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
作者:柯小刚
来源:作者惠赐
时间:2014年3月11日
《环球时报》记者孙爽杰来信采访道里书院和大有班的情况,下面是给他们的书面回复。他们根据我的回复,采用了部分内容发在报纸上:http://www.globaltimes.cn/content/847110.shtml#.Ux6Y0fmSyqU 我的回复中有更多内容,发出来供关心道里书院的朋友参考:
答《环球时报》英文版记者问
柯小刚
1、能否请您谈谈为什么想要推广国学,鼓励大家重温经典?
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曾经历过非常激进的反传统运动。不过,今天回过头来平心静气地审视,我们会发现,中国现代化之所以能成功,除了西方文化的外缘触动之外,根本动力还是中华文明的自我更新。《诗经》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在现代中国有非常实际的体现。不过,人们对这一点还缺乏足够的自觉认识。所以,现在特别需要普及传统文化教育,重温经典,“通古今之变”,认识中国现代性的古典渊源,发扬传统文化的现代意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传统文化的现代意义尤其可以通过社会化的通识教育体现出来。通识教育是公民道德教育的基本方式。现代社会虽然必须以培养专业技术人才为主,但这个人才能否成为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才,不但取决于他是否学会了有用的才能,而且取决于他在受教过程中,是不是学会了成为一个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学自古就是成人之学。只有成人,才能成才。儒学自古就是通识之学。只有通识,专业才有用。通识不是通才,而是通人,是教育学生成为通达人情礼义的通达之人。一个人只有成为通达之人,才能正确运用他的专业技术技能,为社会为国家为人类贡献聪明才智。
2、豆瓣上看到道里的介绍是05年网站上线,06年开始论坛,不知道初创时是怎样一种学习和分享的形式?
我可能是最早一批做学术网络的读书人。1999年,网线最初铺进北大研究生宿舍的时候,我在北大读博士一年级。我在那年秋天建了一个“搜狐哲学邮件组”,不只是电子邮件群发,而且有类似BBS那样的公开邮件列表。几年间聚集了全国各地几百名哲学学生和爱好者参与,通过网络探讨非常严肃的学术问题。2003年从北大博士毕业,来上海同济大学工作,在同济和复旦搞了一些读书会,起初是读《论语》。苦于空间限制,外地朋友和学生无法参与,就尝试同时在网上做。05年开始做网站,06年做论坛,07年开始做即时语音群聊的网络读书会。我并不觉得网络读书会的形式与现场读书会有多大差别。读书内容都是围绕经典及历代重要注疏,几年来读过或正在读的经典有《论语》《左传》《诗经》《史记》《礼记》《易经》《黄帝内经》《近思录》等国学经典,也有柏拉图对话、古希腊文版的新约等西学典籍。目前形成的格局是有经、史、子、西四个读书会,每周四场。读书形式很简单,就是参与者轮流读书、分享心得、讨论问题。每个读书会有主持人,但不设主讲人,所有人可以自由发言。主持人和参与者有全国各地的,也有海外的。所有人不分年龄性别职称,一律实名注册,互称斋号,不称老师、先生,也不称名字。
3、最初参加道里书院的人主要是怎样的年龄层次和知识水平?人数在多少个?
我们的参与者起初主要是大学生、研究生和年轻学者,后来逐渐有更多校外的传统文化爱好者参加。我们的活动都是完全自由免费开放的,不设任何门槛。
4、六七年前《百家讲坛》曾在社会上引起了大众对国学经典空前的关注,不知道这对于道里的发展是否有所影响和推动?
这些年,无论大学生还是社会公众,对传统经典的兴趣明显增加。这是文化复兴的大趋势。媒体的国学节目热也是这种大趋势的体现。
5、经过这近九年来的发展,道里现在一共接纳过多少国学的学习爱好者?目前学习的人数大概稳定在多少?主要构成是白领吗?
我们的活动都是完全开放的,无须报名,所以也没有登记过。我们的论坛在三年前就达到了每日浏览量两万。目前在豆瓣上的浏览量无法统计。现在读书会每次在十几人左右。这些年一共有多少人参加过,没有统计。
6、您对西方的哲学也颇有研究与心得,这方面的经验对于您理解和对待国学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吗?您是否觉得国学优于西方的哲学理论?
