要“物物而不物于物”——支配外物而不要被外物所支配,否则人就会成为物质的奴隶而失去心灵的自由。换言之,这是外物和自我心性的博弈。事实上,整个儒家的学问既包括修齐治平的“外王”之学,也包括“格致诚正”的“内圣”之学,而内圣的工夫,不如说就是“心性”修养的工夫。孔子的很多言论,如“人不知而不愠”、“不迁怒,不贰过”、“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都跟心性修养有关,可以说是孟子心学的源泉。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这里的“求其放心”,乃是为了找寻到放失已久的本心、良心或曰赤子之心。王阳明更提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观点,将“心”置于宇宙间最高真理的地位,彰显了人之心灵的至纯至善,提升了中国哲学的形上维度。儒家的这种“反求诸己”的“养心”工夫,体现的是一种重“心”轻“物”的哲学观,对于培养高尚的人格、健康的心性和强大的自我,是非常“给力”的。近半个世纪来,唯物主义哲学至上,“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等论断以真理面目出现,相当程度上阻塞了人们在心性上的“下学上达”之路,心灵和心性对于人格养成的重要性因涉嫌“唯心主义”而被遮蔽了。这种“重物轻心”的教育,催生了越来越多的只追求物欲满足、不顾心灵安顿的“空心人”和“拜物教”信徒。主流意识形态的“唯物”是瞻,加之经典的“正能量”又无从释放,想要整个社会杜绝“物欲横流”、“丧心病狂”等现象,无异于郢书燕说、南辕北辙!


流弊五:只知有学,不知有道。


近百年的中国教育,受西方影响,渐渐沦为专业化的知识教育、技能教育甚至职业教育。求学者只知有学、有知、有术、有器、有艺,而不知有道。殊不知中国传统文化,念兹在兹的不过一“道”字,各家各派的学说,也可谓各表其“道”。因此中国古代哲学,不妨可以称之为“道学”。《易传·系辞》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所谓“君子不器”、“士志于道”、“君子谋道不谋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等等,无不指向对“道”的求索、把握、贯通和实践。学术也好、科技也罢,皆可不断递增和更新,唯天地人伦之道,才能“一以贯之”,这就是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老子说:“为学日增,为道日损。”人生有限,学海无涯,故求知可以“做加法”,“日知其所亡,月勿忘其所能”;天道流行,一以贯之,故求道不妨“做减法”,由博返约,以一统多,只有摆落“器”、“术”之千变百计,方能一通百通,百虑一致,殊途同归。经典中不仅承载着圣贤的智慧,实则亦蕴含着“措四海而皆准,俟百世而不惑”的“常道”。不读经典,人或可凭借聪明而学有所成,却失去了为“道”所浸润、与“道”相往来的可能,遇到“道”“器”相冲突之时,很可能会就“器”而违“道”,甚至成为“无道”之人,岂不可惜!


流弊六:只知有贤,不知有圣。


中国传统文化最具人文价值,重视人在有限的一生中不断精进,博文约礼,下学上达,进而完成自我人格的塑造。孔子的教育,其整个的方向不在教人如何成才、成器,而在如何成人、立人、达人、爱人。所以,儒学亦可谓之“人学”。人生最大的学问就是如何做人,如何成就自己。故孔子之学,也可谓之圣贤之学。多才多能者谓之“贤”,智通天地、德赞万物、仁贯古今者方可谓之“圣”。孔子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即凡而圣”、“超凡入圣”的过程。仔细体会他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口述自传”,可以分明感受到一个平凡生命的不断爬坡、不断精进,由凡而学、由学而智、由智而仁、由仁而圣,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伟大进程。这种以人合天的境界和气象,就是圣人的境界和气象。故古人求学,就是学圣贤,认为圣贤可积学而至,所谓“人皆可为尧舜”。宋儒更在“太极”之外,复立“人极”,主张“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周敦颐)。这“人道三希”真是对人的道德心灵及“下学上达”可能性的“无限的扩容”。这种“立人极”的文化,可以说是圣贤文化。圣贤文化不是神本主义,而是人本主义的文化。圣贤之学也不是阶段性、可速成的“为人之学”,而是活到老学到老、自强不息、永不懈怠的“为己之学”。然而,因为经典教育的缺失,今人大多只知有贤,不知有圣,甚至以小人之心去看待圣贤,以为古之圣贤“纯属虚构”。其实,只要带着诚敬之心去读书问学,便可对此一种维系中华文明数千年之人文价值深信不疑。即便当今之世,圣贤之学也并非“颗粒无收”,晚近钱穆、唐君毅诸先生,佛教界的一些大德高僧如星云大师、证严法师等,皆已通过一生的勉学精进,证成了这一文化的无穷力量。


