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丰】王者师与贤能政治:孟子“不见诸侯”义发微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3-08-19 22: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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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丰

作者简介:田丰,男,西元一九七七年出生,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天津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儒学与经学,著有《朱陈王霸之辨义疏》《王船山体用思想研究》等。

王者师与贤能政治:孟子“不见诸侯”义发微

作者:田丰(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教授)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原载《船山学刊》2023年第2期


摘要:“不见诸侯”在孟子既是宁死不可违之大礼,也是道义大节。孟子志在兴王道仁政,他要自别于挟术自重游士的“妾妇之道”,另立道统,以道导政,担任君师,引领君心通达圣王。王位与德性的合一需要罕见的运气,但布衣圣贤出现就可能辅佐出新圣王。与先王不同者,新王是由贤相辅佐而成,其最重要的德性不在于自身达成圣境,而是能够将国家托付给贤相与王者师的指导。这是孟子面对“后圣王时代”的现实大势时,给出的新的贤能政治方案。“不见诸侯”既承载了孟子“以道导政”的理想及其达成方式——为王者师,也是他接续政、道两统的历史担当。

关键词:孟子; 不见诸侯; 以道导政; 王者师; 游士; 道统; 贤能政治; 


引 言

 

沈括《梦溪笔谈》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王圣美为县令时,尚未知名,谒一达官,值其方与客谈《孟子》,殊不顾圣美,圣美窃哂其所论,久之,忽顾圣美曰:“尝读《孟子》否?”圣美对曰:“生平爱之,但都不晓其义。”主人问:“不晓何义?”圣美曰:“从头不晓。”主人曰:“如何从头不晓,试言之。”圣美曰:“‘孟子见梁惠王’,已不晓此语。”达官深讶之,曰:“此有何奥义?”圣美曰:“既云孟子‘不见诸侯’,因何见梁惠王?”其人愕然无对。[1]144

 

这只是一个机智的笑话,如果此官能够稍微博闻广识一些,便可以引用《史记》来解答质疑【1】。但“不见诸侯”确是《孟子》书一大关节,据笔者粗略统计,《孟子》全书中,涉及不同人等与王侯关系的进退出处考虑,及其相关的辩驳论述材料,竟占了此书近三分之一篇幅【2】。但这个问题在古代注疏尤其是道学问题域中并没有得到特别关注,现代学术对此也罕有讨论。众所周知,自道学兴起,学者对《孟子》的关注重心多聚焦于心性论,即便涉及王霸政术,也是以心性论为衡定之标。以心性论解读《孟子》的思路本身并无不妥,一个经典文本中既有切合其时代诉求的部分,可谓之迹;也有超越时代的更具普遍性内容,可谓之道。心性论无疑偏于后者,去古愈远,此类材料愈是凸显其意义。

 

然而,这两部分在观念中固然可以分而论之,却不可贵道而贱迹。从事迹中分离出形上之道,以超越具体现象,此思路源于道家【3】,经玄学而极盛于佛学。宋明道学亦受此影响,故于性理之学极为看重,重《四书》之义理而轻忽经史之迹。盖纠正时代风气,不曲学阿世,则必本乎正道人心。故道学之解孟,自有先立乎其大而万世不可易者。然若执定形上之道重于形下之气,则难免以经史为驳杂事迹,其流弊或至于只求证得道体,而弃书废学【4】。笔者认为“不见诸侯”之义看似无关紧要,仅为一时之迹,但儒学当就迹而论道,不离事而言理。故本文尝试从此视角出发对孟子整体思想做一种别样的管窥,意义要点如下:

 

首先,这不仅是孟子本人的进退,也是当时他身边的弟子、朋友、国中大夫等众人共同关注的事件。正因如此,此话题构成了许多章节的直接性主题,孟子许多著名的主张和辩论也由此话题引出,如辟杨墨、不动心、王道观、圣人观等等。还有些问题虽然不是直接引出,但若是放在孟子的进退出处中去衡定,也能获得不同的理解角度。

 

其次,“不见诸侯”看似小礼,在孟子看来却关乎生死大节。这不是因其挟道自重,而是因为在孟子看来君王对待贤士的态度,可谓其心志高下的晴雨表,这又关涉孟子能否辅佐明君,道济天下之溺。因此孟子对知遇之君极高的期待,与其现实中抱持的异常谨慎态度,二者构成了相当大的张力。

