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三星堆扭头跪坐铜人头饰中的“頍”与“纚”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7-17 00: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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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

作者简介:彭林,男,西元一九四九年生,江苏无锡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经学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周礼主体思想与成书年代研究》《文物精品与文化中国》《中国礼学在古代朝鲜的播迁》《礼乐文明与中国文化精神》等。

三星堆扭头跪坐铜人头饰中的“頍”与“纚”

作者:彭林(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兼任教授)

来源:《光明日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六月初八日戊寅

          耶稣2024年7月13日

 

 

 

《河南鹿邑县太清宫西周墓的发掘》一文所载虎形跽坐人像。作者提供

 

 

 

三星堆扭头跪坐铜人(正面)。作者提供

 

 

三星堆扭头跪坐铜人(右侧面)。作者提供

 

 

 

图1

 

 

 

图2

 

 

 

图3

 

2021年5月,三星堆遗址四号祭祀坑出土3件铜扭头跪坐人像,大小、造型一致,通高29.9厘米,身体略向左前方倾斜,头微颔并扭向身体右侧,年代大约在商代晚期,人物形象逼真,刻画细腻。据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遗址四号祭祀坑出土铜扭头跪坐人像》一文介绍,铜人头部的盘发向上梳理,被一块有纹样的“宽带状的长条状织物缠绕而上,可惜头发上端折断不存,已无从得见全貌。”此外,头像额部还有一条被称为“系带”的织物。两条织物的功用为何,当如何命名?对于解读该铜人的性质,至关重要。

 

“宽带状”织物即礼书所见之“纚”

 

用细线纹表示的铜人头发被整齐地向上梳理,然后从头左后侧逆时针绕头一周,再由左前侧束发向上;另有一块有纹样的宽带状的长条状织物与长发缠绕而上。鄙见,此“宽带状的长条织物”,当是礼书屡屡提及的“纚”。

 

《礼记·内则》记男子每日早起梳洗、穿戴的流程以及饰物云,“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拂髦、冠、緌、缨、端、韠、绅”,孔疏云:“此经所陈,皆依事先後。栉讫加縰,縰讫加笄,笄讫加总,然后加髦,著冠。”縰,同纚。简言之,先栉发,再加纚,挽成发髻后再插笄固定。女性发饰亦有纚,《仪礼·士昏礼》云:“夙兴,妇沐浴,纚、笄、宵衣以俟见。”《仪礼·士冠礼》冠礼三加,纚则为必备之饰物。惟有丧事要去纚,《仪礼·士丧礼》“主人髺发,袒,众主人免于房”,郑注:“髺发者,去笄纚而紒”。足见纚在日常生活中为不可或缺之物。

 

纚的色泽与形制,《仪礼·士冠礼》说是“缁纚,广终幅,长六尺。”缁,黑色。纚,《说文》云“冠织也”,是专为冠冕而做的织物。缁纚,即黑缯,其宽度为“终幅”,终是充、满,即完整的一幅,周尺为二尺二寸;长度为六尺。纚的规格取一幅宽、长六尺的理由,郑注说“足以韬发而结之矣”,即大小宽窄适用于所有人。贾疏将六尺之长与人的身高联系:“人之长者不过六尺,纚六尺,故云足以韬发。”贾疏以为人高以六尺为极限,故纚长六尺。《说文段注》云:“冠织者,为冠而设之织成也。凡缯布不须翦裁而成者谓之织成。”“此纚盖织成。缁帛广二尺二寸、长只六尺,不待翦裁。故曰冠织。”段玉裁认为,缁纚是一种尺寸较短、可直接用于冠弁的制成品,似与身高无关。

 

