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财贵】“阿猫阿狗”为什么能当读经老师:也说我的读经理论

栏目:少儿读经
发布时间:2014-06-12 10: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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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财贵

作者简介:王财贵,男,民国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生,台湾省台南县山上乡人。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曾师事掌牧民先生、王恺和先生、牟宗三先生。历任小学、中学、大学教师,鹅湖月刊社主编、社长,台中师范学院语教系教授、华山书院院长、台湾汉学教育协会理事长。著有《读经二十年》(中华书局2014年版)。


“阿猫阿狗”为什么能当读经老师:也说我的读经理论

原标题:心忧?何求? ——敬答刘勇先生

作者:王财贵

来源:作者惠赐 儒家中国网  发布

原刊:《深圳商报》

时间:2014年6月9日

 

 

按:6月9日《深圳商报》刊登王财贵先生文章《心忧?何求? ——敬答刘勇先生》,以答覆5月30日刘勇先生《揭开王财贵追随者之虚伪面纱》一文。

 

《深圳商报》于5月30日刊出刘勇先生《揭开王财贵追随者之虚伪面纱》一文,为儿童教育苦思焦虑,提醒家长要有眼光,呼吁教师要有良心,深怕有一孩子不得善教,不能善成。见得作者对人生对社会之悲悯,对教育对文化之关怀,令人赞叹,令我动容。我不禁想:如果像刘先生这样有学问又有热诚关心教育之仁贤,出来从事读经推广或读经教学,真是国家教育之大幸,天下学子之厚福也。

 

我推广读经教育二十年以来,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一心想要让中国近百年来的教育,甚至让西方近两三百年来的教育,回归其本质,也就是回归到人性之常。

 

要在客观的教育理论上回归本质、回归人性是比较容易的,但这种理论,如果是逆反于所谓“体制的”,逆反于所谓“世界潮流的”,则要把此种理论推出去,让一般人接受,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相当大的困难。尤其是要让一些学已有成心有定见的“学者专家”接受,更是难上加难。至于要把它在教育现场实践出来,比起理论的推广来说,我倒认为是相对容易的。意思就是:只要理论通了,也就是合情合理了,依理实践,是比较没问题的──因为教育的现况到处有问题,不只是某种教育理论才有困难,而读经教育在实践上的困难至少不会比别的教育理论之实践更大──吾人这样说,不是闭着眼睛不负责任不管现实的困难,而是认为教育这件事,最首要的是要问理论是否合理,理论合理了,再一步步去解决现实的问题,现实便能渐渐妥当。如果连理论都未能自洽,现实的困难是永远层出不穷夹缠不尽的。

 

据我对刘勇先生大文粗浅的体会,主要有几点意思:第一,读经教育只教人读经,没有教人理解经义。第二,读经的教材只用原文,没有注解,学生无从了解经义。第三,读经教育因陋就简,教师无才无学,“乱搞一气”。第四,读经推广者说让孩子读原典,可以深种善根终身受用,是“高明”的“鼓动诱惑”。第五,读经私塾学堂不良的问题甚多,但消息被压制,王财贵也一语不发,是不负责任的。第六,总结地说,有许多读经的家长痛心疾首,作者是“为那些被耽误了的孩子们深深叹惋”。

 

以上所指出的读经之种种缺陷,大体是在“了解文义”上着眼,在我看来,这是现实上的担忧。其实与我和所有推广读经的朋友以教育培养人才的理念,并没有真正的冲突,那表面的不同是可以化解的。在此中国文化满目疮痍的时代,我等孤臣孽子相扶相持都来不及,何苦相诽相诮?我想,只要刘先生深入了解读经理论和读经的教学现况,就不会有这些担忧了。

 

从文章之多方指点看,若说刘先生对读经理念及读经界情况不了解,似乎不妥。但所注目的观点,集中在“只读经,都不理解,怎么成才”的问题上,若说刘先生对读经理念及读经界实情有深入的了解,又好似未足。

 

