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海作者简介:余东海,本名余樟法,男,属龙,西元一九六四年生,原籍浙江丽水,现居广西南宁。自号东海老人,曾用笔名萧瑶,网名“东海一枭”等。著有《大良知学》《儒家文化实践史(先秦部分)》《儒家大智慧》《论语点睛》《春秋精神》《四书要义》《大人启蒙读本》《儒家法眼》等。 |
微论熊十力、梁漱溟、冯友兰三儒
作者:余东海
来源:作者赐稿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十一月十九日己亥
耶稣2022年12月12日
【熊公】缺乏择法之眼和知人之明者,即使与君子人长久相处,未必能了解、理解之。想起有文章说熊公十力晚年疯了,虽其言出自熊公亲属之口,吾不信也。读熊公著作文章,知其人意志之坚,内力之强,非常人可及。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发疯不可能也。世俗之心眼,何足以知之。恰好有东海客厅老厅友称吾为民豆儒,老眼昏花至此,录此聊博一哂。
【熊公】有厅友言:“夫熊十力者,師歐陽公而凌辱之,令歐陽公含憾而死,是為叛師。竊我佛唯識名相而改易之,令慧燈蒙塵,是為叛教。國變不隨衣冠南渡,媚紂哀乞,是為叛國。夫叛其師、叛其教、叛其國者,仁義云乎哉。”东海曰:吾虽尊熊公,不讳其过。赞肯社会主义思想,此熊公大过也。然而斥熊公三叛,则上纲上线,恶攻已甚。其批评佛教和歐陽思想,皆依儒家义理而言,道高于师也;生平不附国党,不喜蒋君,不肯南渡,无伤于礼也。君子不容诬蔑,天下自有公道在!
【熊公】赞肯社會主義,实属当时最大的流行病。熊公未能超脱时代,局限在此,未达圣贤境界在此。圣贤的一大特征是,思想上能够完全摆脱时代的局限,任何时候都能允执厥中,对于各种非中道的思想观念主义,任何时候都不会认同。夫人不言,言必中道;夫人不行,言必王道。化用《孝经》的话说,口无择言,身无择行,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身过。三者备矣,然后能成其完人,盖圣贤之德也。但是,熊公虽有赞肯社會主義之大过,又有严批唯物主义之大功,对吾大有启发,足掩其过矣。吾当年于性天高处,有细惑多年未解,遂徘徊儒门之外,不敢轻入。是熊公临门一脚,让吾光明动达一切无惑。故一直心存感念。
【熊公】常有人以为,吾归儒之日即入门之时。尝有高人以诗雅谑:“尊儒竟何术,入门已绝伦。”似誉实讥。其实,东海归儒之前,虽诸子百家,古今中西,博览广阅,学术庞杂,但以儒佛道为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得程思远老惠赠《四书道贯》,详读之后,对儒家更是钟情。唯道及高处,仍有诱惑耳。直到读罢熊十力师的巨著《新唯识论》,方彻底无惑而归儒。归儒之时,义理或有未精,根基颇为扎实,大本确立,乾坤定矣;法地坚牢,不可动摇矣。
【熊公】徐复观在日记中论及熊公:“连日偶翻阅熊十力先生的《乾坤衍》,其立言猖狂纵恣,凡与其思想不合之文献,皆斥其为伪,皆骂其为奸。其所认为真者仅《礼运·大同》篇及《周官》与《公羊》何注之三世义及《乾》《坤》两彖辞词,认定此为孔子五十岁以后之作。彼虽提倡民主,而其性格实非常独裁……我不了解他何以疯狂至此。”东海曰:吾亦不认同熊公在《乾坤衍》中对某些文献的否定。只是徐复观态度恶劣,有失尊师尊贤之道,不可取。
【熊公】关于性天,熊公十力在《新唯识论》诸书中有详尽阐论。《十力语要》中有一段话十分精当,录此共赏:“儒言形色即天性,又言尽心则知性知天,明心性天三名而实一也。心者,言其为吾一心之主也;性者,言其为吾所以生之理也;天者,言其为吾人与天地万物之统体也。故心即是性,性即是天。吾人能涵养与扩充其本心之德用而无亏蔽,是谓尽心。尽心即性显,性显即吾人当下便是天,即凡所感摄之一一世界、一一境物,亦莫非天理呈现,故曰形色天性也。”(《十力语要初续—新论平章儒佛诸大问题之申述》)
