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楚作者简介:济楚,女,西历一九八六年生,湖北襄阳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主要研究宋明理学、历史哲学。 |
令人不寒而慄的《红高粱》电视剧
作者:济楚(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
来源:作者授权 首发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四月初五日戊戌
耶稣2015年5月22日
电视剧《红高粱》宣传海报
中国的国产剧,这些年市场非常火爆,每年总能推出几部制作精良而收视率很高的优秀作品,其中一些古装剧甚至进入国外(境外)市场,广受欢迎,这一方面缘于中国电视剧专业人才队伍已形成良好梯队,并保持充分竞争;另一方面也缘于这些年国产剧制作资金投入充足,收益可观,由于一些地方政府对影视城硬软件的大规模投入,国产剧在道具、外景、服装等方面越来越精益求精,国产剧迎来了巨投入、大制作的时代,而这也吸引了不少当红一、二线影视明星加盟各档电视剧。
国产剧的软肋
但这或许只是国产电视剧市场表面上的繁荣景象,就像华屋美服、精致妆容,极尽璀璨的首饰及阔大的拍摄场面、炫酷的特效,始终只代表了电视剧这种大众艺术形式“器”的层面,对“道”层面——也即电视剧的思想艺术、语言艺术及知识积累方面的忽视,使得很多国产电视剧被抽剥掉了“内芯”而徒有其表,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网友们也毫不客气地将各种只追求浅薄的视觉刺激,而罔顾故事逻辑与情理、想像真实性的电视剧惯以“神剧”之称号。这一方面固然缘于某些电视剧编剧、导演为首的制作团队自身文化品位和知识积累贫拙,心灵和头脑双枯竭;另一方面其实是国产剧制作团队过于误判市场心态和年轻人的喜好与品味。众所周知,中国的电视剧制作已然高度市场化,各个剧组都想努力迎合观众们尤其是在互联网上十分活跃的年轻一代的口味,于是台词、服装,包括生活观念都“与时俱进”地调整,而网络文化中比较流行的无厘头戏谑成分也越来越多地被吸纳整合进新制作的电视剧中,似乎“娱乐性”就代表了电视剧的全部野心,几乎没有什么电视剧是以严肃创作和在内容及思想上精工细琢为最高追求了,但事实上,即便是“娱乐性”,也有高下层次之别,尤其是在高等教育渐趋普及、社会教育渐成声势以及传统文化方兴未艾的这个时代,人们对安抚内心世界、探寻生存价值越来越重视,一句话,中国的观剧人群早过了声、光、电、影图刺激、开眼界的阶段,电视剧也应该成为“引导”观众精神思考的重要形式,而不能继续陷于盲目“迎合”一些低俗的、粗俗的、只能时髦一时的流行观念,使电视剧既能悦目,又能赏心。国产电视剧不该再那么“不假思索”和“有钱就是任性”,而应该在内容和思想深度上下一番深细工夫了,现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无聊、空洞的电视剧实在太多太多,这折损的不仅是电视剧领域质量信誉,也损害了大众传媒对青年一代的公共教育责任。
笔者的上述观感,并非空穴来风,追着看了2014年先后热映的几部国产电视剧(《武媚娘传奇》等),这种失望便愈益强烈了。可谈的剧很多,而每部剧中可谈的问题也并不少,笔者今天就先以去年下半年在各大卫视热映的《红高粱》电视剧所反映的传统家庭伦理谈起,以期管中得窥豹之一斑。
令人不寒而憟的《红高梁》
去年十月份起,以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红高梁家族》小说改编的《红高粱》电视剧陆续在几大卫视热播。笔者只看过多年前张艺谋导演的电影《红高梁》,印象还是蛮深的,但很可惜没抽出时间亲读莫言《红高梁家族》这部小说原稿,所以此下的评论,仅限于这部六十集的《红高粱》电视剧,并不针对莫言原作。但大体上来说,此部电视剧六十集的体量,不可谓不长,理论上应该能够囊括原著小说更多的情节,也许能更有余裕来忠实原著,但因笔者没有做详细的比对,此处按下不表。而对这部情节复杂、内容丰裕和电视剧,我所谈论的重点在于该剧前半部分所表现出来的旧家庭伦理,总的来说,这部剧前半部分给我的最深刻感觉,可以四字况之:不寒而慄。兴许国产电视剧过于习惯地将旧家庭予以脸谱化地刻画成内斗和压迫性的力量,很多读者或许很难与我的观剧感受产生共鸣,这仅是我的一家之言,欢迎读者各抒己怀,与我商榷,借由一部电视剧而引发一些道理的思考及历史的兴趣,也是笔者乐于见及的。
《红高梁》电视剧前半部分,尚未到抗日时期,所反应的剧情内容主要是家庭戏:大家庭里毫无人情味儿的争家产斗法,而小家庭里基本都是将儿女卖钱或换亲,所表现亲情之冷漠、变质、残酷,令人骨寒,关键这种种表现是极端露骨、直白,连“温情脉脉的一层面纱”也无,所以这一切都让我不寒而慄。这部剧是想告诉我们关于社会的哪一部分真相呢?