吾人建立读经教育理论,最首要的工作就是要解破“懂不懂”的迷思。科技教育以懂为唯一标准,其他学问不必以懂为唯一标准。很明显的,我们定位读经,是为智慧和文化打基础,智慧和文化,其性质不同于科技,而且读经教育的对象又是以儿童为主。儿童的解力及人生经验不足,但他们的记忆力和酝酿能力特强,所以世界上各大重要文明的传统语文基础教育,都以记诵为主,不以理解为主。而若要记诵,则记诵经典更具有文化智慧的价值。所以吾人的主张,是应合教育本质和人性发展规律的。即使是成人,他想增进语文能力和人文素养,一反体制学校边读边解的模式,先将经典原著读熟,再求解释,仍不失为一个简捷方便而有效的途径。

 

当今世界教育的主流(中国因之亦为主流)不仅对成人强调理解,对儿童也强调理解。在科技教育上,为了顺应儿童的理解力,从2加2等于4学起,是合理的;但若认为语文也要顺应其理解力,从猫猫狗狗花花草草教起,则人生记忆和酝酿的黄金时期就被浪费了。而语文是一切学习的基础,语文能力孱弱,其他科目的学习也提不起来。此百年来中国的儿童教育“少慢差费”,国民的语文能力和文化教养日渐滑坡之主因也。吾人推广读经,泰半是针对此一教育盲点而发。

 

当然,所谓“学以致用”,读书的目的在于解义与运用,这是人们很容易想到而且固执不化的观念,刘先生特别强调读经必须解经,此无足怪。但这么深的经典,不知如何向理解力未开的儿童作讲?于是,当前社会上的读经教学,分成两类,一是坚持“读经”,从论语入手,只读不讲,一是转为“国学”,从蒙学入手,边读边解。从蒙学入手者,一面可以走出猫狗花草之浅俗,又可立竿见影地收到理解之效,两面皆可满足,所谓“兼顾”也。

 

“兼顾”,本是一种聪明的选择。但兼顾可有两种方式,一者跟进,一者搁置。跟进者,一面读经,一面解经;搁置者,先读,再解。读书当然要解,现在就只差先解后解而已。我固然不反对跟进法,但倾向于搁置法,以十三岁为界,建议十三岁以前以读背为主,十三岁以后以理解为主——说“为主”,是一种本末主次的考虑,不是截然的去取。

 

到底是跟进法好,还是搁置法好?是很难遽下论断的。但如果我们把心放平想来,把眼光放远看去,识得人生百年成长的规律,老天既然安排人类先发展记忆力再发展理解力,记忆是有时限的,而理解是可以一辈子的。故小时候记多记少,对一生的发展,影响重大;而一时的理解不理解,实在不必太过着急。所以,我宁可推广搁置法。

 

读经,是以一点带动全面、一元带动多元的教育,不全是为了所谓“经学”。我推广读经,非一两年所,乃已二十年,前期业余的少量读经的儿童,或已长大。据我所见,他们长大了,有幸遇上解经的老师,便很得老师的喜爱。如果不幸没能遇上,他们的语文程度和其他功课也都有特出的表现。直到近五六年,才有较具规模的读经私塾出现。那些全日大量读经的孩子,表面看来,似乎只会背书;但若读经一两年,回到体制,其学习能力和学习兴趣很快就有超前的表现。若到书院,据去年十月十五日我所主持的“文礼书院”开学以来的观察,原来只是背了许多书的青少年,我要他们从论语解起,给他们《四书集注》、《论语集释》、《论语新解》等古今注书,让他们自行移注解读,他们兴致勃勃;让他们习古琴、练书法,他们也兴致勃勃;教他们文字学、训诂学、逻辑学、中国哲学、西洋哲学,他们同样兴致勃勃。

 

对于一个把几部经典都读到肚子里去的孩子,解经的工作是简单又有趣的事,基本上是不用教的。如有经师在座,也是“备问”而已,不必一一讲授也。我估计这些书院的学生,一两年之后,解读古籍的能力必远远超过一般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一个人只愁所背经典不多,经典背多了,想解经,有何难哉?所以一方面我既悔恨年幼时期,没有人教我咿哑读经,另一方面我又很高兴,因为我看到文化复兴的希望。我怎敢不勉力以教下一代赶快咿哑读经呢?