 

最后,它涉及孟子对其所处时代基本问题的判断:处士横议的战国中真正的士节如何挺立,平治天下的现实性如何落脚,政治事务何者为先,君王与贤士的理想关系,等等。尤为重要的是,在孟子看来,“不见诸侯”表面上是君臣之礼,君士关系,其实是君师之礼,君道关系。这也是儒家之士,对于自己所接续的道统与君王政统的关系的定夺。

 

进入正文前,我们再简述一下孟子生平进退的相关考辨。自《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起,孟子之行迹考订便存在多处歧见,从古至今莫衷一是。争议包括但不限于孟子见齐宣王、梁惠王、滕文公的时间先后,孟子两次适齐为何时,宣王伐燕又在何时,孟子所见齐、梁之君共有几位,等等。纷争主因除了《孟子》书有语焉不详之外,还因梁惠王曾经改过年号,但太史公似不知此事,导致年表有难以对应之处,遂以己意修改,更致其他错讹。后人发现《竹书纪年》方明此事,但《史记》错讹部分当如何订正,则难有定论。目前看来,若没有出土文献的进一步佐证,上述大部分问题都难以回答【5】。大部分学者的意见是孟子初次适齐在威王时,随后去过滕与魏,见梁惠王后不久惠王即卒,惠王之子不肖,孟子又适齐而见齐宣王,并留居数年之久,后因宣王伐燕之事不合,最终三宿而去齐。不过就本文所论主题而言,似亦不必强求对孟子行迹先后有明确定论。


一、道援天下

 

孟子曾经两次明确表示,“不见诸侯”不是一般小礼,是宁死不可违之大礼。一次是万章问:“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认为,无论居于都邑还是村野,只要没有官职就是庶人,庶人没有政治身份,所以只要不为臣就不见诸侯:

 

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6】[2]719

 

进一步的讨论中孟子举出了虞人之例:

 

“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2]721-723

 

此例并非要将虞人不至与不见诸侯两个事件等同,而是想要在类比中表明,以大夫之招招虞人尚且不可,何况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贤人必定更加宁死不从。以此可见,“非其招不往”并不是小义,而是涉及生死的根本性原则。如果只是一般性的道义,依照孟子“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2]579的讲法,无需舍生取义。这说明见诸侯之礼不是可以权衡违逆的小礼,这在另外一章关于“见诸侯”的讨论中更加明确: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2]409-415

 

陈代以古语“枉尺直寻”来譬喻,认为客卿不见诸侯是小义,主动去见诸侯(逢迎顺从)尽管有损小义,如果能够成就王霸之业则似乎可行。孟子回答的时候同样举出了虞人之例,然后指出“枉尺直寻”这个譬喻不恰切之处在于就利而言,进而类推,如果只是求利的话,那么“枉寻直尺”亦可为也。我们需要注意,如果尺、寻都是就利而言,那么其实不应该“枉寻直尺”,因为如此便是舍大得小,违反利益最大化原则。如此下文孟子提出御者王良的典故才与此思路相承,是要进一步说明为了再大的利也不能违背道义。

 

孟子在反驳“枉义寻利”的主张后,以更加精准的思路重新解释陈代的真正意旨,即是在屈小节求大义的意义上使用“枉尺直寻”这个古语。孟子认为此亦不可行:自己的道义一旦有屈,也就不再可能让别人的道义获得实现。

 

此章论证还有需要进一步辨析之处。首先,虞人不同于孟子之处在于,他们有其政治身份,必须服从君王召唤。因此当万章追问说:“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孟子的回答是:“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2]724只是因为齐景公召的方式不合于礼,虞人方才不至。但孟子至少在此则对话发生时并不具有这样的政治身份【7】,因此虞人之例更多是类比的意义。孟子的“不见诸侯”主要是出于更深的道义考虑,并不能够简单地用不合于礼来证成。

 

因为礼有轻重,孟子不认为任何礼都要以死守之【8】。他认为“不见诸侯”是基于某种道义的原因,属于礼之重者,甚至更重于“非其招不往”之礼,要以死守之。这一点在论及进退出处的另一章论辩中可以获得印证: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2]520-522