首先来说戴家,周迅饰演的戴九莲,其父亲将女儿卖给单家一个麻风病人为妻,原因只在可得一头壮硕的骡子,而且戴父连试着麻痹女儿一下也不愿意,赤裸裸地炫耀说单家肯给一头骡子,还有什么可挑,面对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庭,九儿心里还会有柔软的东西吗?戴九莲难产将死,单家大少奶奶淑贤通知戴家父子来奔丧,谁知戴家父子进门一眼也不愿瞧九儿的尸首,更无丝毫哀痛之意,便直接跟淑贤讨价还价,索要赔偿金。而当九儿突然从棺材里醒转,眼看到手的三百大洋不翼而飞,戴父愤怒异常,出口斥责:你还不如死了呢!而后,又大闹单府,索得五十元赔偿金便欢天喜地离开,戴父从始至终未到病榻前看一眼,慰一言。而刚步出单家大门,戴家父子间开始讨价还价,商议怎么瓜分刚到手的五十元,戴父是分毫不肯分给儿子。试问天下果有这样全无一分人性的为人父、为人兄者乎?《红高梁》电视剧骨子里是极端反传统的,所以它要将家庭亲情以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戴家亲人之间,无丝毫亲情可言。亲人只是用来盘剥一己私利的,这般赤裸裸,却全不遮掩,从这个意义上讲,亲人之间的冷漠无情,较对待陌生人更甚。
其次来说单家,单家父子之作为暂且不论,但看单家大少奶奶淑贤和单家二叔、三叔之嘴脸,则令人嫌恶更甚。莫言的原作中是没有单家大少奶奶(秦海璐饰)这个角色的,听说这个剧的导演之前导过《甄嬛传》,对于内宫斗法很是擅常,加大少奶奶这个角色正是为了增添大家庭后院内斗戏码。但这个名字被编剧起得很有深意,淑贤,就是贤良淑德的意思,是配着她的身份来的,因为她刚过门三天便成了寡妇,从此恪守妇道,在单家忍辱负重十几年,编剧起这个名字就是来挖苦嘲讽她是封建家庭卫道士,来与充满野性、不拘礼法、不畏人言的九儿形成强烈对比。《红高梁》电视剧还迫不及待地直接说出这一点儿,比如九儿抱着孩子挑衅地问淑贤:你不想男人吗?然后挖苦她说:守着份家产,还不如守着个男人可靠呢,家产有什么用,病了还不是没有人照顾?淑贤遭此污辱,直接回敬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儿,有人想当烈女,有人想当妓女。九儿完全不示弱:那你就继续当你的烈女去,别人的事儿少管。电视剧演这样一个桥段,当然是为了讽刺淑贤的假正经,颂歌九儿的敢爱敢恨。这样脸谱化地讽刺烈女,实在是新文化运动以来反传统、反家庭伦理的一惯思路,使我很反感。是不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固守贞节或坚持守寡的女人就全是畸形、毁灭人性的?是不是妇女守寡或护持名节都表明了古代世界里男人对女人的残酷压迫甚至迫害?我想但凡对儒家思想有一些同情之了解的人,都不至于这么脸谱化地看待这一问题,可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在各种古装电视剧里看到用同样的手法、固定程式和雷同的故事思路来讽刺这一现象。在两性关系上完全打破名节观念,是这些年东西方世界共同的实践,我无力对这样宏大的问题发表议论,但个人认为物极必反,兴许世风浇薄到一定程度,人心思治,会慢慢扭转我们那些个没有自己认真读书钻研就被灌输下来的似是而非的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国学热早已是星火有燎原之势,但这可能只是表面的热闹和光鲜,我们距古人真正的思想世界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说回单家二叔、三叔,这两个人觊觎单家烧锅和“三十里红”酒的独传秘方,对单家大少奶奶这个寡妇之逼迫无所不用其极,在其亲哥哥和侄子死于非命之后,这两人无丝毫悲痛,兴冲冲跑到单家大院要求清算、继承单家家产,至于缉凶、殓埋之事却丝毫不放心上;在九儿怀孕期间,一再上门兴师问罪,口口声声说九儿怀的是野种,不配做单家媳妇,但他们的真实目的只在争夺家产,甚至等在九儿产房外面,当九儿刚生出一个女婴时,便开始逼迫淑贤交出全部账本;而当产婆告知九儿第二个婴儿难产时,二叔三叔顿感喜从天降,完全不顾难产大出血的九儿死活,再次逼迫淑贤交出家产。