纚如何加于首?经无明文,郑注说是“韬发而结之”。韬,从韦,舀声,《说文》说是“剑衣”,即藏剑的革囊。韬,经典或作縚,《仪礼·士昏礼》“姆纚笄宵衣在其右”,郑注:“纚,(图1)发。”而《经典释文》云“本又作(图2)”。胡培翚《仪礼正义》引阮元《十三经注疏校勘记》,指韬与(图1)“二字音义相近,故古多通用”;“(图2),本训滑,因弢而转为(图2),从省也。(图1)则弢之俗字”。胡培翚以(图2)为弢,引《说文》弢为“弓衣”之说,将(图2)与韬混为一字。如此,凡以物入囊,均可称韬;纚的形制当如囊,韬发,即是将头发尽入其中。段氏又说“《集释》作韬,与严本同,不误”,由此从文本上断定“韬”为韬发之本字,将郑注所謂“韬发而结之”,断定为“囊发”。贾疏:“既云韬发,乃云结之,则韬讫乃为紒矣。”

 

郑贾韬发之说,到此为止。至于冠前为何须韬发,如何韬发?则语焉不详,大而化之。今掩卷细思,而知其说颇有可商之处。其一,常人之发,极少有六尺之长。医学研究表明,人发不能无限增长,一般长至五六十厘米后即自行脱落,另生新发。故六尺之纚内,仅有三尺之发,另外三尺之纚,乃无用之部,留作何用?其二,韬发后挽髻,是挽六尺之纚,抑或纚内三尺之发?

 

绝大多数学者对郑贾之说保持缄默,然犹有学者质疑,如《内则》孔疏似已注意到郑注的问题,故引卢文弨对纚的解读,“所以裹髻承冠,以全幅叠而用之”,并云“未知孰是,卢说为优”。卢说与郑注截然不同,认为纚的作用并非韬发,而是“裹髻”,目的在“承冠”;裹髻的方法,则是“全幅叠而用之”,即是将纚折叠至合适的大小,然后裹于髻上。孔疏显然倾向卢说。郑注称纚为“今之帻梁”,其制后世犹有遗迹,如《急就篇》卷三“冠帻簪簧结发纽”,颜师古注:“帻者,韬发之巾,所以整嫧发也。常在冠下,或但单著之。”《扬子·方言》:覆结谓之帻巾。《广雅》:承露帻,覆结也。上引诸说,皆以帻梁为覆髻之物,卢氏质疑“韬发”的合理性,不为无稽。

 

再如,宋人张淳《仪礼识误》从文字上发疑,认为此前的文本,“不为(图2)则作(图1)。今之为韬,未知孰据”,直言当作“(图1)”,韬未必是本字。张淳此问,涉及纚的用法的解读方向,可惜未引起学者注意。

 

古人用字宽,故多通假。韬字的通假,是否还有其他可能?鄙见,文献(图1)多与绹通,《方言》卷九:“车纣,自关而东,周洛韩郑汝颍而东,或谓之曲绹”,钱绎笺疏:“(图1)、韬,并与绹同。”《广雅·释器》“(图1),索也”,王念孙《疏证》:“(图1),与绹同。”《读书杂志·荀子第一荣辱·陶诞》:“(图1)即宵尔索绹之绹。”

 

绹训索、绳索,绳索均为绞合而成,故亦训绞。《小尔雅》:“(图1),索也。”《诗·豳风·七月》“宵尔索绹”,毛传:“绹,绞也。”《孟子·滕文公上》赵岐注、《荀子·大略》杨倞注引《七月》之绹,均同毛传。朱熹《诗集传》:“绹,索也。”《尔雅·释言》:“绹,绞也”,郭璞注:“(图1),谓纠绞绳索”;邢昺疏:“(图1),谓纠绳索也。”(图1)同绦、縧,故或可训丝带。

 

三星堆铜人的盘发造型,断非戏玩长发的无聊之举,而是《内则》栉与纚的环节的写实,头发丝丝清晰,显然已经过“栉”,纚与长发缠绕向上,正是“绹发”的环节。绹训绞、纠绳索,正与铜人像纚与长发相绞之状相合,当是为盘髻插笄做准备。三星堆铜人之发带,虽宽度不及礼经之纚,但增大发丝之间摩擦力之功用完全相同,故唯有纚可以当之。如此,则经义涣然冰释。