 

淳于髡的质疑明显指向的是孟子何以不出仕而援天下,他举出了嫂溺叔援手的权变情境,当孟子同意以后,淳于髡以此推类:天下溺,为何不变通以拯救天下?孟子一方面同意天下正处在溺的状态,认为在这一点上和嫂溺可以类比;另一方面孟子又指出这个类比不恰当之处:天下溺和嫂溺的区别在于,嫂溺并不是以礼援救,援救用的是手,虽破坏了礼,但没有伤害到手。换言之,如果援救的过程中需要首先把手毁掉,援救也就失去意义。这就像有人落井待救,若是自己跳下去救,那只能导致同归于尽,救人这个行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孟子强调援救天下依靠的是道,如果先以变通为由,放弃了道,那也就无法援救天下。孟子和淳于髡在进行两个情境的类比时:淳于髡指出其相似性在于都需要破经而权变;孟子则在承认其相似性的基础上,要求更细致地分辨二者之间差异,并指出这种差异影响了类比的建立。

 

如果权变本身并不必然导致失道,譬如嫂溺叔援尽管违礼但却是道义的实现,那么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为何援救天下的权变就会失道呢?必是因为涉及士之出处的权变会损害义之大端。若有多个义之原则,损害其中之轻微者,未见得其他的道义就不可实行,只有损害的是义之大者,才会导致一旦在进退出处上枉己,便无法直人与援天下【9】。

 

综上可以见出,“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子欲手援天下乎”,孟子上述论断隐含的预设是:“不见诸侯”是礼义之大者。只有在君王迫切求贤、谦卑下士、以礼求之的情况下才可以见之。“不见诸侯”貌似不过是士与诸侯交往的主动被动之别,何以会如此重要?一种解释的方向是主动求见诸侯是心性工夫不足的表现,心中有所谄媚于富贵,这在下面这段材料中似乎能获得支持。孟子引用曾子、子路的话将主动求见诸侯与“病于夏畦”“赧赧然”相提并论: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2]441-445

 

此外,孟子致仕要离开齐国时,宣王托人转达欲以富贵挽留,孟子回答说人孰不欲富贵,但是不可像市场上的贱丈夫那样去求【10】。“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2]608

 

这种解释固然把握了孟子与儒家思想的重要面向,但我们不能忘记孟子始终念念不忘的绝不仅是成为心性良善之君子,他的理想目标是“平治天下”,其自我定性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2]311,因此下一小节我们要进一步分析孟子所言仕之进退的意义。


二、仕之进退

 

我们先来看一个富有意味的对比,《孟子》记载其与王侯之交集有三人:梁惠王、滕文公和齐宣王。梁惠王好攻伐之事,且不久即卒,姑且不论。滕文公为父守古礼三年之丧,凡事多请诸孟子,但孟子对其似乎没有太多教诲,基本只是发些正论,有些论调如效大王居邠之事甚至有迂阔之嫌。相较之下孟子对齐宣王却付出了极大的热情与耐心。齐宣王欲短丧,孟子直譬为“紾其兄之臂”[2]939,但孟子不仅没有避而远之,反而在好色、好货、好勇、好俗乐等事上多有迁就,循循善诱,临行亦要三宿齐境,并感慨说:

 

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2]307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宣王有其良善质朴之处,朱子《集注》:

 

齐王天资朴实,如好勇、好货、好色、好世俗之乐,皆以直告而不隐于孟子,故足以为善。[3]249

 

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3]212

 

齐王惭于孟子,盖羞恶之心,有不能自已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将顺之,则义不可胜用矣。[3]247

 

以宋儒对心性大节要求之严,尚且许宣王如此,足见其固有可取之处。但我们并不能仅以此解释孟子为何对宣王如此青眼有加。上引“三宿”章赵岐注曰:“孟子以齐大国,知其可以行善政,故恋恋望王之改而反之,是以安行也。岂徒齐民安,言君子达则兼善天下也。”[2]307赵岐可谓道出了另外一个重要面向,即当时其实只有齐国足以王天下。

 

