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从心与理到旧山河——南宋的两次鹅湖之辩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3-06-12 16:11:24
标签:鹅湖之辩
向以鲜

作者简介:向以鲜,男,西元 一九六三年生,四川万源人,四川大学教授。著译有《超越江湖的诗人》《唐诗弥撒曲》《观物》《我的孔子》《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曾获《诗歌报》首届中国探索诗大赛特等奖、天铎(乙未)诗歌奖、纳通国际儒学奖、李白杯诗歌奖、《成都商报》中国年度诗人奖等。八十年代末与同仁先后创立《王朝》、《红旗》、《象罔》等民间诗刊。

从心与理到旧山河——南宋的两次鹅湖之辩

作者:向以鲜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原载《散文》2023年第4-5期


上篇:南宋的普尼克斯山

 

从屹立于石灰岩上可以俯瞰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恭身而下,雅典娜“处女的”圣洁幻影,还在多立克柱和心间萦回,向西顺着一条狭窄的废墟与树丛隐现的甬道,很快便可来到一片略为开阔的高地:普尼克斯山。山上堆放着巨石,巨石的表面平整光滑,人们称之为BEMA——一块并不算太高峻的地方,却是人类文明的巅峰:苏格拉底的辩论之地,雅典城邦公民议事之地,也是西方尤其是欧洲民主与自由的源头之地。普尼克斯山虽然不高,但是视野开阔,眺望比雷埃夫斯港和爱琴海风光的至高点,就位于其南面的菲洛帕波斯山顶。苏格拉底一生都在为理想进行着忠贞执着的辩论,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着雅典法庭陪审员和法官的面,苏格拉底宣布了他最后的惊世遗言之后从容饮鸩:“现在各走各自路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活,这两条路哪一条比较好,谁也不清楚,只有神知道。” 

 

普尼克斯山,一个允许争辩的地方,一个赞美不同意见的地方,一个语言与思想自由交锋的地方,一个阐述梦想的地方,一个理性与火星交相辉映的地方。

 

中国有这样的地方吗,中国的普尼克斯山在哪儿!

 

我想到了一个类似的地方:南宋江西信州(上饶)铅山县鹅湖山下的鹅湖寺。

 

在古希腊普尼克斯山的巨石上,和苏格拉底一起辩论的,除了他著名的学生之外,更多的是一些普通的雅典市民。在中国铅山鹅湖寺,带头参加辩论的,则是当代的几位硕儒,一条南北纵贯的闽赣古驿道,将几位哲人联系在一起:朱熹、陆九龄、陆九渊和吕祖谦。

 

朱熹的祖籍在江西婺源,父亲朱松临终将其托孤给朋友刘子羽,义父刘子羽以主战抗金而被贬居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所以朱熹算是在崇安长大的,并在这儿接受了武夷学者刘子翚、刘勉之和胡宪的教诲。崇安县位于古驿道的南端,北端在江西信州境内。这条古道加上山路和水路,全长不到两百多公里。山路部分相当崎岖,只能步行、骑马或独轮车,行驶起来并不容易。驿道形成于西汉时代,汉武帝派遣朱买臣统军平定闽越王馀善叛乱,其中一支军队溯信江而上,途经铅山,打通武夷山分水关阻隔,筑五尺道以通往来。这条因战争而成的交通通道,后来亦成为沟通闽赣与中原交流的中国东南茶马古道。崇安各地盛产茶叶,零散的茶商利用崇阳溪流的力量,将茶叶汇总至崇安城。接下来的苦力活儿,得交给崇安的挑夫们来完成。那些流着血汗的男人们,沿着古道向北攀援行走,大部分会经过分水关,展转来到桐木江或桐木的支流边,将茶叶装载到小木船上,汇聚于铅山河口镇。到了河口镇后,由于信江、铅山河的水量充沛,河道宽广,就可以进行较大规模的航运事业了。清代的武夷茶叶,曾沿着古驿道从河口镇向北,经汉口、洛阳、太原、张家口、库伦(乌兰巴托),一直抵达俄罗斯的哈克图。

 