 

“额头系带”即礼书所见之“頍”

 

三星堆铜人头部另有一根窄条饰物,从前额向两侧周绕,右至后脑削平处,左至左耳后,未至削平处,看似未曾连结,发掘报告称之为“系带”。鄙见,此物当即《士冠礼》中的“缺项”,郑注:

 

缺读如“有頍者弁”之頍。缁布冠无笄者,著頍,围发际,结项中,隅为四缀,以固冠也。项中有(图3),亦由固頍为之耳。今未冠笄者著卷帻,頍象之所生也。

 

郑云,缺读如《诗·小雅·頍弁》“有頍者弁”之頍。頍字何义?毛传:“頍,弁貌。”以頍为形容弁的样貌的副词。万斯大、吴廷华、蔡德晋、盛世佐等认为,頍乃“缺”义,指冠后左右有缺,不相连续,并非别有一物(《仪礼正义》)。然《士冠礼》中,缺项是与青组缨、缁纚、皮弁笄、爵弁笄、缁组纮等同置于同一箧中,实有其物,不可能是虚字,故郑注认为,頍是专用的饰件名。頍在东汉已失传,郑玄据汉代尚存的卷帻的用法做了推测:“頍,围发际,结项中,隅为四缀,以固冠也。”贾疏:“明汉时卷幘亦以布帛之等围绕髮际为之矣。”依郑注,頍的著法,是用布帛或革条沿发际从额前向左右后侧围绕,最后在项的中部打结。可见,頍的基本作用,是将发际线与鬓角附近小股散乱的头发压住,这显然有妆容的考虑。

 

此外,礼书提及,有两个与頍的功用相关的附件:

 

一是在頍的四隅“为四缀”,作用是“固冠”。冠礼三加,首加缁布冠、再加皮弁、三加爵弁。皮弁、爵弁,均用笄固定,而缁布冠乃是一块缁色的布,并非正式的冠,在冠礼上只是仪节性地加于首,冠礼毕,即弃置不用。缁布冠其实是一块的黑布,无法用笄固定于首,故在頍的四角缀以短带,与缁布相缚,使之不致掉落。

 

二是项中有称为“(图3)”的物件,贾疏认为即是结,作用是“固頍”。頍的用法,是从前额围向后脑,但在项中并不连接,呈断缺状,故又称“缺项”。其原因,殆是人脑的围圆相去很大,頍很难用同一的尺寸。为了将有缺口的頍拴住,贾疏云:“頍之两头皆为(图3),別以绳穿(图3)中,结之,然后頍得牢固。”

 

《士冠礼》“始加”节:“栉,设纚”,然后“宾筵前坐,正纚”,接着,宾为冠者加缁布冠,“兴,复位;赞者卒”,郑注:“卒,谓设缺项、结缨也。”贾疏:“此谓缁布冠无笄纮,直頍项,青组缨属于頍,故卒者终頍项与结缨也。”可见,在缁布冠加于首之后,还要“设缺项、结缨”,此时,缺项的作用有二,一是压住缁布,以防掉落;二是冠之缨带从颔下绕过,两端结于頍。

 

铜人此窄带状饰物,与郑、贾关于頍的描述大体一致:从前额的发际开始向后合围,但未在项上打结,两头明显断开,正应了“頍”在项上断缺之义。

 

曾有学者将頍释为“总”,此说有可商之处,郑注:“总,束发也,垂后为饰。”孔疏:“总者,裂练缯为之,束发之本,垂馀于髻后,故以为饰也。”加总,所束之处为“发之本”,束后作为装饰“垂馀于髻后”,而非在项上,且有“以为饰也”的意思,此外与缨带亦不连属,当是另有一物。

 

铜人刻画的是典型的中原文化

 