仁政拘于一国,王道达于天下。当时所存诸侯,七雄而外,宋、卫、中山、邹、鲁、滕、薛等皆为小国。孟子告滕文公行仁政,却不认为他能行王道,只是说“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11】”[2]347余下宋等诸小国皆是旋踵即灭,难兴大业。七雄之中,齐、晋春秋时即为霸主,且论者以其为华夏正统。孟子时代,晋国三分韩、赵、魏:赵国四战之地,其风俗近于秦,且当时尚未胡服骑射而国弱;韩国狭小积弱;魏国虽然一时强大,但至惠王,“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2]64,且孟子见惠王后不久王即卒,孟子以其子不足有为而去之【12】;燕国偏远;楚则“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2]396;秦鄙凶而无儒【13】。故孟子身处列国之世,求富贵固易,兴王道则难。孟子所看好者唯有齐国,明确认为如果他能够“当路于齐”,管、晏之霸业“犹不足为”,可兴王道于天下: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2]176—186

 

有地有民,有天资朴实之君,故而孟子对齐宣王的期待与拳拳之意也就可以理解。我们下面以孟子与齐宣王的关系作为典型来考察其进退。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2]312-313

 

孟子自述他其实并不想久居于齐:自从第一次见到齐王,退下来之后就想要离开;但因君子当持厚道,为尊者讳,不想明显表现出对齐王的失望,因此就打算过一段时间再离开。此义类似于孟子所陈孔子去鲁典故【14】。所以孟子与宣王的实际关系是:

 

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2]269

 

后来因为又有军旅之事,当与之患难与共,不能请求离开15。那么孟子第一次见王发生了什么,何以“退而有去志”[2]312?赵金刚对“宣王问齐桓晋文”一章有过精彩的分析,从其分析中我们可以合理猜测,这次对答即便不是首次会面,也是初见不久,故双方多有试探机锋[4]23。从这次会面来看,宣王开门见山即问“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2]74,的确不太符合孟子之志。但宣王在结束谈话时说“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2]93,故而孟子虽有去志也并非坚定。后来孟子对宣王可谓苦口婆心,多番劝诫,甚至常有主动去引导话题正宣王之心的举动。

 

孟子的身份“在三卿之中”[2]829。按《孟子正义》考辨,“三卿”虽有争议但大体可相当于春秋时司徒、司马、司空。但孟子所任之卿与一般卿相不同之处在于:首先,孟子虽“仕而不受禄”[2]312。孟子否认这是“古之道”,意味着这种君臣关系不是一种正常的古礼制度,而是一种双方没有严格分位职责的松散关系。其次,《孟子》书中并没有记载孟子在齐国的任何具体政治性行动,只是与宣王坐而论道,或提些具体政治建议。这表明孟子在齐国虽位尊言重,却并无实权,亦不受禄。它并不是孟子理想的君臣关系,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孟子在齐,其居也久,其去也迟迟。宣王既有不忍人之心,且自始至终礼貌未衰16,何以孟子一直不正式出仕,订君臣之交?我们从文本中似乎看不到足够线索,但可以肯定的是两点:其一是孟子去齐与伐燕之事密切相关。伐燕之事宣王之过不在取燕,而在没有安民17,且事后文过饰非。其二是宣王实未达到孟子的理想要求: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2]260-261

 

此言之重点不在可不可召,而在“学焉而后臣之”,即如何定君臣名分。若为臣,则无不可召之礼,如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2]724。“学焉而后臣之”,强调的是君要先向臣学习,然后才定君臣名分。孟子曰:“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2]863君不仅要礼聘,且不能止于容貌之礼,而是要真切行所学之道。这种关系下的臣,有臣之名而非其实,甚至会认为许多君王都不配与之为友,他们毋宁说是“王者师”[5]394。【18】他们的主要职责是:“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2]525-526以这样的方式治国乃至平天下,这是孟子对自己与宣王关系的期待。

 

因此,孟子多次反驳当时流行的一些名臣见王侯的历史传言。如万章问“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2]652孟子的回答是:“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2]655。同样,万章问及百里奚是否曾经“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缪公”[2]662,孟子曰“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2]666。类似的,孟子也多次讲述尧舜、子思等人如何处置君臣关系,尤其是《万章下》开篇两章,将孔子与伯夷、柳下惠、伊尹三人进行对比,并说:

