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洪波作者简介:邓洪波,男,西元一九六一年生,湖南岳阳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中国书院研究中心主任。著有《中国书院史》《岳麓书院史略》《中国书院辞典》《中国书院制度》等。 |
解读书院文献 触摸文化密码
作者:邓洪波(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中国书院文献丛刊(第三辑)》前言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作为全国独一无二的仍在办学的千年学府,对研究、保护、传承书院优秀文化,开拓前进,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收集、整理书院文物、文献,研究书院的历史文化,是我们分内之事。在认真考察当今书院文献的保存与整理研究现状的基础上,二〇一五年我们以“中国书院文献整理与研究”为题,向国家社科规划办提出重大项目招标选题,有幸入选并成功中标。开题以来,整体工作进展顺利,现在影印本的《中国书院文献丛刊》陆续分辑刊印,谨将我们的思考记录如下,权作丛书前言。
一、“书院文献”的界定
“文献”一词的出现,在我国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历代关于“文献”一词的解释大约有一百余种,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九八三年全国文献工作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制定的《文献著录总则(草案)》结合现代信息科学和现代文献的特征来给“文献”下定义,将“文献”定义为“记录有知识的一切载体”。“记录”包括多种文献生成形式,例如,传统的钞写、绘、刻、印,现代的光、电、磁记录等。“有知识”突破了传统的有历史价值的限制,拓宽了文献的涵盖面。“载体”既有传统的金石、竹木、绵帛、纸,又有现代的磁带、磁盘、胶片、网络服务器等,打破了传统材料的限制。但是,本课题受研究对象和时间范围的限制,所使用的“文献”概念仅指“文献”中的“古文献”一类,即孙钦善先生在《中国古文献学》中所说的“由文字记录的书面材料”。而且,从古文献的基本类型来说,主要侧重“传世古文献”,辅之以部分“出土古文献”。
衆所周知,书院起于唐代,历史悠久,历代仅新建书院就有七千五百所以上。千余年来,因为记录其发展轨迹,形成了有关教育、学术、思想、文化、民俗、经济等各方面的数量巨大、种类繁多的书院文献。但是,“书院文献”一词当属晚近新名词。虽然李国钧教授一九九八年鉴定《中国书院制度研究》时,有“该书专章论述书院藏书、刻书及中国书院文献书目提要,这可看作是中国书院的第一篇有关版本目录学及书院文献学的纲目”一说,但“书院文献”一词究竟起于何时,尚待进一步考定。目前已知,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十二月举办的“浙江省文献展览会”上,“书院文献”与“选举文献”和“档案”并列于同一陈列室(参见《逸经》第十九期,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五日,第四页;《浙江图书馆志》编纂委员会编:《浙江图书馆志》,中华书局,二〇〇〇年,第一百二十一页)。可见,最迟在民国二十五年年底,就有“书院文献”的称谓,此时距离书院被废已三十五年。
千余年来,因为记录其发展轨迹,形成了有关教育、学术、思想、文化、民俗、经济等各方面数量巨大、种类繁多的书院文献。如何界定“书院文献”,我们思考的出发点是实际工作,服务于长期的书院资料建设,主要属于“别类定义”的实践层面,还有待于上升到理论总结的高度。大致而言,我们认为“书院文献”应该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按照记录手段而言,凡是有关书院的钞、绘、刻、印的文字,以及图像、音频、视频等资料,都属于书院文献。
第二,书院文献就其载体而言,以传统的金石、纸张、竹木、绵帛为主体,也有一些现代纔出现的的磁带、磁盘、胶片、网络服务器等。就传统书院文献的载体形式而言,主要有刻本、写本、稿本、钞本、拓本等,数量之大、种类之多、体系之完备,在世界范围内均属罕见。