【性天】形而上学即关于性与天道的学说,简称性天论,是儒家内圣学的核心,孔孟程朱陆王熊公直到东海,小异大同,一以贯之。四书五经都有性天论,《易经》《中庸》较为集中深入,程朱陆王进一步系统化精细化。熊公和东海分别对性天大义予以现代性阐释,为王道礼制的反本开新打下了扎实的性天论基础。
【孤往】当年为诗客、为自由派时期,上下内外交游颇广,以广交天下英雄客自诩。后来读熊公十力诸著,喜其孤冷态度和孤往精神。反躬自省,汗流浃背,遂从武林返回邕州,息交绝游,闭门自修。今再聆熊公大音,依然有余音绕梁之感。特录此共赏。熊公说:“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他将王船山与李恕谷作一对照:“吾看船山、亭林诸先生书,总觉其惇大笃实,与天地相似,无可非议。他有时自承其短,而吾并不觉他之短。看李恕谷书,令我大起不快之感。说他坏,不好说得。说他不坏,亦不好说得。其人驰骛声气,自以为念念在宏学,不得不如此。然船山正为欲宏学而与世绝缘。百余年后,船山精神毕竟流注人间,而恕谷之所以传,乃附其师习斋以行耳。若其书,则不见得有可传处。然则恕谷以广声气为宏学者,毋亦计之左欤?那般虏廷官僚、胡尘名士结纳虽多,恶足宏此学。以恕谷之聪明,若如船山绝迹人间,其所造当未可量。其遗留于后人者,当甚深远。恕谷忍不住寂寞,往来京邑,扬誉公卿名流间,自荒所业。外托于宏学,其中实伏有驰骛声气之邪欲而不自觉。日记虽作许多恳切修省语,只是在枝节处留神,其大本未清,慧眼人不难于其全书中照察之也。恕谷只是太小,所以不能如船山之孤往。吾于其书,觉其一呻一吟、一言一语,无不感觉他小。习斋先生便有惇大笃实气象,差可比肩衡阳、昆山。凡有志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熊马】胡适辈追随蒋君南渡,固然是聪明的选择;熊马二位留在大陆,但坚持儒家立场不动摇,无违道德和政治原则,不能诬为降俄。熊马天下士天下师,又不受蒋君礼遇,更非其臣非其党,没有追随的必须,就像孔孟没有追随效忠周天子的责任一样。注意,论德论力,孔孟时代的周天子,早已退为一家一姓小朝廷,虚有其名而已。孔子晚年作春秋,摆脱周朝之框架,别开政治之生面,故被称为素王。孟子就更不臣周了。后人有诗曰:“当时尚有周天子,何必纷纷说魏齐?”诗虽然嘲孟,却也是事实,孟子眼里无周天子可知。孔子晚年和孟子一生,不以恢复周礼、强大周朝为志愿,更不以效忠周天子为念。不臣周之心,无可讳也。
【三人】将熊十力、梁漱溟、马一浮三位称为新儒家三圣,不知起于何时、发自何人,甚不如实。三人中熊、马二位不愧儒之大者,熊公又最优秀,然而学术犹有破绽,未达圣贤境界。未能分清王道社会与社会主义、大同理想与共产主义的本质区别,就是大过。至于梁漱溟,拥蚂崇蟊,离君子境尚远,杂家而已。称三人为三贤尚且不可,遑论三圣。妄誉太过,貌似抬举三人,实则贬低了圣境。三人儒魂有知,亦必不喜。
【诸儒】熊十力公、梁漱溟君和冯友兰辈,进入马家时代之后,思想水平各有下降趋势。冯友兰不用说了,那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千里江陵一日还。就是熊公,其晚年著作《乾坤衍》的学术水准,也远远不如《新唯识论》《体用论》诸著。可见,马家环境不仅极易恶化道德人格,也极易恶化
。欲摆脱这种空前邪恶的环境熏染,难矣哉。就像地狱,非光明大士,不能不沾染地狱气息也。
【局限】对于时代局限,君子初步摆脱,圣贤完全超脱。例如民国时期,思想领域的时代局限特别多,大者有六:民族主义、民主主义、平等主义、科学主义、唯物主义、虵蜖主义,大多数学者很难摆脱这五种邪说的影响,五毒兼备者众。熊十力公堪称学术界百年第一人,也对虵蜖主义有所认同,这就是被那个时代局限住了。熊公虽然卓越,入不了圣贤境界,成不了道统传人,原因在此。吾尝私淑熊公,敬之重之,但亦不敢为之讳,不敢圣贤之。