为什么要谈及这条古道呢?如果没有这条古道,可能就没有我们要说的鹅湖寺,更没有闻名于世的鹅湖之会。鹅湖寺,位于由闽入赣的古驿道北侧的江西信州铅山之麓。朱熹出入闽赣之境,走的也是这条道。清代学者李光地在《广信钟灵书院记》中肯定了这条通道在文化层面上的重要性:“朱子趋朝,必由信州取道。故玉山之讲,鹅湖之会,道脉攸系,迹在此邦。” 

 

淳熙元年(1174)五月,吕祖谦在老家守父丧结束。六月主管台州(今浙江临海)崇道观。 这期间,鹅湖之会的主角之一陆九渊自余杭造访金华。不久,鹅湖之会的另一主角朱熹致信吕氏,打算不日来金华与其同游雁荡山。等来等去,朱熹一直没有来。 淳熙二年(1175)春天,吕祖谦只好从金华动身,经闽赣驿道来到朱熹所在的崇安“寒泉精舍”,一直呆至夏天。在这儿,两人在弟子的协助之下,完成了《近思录》——北宋理学家周敦颐、张载、程颢和程颐四人语录的编选工作。朱熹在《书〈近思录〉后》记载:“淳熙乙未之夏,东莱吕伯恭来自东阳,过余‘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与读周子、程子、张子之书,叹其广大闳博,若无津涯。”这部仅用十一天时间就纂成的《近思录》,在中国思想史上影响巨大,被钱穆先生列入复兴中华文化人人必读的九部书之一。

 

完成《近思录》之后,吕祖谦动身返家。在编选《近思录》的过程中,吕祖谦的头脑中,不时浮现陆九渊的面孔,那是一张带着某种异质的面孔,和《近思录》中的先贤们既有相同的部分,亦有不同的部分。

 

在三年前的一场考试中,作为主考官的吕祖谦见识了一个三十四岁中年男人的才华与学识,从此两人亦师亦友。据宋人袁燮《象山先生年谱》的描述:“吕伯恭祖谦为考官,读先生《易》卷至‘狎海上之鸥,游吕梁之水,可以谓之无心,不可以谓之道心,以是洗退藏吾见,其过焉而溺矣。济溱洧之车,移河内之粟,可以谓之仁术,不可以谓之仁道’,愈加叹赏。”吕祖谦仅凭一份“超绝有学问”的考卷,就断定其作者必是“江西陆子静之文”,可见考卷之卓然不群。中礼部考试后,吕祖谦见到了陆九渊本人:“一见高文,心开目朗,知为江西陆子静(九渊)文也。”吕祖谦完全忘了自己的考官身份,俨然一个粉丝见到偶像。其实,吕祖谦也只比陆九渊年长两岁。

 

当陆九渊的面孔再一次浮现时,吕祖谦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想法,在朱熹送他重返金华东阳,踏上闽赣古驿道那一刻,变得越来越强烈。

 

陆九渊弟子朱泰卿在回忆老师的学术生涯时坦言:“伯恭(吕祖谦)虑陆、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其意甚善。”

 

代表当时两大学术与教育阵营的朱熹与陆氏兄弟,彼此虽未谋面,相互之间其实是知道的。在此之前,吕祖谦曾多次向朱熹推荐陆氏的学问,朱熹在回信中也说:“陆子寿(九龄)闻其名甚久,恨未识之”。又在致吕子约的信中表示:“陆子静(九渊)之贤,闻之尽久,然似闻有脱略文字直趋本根之意,不知其与中庸学问,思辨然后笃行之旨,又如何耳。”

 

显然,朱熹甚为欣赏陆氏,也了解其学术的特质:脱略文字直趋本根。

 

在吕祖谦的倡议之下,彪炳于诗与思史上的两队人马,分别从水陆两路向鹅湖寺聚集:一队人马自闽赣古驿道的山路,正翻越武夷山的分水关;一队人马从江西抚州金溪(原属临川)出发,乘船抵达铅山河口镇。河口镇离其东南方向的鹅湖寺,也就不远了。

 

鹅湖山我们并不陌生,这条武夷山的支脉,我们少年时代就曾知晓,唐代诗人王驾的《社日》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诗篇:“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是的,鹅湖寺就在肥美的这儿。据当地方志记载:山上有湖,多生荷,故名荷湖。东晋人龚氏居山蓄鹅,其双鹅育子数百,羽翮成乃去,更名鹅湖。唐代大历年间,大义禅师很是喜欢这儿,建了一座峰顶禅院。到了北宋,移禅院至山下,更名为鹅湖寺。