第三,书院文献,按照其存在形式,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专书文献(包括成本、成册、成卷的文献)和单篇文献(收录在其他文献中的单篇书院文献,有待析出编辑)。
第四,书院“单篇文献”,就其体裁形式而言,可以分成碑记、诗词赋、序跋、书啓、楹联,以及各种公文、批复等,散见于文集、方志、笔记、类书、家谱、族谱、档案之中。据抽样统计,书院单篇文献的总量当在三万篇(首)以上,其数甚巨,一时难以一一处理。
第五,书院“专书文献”,也可以叫做“整本文献”,据抽样统计,其总量在两千种以上,其中亡佚约五百种左右,存世一千五百种左右。书院专书(整本)文献,可以自成一体,内容丰富,文献与史料价值甚高,值得整理与研究。已经掌握的信息显示,成书于宋元时期而今又存世的就有朱子《白鹿洞书院学规》、戴溪《石鼓论语问答》、程端礼《集庆路江东书院讲义》、胡师安等《元西湖书院重整书目》等近十种,明代近两百种,清代则数百种,自成系列,构成一个完整的文献链条。而揆诸内容,别类定义,大致可以分成六种类型:综合体现书院历史文化与规制的书院志;反映书院讲学与学术活动的书院文集、诗集、讲义、会语、语录;反映书院教学的课艺、日记、同门录;反映书院制度的学规、学则、会规、规条、章程;反映书院藏书、刻书的目录等;显示书院刻书成就的大型学术著作。这些文献记录着书院的历史进程及其所从事的文化、教育与学术事业,能够比较全面、系统地呈现书院的悠久历史、内部规制、多种功能、文化内涵,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史料价值。
需要帮助的是,此次整理工作衹针对书院专书(整本)文献,而不涉及单篇书院文献。理由有三:
一是书院文献的体量过于庞大,整理研究又处于初级阶段,而重大课题需要限时完成,为了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不得不做取舍。
二是单篇书院文献太分散、规模太大,一时难以摸清家底,而以前又有过一定规模的整理研究。如笔者主持完成的《中国书院史资料》(全三册)、《中国书院学规》、《中国书院章程》、《中国书院楹联》、《中国书院诗词》、《中国书院学规集成》(全三卷)等,都是书院单篇文献的分类结集,总字数已经有六百余万,可谓小具规模,已经渐为学术界所熟悉与利用。
三是书院专书(整本)文献的整理研究相对较弱,宝藏深埋人未知,理应发掘。有关情况,一如前述,此不赘言。
二、书院文献整理与研究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
书院文献极为珍贵,是一笔巨大的历史文化遗産。但由于各种原因,损毁严重,其保护现状堪忧,对其进行系统、集成式整理,加以保存、传播、利用,自有其学术价值与积极的现实意义。
书院是儒家的大本营,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创新与传承组织之一。每一种文明都有自身独特的文化系统和生存方式。唐宋以来,书院开展文化积纍、研究、创造与传播的工作,将中国传统的教育、学术、文化、出版、藏书等事业融为一体,培植学风士气、民俗风情,养成国民思维习惯、伦常观念等,贡献甚大,促进了大一统国家的文化认同。因此,书院是儒家文化、中华文明最核心的要素之一。对书院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对于深入理解儒家文化的本质、特征、运作模式,探求其发展过程的规律及其与中华文明的关系,及评估中华文明在世界中的独特地位而言,都是一条重要的路径。
书院文献是研究中国古代教育史、学术史的关钥。书院既是教育组织,也是学术组织,千余年的书院制度,理论完备,涵盖面广,是最具中国文化特色的教育遗産、学术遗産。作为教育组织,唐宋以来,“要读中国教育史,要研究现在的教育制度,应着重研究书院制度”(季羡林《论书院》)。书院在唐宋以来传统社会教育史中不但地位重要,而且是其中心议题。作为学术组织,自宋代学者开创书院与理学结合的传统以后,书院便与学术互为表里,盛衰共命,形成一体化态势,先后形成程朱理学、陆王心学、乾嘉汉学,乃至新学、西学的盛大局面。对其进行研究,可以进一步厘清书院与宋元明清学术文化的建构、学术派别的産生、学术成果的形成、学术思想的传播等等之间的关系,推动教育与学术、文化等互动关系的探讨。