 

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2]672

 

这段话常为人引,但少有人注意到孟子对孔子“圣之时”的赞誉,实际上并非泛泛而谈,而是承接了上一章对数位贤圣之进退出处的比较。这意味着孟子心目中所谓“时中”的核心意涵,并不同于宋明儒汲汲于讨论的喜怒哀乐已发、未发等心性问题,而是贤君子在政治环境中对自身进退的权衡。孟子还有更加明确的表述:

 

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2]215-216

 

“仕、止、久、速”即是“圣之时”的典型表现。孟子不仅愿学孔子,其际遇也颇有神似。当孟子谈到“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2]672,他或许想到了自己的“三宿而后出昼”,此时早就达到不动心之境【19】的孟子竟然也“有不豫色然”[2]309。


三、以道导政

 

由上可知,孟子理想中的出仕是担任君之贤师,引领君心通达圣王,既非友亦非一般意义的臣下,他所痛斥的则是以仆妾之道钻营利禄权势。要理解孟子为何如此高倡君臣理想,以及斥责公孙衍、张仪之徒为“妾妇之道也”[2]417,我们不可仅仅从义利心性角度理解,还需知人论世,从当时天下大势来考察。

 

春秋末年,尽管诸侯不再尊周,大夫陪臣执国命,但宗法礼制犹未斯文扫地,孔子尚可想望回复周礼以正天下。战国形势大变,孟子之世,列国旧有宗室大夫公卿,已无法再与诸侯一争高下。“逮乎战国,天下之持权者又不在世卿而在游士矣【20】”[6]989,可谓“游士执国命”也。游士今日布衣,明日卿相,朝秦暮楚,纵横翻覆,“一怒而诸侯惧”[2]415,其势几压君王。看似士气高涨,实则此辈轻身自贱,以自身为奇货可居,待沽而求利,只求一朝之富贵。荀子总结道:“今之所谓士仕者,污漫者也,贼乱者也,恣睢者也,贪利者也,触抵者也,无礼义而唯权势之嗜者也。”[7]100-101更有不知廉耻者公然曰:“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8]2448故船山论之曰:

 

凡此挟策而游之士,恃其小慧之无往不合,交游之散在列国,可以或去或来,而不与人同其成败,故苟可以利其身,则虽一言之覆人邦家而不恤。方其巧干人主以夺卿相之位,则多诋毁旧臣,劝人主以迸逐而诛杀之;迨乎丑迹且露,则一旦逃去而无余恋。此“昔所进而今不知亡”,齐王且逐虎进狼而莫之觉也。一游士退,一游士进,其来去乘权,颠倒于游士,而与之为终始,则世臣势益衰落,亦将弃故国以他往矣。[6]912-913

 

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游士如此,诸侯亦然:看似礼贤下士,其实多仅为貌敬,非真心尊贤。养士的实质动力主要是在列国征战中抢夺与囤积人才资源,其手段不外乎“官、爵、禄、奖、养”[9]51。养士之需还源于政治史上常见规律:王侯提拔平民寒士以削夺贵族世卿之权。贵如战国四公子,亦不得不靠养士方能自重自保。此类诸侯公子之养士,下乘者心中所念无非保其长富久贵,上乘者若宣王之大欲,亦不过“朝秦楚,莅中国”[2]90之霸业。故孟子兴王道仁政之志,与当时游士诸侯之欲,实若冰炭难合。

 

然孟子又有与诸侯之志相合者,即“定于一”[2]71,故孟子必须借大国之势。既要顺应宣王之大欲,定天下于一【21】,以兴王道,又要自别于挟术自重之游士,是以孟子进退非常谨慎持重。

 