 

曾经有许多人问我,何以这么努力推广儿童读经,是不是我小时受了读经之益?我说不是,正好相反。我是因为后悔自己小时没读经,长大后学无所成,我期待下一代比我好,所以孜孜而不倦。从这里,可以推知那些反对儿童读经的人,可能是认为自己虽然小时没读经,但长大也有相当的成就,一个人如果满足于他的成就,当然就不屑于让儿童读经了。遇到这种人,我都想跟他说:“如果你小时多读些经,现在的成就当不止于此。”历史不可重演,这种推断不能实验,只好见仁见智了。

 

再落实来说,如果一面读经,一面解经,岂不甚好?但这是不现实的。首先,当今天下被认为堪当解经的人,寥寥无几;其次,那些堪当经师的人,都是皇皇学者,谁肯屈身来教幼童?所以我说那些阿猫阿狗的老师也可以来教幼童。他们虽然不能解经,但如果只是让学生“小和尚念经”,他们就能教。而这样教,正是为那些可以讲经的学者培育了好苗子。我奉劝像刘先生那样有才有学之人,接手去做第二阶段之培育,不要袖手旁观,专责读经教师无才无学也。

 

敬请体谅那些读经教师,相信他们也是有良心的人,他们正为国学之兴复挥其血汗耗其生命。有才有学能文能诗可以解经传道的学者,安居于书斋,填词作赋,自许自得之余,何忍苛责那些读经老师?那些读经老师岂是故意没学问?岂是故意误人子弟?他们无学无才,那是时代造成,不是他们的罪过啊。

 

若说“无才无学,应该回家读几年书,等到有才有学了,再出来教。”这是没有良心的话,说这种话的人,其心态或许跟胡适之不同,但识见却如出一辙。胡适之在九十几年前,就有《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的文章,说:父母和老师都不懂经典,怎敢说要读经?而且自己都不懂了,还想教儿童读经,岂不是自欺欺人?胡适之的这种议论是有漏洞的,因为照他的说法,不懂经典,就不可以读经;也不可以教读经,那不知何时才能懂?不知何时才能教?于是只好永远不读,永远不教了。当然胡适之的目的是要摧毁国人读经的风气,好让中国人及早忘了自己的文化,刘先生或许并无此意,但依刘先生说不懂经典的人就不能教读经,其摧毁文化的效果是一样的。等待这些老师有才有学了,才出来教读经,那些可读经的儿童都老了,又耽误了一两代人了。

 

故为今之计,一来应劝开学堂者慎选教师,以有学有才的老师为优先。二来应劝所有已经在教读经的老师加紧自修。但这两层意思,谁人不知,谁人不愿?我在做读经教师培训的时候,都再三呼吁,再三期待。但若一时间不能尽善,那是孟子所谓“非不为也,是不能也”的事啊!

 

人间有两件事不能等,孝亲是不能等的,再等,就来不及了;教育是不能等的,再等,就来不及了。何况文化教育已经断层百年,现在是在废墟中重兴教育与文化。这些读经老师,是迫不得已,必须立即上线。请给予这些成长中的读经老师,一些时间,一些帮助,一些鼓励吧。有学问有才华的人们,是否可以以你们的悲悯之心,体谅当下人间之困苦,时代之不幸,应责备有才有学的人不出来教读经,而不是责备那些无才无学的人教读经。

 

但即使有才有学的人出来教读经了,希望他们也尽量只教儿童背诵,不急着讲解。我不是因为今日的阿猫阿狗没学问,才因陋就简只说读经而不强调解经,此中实有对人性的另一层体会,有教育哲理的另一层深意,唯天下之定静者思之识之。

 

至于我在所编的读经教材出版说明中,清楚交待所依的版本,刘先生指责说这是“贪前人之功以为己功”。此指责令我不解,我认为交待了才表示不贪功,不知刘先生是何逻辑?又说我“推脱责任”、“高高在上”、“不辨贤愚,广收信众”,并总结为“外行看似谦恭有礼,内行看起却是极度虚伪乡愿”,因涉及人身攻击,非诚意之讨论,不遑作答。

 

【附录】


揭开王财贵追随者之虚伪面纱

作者:刘勇

原载:深圳商报2014年5月30日



王财贵副教授不遗余力推广读经,首重提倡是量的积累,读一百遍《论语》,背三十万字经典。师资层面上,却不断以“因陋就简”为借口,推脱责任,以至阿猫阿狗都能成为学堂的堂主、山长。既无经师、也无人师,乱搞一气。其中的弊端,一些读经的朋友曾与我详谈,说起来真是痛心疾首,为那些被耽误了的孩子们深深叹惋。