【私淑】儒家不强调师承。孔子无常师,孟子学孔子,私淑而已,就像东海私淑熊公,然有所不同。孟子于孔子是全盘接受孔学而发展之;东海于熊公是特别尊重,并不完全认同。韩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二程出自濂溪门下,然另证天理,并不师承濂溪。当仁不让于师,包括当理不让于师。即使师说,若不当于理,不当于经,须以圣经为准。
【儒眼】说熊公疯了,说程颐先生因党祸而悲愤去世云云,都是对圣贤的乱测妄度。《礼记》规定,父母之丧,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否则于孝道有亏。丧亲尚且不能哀毁过情,何况其它。面对理学被打为伪学的道劫,面临史无前例的文祸,熊程二公痛心悲愤固然难免,然绝不会因此发疯或丧命。对于圣贤君子,即使亲人亲眼所见,也难免判断失误也,遑论他人和反对者。欲全面认识理解圣贤君子,就必须士希贤贤希圣,上达圣贤境界。对于圣贤君子来说,深知世俗之误会曲解乃至毁谤皆在所难免,故能超然看待,了不挂怀。
【儒眼】有厅友斥劉文典、馮友蘭、熊十力等人为一丘之貉,说他们:“面對石三伢子,柔若無骨、奴顏婢膝,寧可裝瘋賣傻也不敢直斥其非。讓人不齒。此等人人格喪盡,遑論學術。”此言用于馮氏,或许不无道理;用于熊公,未免厚诬君子,期期以为不可。略说三点:一、1949年后,冯友兰、梁漱溟都主动归马,熊十力与马一浮互勉“确乎其不可拔”;二、熊公于社会主义认识固然有误,但对唯物主义的认识独具只眼,于《新唯识论》《体用论》《原儒》诸著中严批唯物。论思想深度和学术风骨,迥非时人所能及,堪称儒门辟马第一人;三、熊公曾向毛氏求助,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中华文化,方法未必可取,无违吾儒原则。
【儒眼】孔子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样的话,孔子有资格说,历代圣王和道统传人有资格说。一般君子贤者这样说,资格就不足,有狂妄之嫌。梁漱溟先生尝言:“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云,狂妄之气难掩。
【知人】缺乏最基本的知人之明,把一般正人善人乃至邪徒恶棍当成君子,是世俗常犯的错误。例如,宋襄公、胡适、梁漱溟等人,不愧正善之士,但称之为君子,就过誉、妄誉了。梁漱溟不知马路之邪,胡适不知民粹主义之谬,更昧于中华文化和文明,虽然正善,正确性有限。又如,王莽,伪君子也;李陈鲁柏,邪人也;周公公之流,大恶人也。称它们为君子,纯属颠倒。陈独秀晚年有点改邪归正的意思,但邪派本质未改。
【君子】君子三不:不信邪,亦不苟同之;不助恶,亦不倾向之;不颂贼,亦不亲敬之。这三不就是君子必须也应该守住的三条底线。特殊情况下,不辟邪,不嫉恶,不骂贼,可以理解,但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信邪助恶和颂贼。例如,梁君信蚂助蚂颂暴君,三条底线全突破,称为君子已过誉,遑论圣贤。定位为正士最当。
【梁君】梁漱溟被称为“最后一个儒家”,胡适被称为“最后一个君子”,而今张祥龙教授也获此桂冠,皆非所宜也。梁漱溟是儒家,张祥龙是君子,但都不是、绝不是最后一个。吾儒一阳来复,儒家君子只会越来越多。何伯厅友言:“最后一位儒者和最后一位君子,这样的语气,其实是对中国文化的诅咒。”虽然言重,不无道理。
【梁君】梁漱溟敢于顶撞雹钧,能为农民说话,固然值得肯定,但称之为圣贤,誉之太过。吾认为,梁漱溟只是个善人和杂家,有一定儒佛修养的杂家,而且马化程度颇高,邪知邪见甚重。什么蚂主义虵蜖主义蟊思想,还有蟊粥辈,在他心目中都是正面而且伟大的,嘿嘿!