且孟子多次论“见诸侯”之礼还另有深意。春秋至战国,世变礼亦变,钱穆先生尝论之曰:“何言乎礼之变?……人君以尊贤下士为贵,贫士以立节不屈为高。自古贵族间互相维系之礼,一变而为贵族平民相对抗之礼,此世变之一端也。”[10]157-158以此观之,孟子论“不见诸侯”之礼所举之例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传统礼制下的虞者、御者等具有政治身份职责的人;还有一类则是如子夏、段干木、田子方等新兴之贤士。孟子于礼变之时合此二者论之,又上溯至舜、伊尹、孔子之进退出处,实欲于圣王谱系之外另立贤士之统,以后世之语言之,即于政统外立道统【22】。自王官之学衰落,孔子开设私学,随后诸子学兴,道术为天下裂,政、道两统无法合一【23】。时贤的解决方案无非两种:一是以政统道,一是以道导政。前者以法家为典型,后者以儒家为代表。儒家内部又有区别,重礼则倾向于前者,重仁重心则趋向后者。孟子极重心术,要另立道统,以道导政,正君心之非。极端情况下,甚至可以道为据,行鼎革之事,而极赞汤武革命。故孟子“不见诸侯”之义除了当下的重整士风,做王者师,行仁政王道,更深远的意义在于以道导政,以君子之德与当时君王政统权力相抗衡:

 

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2]259

 

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2]721

 

这个方向的开启与强调对后世中国士大夫的气节影响极大。每当士风日下,人心浇薄之时,便会有人挺身而出,砥砺节操,上正君心,下养庶民【24】。

 

道统说通常被认为滥觞自孟子,但要注意在孟子其实有两种圣人谱系表述,分别对应于上述的政统与道统25。第一种谱系表述,是孟子与诸侯对答论及圣王谱系时。这种语境下孟子一般只讲圣王谱系而不及贤臣,尽管如此,他论及王道内容仍往往以贵德尊士为先务[11]35。第二种谱系是孟子和非诸侯者论道时,讲圣王谱系一般都会兼及贤臣名相,甚至有时主论后者。这个谱系大体包括:舜、禹(二人皆由士至冢宰而圣王)、伊尹、傅说、胶鬲、太公、周公、孔子等,有时在不严格的意义上还会提及管仲、孙叔敖、百里奚等。后一种表述往往将孔子殿于最后,而其“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所愿则学孔子”诸论,隐含之意显是自己要接续此谱系,辅佐诸侯重振王纲。最典型的表述是在孟子解释自己好辩的原因是不得已时:

 

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2]461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三圣,乃是禹、周公和孔子。孟子力赞孔子作《春秋》之举,并不是将其作为圣人平治天下的大功业,与之前的圣人功绩并举。其云:“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2]459这里的禹不是作为夏朝开国之君的圣王,而是辅佐大舜,像周公一样的冢宰贤相。将孔子与二相并举,意味着在孟子的理解中,孔子渴望像大禹、周公那样辅佐王者制礼作乐而未能,作《春秋》是在王者迹熄,道统无法辅佐政统的情况下26,不得已而代行天子之事【27】,是政统与道统的某种变相合一。以此观之,汉朝的孔子“素王”形象建构亦可谓滥觞于孟子。


结 语

 

在孟子思想中,圣人最大的意义在于济世安民,每一代圣人道济天下之溺的手段都因时而异,共同点则在于皆为“人伦之至也”[2]490。要达乎此,依照孟子的人性论,其基础在于本善之性,其成皆在于仁、义、礼、智四端扩充至乎其极,足以保四海,是人皆可以为尧舜也,“先圣后圣,其揆一也”[2]540。以此为据,则顺理成章可有“五百年必有王者兴”[2]309的结论。孟子非常强调圣人谱系传承中道的一致性,故后世道统说皆以孟子学说为本。道统说在《孟子》书中最明确的表达是全书终章,这无疑具有某种深意: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2]1034-1037

 

有趣的是,在这个表述中,孟子除了将尧、舜或可谓始兴王道者并举【28】,此后的圣王与贤相都是分别对举。商汤、文王都是“闻而知之”,也即是隔数百年之后他们凭借对古圣王的追慕向往而重新接续王道。禹、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这些贤相都是“见而知之”,也即亲眼见证了王道之兴。但按照孟子惯常的论述,这些贤相绝不仅仅是见证者与辅佐者,而是在振兴王道的过程中教化圣王,起到了极大作用,有极大功劳。孔子祖述尧舜、删述六经,且终身不遇,故是“闻而知之”。我们可以想见,孟子虽最后引而未发,但他对自己的定位与期许,必是一方面通过“闻而知之”接续道统,另一方面要平治天下,让自己也成为“见而知之”者。