书院文献是中国古代政治史、经济史、文学史等学术领域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书院是在特定的政治、经济环境与文学世界中形成的,故而其文献除包含教育、学术方面的重要史料之外,还包括政治类、经济类、文学类等领域的相关文献。具体而言,书院与官方政策研究、书院与科举关系研究、书院与地方官僚关系研究、书院学田经济的研究、书院与商人关系研究、书院的商业化运作、书院诗文雅集活动研究,如此等等,既是书院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也是中国古代政治史、经济史、文学史所应关照的独特视角和场域。
书院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可以推进书院学、历史文献学、目录学、档案学、图书编纂学等学科建设。书院学是一门方兴未艾的学科,民国及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两次书院学研究高潮的形成,都与书院文献的整理利用密不可分,新世纪出现的“书院走在复兴路上”的盛局(《光明日报》二〇一一年八月二十二日),亟需理论指导。但在繁荣热闹的表象之下,书院研究因为资料不足而显乏力,是为资料瓶颈,期待全面结集文献,寻找新的突破,开拓书院学研究的新局面。书院文献被视作专门性史料而遭受冷落,其史料与学术价值被严重低估,实际上,我们综合运用历史学、教育学、社会学、文献学等多学科知识,从不同视角、不同维度,对其进行系统地整理与研究,全面认识其特点与价值,可以拓充历史文献学、目录学、档案学、图书编纂学等学科的发展空间,具有填补学术空白的意义。
书院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对当今传统文化及儒学复兴有重大意义。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历经七八十年的动荡、探索和反思,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传统文化在复兴,儒学在复兴,作为儒学发生地与传播基地的书院也在复兴。目前,海外新儒家、大陆新儒家及研究传统文化的学者业已形成了群体性主张。在此形势之下,各地书院也都在复兴或新建,依托官方的有岳麓书院(湖南)、尼山书院(山东)、中国文化书院(贵州)等,民间书院更是如雨后春笋,如篔簹书院(厦门)、圣源尼山书院(山东)、阳明精舍(贵州)、四海孔子书院(北京)、桐江书院(浙江)等,还有不少基于现代化技术的非实体性网络书院,以及依书院精神建立起来的各大学的国学院,发展都极为迅速。据统计,现在仍活跃的传统书院达到六百七十四所,非传统书院(含网络)达七百一十三所,但是由于历史经验不足,存在问题很多,必须求教于古代书院文献。
书院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对当今教育改革有重大意义。教育、教学是书院的主要功能。书院是当时学者和官府在反思、解决官学教育困难的基础上産生的,它反对功利主义,提倡反归身心的通识教育、古典教育。当今的学校教育就其形式及内容而言,被学术界及社会所诟病者远非一日。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毛泽东、胡适等人就已在反思现代西方的学校教育模式,毛泽东还以湖南自修大学作为实验场。西式教育从目标上过分注重知识、技术,忽略道德教育、人格教育;主要导向是功利主义的,导致了师生关系的冷漠;其形式过于机械,极端的制度管理与量化考核,对教育规律是一种严重扭曲,从而导致现代教育百病丛生。西方教育模式的弊端,恰恰是中国传统书院教育之所长。书院教育模式在未来的教育改革中自有其广阔的发展空间,但必须以文献整理与研究作为其学术基础。