【梁君】一孔子“匡人其如予何”、“桓魋其如予何”的自信至真至实。梁漱溟的自信则比较虚妄。九四二年,梁漱溟自日本占领下的香港脱险后给他两个儿子信中的一段话:“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与人生》等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万不会有的事!”东海曰:何其自信乃尔。遗憾梁漱溟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其《人心与人生》诸书的真理正义性颇为有限,其对中国的文化贡献、对蚂帮的思想影响都非常有限,反而一直被蚂帮利用来作为欺世盗名的工具。梁漱溟有所不知,他认同的蚂帮比他反对的日寇更加不堪,比起当年日寇占领区来,蚂帮占领区更加丛林化监狱化,更无人权自由。如果说日寇是蛮夷,蚂帮完全非人!仅凭拥护蚂帮这一点,梁漱溟就不配为儒。叨在其人有一定的儒学修养,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偶然逆鳞,姑许之为半个儒家。
【方君】方东美被称为新儒家代表人物,名不副实。一般学者不明儒学正义,如果震于其名,难免受其误导。2014年吾曾对其名文《哲学三慧》批以一文(收入拙著《仁本主义论集》)今读徐复观著作,其中有一篇《孔子与论语》,也是批评方东美的,大称吾心。同称新儒学八大家,方东美与熊十力、牟宗三、徐复观相比,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是否已入儒门,吾未敢定论之。
【冯氏】愚昧固然是蠢,有些人太聪明,也是蠢。冯友兰就是太聪明,所以蠢。《高瞻:现代中国的第一大儒与胡适口中的第一蠢人》一文说:“胡适曾当着钱穆的面评价冯友兰:“天下蠢人无出芝生之右者”。冯友兰既不能坚持原则信念、风骨人格,又不能未雨绸缪,提前看好潮流所向、大势所趋,以便抢得先机、占尽便宜;最终弄得不但自己、而且连累老婆都跟着既饱受劫难、又丢人现眼,以至于老婆都看不起他:夫人任载坤恨之入骨他在“四人帮”即将失势的最后几年还毫无主心骨的跟着批孔批儒、加入“梁效”班子、被裹挟入一窍不通的政治搏杀、并最后进了一次华国锋的绞肉机,骂他:“天都快亮了,你还在床上尿了一泡!”结果,冯友兰生时不能如郭沫若、沈雁冰那样享尽殊荣,死后又不能像梁漱溟、熊十力这般垂范士林。他晚年对一帮素昧平生的孙子辈学子第一句话就说自己“一辈子没出息”,未尝不是终于领悟和承认了自己进退失据、攻守皆输的第一“天下蠢人”的事实。适之先生能在几十年之前就看穿人的一生,真是目光如炬的先知呀!”
2022-12-11余东海集于青秀山下独乐斋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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