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自视缺然与日新工夫:《庄子·德充符》与《论语·学而》的开篇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3-06-20 01:17:58
标签:《庄子·德充符》、《论语·学而》
柯小刚

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自视缺然与日新工夫:《庄子·德充符》与《论语·学而》的开篇

作者: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三年岁次癸卯四月廿八日甲辰

          耶稣2023年6月15日

 

 

 

与《人间世》相同,《德充符》的开篇也是孔子与学生对话的寓言。不过,在这里,孔子教导学生的内容却只是为了说明另一个老师如何值得学习,以至于他自己都想成为那个老师的学生。《人间世》开篇一连三个寓言都是如何应对处世之难的故事,而《德充符》开篇一连五个形残之人的故事却都在表明内外之符、人我之合是何等轻松容易。这让人想到《人间世》的支离疏在乱世中“攘臂而游于其间”的自得形象。当心斋的听之以气成为日常工夫,当支离疏的形残而德全成为生命常态,《人间世》的艰难就转化为《德充符》的悠然,《人间世》的老师就成长为新的学生。

 

是的,从老师到学生是一种成长,而不是退步。《论语》起首就是学,而不是教。孔子之所以为万世师表,正在于他永远都是学生。“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起首的这三句话正是《德充符》开篇孔子对常季讲王骀何以为师的注脚。兀者王骀的追随者与孔子“中分鲁”,孔子不以为敌,反欲以为师,可见孔子永远只是虚心好学(学而时习之悦),友善同道(朋来之乐),毫无争胜之心,更无歧视残疾之心。而且,孔子对王骀了解如此深入,却完全不要求王骀了解自己,更不强求王骀追随自己,正是“人不知而不愠”的体现。

 

如从觉浪道盛和方以智之见,以孔子与王骀为一人,则更可见孔子好学精神的内在实质在于不居成心、日新自我之义。君子之所以能“人不知而不愠”者,君子之“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庄子·人间世》)也。无论解“人不知”为不知我,还是解为不知道,不愠者都在我,在我之愠与不愠皆不以人为转移。但这并不意味着自我封闭,无关人、物。相反,学而时习之悦正是关心外物的反馈,朋来之乐也是关爱他人的感通。学而时习之悦、朋来之乐、人不知而不愠三点,正是同一种快乐而表现于物、人、我三面,或同一种德充于内而符应于人、物之外。朋来之乐并不在学习之外,学习的自我完善已经包含着他者的对话。

 

日新工夫的实际操作方式在于新我故我的内在区分和对话。日新的时间性体现为今日之我并不现成存在,而是处在时刻不息的创生之中,创生出昔日之我和明日之我,以及在昔日之我和明日之我的互漾中生成今日之我的崭新面貌。昔日不现成,今日不现成,明日不现成,因为我不现成。我日新,所以日日新:不但今日新,昨日和明日的面貌也在更新。壶子示季咸以不齐之相,次次不同,而季咸只能以定数相人,故“自失而走”(《应帝王》)。壶子之为壶子,并不在某种面貌,而在“当其无,有器之用”的日新自我。南郭子綦“今者吾丧我”(《齐物论》),而“我”曾在“昔之隐几者”之中。今日之吾仍然是我,却已不是昔日之我。我之为我的持存性,恰在其持续不断的自我丧失之中;正如时间之为时间的本质,正在其“逝者如斯”的消逝本性。时间的每一刻,生命的每一瞬,无不有所欠缺,而当其“自视缺然”,却有可能打开德充符的契机。所以,当孔子面对兀者王骀的竞争而不与之争,反而欲以为师的时候,孔子就走向了更加完满的自我。兀者的身体缺陷正是自我完善者“自视缺然”的寓言。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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