上古中原先民,无论男女,一生均不剪削头发,各地处理头发的方式主要有四种:一是披发,即任其自然,不作任何处理,《论语》所说“披发左衽”之四裔,即属此类;二是断发,殷周之际,周太伯所往之荆蛮(后世称“吴”)即有“断发文身”之俗;三是梳成若干条辫子,今非洲、亚洲等地犹有保留此类习俗的民族;四是盘发,此为秉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的理念的中原之民所独有,方法是将头发向上梳理、再缠绕挽成发髻,然后插入簪子固定。至发明冠冕后,又将冠冕加在发髻之外,再用簪子将两者固定在一起。

 

江永云:“古人不露发,必韬而结之,绕为髻,乃著冠。”由于头发有油性,将其挽成发髻后极易散滑,形状难以固定。为此,古人在梳发之后绹发,将“纚”与头发缠绕,意在通过从发根到发梢、头发与缯帛纵向绞合,摩擦力增大,令头发收紧,使发髻形状始终保持稳定,不致散乱。秦陵兵马俑所见秦汉之际的男子发型,不乏从各个方向将头发编成辫子,然后汇总于头顶者,目的亦是使头发分段、分区聚紧,以便在激烈的军事活动中保持稳定。

 

三星堆扭头铜人展示的,正是中原地区贵族通行的绹发为髻的情景,堪称是以頍整齐发际,以纚与发缠绕的特写。铜人两手手掌相向分开,掌间当原有嵌入之物,惜已朽烂无存。鄙见,掌间原先当有“T”形之物,下端插入掌间空隙,上端略如小型平台,上放笄、冠等物,以示设冠仪式之全过程。

 

我们认为,扭头铜人负载的发饰文化是中原文化,还有一重要佐证,是其坐姿、服式亦属于典型的中原文化,理由如下:

 

其一,坐姿为屈膝跪坐,与殷墟出土玉人相同,连十个脚趾反扣于地的细节亦完全一致;

 

安阳侯家庄商代后期甲种Ⅰ式大型墓出土的白大理石雕像,头部残缺,作跽坐状。大领衣,右衽,腰有宽带,下身外着裙。衣领、袖口、襟缘、下摆、腰带等处,均有刺绣的花边。

 

其二,衣服为上衣下裳、右衽、腰有束带,是典型的中原服式。发掘报告称跪坐人所穿衣服有3件,上着外套,下着短裙,短裙上露出另一件服饰的下摆,腰间系带,结袢于腰前。上身外套圆领左衽,左襟下摆略长,前摆搭至裆部,后摆包臀。下身短裙搭至膝前,另一件服饰下摆与短裙齐平,分片搭在左右大腿上,认为上衣为左衽,误。上衣样式虽有部分被手臂遮挡,但重叠于腰际的衣襟,明显为左摆压右摆,当为右衽无疑。

 

其三,上身衣服环绕衣边(衣领、前襟、袖口、下摆)饰两圈相同的纹饰,从边缘向内依次为交错V形纹和卷云纹,两组纹饰以三条平行的弦纹为界分割开来,纹饰走向依服饰边缘。卷云纹每两个一组,每组内中心对称。头部的发带以两条弦纹为界,中饰云雷纹。这种服饰的部位与纹饰风格,与安阳侯家庄所出玉人属于同类,通体是典型的中原服式。

 

要之,此三星堆扭头铜人的坐姿与服式乃典型的中原文化人物的形象。

 

《仪礼》《礼记》所见纚与缺项,经文语焉不详,其物郑玄之时即已亡佚,故不得不举东汉犹存的卷帻与帻梁为比况。学者读之,每有云山雾罩之感,因而纠缠不已。尤其不幸者,至孔颖达、贾公彦做新疏时,卷帻与帻梁亦已亡佚,故唯有重复郑注,不能置喙。今山川效灵,地不爱宝,有三星堆扭头铜人出,得见绹发之实物证明,千年迷雾,一朝廓清,令人感慨不已。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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