 

吕祖谦写给陆氏的邀请书信,如同撒向江湖的英雄帖:福建、江西、浙江官界和学界的各路人马闻风而动。有来一试身手的,有来真心学习的,有来拜见偶像的,有来凑热闹的,有来做壁上观的。与会者除四大名手吕朱二陆之外,可以考证的尚有十余人,以各自的门人弟子为基本阵营:吕祖谦弟子潘叔昌、信州知州詹仪之、抚州知州赵景明、宜黄知州刘清远;朱熹旧友蔡季通,何叔京、朱熹弟子范伯崇、连嵩卿、张公痒、徐宋;随陆氏兄弟而来的有弟子邹斌、朱桴、朱泰卿,还有其铅山弟子傅一飞、宜黄学人刘适等。坊间传说一共来了一百多人,在并非繁华之地且交通不太方便的一座寺院中,突然涌出如此众多的学术明星和追星者,实在是一道罕见的诗与思的风云际会。

 

普天之下,能将这两队人马召集到一块儿的人,舍吕祖谦其谁!

 

仅以序齿而论,时年三十九的吕祖谦,小陆九龄五岁,小朱熹七岁。但是,其八世祖吕蒙正和七世祖吕夷简,分别为北宋前期太宗宋真两朝名相。纯正的学术与政治血统,弥补了他在江湖上的某些不足。吕祖谦天资聪颖,二十多岁就高中进士,做官一直做到太学博士、史院编修,虽然不是什么军政大权,但是没有学问肯定是做不了的。以吕祖谦为旗帜的吕学,影响不可小觑。

 

南宋朝廷虽然偏安东南,从版图上并未完成恢复中原统一中国的梦想,但南北对峙的局面也构成了相对稳定和宽松的格局。陈寅恪先生所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吕祖谦、朱熹和陆氏所处的时代,一定是其中灿烂的一段时光。除 祖谦的吕学,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之外,还有陈亮的“永康学”和叶适的“永嘉学”。一时之间百家争鸣各发新声,如同群星闪耀,照亮了整个南中国的天空。多年后,叶适回忆起当时盛景仍然感叹不已:“每念绍兴末,陆九渊、陈傅良、陈亮、淳熙终,若汪圣锡、芮国瑞、王龟龄、张钦夫、朱元晦、郑景望、薛士隆、吕伯恭及刘宾之、复之兄弟十余公,位虽屈,其道伸矣;身虽没,其言立矣。好恶同,出处偕,进退用舍,必能一其志者也。表直木于四达之逵,后生之所望而从者也。”

 

吕祖谦的人品和胸襟,亦是促成此次论辩的重要原因。清人全祖望校补黄宗羲《宋元学案》时指出:“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甚合。门庭径路虽别,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落实到吕学吕祖谦本人身上,全祖望进一步认为:“小东莱(吕祖谦)之学,平心易气,不欲逞口舌以与诸公角,大约在陶铸同类以渐纪其偏,宰相之量也。”说得好听一点儿,吕学比较中庸,能博采众家;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吕学有点儿大杂烩,没什么锋芒。亦缘于此,为人放达宽厚的吕祖谦,才能成为鹅湖之会最为合适的召集人。

 

淳熙二年(1175)五月二十八日的夏天,地处闽赣古驿道江西信州铅山之下的鹅湖寺,正吹起一股强劲的诗与思清风:在吕祖谦的召唤之之下,中国哲学思想史上两大流派——理学和心学——正式拉开一决雌雄的大幕!

 

这场辩论的语言风格,和古希腊的辩论情形完全不同,唱主角的是诗歌,而不是通常辩论中用易于发挥的语体文,这可能与宋代“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诗学主颇有关系:“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本欲率先发难的陆九渊,觉得得这种场合,还是得让着哥哥一点儿,所以陆九龄缓缓站起身来,向众人拱手一揖,念出了上面四句话,这显然是一首七律的前四句。正待念出第五句时,朱熹微笑着对吕祖谦说:“子寿先生(九龄)早已上了子静先生(九渊)的船上了。”

 