 

后世道统说的不同版本中也有对不同道路谱系的区分,有区分内圣外王两系传承者,也有区分圣贤两阶者。如韩愈区分了道统中的君臣差异,却是将其作为历史阶段而划分:“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12]273而朱子《中庸章句序》虽分君、臣两统,但认为二者在得天理上无别【29】。关注到了王者师面向的似乎只有杨倞道统论,却只是论及周、孔、孟、荀之统,而未论及圣王之统【30】。相较之下,孟子谱系独特之处在于,他将圣王、贤相两个谱系分而论之,却既不以历史阶段划分,也不认为二者得道没有分别,而是隐隐有意拔高后者。这或许不是孟子对上古圣王历史的真实看法,却是他面对自身时代的刻意尚行之术。

 

我们必须看到,孟子除了理想主义的迂阔面向,也有非常现实清醒的一面。孟子论王道时多掺杂有义利双行之语【31】,这当然不是他本心不纯,而是为了俯就君王。孟子相当清楚王位与德性的合一需要非常罕见的运气,当世君王不可能出现尧、舜、禹、汤之俦,指望诸侯具有圣王之德以定天下,乃是缘木求鱼。但是“人皆可以为尧舜”意味着,有布衣圣贤出现的可能性很高。只要有这样的布衣圣贤出现(舍我其谁),就可能辅佐出新的圣王。与先王不同的是,新王是贤相辅佐而成就的,新王最重要的品质或许不在于能够靠自身达至圣境,而是能将国家托付给贤相与王者师的以道导政。这也是孟子面对“后圣王时代”的现实大势时,给出的新的贤能政治理想方案。

 

总之,“不见诸侯”既承载了孟子“以道导政”的理想,也隐含着达成理想的唯一方式——为王者师,同时也是他接续政、道两统的历史担当。只是孟子未能预见,当天下真的“定于一”之后,既无可去之国,亦无可居之九夷,出仕在政治空间与出游的地理空间上的自由多元性都将消失。见与不见之间缺乏缓冲地带与张力,取代“不见诸侯”之国士的,或是拱默山林的方外隐者,或是亢然独立的狷介狂生,甚或是外直内阿的终南捷径之徒,这或许是后人罕有详论“不见诸侯”义的重要原因。处士游侠气焰衰落的过程也是王权彻底压过士节的过程,在这样的政统压力下,作“王者师”并不比“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概率更大【32】,“不见诸侯”也成为千古绝唱。



注释
 
【1】梁惠王是因其卑礼尊贤而得见孟子,《史记·魏世家》:惠王“三十五年……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司马迁:《史记》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847页)
 
【2】《孟子》全书大约三万五千字,涉及士之进退出处的章近一万字,有的卷如《公孙丑下》《万章下》几乎所有章节都围绕此问题展开。此外,间接涉及者尚有两千字左右。
 
【3】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故其倾向之一是于纷繁史实中追寻超然之道,老庄皆有此意。
 
【4】在此思路下,六经皆史而不如《四书》精粹,《四书》也可以仅成为印证我心体之材料,进而《论语》不过是圣人行迹或道德格言训诫,不如《中庸》论天道性命之高明。最终恐至于书无可用,断流绝港。
 
【5】关于孟子行迹的相关研究与综述可参看钱穆:《先秦诸子系年》,《钱宾四先生全集》第5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363—367页,第402—408页,第411—412页,第415—417页,第424—426页,第431—434页;杨泽波:《孟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0—91页。目前可基本确定者唯有齐伐燕年代,参看李学勤、祝敏申:《盱眙壶铭与齐破燕年代》,《文物春秋》1989年第Z1期,第13—17页。
 
【6】《孟子评传》认为此章之事发生于孟子初次游齐,但我认为其所举证据并不足以论断,故本文以其为孟子二次游齐之事。
 
【7】孟子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孟子正义》,第269页)此章或可为旁证。
 
【8】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孟子正义》,第805—807页)
 
【9】还存在一种解释方向,即义具有唯一性抑或整体性,一旦其有屈,就会遭遇根本性损坏,导致无法再去直人。道学家有时过于苛责古人,或者会因某人“大节已失”而论定其余不足观矣。但笔者以为这种解释方向并不符合孟子思想。
 