流弊七:只知有利,不知有义。


儒家之学也是君子之学,故最重君子小人之辨,而在君子小人的分判中,尤重“义利之辨”。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并非否定人对利的需求,只是不希望一个求道的君子却汲汲于财利。他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这两章的前一句都属于“事实判断”,后一句则是“价值判断”。孔子就是要提醒人类:“放于利而行,多怨。”要“见得思义”,而不要“见利忘义”。一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义利之辨”不仅适合做人,也适合治国。治国者无不趋利,而孟子则对梁惠王说:“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一个国家,如果只追求利益最大化,而不顾礼义廉耻、公平正义,一定会把国家变成“小人之国”。如果整个国家的人都“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却还希望达到高度的精神文明,实现和谐社会和“小康生活”的愿景,实在是一件“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的事。义利之辨,关系甚大,不可不知,亦不可不行。


流弊八:只知有用,不知有益。


“用”与“利”是连在一起的。一个没有受过经典滋润的人,也可能识文断字,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挣很多钱,也就是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这是我们教育的目标;但是,一个“有用”的人,很可能只是一种“工具型人才”,也即孔子所说的“器”——执行能力很强,动手能力不错,但就是“缺根弦儿”——缺根什么弦儿呢?就是对缺乏对“无用”之物和“有益”之物的关注,他做一切事,首先会问自己:“有用还是无用?”一旦觉得无用,也就弃之不顾了。而事实上正如庄子所说:“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无用”之事对人常常“有益”。比如读书、听音乐、看画展、游山玩水等活动,大可怡情养性,提升“幸福指数”。一个每天只想着“私利”或“功用”的人,一定缺乏审美能力和大爱精神,你很难指望他能做“公益”和慈善。这种只知有用、不知有益的思维方式一旦大行其道,“煮鹤焚琴”、“暴殄天物”之事势必层出不穷,整个民族的文化素养自然会每况愈下。


流弊九:只知有家国,不知有天下。


今天很多人只有一家一国之捍卫,而缺乏天下世界之关怀。这也是不读经典之缺失。《大学》首章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学者为学次第,则先由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工夫,达到修身之目的,进而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知天下关怀更在家国眷顾之上。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这里的“天下”,实际上是指礼义廉耻,文明传统,也可指“道统”。古语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今天很多人能够“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固然不错,但如果所忧患的仅是一国之疆域主权,一家之富贵利达,而不忧患“礼崩乐坏”、“学绝道丧”,终究未达一间,不能致远。天下关怀事实上是一种“一体之仁”的境界。正如王阳明在《大学问》中所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天下一家,中国一人”,这是何等博大的心胸与气魄!“一体之仁”还包括对天地万物都怀有一份体恤和悲悯,孔子的“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孟子的“仁民而爱物”,张载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都是对天下关怀的进一步提升和光大。不读经典,怎知天地间有此一种境界?为“小我”之私欲蒙蔽时,又怎能获得“大我”的提撕而超越?


流弊十:只知有生命,不知有慧命。


每个人都有肉体的生命,佛教谓之“色身”;与此相对的还有“法身”。“色身必赖饮食长养,而法身必赖智慧以长养”。法身之命,是为“慧命”。儒家也有类似的表述。《论语·子罕》云:“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里的“斯文”,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中华文明之“慧命”。就个人而言,身家性命转瞬即逝,而精神慧命则可传之久远。《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里的“三不朽”,体现的正是无限之灵心智慧对于有限之生命存在的无穷感召。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按:闻,非听义,实达义。此章当解为:若有朝一日能使大道闻达通行于天下,则夕死而无憾矣。),真是大有深意在焉,其所蕴含的或许是这样一种认知,即“道体”之“慧命”,要远比“个体”之“生命”更重要,也更长久。体认和把握了这一“慧命”,并为之贡献心力和生命的每一个个体,都是“不朽”的。正如整个中华文化,虽历经千劫百难,至今仍然生生不息一样,古往今来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贡献过自己的生命和智慧。个体的生命如涓涓细流,或明或灭,而整个民族文化却是长江大河,不择细流,滔滔不尽,有着历久弥新的蓬勃“慧命”。读经典,正为接通民族文化之源头活水,养此一种“至大至刚”的“天地浩然之气”,从而延展自己的精神慧命。