朱熹是何等聪明的人,十九岁就考取进士,是在座所有人进士年龄最年轻的一位。一听陆九龄的诗句,看似温和,实则刀锋逼人,搭腔就直奔心的主题:一个从母腹中诞生的新生命,他或她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却先天具有爱的能力,一开始就知道爱母亲爱父亲爱兄弟姐妹,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懂得爱人,还懂得了尊敬长者。这种与生俱来的爱与钦,正是无数圣贤先哲们一直在传承和发扬光大的心啊!这颗滚烫的心,这颗爱与钦俱足的心,才是人生的根基,才是未来要建筑的高楼大厦的基础。

 

吕祖谦示意陆九龄继续:“留情传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转陆沉。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如果说前面四句还只是在向人们宣扬陆氏心学主张的话,第五句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朱熹的理学泛观博览的修养路径:如果一味强调对于经典的学习与钻研,斤斤计较于章句之间,必将舍本逐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陆九龄为人比较温和谦让,话说到这个地步,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我们兄弟非常珍惜这次和在座一起切磋的机会,我想,在未来的岁月回首往事,今天的鹅湖之会,可能会成为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陆九龄的诗歌之辩引起与会者的热烈反响,表面上看,陆九龄是在谈心灵或理学与经典的关系,实际上是在谈“教人之法”与“为学之方”。一个普通人,应该通过怎样的方法,才能成长为一个完美的人,成为一个圣人,实质上也是一个关涉认识论的问题。陆氏认为只要专注于自我本来的本心,向内深掘无尽的心境,就一定能达于圣人之境,六经注我,我亦注六经。强调“格物致知”的朱熹对此当然不能苟同,要格物必须多读书,必须多读圣人书,必须深读细读六经。阅读经书的同时,结合生活经验,才能打开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大门。

 

对于陆九龄的诗与思,朱熹当时并没有直接给予同样形式的回应。直到三年之后的淳熙四年(1177),两人在铅山观音寺再次相见时才和了一首:“德业流风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携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鹅湖寺和陆子寿》)朱喜显得相当谦逊:自己的学术是“旧学”,需要“商量”才能变得“邃密”;陆氏之学为“新知”,亦需要“培养”才能变得“深沉”。

 

鹅湖的观点针锋相对,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朱熹毕竟年长几岁,接着又说:陆子寿先生,还陆子静先生,你们可能本来“之质高明故好简易”;而我朱熹生性愚钝,“之质笃实故好邃密”。

 

陆九渊站起身来:既然元晦先生(朱熹)都点了我的名,我就不客套了,在来鹅湖的行船上,我也和了家兄一首——由此可见陆氏兄弟是相当重视这次学术活动的,并且事先做足了功课——“墟墓兴衰宗庙钦,斯人千古最灵心。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竞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自今。”

 

比起兄长陆九龄的诗,陆九渊更具有攻击性。虽然前四句仍然是在宣讲心学的主张,比如一个人看见废墟或坟墓就会悲伤,看见华屋庙宇就会心生敬仰,这是不需要学习的,是人的天性使然。这样的天然之心,可能会很细小,但织细流可以成沧海;也可能很细碎,但积碎片也可以堆成崇山峻岭。诗的后半段语含讥讽和轻慢:不仅标榜自己的心学为“易简工夫”,而且直斥朱熹理学主张为“支离事业”。最后,还为二者做出了高下和真伪的判断。言下之意,我们的心学高于理学,我们的心学是真学问。

 

其实,陆九渊地兄长陆九龄诗中所说的“古圣相传只此心”是持保留意见的,在陆九渊看来,这颗本心与“古圣”传不传没有必然的关系,传不传它都在那儿,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去发明本心。这种认识,在相当程度上受到禅宗“明心见性”的启迪。黄宗羲在《象山学案》中指出,“宗朱(熹)者诋陆(九渊)为狂禅”,这个“禅”字自有其来路。

 

陆九渊总结说:如果没有一颗仁心没有一颗爱心,读书越多危害越大,一味强调问学,结果如同“借寇兵,资盗粮”。朱熹反问:如果不读经书,不道问学,只尊德性,怎么知道圣人之境是一种什么的境界?如果不读经书,人们可能不知道世上还有尧舜这样的圣人存在! 陆九渊笑道:请问元晦先生,尧舜读了什么书来?这句话问得好,问得相当的形式逻辑。

 