书院文献是极为珍贵的文化遗産,对其进行整理是一项时不我待的抢救工程。历代成书的书院志、学规、章程、课艺、讲义、(讲会)会录、会纪、同门谱、藏(刻)书目录、山长志、学田志等类型,有刻本、写本、稿本、钞本、拓本等载体形式,种类较全,学术、史料与文献价值甚大,是一笔巨大的历史文化遗産。但由于各种原因,损毁严重,其保护现状堪忧,据抽样统计,现存馆藏有一千零二十余种,而总数估计也就是一千五百种左右,亟需通过集成整理的方式加以保存、传播、利用,避免珍贵文献散落、损毁情况的进一步加剧。同时,大量珍贵文献被埋没在图书馆、资料室甚至私人手中,对学术文化发展也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书院文献整理有利于提升我国的文化软实力。书院是儒学的大本营,是中国文化软实力的重要载体。书院与孔子一样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特殊符号,是儒家文化、中国文明区别于其他文化和文明的重要标志。目前,中国文化软实力是比较缺乏的。然而,在历史上中国却具有强大文化软实力的输出,以致最终形成了儒家文化圈,其中,书院是最主要的传播工具。书院早在明代开始,便走出国门,传到朝鲜(约九百所)、日本(百余所),以及东南亚各国,甚至欧美地区,成为当时古代中国向世界输出文化软实力的主要途径,这业已被历史证明。晚清时期,外国人到中国建立学校,也称作“书院”,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教会书院系统。可见,书院无论在东方世界,还是西方世界都具有巨大的认同感、感召力、吸引力。书院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将会为中国文化软实力提升提供文献、理论支撑,以及历史镜鉴,将向世界更加清晰、完整地再现中国传统书院的形象,再现中国作为礼乐文化大邦的形象。
三、关于本书的几点帮助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书院文献整理与研究”以摸底、影印、点校、研究四者为基本框架。摸底,即摸清书院文献的家底,编制第一部书院文献专题书目,意在揭示书院文献的全貌,让学术界知道其真实而大量的存在,并能加以利用。影印,原汁原味、化一为千,意在为书院研究提供大型的基础性文献,尽量展现其多样性,嘉惠学林,推动研究。点校,则为书院研究提供中型的经过精选、分主题的系列文献。研究,注重学术,重点在书院文献研究,兼顾书院研究。其目的就是要摸清家底,编制出书院文献的总目录;以影印、点校两种方式,整理、公开尽量多的书院文献,进行文献学研究,初步将“书院文献”的体系构建起来。
本书属于上述框架中的影印部分,以《中国书院文献丛刊》为名,注意基础性、广泛性,力求全部影印现存书院专书(整本)文献。
以版本学、目录学指导辨别版本、遴选底本的“影印”工作,是本书遵行的总体编辑思路:区别原刊、重刊、递修;注重精刊本,亦重视通行本;配补残缺,辑成全本;木刻、铅印、活字本,不拘刊刻方式;孤本、副本、手钞本,聚珍而成善本。利用传统版本、目录学知识,精心影印书院文献“丛刊”。
具体而言,书院文献在制作和流传过程中形成了各种版本特征,如书写或印刷的形式、年代、版式、字体、行款、纸墨、装订、内容的增删修改,以及藏书印记、题跋、批校等等。研究各种版本的特征与差异,鉴别真僞优劣,利用版本学的知识,对现存书院文献先做写本、刻本、活字本、铅印本、影写本、影印本,或宋元明清本,以及官刻、家刻、坊刻本等等分别处理之后,再将无缺卷、未刊削的足本,精校精注本,旧刻旧钞本,手稿本,原稿本等甄别出来,选作底本,辑成可称善本的影印本《中国书院文献丛刊》。
书院文献以实用为主,长期以来不受重视,少有收藏,基本没有僞书的问题,在选择底本时,我们遵行先足本、精本,后古本、珍稀本;重视古本但不迷信,重视孤本、善本但不轻信;认真对勘、比较,全面权衡等等原则,同时辅以现代电子技术配补、修复。
本书的编辑原则与体例,参见凡例。
有鉴于书院文献分藏各地,难以在短时间内集齐,本书将分辑出版,每辑一百册。第三辑收录一百一十四种文献,分地区编排。本辑出版时,要向读者报告两个好消息:一是“中国书院文献整理与研究”这一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已经于去年五月顺利结题,并被评为“优秀”。二是本辑出版获得了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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