为此,我曾以博文的方式,发表自己的浅见,引来一些王财贵的追随者的辩论、发言。这些人发言的要点如出一辙,总的归纳起来有三点:一是王财贵只是倡导读经、发表演讲,有人信而追随,结果是好是坏,王不必负责任;二是先读一百遍《论语》白文,直接与圣贤会通,年深日久,自然心有所得,然后再进行讲解、读注;三是为了推广,又为现实所限,师资不能不因陋就简。


第一个问题,即是诡辩,强词夺理。王财贵推广读经,以复兴儒家文化为己任,绝大部分的读经学校、私塾、学堂也接受其教学理念,都是采取其编撰的课本,王财贵成为读经运动的精神支持,已经是既成之事实,不容否认。因此,王财贵本人应该坦然承担一切的是非毁誉,直面读经之中产生的种种问题,而不是高高在上,说着超然的话语,作出一副一切事不关己的形象。读经学校、学堂、私塾内部以及家长中间有许多不同之声音,只是被压制,人们看见的、听到只是好的,不好之处,甚少人知道。对此,王财贵并无一语及之,是很不负责任之做法。


第三个问题,涉及师资。要知道,圣人门墙亦有三尺,王财贵为推广,不辨贤愚,广收信众,阿猫阿狗出其门,吾是以知士之所以不至也。时至今日,读经依然成不了气候,因为其中确乎缺乏君子之人。


最能惑人耳目的,是第二个问题,让孩子直接与圣人对话,直接聆听圣人之教诲,善根深种,于成长过程中深有体会,生命圆满。何等高明的期许!何等有鼓动性诱惑性的话语!可是,读的却不是《四书章句集注》、不是《论语集解》、不是《论语正义》,而是王财贵编的注音本。呜呼哀哉!


秦火之后,《论语》有鲁论、齐论,汉代又从孔子旧宅壁中出土古文论语。三国魏国何晏作了《论语集解》,唐代陆德明作了《经典释文》(含有《论语》释文),宋朝刑昺为何晏的集解作疏,朱子穷尽半生精力作了《四书章句集注》,其后清人刘宝楠有《论语正义》、程树德有《论语集释》,近人的注释更多,不能一一列举。可见,《论语》是在列代前贤的努力下,才得以保存、流传,寻坠绪之微茫,正应立足于先贤的功业之上。王财贵在编定注音本时,也是采用古本,“系列所采用的版本大体是通用的古本,如‘四书’用朱熹集注本,《老子》用《四部备要》明华亭张氏本,《庄子》用郭庆藩集释本。”贪前人之功为己功。


古代之书,没有今天通行的标点,学者读书,往往以朱笔圈点句读,所以也特重章句之学。此人与彼人所断之句,有可能存在不同。朱子于“四书”上花费了半生之精力,分章别句,收集整理前人之解释,并加以己意。除去集解不说,章句上也是体现了朱子之苦心思虑及思想体系。读朱子之章句,也即是从朱子上接孔子。王财贵抺去了这一层意义不讲,而直接说让孩子上接孔子之心,岂不是欺天下人以遂己意。王财贵在序文中还说:“但举凡这些版本及注音的选择,只供教者、学者参考,不必以为‘定本’。我认为‘读’最重要,版本及注音的琐碎异同不必太过计较,如唐诗就无定本可寻,但不妨碍它广为流传。”此种论调,证明了王财贵观念中文字是靠不住的,抺杀了先贤传经之功,岂不知一字音义之差,可能会造谬种流传。刚逝世不久的前辈学者吴小如曾说:“治文学者宜通小学。”字音字形都很可能存在错误的本子,又怎能拿出来供人学习,作为教材?要以此直接圣人之心,简直是难于上青天。所以,真的想要上接圣人之门,倒不如直接用《四书章句集注》为好,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书,应该扔进垃圾堆。


读经,甚至是传统之学术,方便之门不是不可以开,但某些底线,我认为还是应该谨守,因为如果突破了这条底线,则不再是传统之学,而是某些人谋名谋利之工具。永远将自己说成是弱势之一方,逃避应该承担起的社会责任,是老子所提供的阴柔的君人南面之术,外行看似谦恭有礼,内行看起却是极度虚伪乡愿。这些话如鲠在喉,不说不快,知我罪我,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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