陆氏兄弟以二挡一,人力上占优,两人的口才也好。而且,陆氏兄弟对于经典的“简易”态度,更容易获得人们的认可。在整个辩论中,似乎陆氏兄弟略占上风。据说双方论辩的题目多达十余条,陆氏兄弟“莫不悉破其说”。其实,陆氏心学与朱熹理学鹅湖会上的争议核心问题,并非不可调和。从后来朱熹的相关言语中亦能看出,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朱熹至少部分接受了陆氏兄弟的认识。《中庸》中所论及的自诚明(性)或自明诚(教),说的就是朱陆的分岐。其实,诚与明从来就不是一对矛盾体。过分强调前者会流于空疏,过分强调后者则易于琐碎和虚伪。

 

令人欣慰的是,辩论双方始终限定于学术范围,辩论时可以唇枪舌剑,辩论之外情同手足,爱真理也爱友谊。这场平等、自由、开放和争议的聚会,诗与思的聚会,营建了一种堪称高贵的鹅湖精神,中国的普尼克斯精神,其价值与意义远远高于其辩论本身。

 

争论一直持续着,时而趋缓时而趋疾,“至晚方罢”。鹅湖之会举行了三天,也有说五天的。朱熹后来在致人的信中说是“旬日”,应该不会这么久,大约是把路途耽误的时间,聚会中休息游赏的时间都算进去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刀光剑影而又风流俊赏的鹅湖之会已成往事。

 

一个月后,朱熹在写给王子合的信中谈及此次盛会时说:“前月末送伯恭至鹅湖,陆子寿兄弟来会,讲论之间,深觉有益。”

 

三年后,陆九龄与朱熹相见于信州,互有诗歌应答。

 

淳熙八年(1181),亦即鹅湖之会六年后的二月份,陆九渊拜访南康知军朱熹,请求为离世不久的兄长陆九龄撰写墓志铭。朱熹迎请陆九渊至白鹿洞书院讲学,题目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陆九渊滔滔不绝,一连讲了三天。学生中竟然有听得落泪的,朱熹本人更是在早春天气中听得“出汗挥扇”。然后,朱熹将陆九渊的讲义刻于白鹿洞石碑上。

 

朱陆泛舟南康星子湖,湖水潋滟,天光云影,给人以无穷遐想。

 

陆九渊想起自己的老话:“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朱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陆九渊或湖山耳语:“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

 

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所有的纷争,所有的异见都将消散。

 

此刻的湖山,就是两位“佳客”诗与思的湖山,中国南宋短暂的秘密的普尼克斯山。

 

下篇:末路英雄

 

淳熙二年(1175)夏天的鹅湖寺论辩结束,一个时代诗与思的光辉群像,也走进了黄昏:淳熙七年(1180),心学主将陆九龄去世;同一年,与朱熹吕祖谦齐名的蜀中哲人张栻、政治家和文学家胡铨去世;淳熙八年(1181),鹅湖论辩召集人吕祖谦去世;绍熙四年(1193),心学家陆九渊、诗人范成大去世;绍熙五年(1194),词人和哲人陈亮、诗人尤袤去世。庆元六年(1200)初夏,十三世纪的第一个初夏,一代硕儒朱熹去世。接下来的十年间,大批卓越的诗人、词人的哲人相继辞世:诗人学者洪迈(1202),永嘉学派陈傅良(1203),诗人和哲人周必大(1204),诗人杨万里、词人刘过(1206),词人辛弃疾(1207),诗人陆游(1210)。永嘉学派集大成者叶适活得比较长,于嘉定十六年(1223)春天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好在,黄昏中也有光亮,有时还很璀璨。

 

鹅湖之会后的第十三个年头,亦即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秋天,陈亮致信辛弃疾及朱熹,希望是年冬天,三人能在江西信州铅山县东的紫溪(瓢泉)相聚,共论国是——其时陈亮还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匹夫呢——心中的天下之大,与身份地位真的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学术史上,人们视这次邀约为第二次鹅湖之辩或鹅湖之会。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如何收拾旧山河恢复中原完成统一大业。这个议题的提出,非常符合陈亮在学术上的追求。如果说第一次鹅湖之会充满了诗与思的格调;第二次鹅湖之约,无疑具有一种浓烈得化不开的英雄色彩。