三、今日书院教育之使命


综上,当今体制内教育之最大弊病,莫过于经典教育的全面缺失。我们今日讨论书院的未来发展及当下使命,恐不得不考虑经典教育在国民教育中的“收复失地”问题。


窃以为,书院之使命有三:


一在道统之赓续。道统之说,韩愈《原道》言之甚详:“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又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一言以蔽之,吾国文化之道统即“周孔之道”或曰“圣贤之道”;析而论之,大略有八:一曰为学之道,二曰修身之道,三曰孝悌之道,四曰忠恕之道,五曰仁义之道,六曰诚敬之道,七曰治平之道,八曰中庸之道。其余如直道、信道、礼乐节文之道皆蕴藏其中。然此道民鲜久矣,盖知之已不易,行之更难。今日之学校教育,不惟不知此道,甚且背离此道,舍近求远,舍本逐末,名闻利养,每下愈况。故今日之书院实应承担明道、行道、弘道、传道之使命,庶几可为今日学绝道丧之现实,注入源头活水,俾使道统文脉,发荣滋长,生生不息。


二在学统之发扬。吾国道统,自孔子而大,吾国学统,赖孔子而开。《论语》开篇即宣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又反复申明“好学”之旨。如:“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 “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泰伯》)“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等等。夫子一生“好学”,故能不断精进,臻于圣域。孔子之学,由内而外,由己而人,由近而远,由卑而高,由博而约,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实人类当知当行之大道。惜乎今人昧于知识、科技、经济等外部之学,使千年绝学,毁于一旦。现代大学,舶自西方,分科细密,壁垒森严,久而久之,固步自封,作茧自缚,使学者迷途失道,沦为匠人小人而不自知。当今书院所以方兴未艾,盖亦有激于此。有学者言,“学在民间,道在山林”,亦是为了对治体制内大学“为人之学”盛行,求学与求道被强硬撕裂,大学教育成为小人、乡愿之温床的可悲现状。因此,如何贯彻“反求诸己”、“学不可以己”的“为己之学”,是现代书院应当秉承和挺立的基本精神。


三在教化之浸润。夫子曰:“博之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又说:“下学而上达。”如果说学统之发扬属“博文”而“下学”,则教化之浸润当属“约礼”以“上达”。今之言国学者,无论主张四部之学、六艺之学,抑或三教之学,皆各有理据,属“博文”一途;然国学非仅纸上之学问,高头之讲章,必须由博学而审问,审问而慎思,慎思而明辨,明辨而笃行,实可谓之“学”矣。窃谓“国学”者,“人学”也,将所有学问落实在“人”上,则各家各派,种种龃龉与隔膜,无不豁然贯通。中国传统文化最重人道与人伦,孔子之学,实亦成人、立人、达人、爱人之学;六经之学,无不关乎化民成俗,礼乐教化。故《礼记·经解篇》云: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如何实行教化?唯有办学设教。官学、私学、家学,并行不悖,方可使教化流行,民风向善。《礼记·学记》云:“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孟子·滕文公上》亦云:“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作为古代最为重要的一种文化教育形式,书院之教化作用,不容低估。特别是在当前,道统为政统所遮蔽,学术研究几乎完全为体制所垄断的大背景下,民间书院之发展所最当用力者,还是在教化一端。《礼记·学记》云:“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化民成俗,其必由学。”经典教育在书院发展中的重要性,于焉而显。


今日之书院,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流弊不少,但总体而言,民间书院和现代私塾大体都倡导读经,作为对体制内教育的一种补充和反拨,不无意义和价值。关键是,如果全面复古属于“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的事,那么在新的时代形势下,经典教育在当代书院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否存在一种既不废传统,又能与时偕行的新型的书院教育模式?在现代书院中,如何才能培养出一种既不失传统学术之精神生命,同时又能与现代学术规则接轨从而进行文化创造的新一代学人?这些无疑都是值得学界和书院同道深入思考的问题。


2015年8月30日改旧作而成于守中斋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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