九儿怀孕期间,淑贤对她照顾备至;而当九儿先生下一个女婴时,淑贤厌恨地叫吴妈将女婴抱远,不要啼闹耽误了另一个双生儿的诞生;九儿难产大出血,淑贤第一时间跑去跟罗汉商量变卖家产出逃;当九儿最终被丫头恋儿帮她接生下另一个男孩时,淑贤这时竟然希望九儿死去,于是治止了医生正在进行的施救,取走了医生留下的药,还对一再求救的恋儿冷言斥责,并准备将还没断气的九儿匆匆敛埋,而这一切的核心在于,九儿若能产下一个男孩,她便可以继续做单家的主。所以,她的一切作为,悉数出于算计和精巧筹谋,对待九儿和她的女儿,并无一丝一毫的人情味儿。
除了单家、戴家,我们再来看看其他家庭,比如恋儿的哥嫂只将恋儿视为利益交换的工具,拿她去换亲,而当恋儿离家偷逃到单家作佣后,其哥嫂又到单家大闹,只为了多讹些银钱,全不顾恋儿的意愿与死活。
我找遍全剧前半部分,正常的家庭关系只有余占鳌母子、四奎母子及县长朱豪三夫妇。但这三家均占极少的戏份儿,而且《红高梁》还要表现占鳌母亲与胡郎中通奸这样一个情节。当占鳌失手杀了胡郎中,余母代替儿子顶下了全部罪行被收监,占鳌探监时却发现母亲上吊自杀了。这故事之狗血处在于,余母收监期间,余占鳌竟然再次半路劫持在高梁地与九儿野合,然后还为九儿与张俊杰争风吃醋在街头决斗,这样一个人物哪还有丝毫人心?有这样为人子的么?
《红高梁》中的野性自由
《红高梁》是一个完全反传统的电视剧,将传统社会写的比鲁迅《狂人日记》里人吃人的历史还露骨,还惨烈,因为它将一切“遮羞布”——哪怕是表面的文明礼仪都撕下不要——《狂人日记》中写道狂人生病后,其哥哥和其他家人还对其关怀备至。那这部电视剧正面弘扬的是什么精神呢?简单地说,就是野性自由,注意这不是文人学者们常常说的理性自由,而完全是一种蛮荒以来的野性自由,从这个意义上,《红高梁》电视剧是反文明的态度,因为它视一切文明为压迫,为虚伪,为机心,而一切天然的、自然的,不矫揉造作的才是真正好的。这种粗粝的反知识、反文明态度自五四以来并不少见。这种对自由、对解放的讴歌是粗浅、肤薄的。比如剧中惟一的秀才张俊杰,在前半段里就成了编剧和导演嘲讽愚弄的对象,比如他本是九儿青梅竹马的纯恋对象,而当九儿被大字不识的粗武之人余占鳌强拖进高梁地强暴时,她竟然突然爱上了余占鳌,而在心理上完全斩断了跟张俊杰过去的那份情愫,因为她觉得余占鳌那份无拘无束的匪气更男人。张俊杰在县令的支持下开办了义学,剧中却描写他的学生先后扔下书本去投奔当土匪的余占熬,因为读书无用,而街角还有一个帮棍棒逼着儿子去上学的父亲,儿子坚决不从,说满口诗书礼乐的张俊杰,还不是被大字不识的余占鳌抢走了老婆,这些场面在在都讽刺着书呆子的张俊杰,所以我说《红高梁》电视剧过于直白地宣扬读书无用论,这也让我不寒而慄。
总之,《红高梁》电视剧中亲情大多是冷酷、稀薄至完全没有的;正面宣扬的爱情大约只有九儿和余占鳌这种不伦之恋,那个社会的一切都是畸形的,感不到丝毫暖意,只是寒冷浸骨。那么,在一场空前的民族灾难中团结精诚一致抗日,先前这种变态失常的家庭伦常便能回归正常?战争结束后,那一切冷漠扭曲的家庭伦常便能复位?孔孟言亲亲、仁民、爱物,这三者之序,并非虚设,而是本乎人情、天理之自然,子生三年,而后免于父母之怀,父母之恩,天覆地载,未能在一家之内孝亲悌长,说明此人狠忍为性,大本已失,待其出门,不太可能真正做到视民如子、仁爱百姓,更不可能博施爱物;古人常言“取忠臣必于孝子之家”,或者“移孝以资忠”,其原因便根基于儒家对人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事实的体认,对君主、国家之忠义,本根上源自对父亲之敬爱,《孝经》言“资于事父以事君,而尊尊之道著。以孝事君则忠”,父且不能敬尊,其对君主、国家之敬尊,怎么可能是发出肺腑之至诚?如果斩断家庭孝亲尊长之伦序,单面阐扬对国家、民族之忠义,这既不可能,也不会长久,因为无源之水总归要断流枯竭,无根之木断不能发华荣滋。
责任编辑:葛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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