 

朱熹本来答应要来,却最终爽了约。朱熹事后在给陈亮的书信中解释道,当初之所以没有前来赴约,主是是因为他在自家的园子里种了几亩菊花,每天都要吃几朵菊花,如果远行,就吃不成菊花:“若一脚出门,便不得此物喫。”这个理由真够绝的,菊花哪儿没有呢。在另一封回复陈亮的信中,朱熹袒露了心迹:“来书警诲,殊荷爱念。然使熹不自料度,冒味置前,亦只是诵说章句以应文备数而己。如何便担当许大事。况只此幸冒,亦未敢承担,老兄之言无乃太早计乎。然世间事思之非不烂熟,只恐做时不似说时,人心不似我心。孔子岂不是至公至诚,孟子岂不是粗拳大踢,到底无著手处;况今无此伎俩,自家勾当一个身心尚且奈何不下,所以从前不敢轻易出来……似闻后来庙论又有新番,从官已有以言获罪而去者,未知事竟如何?”显然,朱熹更多的是出于个人政治安危的角度,才爽了这次约。对紫溪之约能否谈出个所以然也没什么信心,对人心和时局没更有信心。

 

陈亮为什么会邀请理学家朱熹呢?朱熹的理学主张,和陈亮的“事功之学”大不相同。以“盈宇宙者无非物,日用之间无非事”为学术指导思想的陈亮,一直视理学的“道德性命”为空谈高论,两人曾就“王霸义利”之关系展开过激辩。但是,儒家学者讲究和而不同或同而不和,同中存异异中求和。陈亮在他和朱熹之间,看见了异也看见了同,这个同,就是其对于北伐的态度。

 

隆兴元年(1163)初冬时节,孝宗皇首次帝召见朱熹,询问治国方略。朱熹提前做了功课,当面向孝宗奏上三札:第一札还是那幅理学家的本色,批评孝宗做事态度不坚决,犹犹豫豫的,究其原因在于陛下没有深思《大学》之道;第二札说到了实处:二帝被掳的君父之仇,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作为人子与君王必报此仇。陛下应该“合战守之计以为一”,共图恢复大业。第三札又从虚处入手,陛下要向周宣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悉心学习。接下的话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其本不在乎威强而在乎德业,其备不在乎边境而在乎朝延,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纪纲。”在强敌面前,过分强调“德业”而忽视“威强”,强调“朝廷”而忽视“边境”,强调“纪纲”而忽视“兵食”之类,显然会带偏节奏。

 

孝宗召见朱朱熹,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给世人看的。两年之后,朱熹以此获赐“武学博士”。也就在这一年,北伐名将张浚(张栻父亲)失败,南宋朝廷以割让海洲(连云港)、泗州(盱眙)、唐州(唐河县)、邓州(邓县)、商州(商县)和秦州(天水)六州及“岁币”二十万的高昂代价,取得“南宋不再向金称臣改称侄皇帝”的虚名。金人要的是银子,汉人要的是面子。在陈亮看来,朱熹的这个武学博士也是个虚幻的面子。

 

八年前的淳熙七年(1180),辛弃疾再知隆兴(江西南昌)府兼江西安抚使,打算在信州(上饶)北部依山傍水处修建一座可以养老的地方。次年春天,开始筑建“高处建舍低处辟田”的“带湖新居”,“稼轩”就位于新居的最高处。据年长词人十余岁的洪迈所作《稼轩记》所记,带湖新居堪称那个时代的顶级私人豪宅,占地一百七十余亩,散布其间的百多间各式建筑,仅占地面面积的四分之一。据说朱熹经过上饶时,曾悄然观望过带湖,其园林之壮丽,令见多识广的朱晦庵也觉得大开眼界。于此可见,宋南还是相当富饶的,即使是并不得意的官员,仍有能力修建一座属于自己的辉煌家园。就在这年冬天,辛稼轩被弹劾罢官,归隐于带湖,开启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半隐居生活模式。

 

或许是出于缺少安全感吧,淳熙十二年(1185),辛弃疾又跑到距带湖上百里的的铅山县东“访泉于奇狮村,得周氏泉”,词人非常喜欢这口泉水。两年之后,改周氏泉为瓢泉,以其形似水瓢而命名,筑瓢泉草堂于此。得了瓢泉之后,辛弃疾的家人仍估呆在带湖,但词人似乎更喜欢这儿一些,其生活与创作重心亦自带湖移于瓢泉。辛弃疾的预感是正确的,庆元二年(1196),带湖新居毁于大火之中。