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七零后一辈学者中,很多西学背景的学者转治中学,或自觉地结合中学做西学。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的西学和中学是什么关系?很值得研究。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一辈学者的中西学关系不再是“以西格中”(以西学概念解释中学材料),而是想如实地理解西学、中学和中西关系。因此,这一辈学人的西学研究出现了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就是从现代西学转向了西方古典,以便追本溯源,理解西学的根底和来龙去脉。这对现代学术背景中的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经过长期的“以道听途说的现代西学来解释一知半解的中学”这样的改造运动,无论中学西学,都处在半通不通的“文化殖民地”状态。所以,目前很需要通过“西学源流”的梳理来廓清我们对于西学的误读,然后才能廓清那些“洋泾浜西学”对中国文化的误读(这种误读仍然在主导着学界和大众对于中国文化的自我想象,无论是批判还是提倡中国文化的主张,本身都还是基于这种误读之上),然后,中国传统学问的复兴才会迎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礼记·经解》教人要“疏通知远”,这个教导对于今天的学者来说非常重要。
7、在和国学新知合作之前,道里的课程都是在网上免费进行的吗?网络课堂授课的方式和您在学校里授课会有哪些不同?
一直免费在网上进行,即使与国学新知合作开设现场教学的“大有班”之后,仍然坚持在网上免费开设读书会。网络没有“授课”,都是轮流读书、自由讨论的读书会形式。
8、是什么推动了道里开办线下课堂?是学生的要求还是有别的考量?
道里书院从来都是线上线下同时活动的,未曾或缺。目前与国学新知合作开设的“大有国学班”实际上是三年前一个计划的延续。另外,我们还办有年度会讲,邀请各地学者来开会,同时面向学生和公众开放。去年的会讲持续了一周,有三四十人参加。部分视频可以在“蔚秀报告厅”网站看到。
9、道里书院活动的经费主要来自哪里?坚持道里这么多年,您觉得其中最让您开心的事情是什么?最让您伤脑筋/烦恼的事情又是什么?
其实不需要多少经费。一开始做网站都是我自己掏钱、自己设计网页。网络读书会主持人都是义务劳动。去年会讲一周,外地来的学者挤在几个人一间的旅馆房间,每天50元,来回火车票本来说给报,结果没人拿来报,大家都非常节俭,不想给书院增加负担,七天的会才花费四千多元。要知道,在大学里,四十人举行两天的学术会议,最节俭的也要花五万,一般来说要花十万。前些年有些朋友私人捐助,一共有五万多(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朋友“近退园”一次性个人捐款五万元),账目都是公开的。后来我怕人闲话,不接受捐赠了。最近有兴业全球基金每年捐助五万元给“大有国学班”项目。我委托国学新知管理,道里书院不涉及钱。兴业基金捐助的钱,除了开办国学讲座和大有班项目补贴给讲课老师之外(大有班收费很低,属于公益性质,需要补贴老师),我还要求支出一部分来补贴网络读书会主持人,每人每年400元。我个人作为山长,每年补贴500元。
做道里书院这么多年,我最开心的是我们的读书会和会讲形成了很多学术成果。我这些年写的很多文章都是在论坛回帖和读书会活动中形成的。我近年出的一些书《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等,都与书院活动密不可分。书院的很多朋友也有类似的学术收获。最烦恼的事情是,在我们的网络学术探讨中,总是会碰到一些偏执的自由派意识形态分子、左派意识形态分子、传统文化保守派意识形态分子。我们欢迎所有不同声音,但不欢迎任何狂热偏执,因为他们的意识形态偏执往往会破坏书院的理性讨论氛围。在这个问题上,我有一些感触,愿意跟大家分享:今天的读书人热衷意识形态站队,沉不下心来学习。网络的便利本来有助于获取学习资讯,促进学术交流,然而,媒介的便捷却助长了意见表达的轻率和意见分歧的激化,反而不及传统对话方式那般有益沟通、交流和相互理解;网络“知道得越来越多”(所谓“Google knows everything”),而人理解得越来越少。在学习资源越来越容易到得的同时,人却越来越不会取舍、学习和思考这些过于容易得到的资源。现代早期的哲人说“知识就是力量”,而现在这种力量却已经超过人的运用能力。网络云存储的知识越来越多,而人的智慧、自由和幸福越来越少,乃至于什么是智慧、自由和幸福的知识早已湮没无闻。如何在学术资讯唾手可得而人们不再学习和沉思的网络中阅读经典、深度交流,传承智慧、自由和幸福的古老知识和生活方式,是道里书院的朋友们多年来共同致力的事业。
10、道里的课堂老师都来自高校,有很强的专业背景。不知道邀请他们参加对您来说是否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您会如何说服他们呢?
