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辉纯】论王阳明心学的理论渊源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6-04-26 09: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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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辉纯

作者简介:欧阳辉纯,男,西元1976年生,湖南永州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现任贵州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著有《理念与行为的统一:中国伦理思想论集》《传统儒家忠德思想研究》《中国伦理思想的回顾与前瞻》《朱熹忠德思想研究》《儒家忠德思想与实践研究》等。


 

 

论王阳明心学的理论渊源

作者:欧阳辉纯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三月二十日戊寅

           耶稣2016年4月26日

 

 

 

王阳明(1472-1529),名守仁,子伯安,浙江余姚人。我国明代著名思想家、哲学家、心学集大成者。他集立德、立功、立言于一身,被称为儒学“第一完人”。在儒学发展史上,王阳明的心学继承和发展了先秦儒学和宋代理学。熊十力说:“阳明之学,确实是儒家正脉。”(熊十力《十力语要》)我们认为,王阳明心学是儒学发展史上无法绕过的存在,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王阳明思想体系的宗旨就是“心”。他说:“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王阳明全集·传习录下》卷三)王阳明心学从理论渊源上说,他是继承了孟子的“心”思,禅宗的“心”境和陆九渊的“心”本。

 

一、孟子的“心”思对王阳明心学的理论影响

 

王阳明心学思想的理论渊源首先是继承了孟子的“心”学。孟子曾多次谈到“心”。孟子谈到的“心”,至少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心”指人的本心和人的认同与拥戴之情。如“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孟子·离娄上》)“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同上)“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同上)“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同上)“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同上)另一方面“心”指的是对善意、正义、公正的追求。如“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孟子·离娄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孟子“心”学最大的贡献不是对人本心的阐发,而是对人心致“良心”的发现。所谓良心的发现,是指认识到心至良善的本质,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道德的生命和世界。[1]P319但是,孟子并没有正确解释“心”之良善的来源是什么,他只是把“心”的良善诉求于人先天的道德世界,认为人心的良善是人本身所固有的,是与生俱来的。他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

 

王阳明继承了孟子“心”之良善的内容,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他的缜密的心学体系。我们在后文将谈到,王阳明心学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心”包括了“良知”。仁、义、礼、智、信等儒家的道德规范,都包含在他的心学体系之中。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熊十力评价王阳明“儒者之学,唯有阳明善承孟子”(熊十力《十力语要》)是十分中肯的。

 

二、禅宗的“心”境对王阳明心学启发式影响

 

禅宗是中国化的宗教,是印度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的产物,其根本的宗旨就是追求见性成佛。它在修行方式上分为南宗和北宗。北宗追求渐悟。南宗追求顿悟。到了唐代后期南北宗趋于合一,但是顿悟成佛的影响深远。

 

王阳明早年学习佛学,非常认同禅宗“明心见性”的宗旨。禅宗的“明心见性”的修持,也自然影响了他的心学。我们通看《王阳明全集》会发现,王阳明的诗文中引用佛家的经典很多,如《法华经》、《金刚经》、《涅般经》、《楞伽经》等,但是引述最多还是《坛经》和《传灯录》。[2]P147尽管王阳明阅读佛经较多,甚至早年还“出入佛老者久之”,但是后来他明白了佛教只是“为己”,最终转入儒学,又从儒学转入心学。他曾对学生萧惠说:“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王阳明全集·传习录上》卷一)虽然王阳明这样自我反思自己的学习经历,但是佛教尤其是禅宗的“心”学之镜对他的影响是终生的。

 

禅宗以“明镜”喻人的“真己”。“真己”就是放弃和忘却一切外在的杂念,回归人本性的空明澄清的境界。这也是一种“无善无恶”的本来的纯真世界。这正如王阳明所说:“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王阳明全集·传习录上》卷一)这个也就是“明镜”的境界。“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同上)在禅宗看来,“明镜”就是“照心”。慧能曾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坛经·行由品第一》)王阳明从“明镜”中看到了“照心”的“真己”,他说:“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有所动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无妄无照,非以妄为照,以照为妄也。照心为照,妄心为妄,是犹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则犹贰也,贰则息矣。无妄无照则不贰,不贰则不息矣。” (《王阳明全集·传习录中》卷二)

 

本来《金刚经》中“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庄严净土分第十》)影响了《坛经》的“心性”论,但是经过王阳明的加工和转化,就成为心学之“心”追求的境界。所以,王阳明经常将禅宗的“明镜”(即“照心”)来比喻“良知”,用“镜不明”来比喻“妄心”,用“磨镜”来比喻“致良知”。[2]P151如他说:“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王阳明全集·传习录上》卷一)又如“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王阳明全集·答陆原静书》卷二),“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王阳明全集·传习录上》卷一)。由此可见,王阳明心学受禅宗“心”境的影响是深远的。