 

绍熙三年(1192),辛弃疾改奇狮村为期思村。经上饶学者程继红等人的实地踏勘,推测辛弃疾当年从上饶赴期思村访泉路线:出府南门,陆路转西,由白鹤渡过信江,经汪家园三港渡,河叶街至上宜桥(石桥)、毛村铺、石溪,过木桥,抵铅山县界,由太平桥(石桥),经鹅湖(石桥),双头铺抵永平,至瓢泉,紫溪至分水关。 

 

辛弃疾对于泉水的偏爱,可能也是其怀乡病的一种表达方式:他的故乡济南府(历城县)可是闻名天下的泉城呢!瓢泉迄今犹在,地处铅山县稼轩乡横坂村蒋家峒,蒋家峒的村头就是铅山河与紫溪河的交汇处,古称崩洪。瓢泉与期思村相隔仅一公里左右,在铅山河支流的西侧,而期思村则在支河的东北方向。鹅湖山及鹅湖寺在铅山县城以北十五里处,瓢泉则在县城以东二十五里外,两地相距四十里路。看来,将陈亮之约视为第二次鹅湖之会,从小的地理区域来说,并不太准确。不过,从后面的叙述中可知,辛弃疾和陈亮相聚期间确实游历过鹅湖寺。

 

瓢泉草堂,淳熙十五年的冬天转眼来临,快到五十岁的辛弃疾突然病倒了。

 

朱熹不来,陈亮一定会从老家浙江东阳到来。

 

落了一整天的大雪终于停止,雪后初霁的黄昏,大地展露出罕见的干净和静谧之美。瓢泉的泉水突破厚厚的积雪,从一只硕大的瓢涡涌出,汩汩地细语着。病中的词人心情甚好,饶有兴致地来到二楼廊道上凭栏远眺,白茫茫的世界真好,可以洗尽一切一切的烦恼和痛苦。

 

辛弃疾揉了揉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雪白树丛掩映中的道路尽头,隐约出现了一团红色影子,一团火焰的影子,并且正在快速地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移动着,所过之处卷起片片灰色雪雾。

 

这团火红的影子,宋人赵溍在《养疴漫笔》中继续写道:

 

陈同甫,名亮,号龙川。始闻辛稼轩名,访之。将至门,遇小桥,三跃而马三却。同甫怒拔剑挥马首,推马仆地,徒步而进。稼轩适倚楼,望见之,大惊异。遣人询之,则已及门,遂定交。

 

这真一场英雄与英雄的相见啊!

 

出生于浙江婺州永康的陈亮,小辛弃疾三岁,曾以《中兴五论》名动朝野。

 

辛弃疾,当仁不让的大哥,他的《美芹十论》,早于烂熟于陈亮的心。

 

才华横溢的小弟冒着风雪来拜见心上的大哥,崇拜之中自有一股凛冽的傲气。雪浓路滑,经过长途跋涉的坐骑已然十分疲惫。来到期思村一座石拱桥前,陈亮远远看见白衣飘飘的偶像斜依着栏杆,激动之余猛拍马鞭,不料爱骑竟然三次从拱桥的桥面上滑落下来!这让心高气傲的陈亮十分恼怒,觉得很是没有面子——英雄的骏马怎么能连一座小小的石桥也越不过去呢?于是,陈亮拔出腰间佩剑,左手勒缰,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银色弧线,活生生将马头斩了下来!这座淌着骏马之血的石桥,后世称为斩马桥,桥旁还建有斩马亭以资纪念。而今,斩马亭宛然犹在,亭盖上的琉璃瓦上,仍可可辨认出“斩马亭”字样。

 

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说:“(陈亮)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可以想见,激动又愤怒的陈龙川,光芒的眼中透着怎样的神性与兽性。这场面,足够血腥甚至残忍。英雄,有时是需要以鲜血来祭奠他描绘的。坐在楼上的辛弃疾目睹了整个过程:惊异、震撼、感动。从此以往,两人成为生死相交的朋友。

 