【10】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孟子正义》,第297—301页)
 
【11】朱子《集注》曰:“滕国褊小,虽行仁政,未必能兴王业;然为王者师,则虽不有天下,而其泽亦足以及天下矣。圣贤至公无我之心,于此可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55页)
 
【12】孟子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孟子正义》,第69—70页)
 
【13】参看《荀子》“儒效”“强国”两篇。
 
【14】孟子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孟子正义》,第834页)
 
【15】此章解释的关键在于“变”与“师”这两个字,焦循考辨详尽,参看《孟子正义》,第312—313页。
 
【16】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孟子正义》,第863—864页)
 
【17】船山尝曰:“七篇之中,但言兴王业事,而于天下已定,所以经理之,如孔子所言兴灭国、继绝世,一切均平天下之事,曾不一及。想来战国时天下受瓜分之祸已极,孟子亦知封建之不能复矣。孟子而为王者师,虽未必尽废封建,如嬴秦之所为,乃周之千八百国,其子孙之亡灭者已不可复求,……岂得寥寥然建此数国,各据千里,以成尾大之形哉!”(王夫之:《船山全书》第6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914页)此论可谓深切著明。
 
【18】后世为政者最接近孟子理想的君臣相得之遇莫过于王安石与宋神宗,而在宋初非孟的思潮中,王安石也是当时最欣赏推崇孟子者,时人亦多以为王安石精神学问皆遥契孟子。相关研究参看黄俊杰:《中国孟学诠释史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11—125页;王其俊主编:《中国孟学史》上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368—370页,第425—436页。
 
【19】孟子居齐时即已不动心。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孟子正义》,第187—188页)
 
【20】游士身份复杂,据刘泽华统计,其时以“士”为中心词的称谓已达百余种。(刘泽华:《战国时期士考述》,载吴廷璆、陈生玺、冯尔康、郑克晟编:《郑天挺纪念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2—54页)其中持权者除依靠军功之武士外,多为策士、辩士等类型,本文所论游士也主要是在此意义而言。
 
【21】“定于一”乃以德服天下,而非统一天下。参看刘莉莎:《论孟子的天下观》,《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第48—53页。
 
【22】详细论述可参看吴晗、费孝通等:《皇权与绅权》,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5—26页;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7—99页。
 
【23】阎步克研究指出,原本在王官之学传统中,君、亲、师三者合一,官、师非二,治、教一系也,故政统、道统一体。参看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25—139页。
 
【24】譬如五代之世以历仕四朝十君而不倒的冯道为贤,宋初承五代之鄙陋亦袭此态度,欧阳修、胡安定等人出,砥砺士节,方更张天下士风。
 
【25】其实此二者在孟子这里都应当属于广义的道统,因为其描述中的圣王必然是得道者。不过孟子既未用后世“道统”概念,我们便勉强以政统与道统两个概念分而表之。
 
【26】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正义》,第572—574页)
 
【27】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正义》,第452页)
 
【28】在《孟子》书中,舜也常常是作为尧的辅佐者形象而出现,或亦可谓之“见之者”。
 
【29】《中庸章句序》:“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四书章句集注》,第14—15页)有趣的是,朱子将颜子、曾子称为“见而知之”,但孔子并未兴王政,因此,颜、曾“见而知之”者其实已经与孟子的“见而知之”者内容迥异,不再是参与王政,而是心传密旨。
 
【30】道统说派系的详细研究可参看梁涛:《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15—526页。
 
【31】譬如孟子批评梁惠王何必曰利,但他的批判实质却是以“害”来打动惠王;又如孟子常好曰仁者无敌,君王如果因此被打动,那么其行仁政的深层目的其实也是无敌于天下的霸道,是为假仁义也。详细论述参看毕明良:《“王”抑或“霸”——孟子“王道”学说之悖论》,《船山学刊》2019年第4期,第82—87页。
 
【32】因为这需要王者既有识人之明,又能以大公之心毫无嫌隙地托政于贤,是以两千余年帝制中,君臣倾心相得者或许只有孔明之于先主、荆公之于神宗等寥寥几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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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王夫之.船山全书:第6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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