 

三、陆九渊的“心”本对王阳明心学的直接影响

 

王阳明心学除了受孟子和禅宗的影响之外,最直接的是受到了陆九渊“心”本论的影响。虽然王继承和发展了陆的心学,但是两者的心学有很大的区别。

 

陆九渊强调的“心”主要指道德之心,是人把握世界的道德主体。从空间上说,“心”包容了整个世界。世界万物虽然千姿百态、千差万别,但是离不开人的主体性,所以陆九渊说:“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陆九渊集·语录》卷三十五)还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陆九渊集·杂说》卷二十二)这是从空间上将外在的世界概括成人“心”作为道德主体能够把握的世界,彰显了人的自信和人的价值。从时间上来说,陆九渊认为,“心”是永恒的,不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或改变。他说:“墟墓兴衰宇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陆九渊集·鹅湖和教授兄韵》卷二十五)有时候他直接说:“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陆九渊集·语录》卷三十四)所以,在陆九渊看来,“心”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说都是宽广和永恒的。但是这个永恒的心,并不构成世界的本源,也不是推动世界前进的动力,而是指人的道德之心,是指道德主体把握世界的方式。只有这样的“心”本,才是真正的道德主体。

 

既然我们明白了陆九渊的“心”主要指道德之心,那么我们读《陆九渊集》就很容易理解他经常谈的“本心”。其实,在陆九渊的“心”学世界里,“心”常常指“本心”。那么什么是“本心”呢?“本心”就是儒家确立的仁义礼智等道德规范。他说:“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陆九渊集·年谱乾道八年》卷三十六)当然。我们不能说陆九渊的“心”和“本心”就是等同的。但是我们可以这样说,陆九渊的“心”更多的情况指的是“本心”。中国哲学语言的模糊性和论证方式的悟性思维性,与西方哲学纯逻辑的论证不同,所以,对中国哲学的概念不能做非此即彼的理解,否则就很容易误读,对陆九渊心学的理解也是如此。

 

但是,陆九渊在谈论“心”的时候,会遇见一个很大的理论困境,那就是如何处理“心”与“理”的关系问题。陆九渊承认“理”是指外在世界的“存在”。他认为,作为宇宙本体的“理”,充塞于天地万物之中,无一物能逃遁其间。[3]P180但是,这个“理”却需要人“心”去把握,是“未外乎其心”。这样就很自然地让他得出“心即理”的结论。他说:“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陆九渊集·与李宰》卷十一)而且这种“理”不随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变化或者消失。此“理”,“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陆九渊集·与曾宅之》卷一)。这样他就顺理成章地得出“心即理”的结论,所以在《与李宰》一文中,他概括说:“心即理也。”(《陆九渊集·与李宰》卷十一)

 

其实,陆九渊“心即理”也是将万千世界的“理”归结到人心的道德主体和道德本心上去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将朱熹谈到的包罗万千世界的“理”浓缩为人能把握的道德世界的“心”,将纯自然的“理”和人道世界的“理”概括为人把握道德世界的“心”。这也是陆九渊与朱熹经常产生分歧的主要原因之一。因为朱熹将“心”分为“道心”和“人心”,他认为“道心”才是纯善的。这个“道心”相当于陆九渊所说的“本心”,而“人心”在朱熹看来是邪恶的、丑陋的、不道德的,是应当为人所摒弃的。

 

王阳明看到陆九渊的“本心”的合理性和朱熹与陆九渊的分歧之处的扭结点,自己对陆九渊的“心”学和朱熹的“理”学,做了综合创新和发展。王阳明通过“心”去囊括陆九渊的“心”和朱熹的“理”,最终通过自己的体验和综合,形成“心”学体系。

 

当然,王阳明“心”学的形成,我们虽然是从心学的理论渊源上做了探讨,但是这只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其实,王阳明心学的产生,也与元代理学朱陆合流、明代陈献章、湛如水的江门心学有关。同时,也与明代朱学的弊端和明代黑暗的政治统治相关。任何一位思想家和学派的创立不可能割断历史和现实条件,对王阳明心学的创立也应做如是观。事实上,王阳明心学创立的理论渊源学术界较少讨论,或者虽讨论之,但“语焉不详”。所以,在行文中,我们才选择王阳明心学创立的理论渊源作为一个重要的视域来讨论。虽挂一漏万,但仍不失为理解王阳明心学的一条可以尝试讨论的重要路径。

 

【参考文献】

 

[1]王博.中国儒学史(先秦卷)[M].汤一介、李中华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

 

社,2011.

 

[2]秦家懿.王阳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3]赖永海.中国佛教文化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葛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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