一介布衣陈亮不断向朝廷上书,并以此数次下狱,却从未后悔过。瓢泉聚会之前,陈亮进行了精心准备,先后到到建康(南京)和京口(镇江)等地详察地理形势,设计北伐战略:“一水横陈,连罔三两,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念奴娇·登多景楼》),长江是天险,也是最好的进攻天堑。

 

两个胸怀壮志的末路英雄,终于相见。

 

辛弃疾在之后所作《贺新郎·把酒长亭说》序言的前半部分,回忆了两人相见的过程:“陈同父(亮)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

 

两人聚会时讨论了什么具体话题,辛弃疾并没有细说。不过,从《养疴漫笔》中所载两人在此之后的相见所谈,大体可以得知商谈的就是“天下事”,就是南北的统一:“稼轩帅淮时(辛弃疾出任滁州知州),同甫与时落落,家甚贫。访稼轩于治所,相与谈天下事。酒酣,稼轩言南北之利害,南之可以并北者,如此。北之可以并南者,如此。且言钱塘非帝王居,断牛头之山,天下无援兵;决西湖之水,满城皆鱼鳖。”两人一边纵论天下,一边痛饮狂歌:“饮罢,宿同甫于斋中。同甫夜思稼轩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误,将杀我以灭口,遂盗其骏马而逃。”戏剧色彩出来了,毕间那时陈亮还是一个穷迫的素人,而辛弃疾则是一方军政一把手,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一个月后,陈亮想确认一下辛弃疾是否真的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写信给辛弃疾称手头拮据,想借点银子来度过难关。辛疾弃二话没说,直接借给陈亮“十万缗以济贫”,大哥永远是大哥。 

 

相聚十日之后,陈亮动身回家。

 

辛弃疾在前面那篇词序的后半部分写道:“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正是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贺新郎》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这才是侠骨柔情啊,铁血是英雄,柔肠更是英雄!

 

陈亮走的官道,刚上路一天,辛弃疾就后悔了,立即捷径直追,想把陈亮给追回来。无奈风雪太大,走到芦溪河一处叫鹭鸶林的地方,马脚深陷于雪泥之中,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在方村(铅山县青溪镇方村)收住马蹄,找了一家路边小店独自饮酒。天色向晚,辛弃疾打马返程,走拢泉湖村,才发现铅山河已经结冰,既行不了船,也无法骑马从冰上通过。黄昏中的词人只好寻找住宿的地方,直至半夜才找到吴家开设的旅舍(泉湖四望楼)。困顿之中正打算上床休息,突然听见一阵悲怆的笛声穿过大雪而来!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松林深处,一只觅食的鸟儿,擦落了松针上的白雪,仿佛从词人头上掉落的白发。远去的陈龙川啊,对你的思念害得我好辛苦,大雪中的吹笛人,千万不吹破了你的笛管啊。

 

两个末路英雄惺惺相惜,辛弃疾思念陈亮的雪夜,陈亮也在旅途中思念辛弃疾。五天之后,辛弃疾收到陈亮的来信,信中说,他想读到辛弃疾的新词。当陈亮收到辛弃疾的《贺新郎》时,思如潮水,立即写下一首和词: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两个末路英雄,一首一首地唱,一首一首地和。唱得壮烈,和得热血,如同南宋词坛上“硬语盘空”的二重唱,大雪是舞台上最炫目的背景:“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

 

那首著名的写给陈亮的《破阵子》词,具体写于何时没有准确的依据。邓广铭先生在《辛稼轩词编年笺注》中,将此词“姑附缀于淳熙十五年冬与陈同甫唱和诸词之后”,其推断是可信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是写给兄弟的词,也是写给自己的词,一个末路英雄,写给另一个末路英雄的词。

 

志同道合,意气相投的兄弟策马而去,独留瓢泉的辛稼轩倍感孤独。这种英雄末路的孤独感一直伴随着词人的后半生。有一天,辛稼轩独坐瓢泉草堂的停云阁,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溪山也在向词人索取新词一样——写下这首《贺新郎》时,陈亮已经去世六七年;再过几年,一代俊杰“词中之龙”辛弃疾亦将谢幕。南宋黄昏中的光辉群像“零落”殆尽,集体没入漫漫长夜: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有诗集及著述多种,获诗歌和学术嘉奖多次。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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