没有困难。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博学而谦逊的学者,对传统文化的普及教育工作充满了奉献的热忱。象陈畅、吴小锋、谷继明、李明坤、燕凯、鹿芸薇、马超、程图、再农等老师,包括我自己在内,在大有班的授课只拿非常少的课酬补贴,几近义务授课。为了弘扬经典、普及教化,他们宁愿奉献,无怨无悔。去年会讲的时候,有些学者如陈明珠、齐义虎、宅路等从外地坐飞机过来,书院可以给他报销机票,他们也不去报。我们的网络读书会每周六日早上八点开始。主持的学者或研究生都是大清早就起床来主持,不要任何报酬。负责读书会和大有班录音和上传的同学象秦弋、庄兆坤等,都是自发组织、义务劳动。有些网络,如QQ群、喜马拉雅道里书院频道等等,都是同学们自发建立和义务维护。
11、道里好像不仅注重经典文本的学习,也很关注古代的礼仪,比如大家都以斋名相称,还会组织祭礼活动,能否谈谈您为什么对这些礼仪也如此注重?
孔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礼仪学习是传统教养的根本,祭礼尤其是大事。最近,我们请吴笑非先生做礼仪总监,与孟母堂、复旦大学国学社一起举行了上海文庙的春祭,网上有活动情况可以搜到的。书院的老朋友荩仁、心兰、周天晗等先生都给予了很多指导和帮助。我在十年前写过一篇文章《慎终追远与往来井井》,就是专门讲这个问题。后来又写过一篇《鸢飞鱼跃与鬼神之义》也是结合《中庸》的解读来谈祭义(这两篇文章都收在拙著《在兹》中)。
12、目前上海有关国学的课程和活动似乎越来越多了,但是其中的质量却参差不齐,有些活动让人觉得好像很表面,不知道您是否有相似感觉?对此,您又有何建议呢?
目前,传统文化通识教育的主要问题表现为学院研究和通俗教化两层工作否隔不通:一方面,学院派的传统文化研究丧失文化认同情感,走向片面的“客观化”、“专业化”;另一方面,大众通俗传统文化教育则普遍表现出商业化、低俗化倾向:讲解的者层次偏低,错误百出,随意曲解,迎合大众口味,起不到提升大众文化教养的教育功能。这一问题具体表现为:正规教育体制落后于传统文化通识教育的社会需求,从而使得当前传统文化通识教育主要通过大众传媒、畅销书等渠道进行,难以避免商业化、娱乐化、低俗化的问题。鉴于上述问题,大学应该发挥知识优势和教育职能,打通专业研究和通识教育之间的隔阂,打通现代生活与传统文化之间的隔阂,融会外来文化与古典文化精华,承担起传统文化通识教育的任务,并对大众传统文化热进行正确引导。最近十几年,民间旨在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私塾和书院应运而生,但是没有得到教育政策的支持和鼓励,处境维艰,不利于调动那些非体制、非商业的民间教化力量,发扬中国源远流长的私学书院传统,促进传统文化通识教育在民间的深入健康发展。有鉴于此,我建议在办学形式上,国家应逐步开放私学,鼓励和规范传统文化民间团体和私学书院的建设,逐步形成公私教育良性结合、互相促进的格局,既发挥自上而下的教育引导作用,也发扬自下而上的民间教化功能,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广泛而深入地激发传统文化通识教育的持久活力。
13、上海不同的国学研习组织和个人之间的交流多吗?会通过什么形式进行?大家主要会探讨哪些问题?
徐渊主办的国学新知一直致力于构建国学机构之间的交流平台,包括合作办学、网络交流等,做了很多工作,我觉得很好。道里书院跟国学新知合作的“大有国学班”就是这样一种交流合作形式的产物。
责任编辑:泗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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